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人間訓
西漢淮南王|劉安創作的兵書
《淮南子》又名《淮南鴻烈》,是西漢淮南王劉徠安(前179—前122)及其門客集體撰寫的一部哲學著作。內容原分為內中外篇,現僅存內篇21篇。書中以道家思想為主,糅合了儒法陰陽五行等家的思想,所以又一般認為它是雜家著作。書中保存了不少自然科學史料和神話寓言故事,也記載了不少秦漢間的軼事,內容比較豐富。
清凈恬愉①,人之性也;儀錶規矩,事之制②也。知人之性,其自養不勃③,知事之制,其舉錯④不惑。發一端,散無竟,周八極⑤,總一管⑥,謂之心。見本而知末,觀指⑦而睹歸,執一而應萬,握要而治詳,謂之術。居知所為,行智⑧所之,事智所秉⑨,動智所由,謂之道。道者,置之前而不摯,錯之後而不軒⑩,內之尋常而不塞,布之天下而不窕。是故使人高賢稱譽己者,心之力也;使人卑下誹謗己者,心之罪也。夫言出於口者,不可止於人;行發於邇者,不可禁於遠。事者,難成而易敗也;名者,難立而易廢也。千里之堤,以螻蟻之穴漏;百尋之屋,以突隙之煙焚。《堯戒》曰:“戰戰慄栗,日慎一日。“人莫于山,而於蛭。”是故人皆輕小害,易微事,以多悔。患至而多后憂之,是猶病者已惓而索良醫也。雖有扁鵲、俞跗之巧,猶不能生也。
註釋
①恬愉:安適愉快的意思。
②制:原則、法度。
③勃:通“悖”,這裡是違背、荒謬的意思。
④錯:通“措”,措施、舉動。
⑤八極:八方。
⑥管:事物的關鍵、中樞。
⑦指:指向、趨向。
⑧智:即“知”,知道。
⑨所秉:這裡指所持的依據,遵守的原則。
⑩軒:本意為車子前高后低,這裡引申為“高”翹起的意思。
內:通“納”。
尋常:古代長度單位。八尺為一尋,兩尋為一常。
邇:近處。
突:煙囪。
扁鵲:原姓秦,名越人,戰國時代名醫。
俞跗:上古時的名醫,相傳擅長外科手術,是黃帝的臣子。
譯文
清靜恬愉是人的本性,而儀錶與規矩是為人處世時需要遵守的制度。知道人的本性,人就可以不違背自身的修養;知道為人處世的制度,人就不會因為做錯了什麼事情而迷惑。發乎一端,而能擴散到無邊無際,周遊八方,而又能回到中樞,這稱之為“心”。見到事物的本身就能推斷出它的結果,見到事物的指向就能推斷出它的歸宿,掌握了一點,就能應付成千上萬的變化,掌握要領就能治理繁複龐雜的事物,這稱之為“術”。在家時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出行的時候知道自己應該去哪裡、做事情時知道應該秉承什麼樣的原則、有所行動的時候知道因為什麼,這些稱之為“道”。所謂“道”,放置在前頭它不會低伏,放在後面也不會翹起,在狹窄的地方它不會顯得擁堵,散布在天下它又不留空隙。所以要想讓別人稱讚自己,乃是“心”的功力;讓別人輕視誹謗自己,也是“心”的罪過。話是出於自己口中,不可能讓別人來阻止你;行為是自己做出來的,遠處的人無法禁止你。事情成功很難,失敗卻很容易,樹立好的名聲很難,毀壞卻容易。千里長堤由於螻蟻挖掘洞穴導致滲水而坍塌,百丈高樓由於煙囪裂縫中冒出煙火導致焚毀。《堯戒》中講道:“戰戰慄栗,一天比一天謹慎。人不會被大山絆倒,而往往被小土堆絆倒。”正是如此,人們都忽略小害,認為小事容易,以致釀成禍事才後悔,災難已經降臨才擔憂,這就如同病危才去求良醫診治,這時即便有扁鵲、俞跗這樣高明的醫術,也很難讓病人存活下去。
夫禍之來也,人自生之;福之來也,人自成之。禍與福同門,利與害為鄰,非神聖人,莫之能分。凡人之舉事,莫不先以其知規慮揣度,而後敢以定謀,其或利或害,此愚智之所以異也。曉自然以為智,知存亡之樞機,禍福之門戶,舉而用之,陷溺於難者,不可勝計也。使知所為是者,事必可行,則天下無不達之途矣。是故知慮者,禍福之門戶也;動靜者,利害之樞機也。百事之變化,國家之治亂,待而後成。是故不溺於難者成,是故不可不慎也。
譯文
禍的來臨是自己招引來的,福的到來是本人自己造成的。禍與福是同出一門,利與害是近鄰,不是聖人,很難將其分清楚。在大多數情況下,人們準備做某件事,都要先動腦子認真思考一番,然後,再根據思考得出的結論,定下計劃。最終實踐的結果,有人得利,有人則受害,這就是智者和蠢人的差別之處。但是,那些自認為通曉生死存亡的關鍵、禍福如何到來的聰明人,在處理事務時,還是會陷入危難的境地中,這樣的事例數不勝數。如果大家在做事之前,知道事情一定能夠做得到,那麼天下也就沒有什麼不通的道路了。所以,智慮思考是禍福的根由,動靜舉措是利害的關鍵。百事的變化、國家的治亂,都要經過思考後,採取正確的行動才能取得成功。所以,不陷入災難的人會成功,對此不可不審慎。
有功者,人臣之所務也;有罪者,人臣之所辟①也。或有功而見②疑,或有罪而益信,何也?則有功者離恩義,有罪者不敢失仁心也。魏將樂羊③攻中山,其子執在城中。城中縣④其子以示樂羊。樂羊曰:“君臣之義,不得以子為私。”攻之愈急。中山因烹其子,而遺⑤之鼎羹與其首。樂羊循而泣之曰:“是吾子!”已,為使者跪而啜三杯。使者歸報,中山曰:“是伏約死節者也,不可忍也。”遂降之。為魏文侯⑥大開地,有功。自此之後,日以不信。此所謂有功而見疑者也。何謂有罪而益信?孟孫⑦獵而得麑,使秦西巴⑧持歸烹之。麑母隨之而啼,秦西巴弗忍,縱而予之。孟孫歸,求麑安在,秦西巴對曰:“其母隨而啼,臣誠弗忍,竊縱而予之。”孟孫怒,逐秦西巴。居一年,取以為子傅。左右曰:“秦西巴有罪於君,今以為子傅,何也?”孟孫曰:“夫一麑而不忍,又何況於人乎!"此謂有罪而益信者也。故趨舍不可不審也。此公孫鞅⑨之所以抵罪於秦,而不得入魏也。功非不大也,然而累足無所踐者⑩,不義之故也。
註釋
①辟:通“避”。
②見:被。
③樂羊:戰國時魏國魏文侯時期的大將。
④縣:通“懸”。
⑤遺:送。
⑥魏文侯:戰國初魏國的建立者。在位期間,興修水利,獎勵耕戰,進行封建制的改革,使魏成為戰國初期的強國。魏文侯十七年(前408年),滅中山國。
⑦孟孫:姬姓。春秋時魯國大夫。
⑧秦西巴:孟孫的家臣。
⑨公孫鞅:戰國時期政治家,思想家。衛國國君的後裔,后封於商,後人稱之商鞅。應秦孝公求賢令入秦,說服秦孝公變法圖強。在位執政十九年,秦國大治,史稱商鞅變法。前338年,秦孝公崩,惠文王嬴駟即位,公子虔告商鞅謀反,商鞅逃亡至邊關,欲宿客舍,結果因未出示證件,店家不敢留宿,欲逃往魏國,魏人亦不願收留。後來商鞅回到商邑,被處車裂之刑。
⑩累足:指捆住手腳。累足無所踐者:指無立足之地。
譯文
建立功業是每個人臣所追求的目標;犯罪受罰是每個人臣希望避免的後果。但有時會出現這樣的情況,那就是建立了功勛卻引起別人的猜疑,有了罪過卻反而更加受到別人的信任。這是什麼原因呢?人為了追逐功名利益,有時就不顧及情義了;而有了罪過的人卻不敢再失去仁義之心。因此,就會出現上述情況。魏國將軍樂羊率部隊進攻中山國。中山人把他的兒子抓起來關押在城裡。中山國的人將樂羊的兒子綁起來吊在城頭上讓樂羊看。樂羊看過後,說:“君臣之間的大義就是效忠君主,盡到我做臣的職責,我不能因為自己的兒子產生私情。”於是,他指揮部隊越發猛烈地攻城。中山國的人就把他的兒子給烹煮了,還派人將一鼎他兒子的肉羹和頭顱送交給樂羊。樂羊撫摸著兒子的頭顱,淚流滿面地說:“這是我的兒啊!”說完之後,向使者跪下,連著喝下了三杯肉羹。使者回去報告說:“樂羊是一個為了節義不惜獻身的人,真的沒有辦法對付他。”於是,中山國只得向魏國投降。在這次戰爭中,樂羊為魏文侯開拓了大片的領土,建立了大功。可是誰也沒有想到,自此之後,魏文侯一天比一天不信任樂羊。這就是所謂的有了功勞卻反而引起別人的猜疑。那麼,什麼是有了罪過卻反而贏得別人的信任呢?孟孫在外打獵,捕獲到了一頭小鹿,於是命令手下人秦西巴拿回家去烹煮。母鹿緊緊跟隨在秦西巴的後面悲啼不止,秦西巴不忍心傷害幼鹿,於是就放掉幼鹿把它還給了母鹿。孟孫返回家中之後,追問起幼鹿的下落,秦西巴只好回答道:“這幼鹿的母親一直在我的身後不停地哀啼,我實在不忍心,於是自作主張放掉了幼鹿還給母鹿。”孟孫聽后非常生氣,一氣之下就把秦西巴給趕走了。過了一年後,秦西巴又被孟孫召回來擔任孟孫兒子的老師。孟孫身邊的人就問:“秦西巴在您這裡犯過過錯,為什麼現在您又找他來做您兒子的老師呢?”孟孫回答說:“連一頭幼鹿都不忍心加以傷害的人,更何況對人呢?”這就是所謂有了罪過卻反而受到人的信任的例子。所以,人的進退取捨不可以不慎重,取捨不慎重,這就是公孫鞅在秦國獲罪卻又不能前往魏國避難的原因。公孫鞅的功勞不是不大,可他就是沒有立足的地方,寸步難行,這是由於他不義的緣故。
聖王布德施惠,非求其報於百姓也;郊望褅嘗①,非求福於鬼神也。山致②其高,而雲起焉;水致其深,而蛟龍生焉;君子致其道,而福祿歸焉。夫有陰德者,必有陽報;有陰行者,必有昭名。古者,溝防不修,水為民害。禹③鑿龍門④,辟伊闕⑤,賓士水土,使民得陸處。百姓不親,五品⑥不慎,契⑦教以君臣之義,父子之親,夫妻之辨,長幼之序。田野不修,民食不足,后稷⑧乃教之闢地墾草⑨,糞土⑩種穀,令百姓家給人足。故三后之後,無不王者,有陰德也。周室衰,禮義廢,孔子以三代之道教導於世。其後嗣至今不絕者,有隱行也。秦王趙政兼吞天下而亡,智伯侵地而滅,商鞅支解,李斯車裂。三代種德而王,齊桓繼絕而霸。故樹黍者不獲稷,樹怨者無報德。
註釋
①郊望褅(tì)嘗:郊,祭天。望,祭日月星辰、山川。褅、嘗,祭宗廟、祖先。
②致:達到。
③禹:人名,因治水有方,後人尊稱大禹。傳說是夏后氏部落的首領,是子承父位、中國奴隸制的創始人。
④龍門:龍門山。在今山西河津。
⑤辟伊闕:伊闕在今河南洛陽南二十里處的龍門石窟前。此地兩山對峙,伊水從中穿過,稱為伊闕,傳說是禹開鑿的。
⑥五品:五常、五倫。即父子、君臣、夫妻、兄弟、朋友五種關係。
⑨墾草:開墾荒地。
⑩糞土:施肥,指改良土壤。
三后:指禹、契、后稷。
趙政:秦始皇嬴政,因秦國的祖先姓趙,故稱為趙政。
徠智伯:即知伯,名瑤,又稱智囊子,春秋末年晉國四卿之一。獨擅晉國大權。非常跋扈,並想吞併趙、韓、魏三家的土地,結果遭到失敗,全族被滅。
李斯:秦代政治家。秦王政十年(前257年)下令驅逐六國客卿。李斯上《諫逐客書》阻止,為秦王政所採納,不久官為廷尉。在秦王政統一六國的事業中起了較大作用。秦統一天下后,被任為丞相。秦始皇死後,他與趙高合謀,偽造遺詔,迫令始皇長子扶蘇自殺,立少子胡亥為二世皇帝。後為趙高所忌,於秦二世二年(前208年)被腰斬於成陽鬧市,並夷三族。
齊桓:春秋時齊國國君,姜姓,名小白。即位后,任用管仲改革,選賢任能,加強武備,發展生產。號召“尊王攘夷”,助燕敗北戎,援救邢、衛,阻止狄族進攻中原,國力強盛。安定周朝王室內亂,多次會盟諸侯,成為春秋五霸之首。
譯文
聖賢的君王為天下百姓布施恩德,並不是希望從百姓那裡得到回報;舉行儀式祭拜天地、日月山川和祖宗,並不是為了謀求鬼神能夠賜福給他。山高到一定程度,自然就會有雲雨在其間興起;河水達到一定的深度,也自然會有蛟龍在其中產生;君子修行達到一定的道德修為,也一定會有福祿屬於他們。那些在暗中積德的人,必然會得到公開的好報;那些暗地裡施惠的人,也一定會獲得顯耀的聲望。古時候,溝渠堤防得不到修建,洪水成了人民的災害,於是夏禹鑿開了龍門,開闢出了伊闕,使洪水得到平息,土地得到整治,使百姓能夠在陸地上安居樂業。百姓們相互之間不親近、五種人倫關係沒有理清楚,於是契就教育百姓明白君臣、父子、夫婦、兄弟之間的尊卑等級以及相關禮儀。田地荒蕪了,民眾沒衣服穿,缺少糧食,於是,后稷就引導百姓開墾荒地,改良土壤,播種糧食,讓百姓家家都能豐衣足食。所以,這三位君王的後代沒有不成為帝王的,這就是因為他們平時積陰德的緣故。周王室衰微,禮義盡廢,孔子就用三代聖王的道德來教育世人,孔氏家族後嗣人丁興旺,至今不絕,這就是孔子平時品德行為高尚的緣故。秦王趙(嬴)政使用暴力兼并了天下,但很快遭到滅亡,智伯侵佔韓、魏、趙三國的土地最終反被消滅,商鞅由於實行苛政而遭肢解,李斯由於謀害忠良而遭腰斬的處罰。夏、商、周三代君王施行仁政而稱王天下,齊桓公又由於幫助弱小的國家而成為霸主。種黍的不會收穫稷,埋下怨恨的不會得到恩德的報答。
昔者,宋人好善者,三世不解。家無故而黑牛生白犢。以問先生①。先生曰:“此吉祥②,以饗③鬼神。”居一年,其父無故而盲。牛又復生白犢。其父又復使其子以問先生。其子曰:“前聽先生言而失明,今又復問之,奈何?”其父曰:“聖人之言,先忤而後合。其事未究,固試往,復問之。”其子又復問先生。先生曰:“此喜祥也,復以饗鬼神。”歸致命④其父。其父曰:“行先生之言也。”居一年,其子又無故而盲。其後楚攻宋,圍其城。當此之時,易子而食,析骸而炊。丁壯者死,老病童兒皆上城,牢守而不下。楚王大怒。城已破,諸城守者皆屠之。此獨以父子盲之故,得無乘城。軍罷圍解,則父子俱視。
註釋
①先生:這裡指術數先生,即會算卦、占卜的人。
②吉祥:吉祥的徵兆。
③饗:祭祀。
④致命:這裡指復命。
譯文
從前,宋國有一戶人家喜歡行善,連續三代都堅持不懈。有一年,家裡養的一頭黑母牛無緣無故地產下一隻純白的牛犢,於是家裡人就去向術數先生請教為何出現這樣的怪事。術數先生說:“這是吉祥的徵兆,就用這頭純白牛犢來祭祀鬼神吧。”又過了一年,這家父親眼睛無緣無故地失明了。後來,這頭母牛又產下了一頭純白色的牛犢,於是,父親又讓兒子去向術數先生請教。兒子問道:“先前就是因為聽了術數先生所講的話,父親您的眼睛失明了,現在再去問他,這是為什麼呢?”父親說:“聖人的話往往先是好像不對,但後來就會應驗吻合了,而且這件事並沒有就這樣結束,你就去試著問問吧!”兒子便再次前往向術數先生詢問這件怪事。術數先生回答說:“這也同樣是吉祥的徵兆,還是用這純白牛犢去祭祀鬼神吧!”兒子回到家中后,把術數先生的話如實向父親做了彙報,父親回答說:“那就依照先生的話去做吧!”又過一年,兒子的眼睛也不知是什麼原因,失明了。後來,楚國進攻宋國,圍困住了這戶人家所居住的城邑。這時候,城裡所有能充饑的東西全被吃光了,人們只能互相交換孩子吃,並把枯骨劈開當做柴火燒。壯年人也全都戰死了,這樣老人、病人、兒童上城樓防守,頑強抵禦,楚軍遲遲攻不下城池。這時,楚王大怒,命令在城池被攻破以後,凡是上城樓參與防守的人全部處死。唯獨這戶人家,因父子均失明而沒上城樓防守,得以保全性命。等到楚軍撤走之後,父子兩人的眼睛又復明了。
夫禍富之轉而相生,其變難見也。近塞①上之人有善術②者,馬無故亡而入胡③。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④不為福乎?”居數月,其馬將胡駿馬而歸。人皆賀之。其父曰:“此何遽不能為禍乎?”家富良馬,其子好騎,墮而折其髀⑤。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為福乎?”居一年,胡人大入塞,丁壯者⑥引弦而戰,近塞之人,死者十九⑦,此獨以跛之故,父子相保。故福之為禍,禍之為福,化不可極,深不可測也。或直於辭而不害於事者,或虧於耳以忤於心,而合於實者。高陽魋將為室,問匠人。匠人對曰:“未可也。木尚生,加塗其上,必將撓。以 生材任重塗,今雖成,后必敗。”高陽魋曰:“不然。夫木枯則益勁,塗干則益 輕,以勁材任輕塗,今雖惡,后必善。”匠人窮於辭,無以對。受令而為室。其 始成,竘然善也,而後果敗。此所謂直於辭而不可用者也。
註釋
①近塞:指長城一帶。
②善術:精通術數的人。
③胡:指北方的少數民族。
④遽:jù,怎麼就
⑤髀:大腿骨。
⑥丁壯者:壯年男子。
⑦十九:十分之九,指大多數。
譯文
這正是禍福可以相互轉化,相互促成,其中的變化難以明了。在靠近邊塞的居民中,有一個精通術數的人,有一次,他家養的馬無緣無故跑到胡人那裡去了,他的鄰居為了此事,都過來安慰他。父親說:“這事難道就不會變成好事嗎?”過了一段時間,跑了的那匹馬帶著一群馬返回。鄰居們又都來慶賀。父親說:“這事難道就不會變為壞事了嗎?”果然,因為家裡有不少好馬,兒子騎馬玩時把大腿骨給摔斷了。這樣,鄰居家的人又前來安慰。父親又說:“怎麼知道這事就不可能變成好事了呢?”過了一年,胡人大舉進攻邊塞,青壯年男子都拿起武器參戰,結果,邊塞附近的居民十分之九的人都戰死了,唯獨這戶人家因兒子跛腳,父子兩人的性命全都保住了。所以說好事可能變成禍事,禍事可能轉變為好事,這其中的變化是難以捉摸,深不可測的。
何謂虧於耳、忤於心而合於實?靖郭君將城薛,賓客多止之,弗聽。靖郭君 謂謁者曰:“無為賓通言。”齊人有請見者,曰:“臣請道三言而已。過三言,請烹。”靖郭君聞而見之。賓趨而進,再拜而興。因稱曰:“海大魚。”則反走。靖郭君止之曰:“願聞其說。”賓曰:“臣不敢以死為熙。”靖郭君曰:“先生 不遠道而至此,為寡人稱之。”賓曰:“海大魚,網弗能止也,釣弗能牽也。盪 而失水,則螻蟻皆得志焉。今夫齊,君之淵也。君失齊,則薛能自存乎?”靖郭 君曰:“善!”乃止不城薛。此所謂虧於耳、忤於心而得事實者也。以“無城薛”止城薛,其於以行說,乃不若“海大魚”。
故物或遠之而近,或近之而遠。或說聽計當而身疏,或言不用、計不行而益 親。何以明之?三國伐齊,圍平陸,括子以報於牛子曰:“三國之地,不接於我,逾鄰國而圍平陸,利不足貪也。然則求名於我也。請以齊侯住。”牛子以為善。括子出,無害子入。牛子以括子言告無害子。無害子曰:“異乎臣之所聞。”牛 子曰:“國危而不安,患結而不解。何謂貴智?”無害子曰:“臣聞之,有裂壤 土以安社稷者,聞殺身破家以存其國者,不聞出其君以為封疆者。”牛子不聽無 害子之言,而用括子之計,三國之兵罷,而平陸之地存。自此之後,括子日以疏,無害子日以進。故謀患而患解,圖國而國存,括子之智得矣。無害子之慮無中於 策,謀無益於國,然而心調於君,有義行也。今人待冠而飾首,待履而行地。冠 履之於人也,寒不能暖,風不能障,暴不能蔽也。然而冠冠履履者,其所自托者 然也。夫咎犯戰勝城濮,而雍季無尺寸之功,然而雍季先賞而咎犯后存者,其言 有貴者也。
故義者,天下之所賞也。百言百當,不如擇趨而審行也。或無功而先舉,或 有功而後賞。何以明之?昔晉文公將與楚戰城濮,問於咎犯曰:“為奈何?”咎 犯曰:“仁義之事,君子不厭忠信;戰陳之事,不厭詐偽。君其詐之而已矣。”辭咎犯,問雍季。雍季對曰:“焚林而獵,愈多得獸,后必無獸。以詐偽遇人,雖愈利,后無復。君其正之而已矣。”於是不聽雍季之計,而用咎犯之謀。與楚 人戰,大破之。還歸賞有功者,先雍季而後咎犯。左右曰:“城濮之戰,咎犯之 謀也,君行賞先雍季何也?”文公曰:“咎犯之言,一時之權也;雍季之言,萬 世之利也。吾豈可以先一時之權,而後萬世之利哉?”
智伯率韓、魏二國伐趙。圍晉陽,決晉水而灌之。城下緣木而處,縣釜而炊。襄子謂張孟談曰:“城中力已盡,糧食匱乏,大夫病,為之奈何?”張孟談曰: “亡不能存,危不能安,無為貴智士。臣請試潛行,見韓、魏之君而約之。”乃 見韓、魏之君,說之曰:“臣聞之,唇亡而齒寒。今智伯率二君而伐趙,趙將亡 矣。趙亡則君之次矣。及今而不圖之,禍將及二君!”二君曰:“智伯之為人也,粗中而少親,我謀而泄,事必敗,為之奈何?”張孟談曰:“言出君之口,入臣 之耳,人孰知之者乎?且同情相成,同利相死。君其圖之。”二君乃與張孟談陰 謀,與之期。張孟談乃報襄子。至其日之夜,趙氏將殺其守堤之吏,決水灌智伯。智伯軍救水而亂。朝、魏翼而擊之,襄子將卒犯其前,大敗智伯軍,殺其身而三 分其國。襄子乃賞有功者,而高赫為賞首。群臣請曰:“晉陽之存,張孟談之功 也。而赫為賞首,何也?”襄子曰:“晉陽之圍也,寡人國家危,社稷殆。群臣 無不有驕侮之心者,唯赫不失君臣之禮,吾是以先之。”由此觀之,義者,人之 大本也,雖有戰勝存亡之功,不如行義之隆。故君子曰:“美言可以市尊,美行 可以加人。”
或有罪而可賞也,或有功而可罪也。西門豹治鄴,廩無積粟,府無儲錢,庫 無甲兵,官無計會,人數言其過於文侯。文侯身行其縣,果若人言。文侯曰:“翟璜任子治鄴,而大亂。子能道則可,不能,將加誅於子!”西門豹曰:“臣聞 王主富民,霸主富武,亡國富庫。今王欲為霸王者也,臣故稸積於民。君以為 不然,臣請升城鼓之,甲兵粟米,可立具也。”於是乃升城而鼓之。一鼓,民被 甲括矢,操兵弩而出;再鼓,負輦粟而至。文侯曰:“罷之。”西門豹曰:“與 民約信,非一日之積也。一舉而欺之,后不可復用也。燕常侵魏入城,臣請北擊 之,以復侵地。”遂舉兵擊燕,復地而後反。此有罪而可賞者也。解扁為東封,上計而入三倍。有司請賞之。文侯曰:“吾土地非益廣也,人民非益眾也,入何 以三倍?”對曰:“以冬伐木而積之,於春浮之河而鬻之。”文侯曰:“民春以 力耕,暑以強耘,秋以收斂,冬間無事,以伐林而積之,負軛而浮之河。是用民 不得休息也,民以敝矣。雖有三倍之入,將焉用之!”此有功而可罪者也。
賢主不苟得,忠臣不苟利。何以明之?中行穆伯攻鼓,弗能下。餽聞倫曰: “鼓之嗇夫,聞倫知之。請無罷武大夫,而鼓可得也。”穆伯弗應。左右曰:“不折一戟,不傷一卒,而鼓可得也。君奚為弗使?”穆伯曰:“聞倫為人,佞而 不仁。若使聞倫下之,吾可以勿賞乎?若賞之,是賞佞人。佞人得志,是使晉國 之武,舍仁而從佞。雖得鼓,將何所用之!”攻城者,欲以廣地也,得地不取者,見其本而知其末也。
秦穆公使孟盟舉兵襲鄭。過周以東。鄭之賈人弦高、蹇他相與謀曰:“師行 數千里,數絕諸侯之地,其勢必襲鄭。凡襲國者,以為無備也。今示以知其情,必不敢進。”乃矯鄭伯之命,以十二牛勞之。三率相與謀曰:“凡襲人者,以為 弗知。今已知之矣。守備必固,進必無功。”乃還師而反。晉先軫舉兵擊之,大 破之餚。鄭伯乃以存國之功賞弦高,弦高辭之曰:“誕而得賞,則鄭國之信廢矣。為國而無信,是俗敗也,賞一人而敗國俗,仁者弗為也。以不信得厚賞,義者弗 為也。”遂以其屬徙東夷,終身不反。
故仁者不以欲傷生,知者不以利害義。聖人之思修,愚人之思叕。忠臣者務 崇君之德,諂臣者務廣君之地。何以明之?陳夏徵舒弒其君,楚莊王伐之,陳人 聽令。庄王以討有罪,遣卒戍陳,大夫畢賀。申叔時使於齊,反還而不賀。庄王 曰:“陳為無道,寡人起九軍以討之。征暴亂,誅罪人,君臣皆賀,而子獨不賀,何也?”申叔時曰:“牽牛蹊人之田,田主殺其人而奪之牛,罪則有之,罰亦重 矣。今君王以陳為無道,興兵而攻,因以誅罪人,遣人戍陳。諸侯聞之,以王為 非誅罪人也,貪陳國也。蓋聞君子不棄義以取利。”王曰:“善”。乃罷陳之戍,立陳之後。諸侯聞之,皆朝於楚。此務崇君之德者也。張武為智伯謀曰:“晉六 將軍,中行文子最弱,而上下離心,可伐以廣地。”於是伐范、中行;滅之矣,又教智伯求地於韓、魏、趙。朝、魏裂地而授之,趙氏不與,乃率韓、魏而伐趙,圍晉陽三年,三國陰謀同計,以擊智氏,遂滅之。此務為君廣地者也。夫為君崇 德者霸,為君廣地者滅。故千乘之國,行文德者王,湯、武是也;萬乘之國,好 廣地者亡,智伯是也。
非其事者勿仞也,非其名者勿就也。無故有顯名者勿處也,無功而富貴者勿 居也。夫就人之名者廢,仞人之事者敗,無功而大利者后將為害。譬猶緣高木而 望四方也,雖愉樂哉,然而疾風至,未嘗不恐也。患及身,然後憂之,六驥追之,弗能及也。是故忠臣事君也,計功而受賞,不為苟得;積力而受官,不貪爵祿。其所能者,受之勿辭也;其所不能者,與之勿喜也。辭所能則匿,欲所不能則惑。辭所不能而受所能,則得無損墮之勢,而無不勝之任矣。昔者智伯驕,伐范、中 行而克之,又劫韓、魏之君而割其地,尚以為未足,遂興兵伐趙。韓、魏反之,軍敗晉陽之下,身死高梁之東,頭為飲器,國分為三,為天下笑。此不知足之禍 也。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修久。”此之謂也。
或譽人而適足以敗之,或毀人而乃反以成之。何以知其然也?費無忌復於荊 平王曰:“晉之所以霸者,近諸夏也;而荊之所以不能與之爭者,以其僻遠也。楚王若欲從諸侯,不若大城城父,而令太子建守焉,以來北方,王自收其南,是 得天下也。”楚王悅之,因命太子建守城父,命伍子奢傅之。居一年,伍子奢游 人於王側,言太子建甚仁且勇,能得民心。王以告
費無忌,無忌曰:“臣固聞之,太子內撫百姓,外約諸侯。齊、晉又輔之,將以害楚,其事已構矣。”王曰:’為我太子,又尚何求?”曰:“以秦女之事 怨王。”王因殺太子建而誅伍子奢,此所謂見譽而為禍者也。何謂毀人而反利之?唐子短陳駢子於齊威王,威王欲殺之,陳駢子與其屬出亡奔薛。孟嘗君聞之,使 人以車迎之,至而養以芻豢黍粱五味之膳,日三至,冬日被裘罽,夏日服絺紵,出則乘牢車,駕良馬。孟嘗君問之曰:“夫子生於齊,長於齊,夫子亦何思於齊? ”對曰:“臣思夫唐子者。”孟嘗君曰:“唐子者,非短子者邪?”曰:“是也。 ”孟嘗君曰:“子何為思之?”對曰:“臣之處於齊也,糲粢之飯,藜藿之羹,冬日則寒凍,夏日則暑傷。自唐子之短臣也,以身歸君,食芻豢,飯黍粱,服輕 暖,乘牢良,臣故思之。”此謂毀人而反利之者也。是故毀譽之言,不可不審也。
或貪生而反死,或輕死而得生,或徐行而反疾。何以知其然也?魯人有為父 報仇於齊者,刳其腹而見其心,坐而正冠,起而更衣,徐行而出門,上車而步馬,顏色不變。其御欲驅,撫而止之曰:“今日為父報讎,以出死,非為生也。今事 已成矣,又何去之!”追者曰:“此有節行之人,不可殺也。”解圍而去之。使 被衣不暇帶,冠不及正,蒲伏而走,上車而馳,必不能自免於千步之中矣。今坐 而正冠,起而更衣,徐行而出門,上車而步馬,顏色不變,此眾人所以為必死也,而乃反以得活。此所謂徐而馳,遲於步也。夫走者,人之所以為疾也;步者,人 之所以為遲也。今反乃以人之所為遲者反為疾,明於分也。有知徐之為疾,遲之 為速者,則幾於道矣。故黃帝亡其玄珠,使離朱、捷剟索之,而弗能得之也。於是使忽怳,而後能得之。
聖人敬小慎微,動不失時。百射重戒,禍乃不滋。計福勿及,慮禍過之。同 日被霜,蔽者不傷。愚者有備,與知者同功。夫爝火在縹煙之中也,一指所能息 也;唐漏若鼷穴,一抔之所能塞也。及至火之燔孟諸而炎雲台,水決九江而漸荊 州,雖起三軍之眾,弗能救也。夫積愛成福,積怨成禍。若癰疽之必潰也,所浼 者必多矣。諸御鞅復於簡公曰:“陳成常、宰予二子者,甚相憎也。臣恐其構難 而危國也。君不如去一人。”簡公不聽。居無幾何,陳成常果攻宰予於庭中,而 弒簡公於朝。此不知敬小之所生也。魯季氏郈氏鬥雞,郈氏介其雞,而季氏 為之金距。季氏之雞不勝。季平子怒,因侵郈氏之宮而築之。郈昭伯怒,傷 之魯昭公曰:“禱於襄公之廟,舞者二人而已,其餘盡舞於季氏。季氏之無道無 上,久矣。弗誅,必危社稷!”公以告子家駒。子家駒曰:“季氏之得眾,三家 為一。其德厚,其威強,君胡得之!”昭公弗聽,使郈昭伯將卒以攻之。仲孫 氏、叔孫氏相與謀曰:“無季氏,死亡無日矣。”遂興兵以救之。郈昭伯不勝 而死,魯昭公出奔齊。故禍之所從生者,始於雞定;及其大也,至於亡社稷。故 蔡女蕩舟,齊師大侵楚。兩人構怨,廷殺宰予,簡公遇殺,身死無後,陳氏代之,齊乃無呂。兩家鬥雞,季氏金距,郈公作難,魯昭公出走。故師之所處,生以 棘楚,禍生而不蚤滅,若火之得燥,水之得濕,浸而益大。癰疽發於指,其痛遍 於體。故蠹啄剖樑柱,蚊虻走牛羊,此之謂也。
人皆務於救患之備,而莫能知使患無生。夫使患無生,易於救患而莫能加務 焉,則未可與言術也。晉公子重耳過曹,曹君欲見其骿肋,使之袒而捕魚。厘負羈止之曰:“公子非常也。從者三人,皆霸王之佐也。遇之無禮,必為國憂。 ”君弗聽。重耳反國,起師而伐曹,遂滅之。身死人手,社稷為墟。禍生於袒而 捕魚,齊、楚欲救曹,不能存也。聽厘負羈之言,則無亡患矣。今不務使患無生,患生而救之,雖有聖知,弗能為謀耳。患禍之所由來者,萬端無方。是故聖人深 居以避辱,靜安以待時。小人不知禍福之門戶,妄動而絓羅網,雖曲為之備,何足以全其身!譬猶失火而鑿池,被裘而用箑也。且唐有萬穴,塞其一,魚何遽 無由出?室有百戶,閉其一,盜何遽無從入。夫牆之壞也於隙,劍之折必有齒。聖人見之密,故萬物莫能傷也。太宰子朱待飯於令尹子國。令尹子國啜羹而熱,投卮漿而沃之。明日,太宰子朱辭官而歸。其仆曰:“楚太宰未易得也,辭官去 之,何也?”子朱曰:“令尹輕行而簡禮,其辱人不難。”明年,伏郎尹而笞之 三百。夫仕者先避之,見終始微矣。
夫鴻鵠之未孚於卵也,一指蔑之,則靡而無形矣;及至其筋骨之已就,而羽 翮之既成也,則奮翼揮<羽慧>,凌乎浮雲,背負青天,膺摩赤霄,翱翔乎忽荒之 上,析惕乎虹霓之間。雖有勁弩利矰微繳,蒲且子之巧,亦弗能加也。江水之始 出於岷山也,可扌搴衣而越也,及至乎下洞庭,騖石城,經丹徒,起波濤,舟杭 一日不能濟也。是故聖人者,常從事於無形之外,而不留思盡慮於成事之內。是 故患禍弗能傷也。人或問孔子曰:“顏回何如人也?”曰:“仁人也。丘弗如也。 ”“子貢何如人也?”曰:“辯人也。丘弗如也。”“子路何如人也?”曰:“勇人也。丘弗如也。”賓曰:“三人皆賢夫子,而為夫子役。何也?”孔子曰: “丘能仁且忍,辯且訥,勇且怯。以三子之能,易丘一道,丘弗為也。”孔子知 所施之也。
秦牛缺徑于山中,而遇盜。奪之車馬,解其橐笥,拖其衣被,盜還反顧之,無懼色憂志,驩然有以處得也。盜遂問之曰:“吾奪子財貨,劫子以刀,而志不 動,何也?”秦牛缺曰:“車馬所以載身也,衣服所以掩形也,聖人不以所養害 其養。”盜相視而笑曰:“夫不以欲傷生,不以利累形者,世之聖人也。以此而 見王者,必且以我為事也。”還反殺之。此能以知知矣,而未能以知不知也。能 勇於敢,而未能勇於不敢也。凡有道者,應卒而不乏,遭難而能免,故天下貴之。今知所以自行也,而未知所以為人行也。其所論未之究者也。人能由昭昭於冥冥,則幾於道矣。《詩》曰:“人亦有言,無哲不愚。”此之謂也。
事或為之,適足以敗之;或備之,適足以致之。何以知其然也?秦皇挾錄圖,見其傳曰:“亡秦者,胡也。”因發卒五十萬,使蒙公、楊翁子將,築修城。西 屬流沙,北擊遼水,東結朝鮮,中國內郡挽車而餉之。又利越之犀角、象齒、翡 翠、珠璣,乃使尉屠睢發卒五十萬,為五軍,一軍塞鐔城之嶺,一軍守九疑之塞,一軍處番禺之都,一軍守南野之界,一軍結餘干之水。三年不解甲馳弩,使臨祿 無以轉餉。又以卒鑿渠而通糧道,以與越人戰,殺西嘔君譯吁宋。而越人皆入叢 薄中,與禽獸處,莫肯為秦虜。相置桀駿以為將,而夜攻秦人,大破之。殺尉屠 睢,伏屍流血數十萬,乃發謫戍以備之。當此之時,男子不得修農畝,婦人不得 剡麻考縷,羸弱服格於道,大夫箕會於衢,病者不得養,死者不得葬。於是陳勝 起於大澤,奮臂大呼,天下席捲,而至於戲。劉、項興義兵隨,而定若折槁振落,遂失天下。禍在備胡而利越也。欲知築修城以備亡,不知築修城之所以亡也。發 謫戍以備越,而不知難之從中發也。夫鵲先識歲之多風也,去高木而巢扶枝,大 人過之則控,嬰兒過之則挑其卵;知備遠難而忘近患。故秦之設備也,鳥鵲之 智也。
或爭而反強之,或聽從而反止之。何以知其然也?魯哀公欲西益宅,史爭之,以為西益宅不祥。哀公作色而怒。左右數諫不聽。乃以問其傅宰折睢,曰:“吾 欲益宅,而史以為不祥。子以為何如?”宰折睢曰:“天下有三不祥,西益宅不 與焉。”哀公大悅而喜。頃,復問曰:“何謂三不祥?”對曰:“不行禮義,一 不祥也;嗜欲無止,二不祥也;不聽強諫,三不祥也。”哀公默然深念,憤然自 反,遂不西益宅。夫史以爭為可以止之,而不知不爭而反取之也。智者離路而得 道,愚者守道而失路。夫?說之巧,於閉結無不解。非能閉結而盡解之也,不解 不可解也。至乎以弗解解之者,可與及言論矣。
或明禮義、推體而不行,或解構妄言而反當。何以明之?孔子行游,馬失,食農夫之稼,野人怒,取馬而系之。子貢往說之,卑辭而不能得也。孔子曰:“夫以人之所不能聽說人,譬以大牢享野獸,以《九韶》樂飛鳥也。予之罪也,非 彼人之過也。”乃使馬圉往說之。至,見野人曰:“予耕於東海,至於西海,吾 馬之失,安得不食子之苗?”野人大喜,解而與之。說若此其無方也,而反行。事有所至,而巧不若拙。故聖人量鑿而正枘。夫歌《采菱》,發《陽阿》,鄙人 聽之,不若此《延路》、《陽局》。非歌者拙也,聽者異也。故交畫不暢,連環 不解,物之不通者,聖人不爭也。
仁者,百姓之所慕也;義者,眾庶之所高也。為人之所慕,行人之所高,此 嚴父之所以教子,而忠臣之所以事君也。然世或用之而身死國亡者,不同於時也。昔徐偃王好行仁義,陸地之朝者三十二國。王孫厲謂楚莊王曰:“王不伐徐,必 反朝徐。”王曰:“偃王,有道之君也,好行仁義,不可伐。”王孫厲曰:“臣 聞之,大之與小,強之與弱也,猶石之投卵,虎之啖豚,又何疑焉?且夫為文而 不能達其德,為武而不能任其力,亂莫大焉。”楚王曰:“善”。乃舉兵而伐徐,遂滅之。知仁義而不知世變者也。申菽、杜茝,美人之所懷服也;及漸之於滫,則不能保其芳矣。古者,五帝貴德,三王用義,五霸任力。今取帝王之道,而施 之五霸之世,是由乘驥逐人於榛薄,而蓑笠盤旋也。今霜降而樹谷,冰泮而求獲,欲其食則難矣。故《易》曰:“潛龍勿用”者,言時之不可以行也。故“君子終 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終日乾乾,以陽動也;夕惕若厲,以陰息也。因日 以動,因夜以息,唯有道者能行之。夫徐偃王為義而滅,燕子噲行仁而亡,哀公 好儒而削,代君為墨而殘。滅亡削殘,暴亂之所致也,而四君獨以仁義儒墨而亡 者,遭時之務異也。非仁義儒墨不行,非其世而用之,則為之禽矣。
夫戟者,所以攻城也;鏡者,所以照形也。宮人得戟,則以刈葵;盲者得鏡,則以蓋卮。不知所施之也。故善鄙不同,誹譽在俗;趨舍不同,逆順在君。狂譎 不受祿而誅,段干木辭相而顯,所行同也,而利害異者,時使然也。故聖人雖有 其志,不遇其世,僅足以容身,何功名之可致也!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行,則 有以任於世矣。知天而不知人,則無以與俗交;知人而不知天,則無以與道游。單豹倍世離俗,岩居谷飲,不衣絲麻,不食五穀,行年七十,猶有童子之顏色。卒而遇飢虎,殺而食之。張毅好恭,過宮室廊廟必趨,見門閭聚眾必下,廝徒馬 圉,皆與伉禮。然不終其壽,內熱而死。豹養其內而虎食其外,毅修其外而疾攻 其內。故直意適情,則堅強賊之;以身役物,則陰陽食之。此皆載務而戲乎其調 者也。
得道之士,外化而內不化,外化,所以入人也,內不化,所以全其身也。故 內有一定之操,而外能詘伸、贏縮、卷舒,與物推移,故萬舉而不陷。所以貴聖 人者,以其能龍變也。今扌卷扌卷然守一節,推一行,雖以毀碎滅沉,猶且弗易 者,此察於小好,而塞於大道也。趙宣孟活飢人於委桑之下,而天下稱仁焉。荊 亻次非犯河中之難,不失其守,而天下稱勇焉。是故見小行則可以論大體矣。田 子方見老馬於道,喟然有志焉。以問其御曰:“此何馬也?”其御曰:“此故公 家畜也。老疲而不為用,出而鬻之。”田子方曰:“少而貪其力,老而棄其身,仁者弗為也。”束帛以贖之。疲武聞之,知所以歸心矣。齊莊公出獵,有一蟲舉 足將搏其輪,問其御曰:“此何蟲也?”對曰:“此所謂螳螂者也。其為蟲也,知進而不知卻,不量力而輕敵。”庄公曰:“此為人而必為天下勇武矣。”回車 而避之。勇武聞之,知所盡死矣。故田子方隱一老馬而魏國載之,齊莊公避一螳 螂而勇武歸之。湯教祝網者,而四十國朝;文王葬死人之骸,而九夷歸之;武王 蔭?曷人於樾下,左擁而右扇之,而天下懷其德;越王勾踐一決獄不辜,援龍淵 而切其股,血流至足,以自罰也,而戰武士必其死。故聖人行之於小,則可以覆 大矣;審之於近,則可以懷遠矣。
孫叔敖決期思之水,而灌雩婁之野,庄王知其可以為令尹也。子發辯擊劇而 勞佚齊,楚國知其可以為兵主也。此皆形於小微而通於大理者也。聖人之舉事,不加憂焉,察其所以而已矣。今萬人調鍾,不能比之律;誠得知者,一人而足矣。說者之論,亦猶此也。誠得其數,則無所用多矣。夫車之所以能轉千里者,以其 要在三寸之轄。夫勸人而弗能使也,禁人而弗能止也,其所由者非理也。昔者,衛君朝於吳,吳王囚之,欲流之於海。說者冠蓋相望,而弗能止。魯君聞之,撤 鐘鼓之縣,縞素而朝。仲尼入見,曰:“君胡為有憂色?”魯君曰:“諸侯無親,以諸侯為親;大夫無黨,以大夫為黨。今衛君朝於吳王,吳王囚之,而欲流之於 海,孰意衛君之仁義而遭此難也!吾欲免之而不能,為奈何?”仲尼曰:“若欲 免之,則請子貢行。”魯君召子貢,授之將軍之印。子貢辭曰:“貴無益於解患,在所由之道。”斂躬而行,至於吳,見太宰嚭。太宰嚭甚悅之,欲薦之於王。子 貢曰:“子不能行說於王,奈何吾因子也!”太宰嚭曰:“子焉知嚭之不能也?”子貢曰:“衛君之來也,衛國之半曰:‘不若朝於晉。’其半曰:‘不若朝於吳。 ’然衛君以為吳可以歸骸骨也。故束身以受命。今子受衛君而囚之,又欲流之於 海,是賞言朝於晉者,而罰言朝於吳也。且衛君之來也,諸侯皆以為蓍龜兆,今 朝於吳而不利,則皆移心於晉矣。子之欲成霸王之業,不亦難乎!”太宰嚭入,復之於王。王報出令於百官曰:“比十日,而衛君之禮不具者,死!”子貢可謂 知所以說矣。
魯哀公為室而大,公宣子諫曰:“室大,眾與人處則嘩,少與人處則悲。願 公之適。”公曰:“寡人聞命矣。”築室不輟。公宣子復見曰:“國小而室大。百姓聞之,必怨吾君;諸侯聞之,必輕吾國。”魯君曰:“聞命矣。”築室不輟。公宣子復見曰:“左昭而右穆,為大室以臨二先君之廟,得無害於子乎?”公乃 令罷役,除版而去之。魯君之欲為室,誠矣;公宣子止之,必矣。然三說而一聽 者,其二者非其道也。夫臨河而釣,日入而不能得一鰷魚者,非江河魚不食也,所以餌之者非其欲也。及至良工執竿,投而擐唇吻者,能以其所欲而釣者也。
夫物無不可奈何,有人無奈何。鉛之與丹,異類殊色,而可以為丹者,得其 數也。故繁稱文辭,無益於說,審其所由而已矣。物類之相摩,近而異門戶者,眾而難識也。故或類之而非,或不類之而是;或若然而不然者,或不若然而然者。諺曰:“鳶墮腐鼠,而虞氏以亡。”何謂也?曰:虞氏,梁之大富人也。家充盈 殷富,金錢無量,財貨無貲。升高樓,臨大路,設樂陳酒,積博其上。遊俠相隨 而行樓下,博上者射朋張,中反兩而笑,飛鳶適墮其腐鼠而中遊俠。遊俠相與言 曰:“虞氏富樂之日久矣,而常有輕易人之志。吾不敢侵犯,而乃辱我以腐鼠。如此不報,無以立務於天下。請與公僇力一志,悉率徒屬,而必以滅其家。”此 所謂類之而非者也。
何謂非類而是?屈建告石乞曰:“白公勝將為亂。”石乞曰:“不然。白公 勝卑身下士,不敢驕賢,其家無管龠之信,關楗之固。大斗斛以出,輕斤兩以內,而乃論之,以不宜也。”屈建曰:“此乃所以反也。”居三年,白公勝果為亂,殺令尹子椒、司馬子期。此所謂弗類而是者也。
何謂若然而不然?子發為上蔡令,民有罪當刑,獄斷論定,決於令尹前。子 發喟然有凄愴之心,罪人已刑而不忘其恩。此其後,子發盤罪威王而出奔,刑者 遂襲恩者,恩者逃之於城下之廬。追者至,踹足而怒,曰:“子發視決吾罪而被 吾刑,怨之憯於骨髓,使我得其肉而食之,其知厭乎!”追者以為然而不索其內,果活子發。此所謂若然而不然者。
何謂不然而若然者?昔越王勾踐卑下吳王夫差,請身為臣,妻為妾,奉四時 之祭祀,而入春秋之貢職,委社稷,效民力,隱居為蔽,而戰為鋒行。禮甚卑,辭其服,其離叛之心遠矣。然而甲卒三千人,以禽夫差於姑胥。此四策者,不可 不審也。
夫事之所以難知者,以其竄端匿跡。立私於公,倚邪於正,而以勝惑人之心 者也。若使人之懷於內者,與所見於外者,若合符節,則天下無亡國敗家矣。夫 狐之捕雉也,必先卑體彌耳,以待其來也。雉見而信之,故可得而禽也。使狐瞋 目植睹,見必殺之勢,雉亦知驚憚遠飛,以避其怒矣。夫人偽之相欺也,非直禽 獸之詐計也,物類相似若然,而不可從外論者,眾而難識矣。是故不可不察也。
《淮南子》又名《淮南鴻烈》,是西漢宗室劉安招致賓客,在他主持下編著的。據《漢書。藝文志》云:“淮南內二十一篇,外三十三篇”,顏師古注曰:“內篇論道,外篇雜說”,現今所存的有二十一篇,大概都是原說的內篇所遺。據高誘序言,“鴻”是廣大的意思,“烈”是光明的意思。全書內容龐雜,它將道、陰陽、墨、法和一部份儒家思想糅合起來,但主要的宗旨傾向於道家。《漢書。藝文志》則將它列入雜家。
《淮南子》具有重要的文史價值。其博奧深宏的內容中蘊涵著豐富的哲學、史學、文學等各個領域的思想文化資源。
《人間訓》重點論述禍與福的關係,其主旨用《要略》的話說,就是“觀禍福之變,察利害之反,鑽脈得失之跡,標舉終始之壇也。分別百事之微,敷陳存亡之機,使人知禍之為福,亡之為得,成之為敗,利之為害也”。文章以大量的歷史事例、寓言等,論述了人世間的各種對立關係,以禍福為中心,涉及了得失、損益、利害、功罪、取捨、毀譽等諸多方面,具有很強的辯證法意味。
作者首先從主觀和客觀兩個方面,論述和分析了禍福產生的根源,認為“夫禍之來也,人自生之;福之來也,人自成之”,禍與福的產生,很大程度上是由人自身的原因造成的,不能不慎重對待。其次,作者認為,“禍與福同門,利與害為鄰”,禍、福互相依存、轉化,壞事可以引出好的結果,好事也可以引出壞的結果。“塞翁失馬”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因此,看問題不能絕對,要用辯證的眼光去對待禍與福。作者還講到了禍福與時世的關係,在一個時代可以帶來福氣的品行舉動,在另一個時代可能就是禍根,“聖人雖有其志,不遇其世,僅足以容身,何功名之可致也”。所以,要因時而變,不能泥而不化。
此外,作者還論述到了“欲利之而反害之”,“有功而見疑”和“有罪而益信”、“事或奪之而反與之,或與之而反取之”、“直於辭而不害於事”和“虧於耳以忤於心而合於實”、“聽計當而身疏”和“言不用計不行而益親”、“或無功而先舉,或有功而後賞”、“或有罪而可賞”和“或有功而可罪”、“或譽人而適足以敗之,或毀人而乃反以成之”、“或貪生而反死,或輕死而得生,或徐行而反疾”等一系列對立事物之間的相互轉化關係,告誡人們,要看到事物的本質,不要被現象迷惑。同時,也要見微知著,從問題產生的根源入手,防患於未然,遠離禍患,防止“務於救患之備,而莫能知使患無生”。
文章最後,作者還分析了“類之而非”、“非類而是”、“若然而不然”及“不然而若然”四種情況,指出事物真相難辨,稍有不慎就會犯錯誤,告誡人們不要被假象迷惑,並抒發了一段很有哲理的感慨:“夫事之所以難知者,以其竄端匿跡,立私於公,倚邪於正,而以勝惑人之心者也。若使人之所懷於內者,與所見於外者,若合符節,則天下無亡國敗家矣。”
利害得失,是人們日常生活中時時會遇到的問題,如何正確地看待它們,處理好兩者之間的關係,變害為利。文中講到的這些事例,相信對我們不無啟發。
劉安(前179-前122),西漢皇族,淮南王。漢高祖劉邦之孫,淮南厲王劉長之子。劉安是豆腐的創始人,著有《淮南子》。
文帝8年(公元前172年),劉長被廢王位,在旅途中絕食而死。文帝十六年(公元前164年),文帝把原來的淮南國一分為三封給劉安兄弟三人,劉安以長子身份襲封為淮南王,時年十六歲。他才思敏捷,好讀書,善文辭,樂於鼓琴。他是西漢知名的思想家、文學家,奉漢武帝之命所著《離騷體》是中國最早對屈原及其《離騷》作高度評價的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