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的組織
卞之琳創作的一首現代詩歌
全詩可以分解成三個單元。第一單元(第一、二行)寫主人公“我”在冬日的一個下午讀報,見到羅馬滅亡星的消息出現在報上;第二單元(第三至七行)“我”感嘆之餘,漸漸入睡,夢中滿懷惆悵和彷徨;第三個單元(第八至十行)寫夢醒以後,“友人”來找“我”了,而此時天色將暮。詩中夢景與實景相交融,友人和自己相對應,起於讀史,終於會客,貫穿全篇的是一派灰濛濛的景色和一腔抑鬱而深沉的情懷。詩的不足之處是用典太多,稍覺生澀。
距離的組織
想獨上高樓讀一遍《羅馬衰亡史》,
忽有羅馬滅亡星出現在報上。
報紙落。地圖開,因想起遠人的囑咐。
寄來的風景也暮色蒼茫了。
(醒來天欲暮,無聊,一訪友人吧。)
灰色的天。灰色的海。灰色的路。
哪兒了?我又不會向燈下驗一把土。
忽聽得一千重門外有自己的名字。
好累呵!我的盆舟沒有人戲弄嗎?
友人帶來了雪意和五點鐘。
1月1日
1.1934年12月26日《大公報》國際新聞版倫敦25日路透電:“兩星期前索佛克業餘天文學家發現北方大力星座中出現一新星,茲據哈華德觀象台紀稱,近兩日內該星異常光明,估計約距地球一千五百光年,故其爆發而致突然燦爛,當遠在羅馬帝國傾覆之時,直至今日,其光始傳至地球雲。”這裡涉及時空的相對關係。
2.“寄來的風景”當然是指“寄來的風景片”。這裡涉及實體與表象的關係。
3.這行是來訪友人(即末行的“友人”將來前的內心獨白,語調戲擬我國舊戲的台白。
4.本行和下一行是本篇說話人(用第一人稱的)進入的夢境。
5.1934年12月28日《大公報》的“史地周刊”上《王同春開發河套記》:“夜中驅馳曠野,偶然不辯在什麼地方,只消抓一把土向燈一瞧就知道到了哪裡了。”
6.《聊齋志異》的《白蓮教》篇:“白蓮教某者,山西人,忘其姓名……某一日,將他往,堂上置一盆,又一盆覆之,囑門人坐守,戒勿啟視。去后,門人啟之。視盆貯清水,水上編草為舟,帆檣具焉。異而拔以指,隨手傾側,急扶如故,仍覆之。俄而師來,怒責‘何違吾命’。門人立白其無。師曰:‘適海中舟覆,何得欺我!’”這裡從幻想的形象中涉及微觀世界與宏觀世界的關係。
此詩名為“距離的組織”,獨特之處也正在其內在結構的精巧組織上,詩人以心理意識的流程為線索,隨著意識的變幻,時間和空間距離也不斷轉換,現實與歷史、真實與虛幻交錯疊加、層層閃現,形成了詩歌的內在審美張力。
第一行,言及歷史,觸動想象,從現實轉入對輝煌的古羅馬文明的想象。
第二行,思緒又從歷史想象轉回現實存在,看到報上關於“羅馬滅亡星”的消息,遂引發對時空相對關係的沉思,詩人的意識從古老文明投向現代科學。
第三行,天馬行空的自由聯想逐漸聚焦於一點。宇宙的奇妙,時空關係的複雜使得詩人的思緒模糊而恍惚,在一片混沌迷離中,其腦海里不經意地閃現出某個遙遠的地方,那裡有惦記著的友人,於是打開地圖,尋找友人之所在。思念之切,便很難滿足於地圖上那個抽象的所指,於是去翻看友人寄來的風景片,以此得到某種安慰。
第四行中的“風景”以表象來代實體。其中“暮色蒼茫”可作多重理解:一、指代時間,詩人在凝視和思念中,時間悄然逝去,不覺天色漸晚,暮色蒼茫,與下句的“醒來天欲暮”和最後一句的“五點鐘”相呼應,構成現實中的時間緯度。二、即言與友人分離阻隔之久,思念之深。風景片寄來時日已多,以致痕迹依稀,蒼茫不可辨。三、暗示詩人思緒千載、神情恍惚,以至昏昏欲睡,因而眼前之物模糊不清、一片蒼茫,同時也為下文詩人的夢境作伏筆。四、思念既切,傷感惆悵既深,則淚眼朦朧,淚眼觀景,景自然暮氣沉沉、蒼蒼茫茫。這幾重理解,似乎都能在全詩的整體背景上找到依據。
第五行,敘述主體淡出,另一人物即來訪友人出場,這裡的“友人”可能是上文的“遠人”,也可能是其他友人。此句為友人將來前的內心獨白,語調戲擬舊戲的台詞,其中“天欲暮”接通了上句的“暮色蒼茫”。
笫六行,描寫詩人的夢境,其思緒已從想象、聯想、回憶等進入了潛意識狀態。夢中一切都是灰暗的,“灰色的天。灰色的海。灰色的路”。詩人帶著對友人思念的傷感恍惚入夢,因而夢也十分鬱悶和壓抑。
第七行,詩人馳騁夢中灰暗的天地之間,迷失了方向。“我又不會向燈下驗把土”,此處為用典,原意是借燈下驗土來辨方向,化用此典以烘托詩人的迷失感。
笫八行,一記敲門聲驚醒夢中人,友人叩響了暮色蒼茫中的門扉,那現實中相隔一道門的敲擊之聲,對遊離於夢境中的詩人來說,無異於來自“一千重門外”那麼遙遠;詩人盼望友人良久,終得聞其聲音,該是欣喜的,而那期待又是漫長的,“一千重門外”既可指與友人的時空距離,也暗喻詩人思念之深廣。
第九行,“我的盆舟沒有人戲弄嗎?”再次用典,這裡的“盆舟”可以認為是指代詩人的夢,也可指代其居所,“好累呵”則是灰色的夢境壓抑所致。
最後一行,“友人帶來了雪意和五點鐘”,“雪意”可以與“五點鐘”一起理解,即表明友人來的時候正下著雪,時間是下午五點;“雪意”也可另作解釋,即為“雪中送炭”之意,詩人在寂寞難奈、迫切思念之時,友人卻出現了,簡直無異於“雪中送炭”啊;這裡還可與第一句的“獨上高樓”聯繫起來,“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獨上高樓”的意象總是與寂寞、孤獨、相思等題旨相關的,以下的每一句似乎都與這樣一種意境有關係,直至最後天涯的“遠人”終於到來。
全詩在意識的流動中展開,詩人黃昏的某種心境逐步拉開了帷幕,漸漸呈現於眼前,那是一段變動不定的時空距離中的一個變幻不定的夢,夢的顏色是灰暗的,夢的聲音是壓抑的。可以認為,這首詩“表現一個思想複雜但是誠實,感覺敏銳細膩,耽於白日夢的青年知識分子,在令人失望的年代里,為灰色氛圍所困擾的室息與失落感。”“這首詩沒有任何寓意,詩人只表述了自已的感覺,但卻相當真實地表現了大時代的氛圍與一部分知識分子的精神面貌。”
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張新穎:作者文字的簡省,和時空跳躍、意識轉換的幅度、速度適成強烈反差,複雜的層次和隱秘的思想蹤跡不太容易把握和追尋,要說是在寂然疑慮、思接干載的特殊精神狀態下心游萬仞、神與物游吧,又能處處見出精緻細密的刻意安排,從而理趣橫生。不過詩情通於哲理,通常情況下卻並非直截了當地把感性經驗歸納成落於言詮的知性規則,這首詩的自注對於讀者來說是一種深入詩歌內部的誘導,可是即使沒有這些註釋,全詩所寫日暮時分的灰濛心情和意境畢竟仍可感受,令人油然而興蒼茫之思緒。(《春酒園蔬集》)
人民教育出版社編輯趙志峰:這首詩的背景在註釋中有提示,這裡進一步補充的是,詩人在那個年代的自我感受或體驗,“身處幽谷,心在峰巔”,迷茫於社會發展的歷史,這種處境是分析本詩的一把鑰匙。詩人體悟的“距離的組織”,不是別的,實際上就是心靈。(《中國現代詩歌經典選讀》)
上海教育學院中文系教授孫光萱、浙江大學中文系教授駱寒超:這首詩,夢景與實景相交融,友人和自己相對應,起於讀史,終於會客,貫串全篇的是一派灰濛濛的景色和一腔抑鬱而深沉的情懷。不足之處是用典太多,稍覺生澀。(《新詩鑒賞辭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