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集序

陶淵明集序

陶淵明字元亮,號“五柳先生”,晚年更名“潛”,卒后友人私謚“靖節徵士”。出生於一個衰落世家,生活在晉宋易代之際。深受後世文人騷客推崇,歐陽文忠公甚至認為“兩晉無文章,惟《歸去來兮》(即《歸去來兮辭》)而已” ;在中國詩人享有很崇高的地位,朱光潛先生認為:可以和他比擬的,前只有屈原,后只有杜甫。

內容提要


《陶淵明集》
《陶淵明集》
陶淵明生前和身後90年間,其作品默默無聞,幾乎亡佚。之後,僅《詩品》列為中品。陶淵明逝世百年後,蕭統收錄陶淵明詩文並編纂成《陶淵明集》,是為我國第一部文人專集。蕭統親為陶集作序,《陶淵明集序》高度讚揚陶淵明人格與作品。自始,一個偉大的詩人和一集偉大的作品才得以面世。

作者簡介


蕭統
蕭統
蕭統(501-531)字德施,小字維摩,南朝梁代文學家,南蘭陵(今江蘇常州)人,梁武帝蕭衍長子、太子,是中國 文學史上有重大貢獻的文章選家,其功績有二:一是主持編纂我國第一部文章總集《文選》,以選家獨到的眼光,保存了我國許多優秀文化遺產;二是在陶淵明謝世百年之後,收錄了陶淵明幾乎亡佚的詩文,編輯成我國第一部文人專集《陶淵明集》,並為之序。至此,陶淵明作品才植立於民族文學之林,陶淵明才“不假良史之詞,不託飛馳之勢,而名聲自傳於后”,成為我國一位偉大的文人之一。

原文


夫自炫自媒者,士女 之醜行;不忮不求 者,明達之用心。是以聖人韜光 賢人遁世。其故何也?含德 之至,莫逾於道;親己之切,無重於身。故道存而身安,道亡而身害。處百齡 之內,居一世之中,倏忽比之白駒,寄寓謂之逆旅,宜乎與大塊 而榮枯,隨中和而任放,豈能戚戚 勞於憂畏,汲汲役於人間!
齊謳趙女之娛,八珍 九鼎 之食,結駟連鑣之榮,侈袂 執圭 之貴,樂則樂矣,憂亦隨之。何倚伏 之難量,亦慶弔 之相及。智者賢人居之,甚履薄冰;愚夫貪士競之,若泄尾閭;玉之在山,以見珍而招破;蘭之生谷,雖無人而猶芳。故莊周垂釣於濠,伯成躬耕於野,或貨海東之藥草,或紡江南之落毛。譬彼鴛雛,豈競鳶鴟之肉;猶斯雜縣,寧勞文仲之牲!
至如子常、寧喜之倫,蘇秦、衛鞅之匹,死之而不疑,甘之而不悔。主父偃 言:“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卒如其言,豈不痛哉!又楚子觀周,受折於孫滿;霍侯驂乘,禍起於負芒。饕餮之徒,其流甚眾。
唐堯,四海之主,而有汾陽之心;子晉 天下之儲,而有洛濱之志。輕之若脫屣,視之若鴻毛,而況於他乎?是以至人達士,因以晦跡。或懷釐而謁帝,或披褐 而負薪,鼓楫清潭,棄機 漢曲 情不在於眾事,寄眾事 以忘情者也。
有疑陶淵明詩篇篇有酒。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酒為跡者也。其文章不群,辭彩精拔,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 橫素波而傍流,干青雲而直上。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加以貞志不休,安道苦節,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為病,自非大賢篤志,與道污隆,孰能如此乎?
余愛嗜其文,不能釋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時。故加搜求,粗為區目。白璧微瑕者,惟在 《閑情》一賦,揚雄所謂勸百而諷一 者,卒無諷諫,何足搖其筆端?惜哉!無是可也。並粗點定其傳,編之於錄。
嘗謂有能讀淵明之文者,馳競之情遣,鄙吝之意祛,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豈止仁義可蹈,亦乃爵祿可辭,不勞復傍游太華,遠求柱史,此亦有助於風教爾。

註釋


誇耀賣弄。
媒,謀也。謀合二姓。(《說文》)
士女,舊指男女或未婚男女。《詩·小雅·甫田》:“以榖我士女”。《荀子·非相》:“處女莫不願得以為士”。
不妒忌,不貪求。出 處 《詩經·邶風·雄雉》:“不忮不求,何用不臧”。鄭玄箋:“我君子之行,不疾害,不求備於一人,其行何用為不善”。
韜光,比喻隱藏聲名才華。
含德,懷藏道德。《老子》:“含德之厚,比於赤子”。
百齡,猶百年。指長久的歲月。亦指人的一生。
白駒,原指駿馬,后比喻日影;白駒過隙:像小白馬在細小的縫隙前跑過一樣。形容時間過得極快。
逆:古語中為“迎接”。旅:旅人、行者;“逆旅”引申即為旅店的意思。
大塊,大自然;大地。《莊子·齊物論》:“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成玄英疏:“大塊者,造物之名,亦自然之稱也。”
戚戚,心動的樣子。
汲的本義是從井裡打水,取水。而“汲汲”則專門形容急切的樣子,表示急於得到的意思
張衡《南都賦》:“於是齊僮唱兮列趙女”,齊、趙,二國名也。
指古代八種珍貴的食品。其具體所指隨時代和地域而不同。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九云:“所謂八珍,則醍醐、麝沆、野駝蹄、鹿唇、駝乳麋、天鵝炙、紫玉漿、玄玉漿也。”後世以龍肝、鳳髓、豹胎、鯉尾、鴞炙、猩唇、熊掌、酥酪蟬為八珍。
周禮》,王九鼎:牛、羊、乳豬、乾魚、干肉、牲肚、豬肉、鮮魚、鮮肉乾。
袂,衣袖。
圭,會意。“從重土”,本義:古玉器名。長條形,上端作三角形,下端正方。中國古代貴族朝聘、祭祀、喪葬時以為禮器。依其大小,以別尊卑,又作珪。
倚伏,《老子》第五十八章:“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吊,問終也。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從人持弓,會敺禽。(《說文》)
尾閭,《文選·嵇康(養生論)》注引司馬彪云:“尾閭,水之從海水出者也,一名沃燋,在東大海之中。尾者,在百川之下故稱尾;閭者,聚也,水聚族之處,故稱閭也
雜縣,海鳥名,亦名爰居。《爾雅·釋鳥》:“爰居,雜縣。”。典出自《國語·魯語上》:海鳥曰愛居,止於魯東門之外三日。臧文仲使國人祭之,展禽曰:“越哉,臧孫之為政也!夫祀,國之大節也;而節,政之所成也。故慎制禮以為國典。今無故而加典,非政之宜也。”文仲,即臧文仲,春秋時魯國正卿。
牲,始養之曰畜,將用之曰牲,是牲者,祭祀之牛也。(《周禮·庖人》注)
倫,輩也。(《說文》)
匹,同類。
司馬遷在《史記》中寫到:“主父偃當路,諸公皆譽之,及名敗身誅,士爭言其惡。悲夫!”
王孫滿,春秋時周大夫。楚莊王八年(前606),楚攻陸渾之戎,至洛,陳兵於周效。他奉周定王命前往勞軍。楚王問周鼎的大小輕重,意欲代周,他答以:“周德雖衰,天命未改,鼎之輕重,未可問也,”終使楚軍退去。
霍光年輕時曾負責保衛漢武帝的安全,所謂“出則奉車,入侍左右”。
子晉,王子喬的字。神話人物。相傳為周靈王太子,喜吹笙;作鳳凰鳴,被浮丘公引往嵩山修鍊,后升仙。
懷釐:懷著求福的願望。釐,通“禧”,福。謁帝:謁見皇帝。
褐:粗布或粗布衣服。例:無衣無褐,何以卒歲。(《詩經·豳風·七月》)
機:心計。典出自《莊子·天地》。子貢南遊於楚,反於晉,過漢陰,見到一位老人修築圃畦,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用力很多功效卻很少。子貢建議他使用機械,老人忿然作色而笑曰:“吾聞之吾師,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
曲,指幽深之處。例:在汾一曲。(《詩·魏風》)
眾事:公事。例:蔣琬“眾事不理,時又沉醉”(《 三國志》)
拔:突出、超出;昭彰:.昭著;顯著。
京,大、盛。例:莫之與京。(《左傳·庄公二十二年》)
病:苦惱,困惱。
污隆:升與降。
司馬相如《子虛賦》和《上林賦》兩篇,代表了漢大賦的最高成就。他在兩賦中基本規定了漢大賦的模式:先是連篇累牘地堆砌辭藻,極盡誇張美飾之能事,最後以淫樂足以亡國,仁義必然興邦的諷諫作為結尾,鑄成“勸百諷一”的體制;《史記·司馬相如列傳》:“揚雄以為靡麗之賦,勸百而諷一,猶馳騁鄭衛之聲,曲終而奏雅,不已虧乎?”。
太華,西嶽華山。
“柱下史”的省稱,代指老子。《後漢書·張衡傳》:“庶前訓之可鑽,聊朝隱乎柱史。”清康乃心《送李虞臣任寶昌令》詩:“華獄仙人地,函關柱史家。”

文章譯文


炫耀賣弄自己,想娶自嫁,是沒有教養的男女的醜陋行為;不嫉妒不貪求的人,他們的心光明通達。所以說聖人隱藏聲名才華,賢人躲避俗世。什麼原因?懷藏道德的很高境界,是不要超越“道”的規範;愛惜自己,最重要的是注重自己的身體。所以說“道”在自己一邊,自身就平安,“道”不在自己一邊,自身就要受到傷害。在一百年之內,一輩子當中,時間快得就像白駒過隙,寄居遭遇就像住旅店。應該和大氣一樣散散合合,隨著時間任意放縱,怎麼能總是為擔心的事情操勞,庸庸碌碌的在人間生活!即使有善於歌舞白齊僮趙女供怡樂,有各種珍稀的美食,豪華氣派的車馬,錦衣玉器的貴重,快樂倒是快樂了,憂愁也隨之而來。禍福相互轉化難以預料,慶賀與哀悼相互依存。智慧賢能的人,生活就像如履薄冰;愚昧貪婪的人,爭相追逐利益就像大水流淌。玉石產在山中,因為珍貴被發現最終被開採;蘭草生在山谷,就算沒人觀賞也依然吐出芬芳。所以莊周在濠水邊上垂釣,伯成在田野耕種,有人寧願在東海邊販賣藥草(安期生的典故),有人寧願在江南用鳥獸的落毛織衣服(老萊子的典故)。就像鴛雛的那樣的瑞鳥,怎麼會和鳶鴟爭奪腐肉吃;就像那區區海鳥,怎麼配獲得臧文仲的祭祀呢!至於子常、寧喜之輩,蘇秦、衛鞅這類人,為自己的信仰就算死了也不猶豫,沉迷於它從不後悔。主父偃說:“活著享用不到五隻鼎規格的食物,死了也要被五隻鼎烹死。”真的像他所說的那樣,豈不令人痛心!又楚莊王問周鼎的大小輕重,被王孫滿羞辱;霍光官雖是漢武帝親信,因為鋒芒太露而導致身後災禍。貪婪的人,非常的多。
唐堯,是天下的主人,卻有隱居在汾陽的意願;子晉是天下的儲君,卻有隱居洛濱的志向。放棄君位就像脫鞋一樣不在乎,看待君王就像鴻毛一樣輕,更何況其他人呢?所以高明的人,總是隱藏自己的才能。有人懷揣治國安邦之策拜見皇帝。也有人穿著粗布衣服背柴生活,有人在清靜的湖上悠閑地搖動船槳,他們放棄鑽營的心計去漢水幽深之處。他的本性不在從政,把別人干公事的心寄托在情趣之中了。
陶淵明的詩篇篇都有酒,他本意卻不在酒,而是把自己的情趣寄托在酒中。他的文章卓爾不群,言辭精彩,跌宕豪邁,超過眾多的文章,抑揚爽朗,沒有能跟他比大氣的。如寬廣的白色的波浪順流東去,氣勢磅礴直衝雲霄;談時事則有針對性而又引人深思;論抱負則曠達而率真。加上貞潔的志向從不放棄,安於道義,苦守節操,不以親自耕耘為恥,不因窮困而苦惱。如果不是聖賢,擁有堅定的志向,不與世俗同流合污,誰能達到這種境界?
這就是大家愛不釋手的原因。所以搜集校正他的作品,粗略地分類編目(結了一個集子)。白色的璧也存在瑕疵,他的作品的瑕疵只有《閑情賦》,揚雄所說的作品要起到勸百諷一的作用,在他的《閑情賦》里卻始終沒有諷諫的意思,哪裡值得寫出來呢?可惜啊!陶淵明不寫這篇就更好了。我簡陋的給他寫了傳記,收錄在這個小集子里。
我曾說有能理解陶淵明的文章的人,追名得逐利的慾念就會消除,粗鄙吝嗇的想法就會去掉,貪婪的人就能清廉,懦弱的人就能自立,豈只仁義之道可以遵循,連官爵俸祿也能捨棄,也不必遠遊西嶽華山,去像老子一樣成仙成道。那麼,這個小集子也有助於教化世人。

重點語句

(1)有疑陶淵明詩篇篇有酒,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酒為跡者也。
有人懷疑陶淵明的詩篇篇都有酒,我認為他本意不在酒,而是把自己的情趣寄托在酒中。
(2)加以貞志不休,安道苦節,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為病,自非大賢篤志,與道污隆,孰能如此乎?
加上貞潔志向的從不放棄,安於道義,苦守節操,不以親自耕耘為恥,不因窮困而苦惱。如果不是聖賢,一心一意磨礪志向,不與世俗同流合污,誰能達到這種境界?
(3)余愛嗜其文,不能釋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時
我非常喜歡他的詩文,愛不釋手,十分的仰慕他的品德,遺憾自己沒有和他生活在同一個時代

文章評論

《序》文第一部分論述陶淵明歸隱原因
《序》文論述陶淵明歸隱的社會原因時說:“齊謳趙舞之娛,八珍九鼎之食,結駟連鑣之游,侈袂執圭之貴,樂則樂矣,憂亦隨之。何倚伏之難量,亦慶弔之相繼。智者賢人居之,甚履薄冰;愚夫貪士競此,若泄尾閭。”這正是當時社會的生動寫照。盡情的聲色之娛,精美的飲食享受,盛大的出遊,顯赫的地位,可謂極盡人間之樂也,然而傾刻間喪身斃命,榮華富貴頓時化為烏有。在這貪士蜂爭的社會,智者賢人如履薄冰,歸隱便是合情顧理的事了。
《序》文第二部分評價陶淵明的作品
《序》云:“其文章不群,詞采精拔;跌宕昭章,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橫素波而傍流,干青雲而直上。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陶淵明詩文雖然蓋世,卻百年之後方遇知音。蕭統此評一出,如空谷足音,即成千年不刊之論。蕭統超越常人的文學眼光就在於,他徹底突破了顏延之陶徵士誄》、沈約《宋書·隱逸傳》等只讚揚陶淵明人品的囿限,在鍾嶸屈列陶詩為“中品”之後,第一次給陶淵明作品這樣高度評價。
“文章不群”、“獨超眾類”,是蕭統對陶淵明作品的總評價。在這之前,由於陶淵明人微言輕,作品內容和風格又與時流迥異,其遭遇非常冷落。顏延之是當時文壇領袖,又是陶淵明生前好友,按理對陶淵明作品應清楚不過了,然而在《陶徵士誄》中僅“學非稱師,文取指達”一句而已。大約出於“誄”這種文體要求,非要提一下生前治學成就不可。由此可見其作品為時人所不屑。沈約《宋書》把陶淵明作隱君子立傳,於陶淵明作品無一涉及。甚至在《謝靈運傳》里曆數一代著名詩人時,對陶淵明詩文仍未論及。《詩品》是評陶史上的一個重要轉折點,鍾嶸把陶淵明詩列為中品,對陶淵明以“詩人”稱謂,陶淵明總算是個“文聯”的重要成員了。這是陶淵明逝世90年後的事了。《詩品》雖然對陶詩讚揚的話較多,但分析欠妥,評價也不高。在陶淵明逝世整整一百年後,蕭統獨具慧眼,筆下波瀾,“文章不群”,“獨超眾類”,“莫之與京”,橫波傍流,干雲直上,寥寥數語,確立了陶淵明在文學史上的崇高地位。
“詞采精拔,跌宕昭章”(“跌宕”這裡是放縱的意思);“抑揚爽朗,莫之與京”主要是對陶淵明作品風格的評價。這個評價是很準確的,抓住了陶淵明作品的主要風格特點。鍾嶸《詩品》就記載“世嘆其質直”,甚至時人以“田家語”相譏。在“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字之奇”文風熾盛的時代,蕭統越過鍾嶸,熱情褒揚陶淵明作品直抒胸臆,任其自然,爽朗精拔,無與倫比,這既需要眼光,又需要勇氣和不懷偏見。我們看《昭明太子集》他自己的詩文,以及他主持編訂的《文選》選文標準,就和陶淵明旨趣有異。他主張“事出於沉思,義歸乎翰藻”,也就是說作品要善用典故成辭,善用形容比喻,辭采要精巧華麗,他自己的詩文確也大多如此。就《序》文來說,全文不足800字,卻用典近50處。然而,他卻有包容不同風格作品的襟懷。
“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這是蕭統對陶淵明作品內容的肯定,蕭統認為,陶淵明作品有留心政局、針砭時事的內容,而且這類詩想一想則可知其所指。蕭統這些提示,對後人分析《述酒》等啞謎式的詩起了指點迷津的作用。陶淵明並非生來就是一個隱士,他有少年的理想,盛年的壯懷。“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誰言行游近?張掖至幽州。”(《擬古》)張掖和幽州,一西一東,皆為當時北方政權治地。一個希望建功立業拚搏遼遠沙場的熱血青年形象躍然紙上。“先師遺訓,余豈之墜。四十無聞,斯不足畏!脂我名車,策我名驥。千里雖遙,孰敢不至。”(《榮木》)壯心不已,感人至深。陶淵明詩文之所以千百年來獲得不同階層不同思想的人喜愛,關鍵在“論懷抱則曠而且真”。“真”,是他做人準則,更是他做詩準則。蕭統道出了他詩文最高美學境界。
“橫素波而傍流,干青雲而直上”是對陶淵明作品斷代地位和時代意義十分準確而又崇高的評價。明人王廷干對此理解殊深:“元亮遠心曠度,氣節不群,力振頹風,直超玄乘。遭時不遇,遂解綬歸田。賦詩見志,不煩繩削,而有渾然天成之妙。恢之彌廣,按之愈深。信儒者之高品,詞林之獨步也。梁昭明曰:‘橫素波而傍流,干青雲而直上。’”(《靖節先生集跋》)清人胡鳳丹也有類似的評價:“夫詩中之有靖節,猶文之有昌黎也。文必如昌黎,而後可以起八代之衰;詩亦必如靖節,而後可以式六朝之靡。”(《六朝四家全集序》)魏晉風度,人文覺醒,但清談析理,玄風熾盛;佛理廣播,人們競尚沙門;堆砌典故,馳騁文辭等唯心主義、虛無主義和形式主義的迷霧,瀰漫社會,籠罩文壇。陶淵明詩文出,如蕭統所說,似滔滔清流橫絕江河,若一束平地而起的清輝直射雲霄。“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境界,“春蠶收長絲,秋熟靡王稅”的理想,“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的心境,“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的幽美,“清晨聞叩門,倒裳往自開”的熱情,“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的遺恨,隨便拈一些,便覺率直清爽,是同時代其他詩人難以企及的。蕭統生活在那個時代,又是嗣位太子,身在重重迷霧中,卻識廬山真面目。
需要指出的,蕭統拘於漢儒賦必諷勸的認識,認為陶淵明的《閑情賦》“卒無諷諫”,是“白璧微瑕”,並為之惋惜。這種看法是偏頗的。《閑情賦》是陶淵明惟一的愛情文章,被魯迅稱之為“堅實而有趣的作品”(《致增田涉》)。《閑情賦》雖為自我”閑正“之作,但對愛情的殷切希望與熱烈追求,具有衝決禮教羅網的意義。同時,我們不能簡單地把它看成一般的愛情作品。在這個夢幻的愛情天國里,其十“悲”十“願”,正是作者探索人生之後理想抱負幻滅的內心巨大痛苦的曲折反映。
《序》文的第三部分敘述編輯《陶淵明集》的原因及意義
《序》文里說:“余愛嗜其文,不能釋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時。故更加搜求,粗為區目。……並粗點定其傳,編之於錄。”愛嗜其詩文,崇尚其品德,出自太子筆下,既是編集的根本出發點,也是《陶淵明集》傳播的重要原因。
蕭統受業於文壇領袖沈約,又與當時著名文學家文藝理論家劉勰、鍾嶸、劉孝綽、王筠等交往密切。《南史卷五十三》載:“太子生而聰睿,三歲受《孝經》、《論語》,五歲遍讀《五經》,悉通諷誦。……讀書數行並下,過目皆憶。”同傳描寫東宮文學盛況:“(太子)引納才學之士,賞愛無倦,恆自討論墳籍。或與學士商榷古今,繼以文章著述,率以為常。於時東宮有書幾三萬卷,名才並集,文學之盛,晉、宋以來,未之有也。”名師教誨,天資聰睿,自小鋪就深厚文學功底;結納一流文士,砥礪切磋,形成他敏銳而又深遠的文學眼光。
蕭統論文,主張形式內容並重。在《答湘東王求〈文集〉及〈詩苑英華〉書》里說:“夫文典則累野,麗亦傷浮。能麗而不浮,典而不野,文質彬彬,有君子之致,吾嘗欲為之,但恨未逮耳。”他欲以高雅而又深沉的內容,質樸的風格和優美的文辭來矯正時弊。時天下紛爭,人心動亂,文章內容空虛,形式浮華。陶淵明與世無爭,心氣平和,詩文質樸率真,“此翁豈作詩,直寫胸中天”(元好問《繼愚軒和黨承旨雪詩》),文辭“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蘇軾)。陶淵明詩文的確“文質彬彬”,有“君子之致”,正符合蕭統的文學理念。為之編集序文,不單出於個人愛好,更有助風教。
這裡還要特別指出的是,蕭統不懷信仰偏見,有嚴謹的治學態度。陶淵明受莊子唯物主義自然觀影響,基本上是個唯物主義者。而蕭統則是一個有神論者,他和神仙道教有極深的家世淵源關係,又是一個虔誠的佛教信仰者。原來,蕭統的父親梁武帝早年信奉神仙道教,后雖改宗皈依佛門,卻仍是三教兼弘。蕭統的老師沈約也是一個世代相傳的道教徒,至死信奉神仙。蕭統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南史·卷五十三》載:“(梁武)帝大弘佛教,親自講說。太子亦素信三寶,遍覽眾經,乃宮內別立‘慧義殿’,專為法集之所,招引名僧,自立三諦法義。”《昭明太子集·令旨解三諦義》就是記載蕭統答各寺名僧咨“真諦”、“俗諦”之義旨的文章。可是陶淵明《飲酒》詩直斥佛教因果報應說不過是“空言”而已。《形影神》則是批判佛教大師慧遠《形盡神不滅論》、《萬佛影銘》等佛教義理的著名的“神滅論”文章。《形影神》還說:“誠願游昆華,邈然茲道絕。”直斥神仙道教的虛偽性。然而,蕭統都忠實地把這些作品編錄入集,這在那個思想鬥爭異常激烈互相攻訐落難的時代是多麼難能可貴。
《序》文最後說編集的社會意義
“嘗謂有能讀陶淵明之文者,馳競之情遣,鄙吝之意祛,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豈止仁義可蹈,爵祿可辭!不勞復傍游太華,遠求柱史,此亦有助於風教爾。”蕭統作為太子,欲匡正風氣,教化百姓,其用心可謂良苦,但是否誇大了一個文人集子的功用。憑詩文一集,來改造那些馳競者、鄙吝者、貪夫及懦夫,著實可疑。但一千多年來,各個時代的眾多有成就的作家,都受陶淵明正直率真、光明竣潔的人格影響,都企羨他無與倫比的創作藝術,這比蕭統的“有助風教”的初衷已勝出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