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臘人是否相信他們的神話
古希臘人是否相信他們的神話
作為西方文明的源頭之一,古希臘神話對後世產生了重大影響。那麼,古希臘人是否相信他們的神話?神話究竟是對歷史實相的變形,還是徹頭徹尾的撒謊?如何從傳說中抽取出真實的內核?法國著名歷史學家保羅·韋納通過研讀古典作家和近現代學者,包括從亞里士多德、波桑尼阿斯到西塞羅、尤西比烏斯再到尼采和福柯的各種文本,對這些問題進行了深入的闡釋和分析,指出希臘人當然相信他們的神話,揭示出創作神話其實是對真理的追尋這一要義。
引言 /3
當歷史實相成為傳說和俗見 /8
實相世界的多元性與類同化 /23
知識的社會分配與信仰的樣態 /39
信仰的社會多樣性與頭腦的細分化 /55
該社會學中實相所暗含的規劃 /78
如何使神話擁有成因論的實相 /95
被用作“宣傳套語”的神話 /107
波桑尼阿斯有時也會躲避自己的規劃 /125
其他的實相:造假者與語文學家的實相 /136
在文化與對實相的信仰中必須擇一 /153
希臘人是否相信他們自己的神話?要作出回應很難,因為“相信”意味著許多東西……沒人相信彌諾斯(Minos)會繼續在地獄里當判官,也沒人相信忒修斯(Thésée)會和牛頭怪(Minotaure)打鬥,他們都知道詩人在“撒謊”。儘管如此,他們雖不相信,卻並不感到不安;因為在他們看來,忒修斯仍然是存在的;只是得“用理性來提純神話”,得將這位赫拉克勒斯(Hercule)同伴的生平濃縮至其歷史的核心處。至於彌諾斯,修昔底德(Thucydide)以其豐贍的思想力度,從中抽離出同樣的核心:“在我們經道聽途說而知曉的所有那些人當中,彌諾斯最為古老,他擁有一支船隊”;身為淮德拉(Phèdre)的父親、帕西法厄(Pasiphaé)的丈夫,他已不再是統管大海的國王。通過邏各斯(logos)來提純神話並非永恆爭戰中的一段小插曲,伏爾泰(Voltaire)與勒南(Renan)的觀點便植根於此,它介於迷信和理性之間,使希臘的守護神光彩奪目;儘管內斯特爾(Nestle)並不這麼認為,但神話與邏各斯並不像謬誤與實相那般對立。我們說智術師發起的這項運動旨在闡釋(Aufklärung),在之後的六個世紀里,神話仍是嚴肅反思的主題,希臘人也尚未破除神話。理性遠未勝利,通過邏各斯來提純神話是一項由來已久的規劃,荒謬突然從這中間現身而出:為何希臘人要為此等小事自尋煩惱,想在虛構中分辨良種與稗種,而非將其隨手一扔,無論是忒修斯,還是牛頭怪,無論是某個彌諾斯這樣的存在,還是傳統認為傳說中的彌諾斯並不足信,都可將之拋棄?當我們知道面對神話的此種態度已持續整整兩千年時,就會發現該問題極具廣度;在博絮埃(Bossuet)的《世界史論》(Discours sur l’histoire universelle)這本史書中,基督教真理與往昔現實彼此相依,他以自己的方式重述神話的編年史,使之與起自創世之初的神聖編年史相適應,他還為之確定了日期,在“亞比米勒(Abimélech)之後不久”,在“安菲特律翁(Amphitryon)之子赫丘利有名的戰鬥”以及“朱庇特之子薩耳珀冬(Sarpédon)”之死之後沒多長時間。這位默城(Meaux)主教在寫下這些話時,頭腦里曾是如何想的呢?我們在同時面對矛盾的事物,如遭遇政治和精神分析學時,頭腦里又是如何想的呢?
這就像我們的民俗學家面對傳說的寶庫,或弗洛伊德面對法院院長施萊伯(Schreber)的多言癖那樣,對這一大堆妄想又該如何是好呢?所有這一切怎麼會毫無意義、動機與功能,或至少某種結構呢?欲知寓言是否具備貨真價實的內容,這樣的問題從不會以確定的形式提出來:想知道彌諾斯是否存在,首先就必須明確神話是否只是些虛妄的故事,或是些改頭換面的歷史;任何實證主義批評都無法窮究虛構之事或超自然現象。那人們如何才能不再相信傳奇故事呢?人們如何才能不再相信雅典民主制的奠基者忒修斯,相信羅馬的創建者羅穆路斯(Romulus),相信羅馬歷史最初幾個世紀的歷史真實性呢?人們如何才能不再相信法蘭克王國源於特洛伊呢?
就近代而言,多虧了喬治·於佩爾(George Huppert)寫的關於埃斯蒂安·帕斯基耶(Estienne Pasquier)的那本好書,我們方能看得更清楚。我們所認為的那種歷史就此誕生,但並未就此創造出考證,因考證久已存在,此刻考證一職與史學家一職將不再殊途同歸:“數世紀以來,一直有人在從事歷史研究,卻並未深刻影響寫史的方式,這兩項活動彼此相異,有時就存在於同一個人的頭腦中。”古典時代是否也是如此,歷史理性是否存在某種絕對的途徑,任何時代是否僅有這唯一一種通途呢?我們以莫米里亞諾(A.D.Momigliano)的觀點來作為引線:“近代歷史研究的方法完全建立在原始資料與二手資料之間的差異上。”大學者是否都會不偏不倚,對此種觀點,他並不很確定;我甚至認為這種觀點並不合理。但它有個好處,就是儘管觀點相左,但它仍能使人提出方法論的問題,至少表面上如此。我們來想想博夫爾(Beaufort)或尼布爾(Niebuhr),他們之所以會對羅馬早期歷史持懷疑態度,是因為缺乏古代的資料與文獻之故;至少,因為缺乏文獻資料,懷疑還是站得住腳的。
科學史並非是那種逐漸發現有效方法和切實真理的歷史。希臘人自有其方式去相信或懷疑他們的神話,說這種方式與我們的方式相似真是大謬不然。他們也有其寫史的方式,也與我們的不同;不過這種方式依賴某個不言自明的前提,如原始資料與二手資料之間的差異,它並未因方法上的缺陷而遭冷落,也不會遭到質詢。波桑尼阿斯(Pausanias)就是其中的一個例子,值得多說一下,我們還會經常引用到他。
波桑尼阿斯這人的頭腦萬不可低估,有人說他寫的《希臘志》(Description de l’Hellade)是古希臘旅行指南(Baedaker),這對他不公。波桑尼阿斯相當於當時那個偉大時代的德國語文學家或考古學家;為了描繪希臘的重要場所,記敘希臘地區各類歷史,他遍尋圖書館,四處遊歷,錘鍊自己的修養,一切均需親眼所見;他充滿熱情地搜集當地鮮活的傳說故事,堪與拿破崙三世(Napoléon III)時代的外省學者旗鼓相當;他描述清晰,信息翔實,眼見為實(由於看雕像時還會追究成像日期,故波桑尼阿斯學會通過風格來推定雕像的年代)。最後,正如我們所見,波桑尼阿斯也為神話問題所困擾,與這個謎團爭論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