霸朝
霸朝
“霸朝”bà cháo一詞是東晉史家袁宏對漢魏禪讓之際的政治現象的評價性指稱,屬於歷史評價術語範疇,是史家對這種歷史現象的抽象概括和主觀認識。袁宏將漢魏之際的曹操政權命其名為“霸朝”,其史學價值在於真實地反映了武力定霸、“以力假仁”的漢魏禪讓政治之實質。這一概念的提出是對單一、流於空泛的儒家王道學說和史學認知模式的補充和突破,對於後世史家真實地把握與其類似的歷史現象提供了十分有益的認知參照。
只有那些被史家視為非正統的軍閥政權其前身才被稱為霸朝,其被使用與否主要基於以下兩個因素:一是漢魏之後的魏晉南北朝歷史有諸多相似性,政權更替以禪讓形式出現,而禪讓的基礎在於武力,武力是分裂時代最常見的鬥爭手段,霸朝概念準確地揭示了這一特徵,因此也揭示了禪讓政治與霸朝政治內在必然的邏輯關聯。二是由於正統史觀對史家修史的影響,漢魏以降正統史觀、民族意識等史學論題逐漸凸顯,正如梁啟超先生所說:“正統之辨,防於晉而盛於宋。”袁宏所處的時代是東晉偏安朝廷,與三國時的蜀漢處境相似,象習鑿齒以蜀漢為正統那樣,袁宏貶曹魏當也有為東晉爭王朝正統之考慮。而唐修諸史帶有普遍傾向性地運用這一概念,即在於唐代為大分裂之後的統一帝國,出於為自己的政權辯護之需要選擇了尊北朝系列的政權為正統,故把東晉南朝降為閏位、霸朝。
霸朝與禪讓概念不同,兩漢時期禪讓之說興起,漢魏禪讓、魏晉禪讓及后朝的禪讓程序、文告在史書中多有繁瑣的記載,而對霸朝的記載則多在史家的評論文字中倏忽而至,而對其內涵的揭示並不多。它的組織特徵究竟是武將的軍府?還是州郡地方機構的升級?這些還得從具體歷史中求證;而且,從它的最初使用是一種認識歷史的價值尺度和評價工具看,如果把它泛化為一種通用的政治體制理解時,就可能偏離它的初始涵義。故當代史學者需慎重認識霸朝一詞的內涵和關聯域,既不能忽視,也無需放大。因為,從漢唐政治的大時段特徵看,無論奪取政權時武力作用如何巨大,但由於官僚制度的形成和穩定發展,所有的軍事性政權最終都要轉換為文人化、官僚化的政權,(這一轉換過程直到宋代才結束)這也是中國漢唐時期政治結構的重要特徵之一。
生活於袁宏之前的西晉史家陳壽編撰《三國志》未用霸朝概念,比袁宏時代稍晚的劉宋史家范曄修著的《後漢書》中也沒有援用這一概念。唐代修《晉書》對魏末司馬氏替代曹魏的政權組織形式也不用霸朝一詞。但同是《晉書》在對兩晉之際的政治變遷進行表述時,卻把晉元帝司馬睿建立東晉的過渡政權稱為“霸朝”“霸府”。
《晉書》卷68《顧榮紀瞻賀循薛兼傳》:“史臣曰:元帝樹基淮海,百度權輿,夢想群材,共康庶績。顧、紀、賀、薛等並南金東箭,世胄高門,委質霸朝,豫聞邦政。”《晉書》卷78《孔愉傳》:“史臣曰:孔愉父子暨丁潭等,咸以莜盪之材,邀締構之運,策名霸府,騁足高衢,歷試清階,遂登顯要,外宣政績,內盡謀猷……”此處的“霸朝”應為東晉元帝稱帝以前的政權組織。晉元帝司馬睿以司馬氏疏宗獲得的第一個有份量的軍職是平東將軍、監徐州諸軍事,鎮下邳。稍後遷安東將軍、都督揚州諸軍事。永嘉之初才過江,鎮建鄴。再后又隨著中原形勢的進一步惡化,東海王繼續對其加官,雖無顯赫戰功卻迅速升至鎮東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愍帝即位長安,又先後任命他為左丞相、丞相、大都督中外諸軍事。其職位已是司馬氏在江東的最高代表了。按照傳統的說法,司馬睿應為“繼體之君、中興之主”,或者是“內禪之君”,是西晉政權的遺續。但《晉書》卻以“史臣日”的方式表明其為霸朝。同為司馬氏一姓政權,唐代史家為何不對司馬懿父子建立的西晉政權前身稱“霸朝”,而單單隻對東晉政權前身稱“霸朝”?或許按照唐代正統史家的理解,東晉既已丟失了北方中原地區,且其後續南朝政權皆亡於北朝,故只能是一個偏霸。而西晉則完成了短暫統一,應為統一王朝,故在政治上是正統。
再看南朝幾個例子:
《南齊書》卷34《虞玩之傳》記載虞玩之於宋元徽中為尚書右丞,太祖(指蕭道成)引為驃騎諮議參軍,“霸府初開,賓客輻湊,太祖留意簡接,玩之與樂安任遐,俱以應對有席上之美,齊名見遇。”而且,蕭齊政權內部出現的宗室入纂也一併被稱為霸府,見《南史·謝裕傳附眺傳》:“隆昌初,敕胱接北使,胱自以口訥,啟讓,見許。明帝輔政,以為驃騎諮議,領記室,掌霸府文筆。”其事由是齊明帝蕭鸞以宗室身份連廢兩帝然後以“皇太后令”的方式人纂大統。
《梁書》卷21《王瞻傳》:“高祖霸府開,以瞻為大司馬相國諮議參軍,領錄事。梁台建,為侍中,遷左民尚書,俄轉吏部尚書。”
《梁書》卷49《丘遲傳》:“高祖平京邑,霸府開,引為驃騎主簿,甚被禮遇,時勸進梁王及殊禮,皆遲文也。”
與東晉袁宏提出霸朝這一概念一樣,後世史家的正統觀念日漸明顯地反映在具體的史籍的書法體例上了。加之,北朝統一南朝,唐襲隋,隋襲北周,故唐以北朝為正統,東晉南朝各政權自應降為偏霸,故東晉南朝諸史書中普遍地出現霸府概念。
而北朝系統的齊受魏禪之前,東魏高歡的大丞相府被視為霸府;宇文氏的西魏北周政權也被視為霸府。前者例見唐修《北齊書》卷43《李稚廉傳》:趙郡李義深之弟,“世宗嗣事,召詣晉陽,除霸府掾。”《北齊書》卷44《張雕傳》:張雕為當時名儒,“魏末,以明經召入霸府,高祖令與諸子講讀”。而且,早於唐修《北齊書》的北齊史家魏收在私家修撰的《魏書》中也已把高歡的大丞相府稱為霸府,見《魏書》卷93《王睿附椿傳》:“至於齊獻武王之居晉陽,霸朝所在,人士輻湊。椿禮敬親知,多所拯接。”後者例見《周書》卷18《王思政傳》:“史臣曰:王思政驅馳有事之秋,慷慨功名之際。及乎策名霸府,作鎮潁川,設縈帶之險,修守御之術……。”可見,霸朝概念有嚴格的限定,只有那些被史家視為非正統政權的軍閥政權其前身才被稱為霸朝。而且,它也並不濫用於普通的軍閥或權臣身上,如西晉八王之亂中的諸侯王並無“霸朝”稱號,東晉的王敦、桓溫專權也不以此概念相稱。
更值得注意的一個特點是“霸朝”用詞更多地出現在史書的“史臣日”“論曰”等后論或結尾部分,如《北齊書》卷25張纂張亮諸臣傳“史臣曰:張纂等並趨事霸朝,申其功用,皆有齊之良臣也。”《北史》卷55諸臣傳:“論曰:孫搴人幕未久,倉卒致斃,神武以情寄之重,義切折肱,若不愛才子,何以成夫王業。(陳)元康以知能才幹,委質霸朝,綢繆帷幄,任寄為重,及難無苟免,忘生殉義,可謂得其地焉。……張纂、張亮、張曜、王峻、王紘等並事霸朝,申其力用,皆有齊之良臣也。”從古代史書的書寫體例看,“史臣曰”“論曰”這一部分是史家對歷史的直接表態,對人物史事的褒貶評議皆包含在這一部分。
若把魏晉南北朝諸史書稍加對比,便會發現唐初修訂的幾部史書,即《梁書》《陳書》《北齊書》《周書》《南史》《北史》及最後定稿的《晉書》等更偏向於用“霸朝”名詞,這應是唐代史家統一前史、並形成明顯的以唐所繼承的北朝周隋為正統的歷史觀所致。所謂“正統”,周一良先生做了概括:“封建史家即使在私人著述中,由於本人所處時代與環境,總是尊本朝和它所繼承的政權為正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