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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91年王夫之著歷史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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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論
1691年王夫之著歷史散文
《宋論》是1691年創作的一部歷史散文,作者王夫之。
《宋論》出自於《船山全書》,共十五卷,每卷別以帝號,而無標題。不僅是船山史論思想的綜合,而且體現了清初思想界以史為鑒,充分吸取傳統文化中的精華,以及對漢民族思想文化生活的深刻反思與批判。
王夫之
王夫之(1619-1692),明末清初思想家、史學家、學者,字而農,號姜齋,衡陽人,晚年長期居于衡陽湘西石船山,故稱船山、船山先生,船山的學術成就很大,對天文、曆法、數學、地理都有所研究,尤精於經學、史學、文學等方面。
一太祖
二太宗
三真宗
四仁宗
五英宗
六神宗
七哲宗
八徽宗
九欽宗
十高宗
十一孝宗
十二高宗
十三寧宗
十四理宗
十五 度宗、恭宗、端宗、祥興帝
附 論文天祥
《宋論》卷一 太祖
一宋興,統一天下,民用寧,政用乂,文教用興,蓋於是而益以知天命矣。天曰難諶,匪徒人之不可狃也,天無可狃之故常也;命曰不易,匪徒人之不易承也,天之因化推移,斟酌而曲成以制命,人無可代其工,而相佑者特勤也。
帝王之受命,其上以德,商、周是已;其次以功,漢、唐是已。詩曰:“鑒觀四方,求民之莫。”德足以綏萬邦,功足以戡大亂,皆莫民者也。得莫民之主而授之,授之而民以莫,天之事畢矣。乃若宋,非鑒觀於下,見可授而授之者也。何也?趙氏起家什伍,兩世為裨將,與亂世相浮沉,姓字且不聞於人閑,況能以惠澤下流系邱民之企慕乎!其事柴氏也,西征河東,北拒契丹,未嘗有一矢之勛;滁關之捷,無當安危,酬以節鎮而已逾其分。以德之無積也如彼,而功之僅成也如此,微論漢、唐厎定之鴻烈,即以曹操之掃黃巾、誅董卓、出獻帝於阽危、夷二袁之僭逆,劉裕之俘姚泓、馘慕容超、誅桓玄、走死盧循以定江介者,百不逮一。乃乘如狂之亂卒控扶以起,弋獲大寶,終以保世滋大,而天下胥蒙其安。嗚呼!天之所以曲佑下民,於無可付託之中,而行其權於受命之後,天自諶也,非人之所得而豫諶也,而天之命之也亦勞矣!
商、周之德,漢、唐之功,宜為天下君者,皆在未有天下之前,因而授之,而天之佑之也逸。宋無積累之仁,無撥亂之績,乃載考其臨御之方,則固宜為天下君矣;而凡所降德於民以靖禍亂,一在既有天下之後。是則宋之君天下也,皆天所旦夕陟降於宋祖之心而啟迪之者也。故曰:命不易也。
兵不血刃而三方夷,刑不姑試而悍將服,無舊學之甘盤而文教興,染掠殺之餘風而寬仁布,是豈所望於兵權乍擁、(守一)[寸]長莫著之都點檢哉?啟之、牖之、鼓之、舞之,俾其耳目心思之牖,如披雲霧而見青霄者,孰為為之邪?非殷勤佑啟於形聲之表者,日勤上帝之提撕,而遽能然邪!佑之者,天也;承其佑者,人也。於天之佑,可以見天心;於人之承,可以知天德矣。
夫宋祖受非常之命,而終以一統天下,厎於大定,垂及百年,世稱盛治者,何也?唯其懼也。懼者,惻悱不容自寧之心,勃然而猝興,怵然而不昧,乃上天不測之神震動於幽隱,莫之喻而不可解者也。
然而人之能不忘此心者,其唯上哲乎!得之也順,居之也安,而懼不忘,乾龍之惕也;湯、文之所以履天祐人助之時,而懼以終始也。下此,則得之順矣,居之安矣,人樂推之而己可不疑,反身自考而信其無歉;於是晏然忘懼,而天不生於其心。乃宋祖則幸非其人矣。以親,則非李嗣源之為養子,石敬瑭之為愛婿也;以位,則非如石、劉、郭氏之秉鉞專征,據岩邑而統重兵也;以權,則非郭氏之篡,柴氏之嗣,內無贊成之謀,外無捍禦之勞,如嗣源、敬瑭、知遠、威之同起而佐其攘奪也。推而戴之者,不相事使之儔侶也;統而馭焉者,素不知名之兆民也;所與共理者,旦秦暮楚之宰輔也;所欲削平者,威望不加之敵國也。一旦岌岌然立於其上,而有不能終日之勢。權不重,故不敢以兵威劫遠人;望不隆,故不敢以誅夷待勛舊;學不夙,故不敢以智慧輕儒素;恩不洽,故不敢以苛法督吏民。懼以生慎,慎以生儉,儉以生慈,慈以生和,和以生文。而自唐光啟以來,百年囂陵噬搏之氣,寖衰寖微,以消釋於無形。盛矣哉!天之以可懼懼宋,而日夕迫動其不康之情者,“震驚百里,不喪匕鬯”。帝之所出而天之所以首物者,此而巳矣。然則宋既受命之餘,天且若發童蒙,若啟甲坼,縈迴於宋祖之心不自諶,而天豈易易哉!
雖然,彼亦有以勝之矣,無赫奕之功而能不自廢也,無積累之仁而能不自暴也;故承天之佑,戰戰慄栗,持志於中而不自溢。則當世無商、周、漢、唐之主,而天可行其鄭重仁民之德以眷命之,其宜為天下之君也,抑必然矣。
二韓通足為周之忠臣乎?吾不敢信也。袁紹、曹操之討董卓,劉裕之誅桓玄,使其不勝而身死,無容不許之以忠。吾恐許通以忠者,亦猶是而已矣。藉通躍馬而起,閉關而守,禁兵內附,都人協心,宋祖且為曹爽,而通為司馬懿,喧呼萬歲者,崇朝瓦解,於是眾望丕屬,幼君託命,魁柄在握,物莫與爭,(會)[貪]附青雲之眾,已望絕於沖人,黃袍猝加,欲辭不得,通於此時,能如周公之進誅管、蔡,退務明農,終始不渝以扶周社乎?則許之以忠而固不敢信也。
然則通之以死抗宋祖者,其挾爭心以逐柴氏之鹿乎?抑不敢誣也。何也?宋祖之起,非有移山徙海之勢,蘊崇已久而不可回。通與分掌禁兵,互相忘而不相忌。故一旦變起,奮臂以呼而莫之應。非若劉裕之於劉毅,蕭道成之於沈攸之,一彼一此,睨神器而爭先獲,各有徒眾,以待決於一朝者也。無其勢者無其志,無其志者不料其終,何得重誣之曰:通懷代周之謀而忌宋祖乎?
夫通之貿死以爭者,亦人之常情,而特不可為葸怯波流者道耳。與人同其事而旋相背,與人分相齒而忽相臨,懷非常之情而不相告,處不相下之勢而遽視之若無;有心者不能不憤,有氣者不能不盈。死等耳,亦惡能旦頡頏而夕北面,舍孤弱而即豪強乎!故曰:貿死以爭,亦人之常情,而勿庸逆料其終也。
嗚呼!積亂之世,君非天授之主,國無永存之基,人不知忠,而忠豈易言哉?人之能免於無恆者,斯亦可矣。馮道、趙鳳、范質、陶谷之流,初所驅使者,已而並肩矣;繼所並肩者,已而俯首矣;終所俯首者,因以稽顙稱臣,駿奔鵠立,而洋洋自得矣;不知今昔之面目,何以自相對也!則如通者,猶有生人之氣存焉,與之有恆也可矣,若遽許之曰周之忠臣也,則又何易易邪!
三太祖勒石,鎖置殿中,使嗣君即位,入而跪讀。其戒有三:一、保全柴氏子孫;二、不殺士大夫;三、不加農田之賦。嗚呼!若此三者,不謂之盛德也不能。德之盛者,求諸己而已。舍己而求諸人,名愈正,義愈伸,令愈繁,刑將愈起;如彼者,不謂之涼德也不能。求民之利而興之,求民之害而除之,取所謂善而督民從之,取所謂不善而禁民蹈之,皆求諸人也;駁儒之所務,申、韓之敝帚也。
夫善治者,己居厚而民勸矣,讒頑者無可逞矣;己居約而民裕矣,貪冒者不得黷矣。以忠厚養前代之子孫,以寬大養士人之正氣,以節制養百姓之生理,非求之彼也。捐其疑忌之私,忍其忿怒之發,戢其奢吝之情,皆求之心、求之身[也]。人之或利或病,或善或不善,聽其自取而不與爭,治德蘊於己,不期盛而積於無形,故曰不謂之盛德也不能。
求之己者,其道恆簡;求之人者,其道恆煩。煩者,政之所繇紊,刑之所繇密,而後世儒者恆挾此以為治術,不亦傷乎!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政刑煩而民之恥心蕩然,故曰不謂之涼德也不能。
文王之治岐者五,五者皆厚責之上而薄責之吏民者也。五者之外,有利焉,不汲汲以興;有害焉,不汲汲以除;有善焉,不汲汲督人之為之;有不善焉,不汲汲禁人之蹈之。故文王之仁,如天之覆下土,而不憂萬物之違逆。夫治國、亂國、平國,三時也。山國、土國、澤國,三地也。願民、頑民、庸民,三材也。積三三而九,等以差;其為利、為害、為善、為不善也,等以殊;而巧曆不能窮其數。為人上者必欲窮之,而先喪德於己矣。言之娓娓,皆道也;行之逐逐,皆法也;以是為王政,而俗之偷、吏之冒、民之死者益積。無他,求之人而已矣。
宋有求己之道三焉,軼漢、唐而幾於商、周,傳世百年,歷五帝而天下以安,太祖之心為之也。逮慶曆而議論始興,逮熙寧而法制始密,舍己以求人,而後太祖之德意漸以泯。得失之樞,治亂之紐,斯民生死之機,風俗淳澆之原,至簡也。知其簡,可以為天下王。儒之駁者,濫於申、韓,惡足以與於斯!
四自太祖勒不殺士大夫之誓以詔子孫,終宋之世,文臣無歐刀之辟。張邦昌躬篡,而止於自裁;蔡京、賈似道陷國危亡,皆保首領於貶所。語曰:“周之士貴”,士自貴也。宋之初興,豈有自貴之士使太祖不得而賤者感其護惜之情乎?
夷考自唐僖、懿以後,迄於宋初,人士之以名誼自靖者,張道古、孟昭圖而止;其辭榮引去、自愛其身者,韓偓、司空圖而止;高蹈不出、終老岩穴者,鄭遨、陳摶而止。若夫辱人賤行之尤者,背公死黨,鬻販宗社,則崔胤、張浚、李磎、張文蔚倡之於前,而馮道、趙鳳、李昊、陶谷之流,視改面易主為固然,以成其風尚。其他如和凝、馮延巳、韓熙載之儔,沉酣倡俳之中,雖無巨慝,固宜以禽魚畜玩而無庸深惜者也。士之賤,於此而極。則因其賤而賤之,未為不愜也。惡其賤,而激之使貴,必有所懲而後知改,抑御世之權也。然而太祖之於此,意念深矣。
昔者周衰,處士橫議,脅侯王,取寵利,而六國以亡。秦惡其囂,而坑儒師吏以重抑之。漢之末造,士相標榜,騺擊異己,以與上爭權,而漢以熸。曹孟德惡其競,而任崔琰、毛玠督責吏治以重抑之。然秦以賈怨於天下,二世而滅。孟德死,司馬氏不勝群情,務為寬縱,而裴、王之流,倡任誕以大反曹氏之為,而中夏淪沒。繇此觀之,因其賤而賤之,懲其不貴而矯之者,未有能勝者也。激之也甚,則怨結而禍深;抑之也未甚,則乍伏而終起。故古之王者聞其養士也,未聞其治士也。聰明才幹之所集,溢出而成乎非僻,扶進而導之以興,斯興矣。豈能舍此而求椎魯獷悍之醜夷,以與共天下哉!
其在詩曰:“鳶飛戾天,魚躍於淵”;“周王壽考,遐不作人”。飛者,不虞其颺擊也。躍者,不虞其縱壑也。涵泳於天淵之中,而相期以百年之效,豈周士之能自貴哉?文王貴之也。老氏之言曰:“民不畏死,柰何以死威之?”近道之言也。民不畏死,而自有畏者。並生並育於天地,獨以敗類累人主之矜全,雖甚冥頑,能弗內愧於心?況乎業已為士,聰明才幹不後於人,詩書之氣,耳已習聞,目已習見,安能一旦而棄若委土哉!
夫太祖,亦猶是武人之雄也。其為之贊理者,非有伊、傅之志學,睥睨士氣之淫邪而不生傲慢,庶幾乎天之貯空霄以翔鳶,淵之涵止水以游魚者矣。可不謂天啟其聰,與道合揆者乎!而宋之士大夫高過於漢、唐者,且倍蓰而無算,誠有以致之也。因其善而善之,因其不善而不善之,以治一家不足,而況天下乎?河決於東,遏而回之於西,未有能勝者也。以吏道名法虔矯天下士,而求快匹夫婞婞之情,惡足以測有德者之藏哉!
五語有之曰:“得士者昌。”“得”雲者,非上(心)[必]自得之以為己(德)[得]也。下得士而貢之於上,固上之得也;下得士而自用之以效於國,亦上之得也。故人君之病,莫大乎與臣爭士。與臣爭士,而臣亦與君爭士;臣爭士,而士亦與士爭其類;天下之心乃離散而不可收。書曰:“受有億兆人,離心離德”。非徒與紂離也,人自相離,而紂愈為獨夫也。人主而下,有大臣,有師儒,有長吏,皆士之所自以成者也。人主之職,簡大臣而大臣忠,擇師儒而師儒正,選長吏而長吏賢。則天下之士在岩穴者,以長吏為所因;入學校者,以師儒為所因;升朝廷者,以大臣為所因。如網在綱,以群效於國。不背其大臣,而國是定;不背其師儒,而學術明;不背其長吏,而行誼修。悉率左右以燕天子,群相燕也。合天下賢智之心於一軌,而天子之於士無不得矣。和氣翔洽,充盈朝野,寖榮寖昌,昌莫盛焉。“得士者昌”,此之謂也。
大臣不以薦士為德,而士一失矣;師儒不以教士為恩,而士再失矣;長吏不以舉士為榮,而士蔑不失矣。乃為之語曰:“拜爵公門,受恩私室,非法也。”下泮渙而不相親,上專私而不能廣,億兆其人而億兆其心,心離而德離,鮮不亡矣。故人主之病,莫甚於與下爭士也。
自唐以來,進士皆為知舉門生,終其身為恩故;此非唐始然也,漢之孝廉,於所舉之公卿州將,皆生不敢與齒,而死服三年之喪,亦人情耳。持名法以繩人者,謂之曰不復知有人主。人主聞之,憤恚不平,曰:彼得士而我失之矣。繇是而猜妒刻核之邪說,師申、韓以束縛縉紳,解散士心,使相攜貳,趨邪徑,騰口說,以要人主。懷奸擅命之夫,自矜孤立,而搖蕩國是。大臣不自信,師儒不相親,長吏不能撫。於是乎綱斷紐絕,而獨夫之勢成。故曰:“不信乎朋友,弗獲乎上矣。”朋友不信,上亦惡得而獲之哉!少陵長,賤妨貴,疏閑親,不肖毀賢,胥曰:“吾知有天子而已。”豈知天子哉?知爵祿而已矣。
夫士之懷知己也,非徒其名利也;言可以伸,志可以成,氣以類而相孚,業以摩而相益。易曰:“拔茅茹以其匯。”拔不以其匯,而獨莖之草,不足以葺大廈久矣。大臣,心腹也;師儒,耳目也;長吏,臂指也。以心應耳目之聰明,以耳目應臂指之動作,合而為一人之身,而眾用該焉。其互相離者,不仁者也。不仁者痿以死,如之何君臣爭士而靳為己得也!
太祖之欲得士也已迫,因下第舉人撾鼓言屈,引進士而試之殿廷,不許稱門生於私門。賴終宋之世不再舉耳。守此以為法,將與孤秦等。察察之明,悁悁之忿,呴呴之恩,以撫萬方,以育多士,豈有幸哉!豈有幸哉!
六太祖數微行,或以不虞為戒,而曰:“有天命者,任自為之。”英雄欺人,為大言耳。其微行也,以己之幸獲,虞人之相效,察群情以思豫制,私利之褊衷,猜防之小智,宋德之所以衰也。野史載其乘輦以出,流矢忽中輦板,上見之,乃大言曰:“射死我,未便到汝。”流矢者,即其使人為之也。則微行之頃,左右密護之術,必已周矣。而諫者曰“萬一不虞”,徒貽之笑而已。
凡人主之好微行也有三,此其一也。其下,則狂盪嬉遊,如劉子業諸君耳。其次,則苛察以為能,而或稱其念在國民,以伺官箴之污潔、民生之苦樂、國事之廢舉者也。若此者,其求治彌亟,其近道彌似,其自信彌堅;而小則以亂,大則以亡。迄乎亂與亡而不悔其失,亦愚矣哉!何也?兩足之所至,兩目之所覘,兩耳之所聞,斤斤之明,詹詹之智,以與天下斗捷,未有能勝者也。
且夫人主而微行,自以為密,而豈果能密邪?趾未離乎禁闈,期已泄於近幸;形一涉乎通逵,影已徹乎窮巷;此之伺彼也有涯,而彼之伺此也無朕。於是懷私挾佞者,飾慧為朴,行諂以戇,丑正而相許,黨奸而相獎,面受其欺,背貽其笑,激怒沽恩,而國是不可復詰矣。即令其免乎此也,一事之得,不足以蓋小人;一行之疵,不足以貶君子;一人之恩怨,不足以定仁暴;一方之利病,不足以概海隅。而偶得之小民者,無稽弗詢,溢美溢惡,遂信為無心之詞,自矜其察微之睿,以定黜陟,以衡興革,以用刑賞,以權取與,而群臣莫敢爭焉。此尤不待奸人之詭道相要,而坐受其蠹。小之以亂,大之以亡,振古如斯,而自用者不察,良足悲已!
夫欲成天下之務,必詳其理;欲通天下之志,必達其情。然而人主之所用其聰明者,固有方也。以求俊乂,冢宰公而側陋舉矣;以察官邪,憲臣廉而貪墨屏矣;以平獄訟,廷尉慎而誣罔消矣;以處危疑,相臣忠而國本固矣。故人主之所用智以辨臧否者,不出三數人,而天下皆服其容光之照。自朝廷而之藩牧,自藩牧而之郡邑,自郡邑而之鄉保。聽鄉保之情者,邑令也;聽邑令之治者,郡守也;聽郡守之政者,藩牧也。因是而達之廷臣,以周知天下之故。遺其小利,懲其大害,通其所窮,疏其所壅。於是而匹夫匹婦私語之情,天子垂旒纊而坐照之以無遺。天下之足,皆吾足也;天下之目,皆吾目也;天下之耳,皆吾耳也。能欺其獨知,而不能掩其眾著,明主之術,恃此而已矣。愚氓一往之情辭,不屑聽也。而況宵人之投隙以售奸者哉!
古之聖王,詢芻蕘、問工瞽、建鞀鼓、以達臣民之隱者,為己救過也,非以察人也。微行者反是,察愈密,聽愈惑,自貽敗亡而不悟。故曰良足悲已!故微行者有三,而皆君道之所惡。若宋祖者,即不微行,亦豈有攘臂相仍以奪其所奪於人者乎?則亦均之乎愚而已矣。
七劉禪、孫皓之容於晉,非晉之厚也,誠有以致之也。劉先主以漢(主)[室]之裔,保蜀土,奉宗祧,任賢圖治,民用乂安,尚矣。孫文台奮身郡將,討董卓,復雒京,父子三世,退保吳、楚,民不受兵者百餘年。天之所佑,人之所懷,司馬氏弗能重違而絕其世,有不可絕者在也。禪雖闇,皓雖虐,非稱兵首難、爚亂天紀者;降為臣僕,足償其愆,而惡容殄滅乎?
李煜、孟昹、劉鋹以降王而享國封,受賓恪之禮,非其所應得者也,宋之厚也。跡其先世,無積累之功,無鞏固之守,存乎蓬艾之閑,偷以自王,不足以當白馬之淫威久矣。其降為皂隸,可無餘憾。而優渥之禮加乎其身,故曰:宋之厚也。
雖然,責蜀、粵、江左之亢僭爭衡,不夙奉正朔於汴、雒,而以俘虜之刑處之,則又不可。臣服者,必有所服也;歸命者,必有所歸也;有君而後有臣,猶有父而後有子也。唐亡以來,天下之無君久矣。朱溫,賊也;李存勖、石敬瑭,沙陀之部夷也;劉知遠、郭威,乘人之熸,乍踞其位,猶螢之耀於夜也。剖方州而稱帝,僅得其十之二三。特以汴、雒之墟為唐故宮之址,乘虛襲處,而無識者遂題之以正統。如是而欲雄桀足恃者納土稱臣,以戴為共主,天其許之而人其順之乎?故徐溫、孟知祥、劉岩之與朱、李、石、劉相為等夷,而非賊非夷,較猶愈焉。則其後嗣之守土不臣,勢窮而後納款,固君子所矜,而弗容苛責者也。
若夫因亂竊立,窮蹙而俘,宜膺王者之誅;則抑必首亂以劫奪,而非有再造之志者耳。項羽雖負罪有十,而誅秦猶因義憤,故漢高封魯公以厚葬之,而不掩其功。王莽之亂,人心思漢,諸劉鵲起,而隗囂、公孫述、張步、董憲之流,俶擾天紀,以殃求莫之民。楊廣凶淫,民雖靡止,而竇建德、蕭銑,徐圓朗乘之以掠殺既困之民;劉武周、梁師都、薛仁杲倚戎狄以戕諸夏;王世充受隋寵命,狐媚而售其攘奪。凡此者,皆首禍於天下,無已亂之情而利於亂者也。故雖或降附,而?街之懸,邱民咸快。其與蜀、粵、江南,不可同日而語矣。王者上溯天心,下軫民志,操不爽之權衡以行誅賞,差等之殊,不容紊也。
徐溫佐楊行密以御畢師鐸、秦宗權之毒,而江、淮安。江、淮之亂,非楊、徐始之也。劉岩坐擁百粵,閉關自擅,而不毒民以與吳、楚爭強。孟知祥即不據蜀疆,石、劉惴惴以偷立,契丹外逼,諸鎮內訌,救死不遑,固無能越劍閣以綏兩川也。則此三方者,未嘗得罪於天人,嗣子保其遺業,嬰城以守,眾潰而後降,苟非殘忍惎害以為心,亦惡能以竇建德、蕭銑之誅,違理而逞其淫刑乎!
天之所怒者,首亂者也;人之所怨者,強爭者也。仁有不可施,義有不可襲,必如宋祖之優處降王,而後可曰忠厚。
八口給以御人,不能折也。衡之以理,度之以勢,即其御我者以相詰,而固無難折。夫口給者,豈其信為果然哉?懷不可言之隱,相誘以相劫,而有口給之才,以濟其邪說,於是坐受其窮。唯明主周知得失禍福之原,秉無私以照情偽之始終,則不待詰而其辯窮矣。曹翰獻取幽州之策,太祖謀之趙普。普曰:“翰取之,誰能守之?”太祖曰:“即使翰守之。”普曰:“翰死,誰守之?”而帝之辯遂窮。是其為言也,如春冰之脃,不待鑿而自破,而胡為受普之御也!
取之與守,其難易較然矣。勞佚饑飽之勢既殊,而攻者處可進可退之地,人無固志,守則生死之爭也。能奪之於強夷之手,而畏其不保乎?因其城壘,用其人民,收其芻糧,則蟻附者不能爭我於散地。況幽州者,負西山,帶盧溝,沓嶂重崖以東迤於海,其視瀛、莫、河朔之曠野千里,可恣[胡]騎(兵)之馳突者奚若?得幽州,則河朔之守撤;不得幽州,則趙、魏之野,莫非邊徼。能守趙、魏,而不能守幽州乎?憂曹翰死而無能守幽州者,則姑置之,徒不憂守趙、魏之無人,抑將盡取大河南北而授之契丹也與?翰死而不能更得翰,則幽州之取愈亟矣。所患者,幽州不易得耳。既已得之,而使翰經理守之之事,則雖不如翰者,倚其所繕之營堡,食其所儲之米粟,用其所備之甲兵,自可百年而屹然以山立。繇漢以來,踞燕山以□北(邊)[狄],豈人皆如翰,而短垣卒不可逾,又何憂翰之不再得哉?
慮之遠者,亦知其所可知而已。呂后問漢高以社稷之臣,至於一再,則曰:“非汝所知。”非獨呂后之不知,漢高亦不知也。所可知者,育材有素,掄選有方,委任之以誠,駕馭之以禮,則雖百年以後之干城,皆早卜其勛名之不爽。何事於曹翰膂力方剛之日,而憂其難繼哉?逆料后之無良將,而靳復其故宇;抑將料子孫之無令人,而早舉中夏投之戎(敵)[狄],以免爭戰之勞與?
故普之說,口誠給也;以其矛,攻其盾,破之折之,不待踟躕,而春冰立泮。然而以太祖之明,終屈於其邪說也,則抑有故矣。謂誰能守者,非謂才不足以守也;謂翰死無能如翰者,非謂世無如翰之才者也。普於翰有重疑矣。而太祖曰:“無可疑也。”普則曰:“舍翰而誰可弗疑也?”幽燕者,士馬之淵藪也。天寶以來,范陽首亂,而平盧、魏博、成德相踵以叛。不懲其失,舉以授之亢衡強夷之武人,使拊河朔以瞰中原,則趙氏之宗祏危矣!嗚呼!此其不言之隱,局蹐喔嘶於閨闈,而甘於朒縮者也。不亦可為大哀者乎!
夫直北塞垣之地,阻兵而稱亂者,誠有之矣。漢則盧綰、陳豨、彭寵、盧芳;唐則始於安祿山,終於劉仁恭父子。然方躍以起,旋仆以滅,亡漢唐者,豈在是哉?且其擁兵自保,而北(邊)[狄]闌入之禍消,雖倔強不戢,猶為我吠犬以護門庭也。迨及朱溫屠魏博,李存勖滅劉守光,而後契丹之突騎長驅於河、汴,而莫之能遏。御得其道,則雖有桀驁之夫而無難芟刈。即其不然,割據稱雄者,猶且離且合,自守其疆域,以為吾藩棘。此之不審,小不忍而寧擲之敵人,以自貽憑陵之禍。四顧懷疑,密謀而安於棄割,弗能告人曰吾之憂在此也,則口給之言,入乎耳而警於心;普曰:“翰未可信也,繼翰者愈可疑也”,則畫河自守,鞭易及而馬腹無憂耳。宋之君臣匿情自困,而貽六百年衣冠之禍,唯此而已矣。
乃若普者,則又不僅是。以幕客之雄,膺元勛之寵,睥睨將士,奄處其上,而固無以服其心也。陳橋之起,石守信等屍之,而普弗與;下江南,收西川,平兩粵,曹彬、潘美等任之,而普弗與;則當時推誠戮力之功臣,皆睨普而憤其軋己,普固有不與並立之勢,而日思虧替之以自安。所深結主知以使倚為社稷臣者,豈計安天下以安趙氏哉?唯折抑武臣,使不得立不世之功以分主眷而已。故其受吳、越之金,而太祖曰:“彼以為天下事盡繇書生也。”則太祖亦窺見其情,徒疑忌深而利其相制耳。
惟然,而太祖之任普也亦過矣。不仁者,不可與托國。則他日之惎害其子弟以固寵祿,亦何不可忍也!誠欲崇文治以消桀奡與!則若光武之進伏湛、卓茂,以敦樸純雅之風,抑干戈之氣,自足以靖方夏而化強悍。若湛、茂等者,皆忠厚(之)[立]心,而無陰騺鉗伏之小知者也。故功臣退處,而世效其貞。當宋之初,豈無其人,而奚必此懷槧倚門、投身戎幕之策士乎?弗獲已,而竇儀、呂餘慶之猶在也,其愈於普也多矣。險詖之人,居腹心之地,一言而裂百代之綱維。嗚呼!是可為天下萬世痛哭無已者也。
九曹翰之策取幽州,勿慮其不可守也,正惟欲取之而不克。何以明其然也?兵者,非可乍用而勝者也,非可於小康之世,眾志惰歸而能當大敵者也。宋承五代之餘,人厭干戈,梟雄之氣衰矣。江南、蜀、粵之君臣,弄文墨,恣嬉遊,其甚者淫虐逞而人心解體,兵之所至,隨風而靡,宋於是乘之以有功。彼未嘗誓死以守,此未嘗喋血以爭,如項羽、公孫述、竇建德、薛舉之幾勝幾負而始克者也。乃天下已收其八九,而將卒之情胥泮渙矣。以此而驟與強夷相競,始易視之,中輕嘗之,卒且以一衄而形神交餒。故太宗之大舉北伐,驚潰披離而死傷過半。孰是曹翰之奮獨力以前,而可保堅城之遽下邪?
雖然,抑豈無以處此哉?漢高帝嘗困於白登矣,至武帝而幕南可無王庭;唐高祖嘗稱臣於突厥矣,至太宗而單騎可使卻走。夫漢與唐,未嘗不偃戈息馬以靖天下也;未嘗不制功臣使蹲伏而不敢窺天位也;特不如趙普者惴惴畏人之有功,而折抑解散之,以偷安富貴。則遲之又久,而後起者藉焉,何憂天下之無英傑以供驅使哉?句踐,一隅之君耳,生聚之,教訓之,卒以沼吳。惟長頸鳥喙之難與共功,而范蠡去,文種誅,以終滅於楚。一得一失之幾,決於君相之疑信,非繇天下之強弱,其(當)[亦]審矣。
以普忮害之小慧,而宋奉之為家法,上下師師,壹於猜忌。狄青、王德用且如芒刺之在背,惟恐不除焉。故秦檜相,而叩馬之書生知岳侯之不足畏。則趙普相,而曹翰之策不足以成功,必也。翰之以取幽州自任也,翰固未之思也。
十記曰:“禮從其朔。”朔者,事之始也;從之者,不敢以後起之嗜欲狎鬼神也。又曰:“禮,時為大。”時者,情之順也;大之者,不忍於嗜欲之已開,而為鬼神禁之也。是故燔黍而有敦黍,捭豚而有燔肉,玄酒而有三酒,太羹而有和羹。不廢其朔,質也,而將其敬,不從其情,則文也;不違其時,文也,而致其愛,不蘄乎美,則質也。兼敦而互成,仁人孝子之以事鬼神者乃盡之。
祭用籩、豆,周制也;夏殷以上,固有不可盡考者矣。不可考者,無自而仿為之,則以古之所可考者為朔。祭之用籩、豆、鉶、俎、敦、彝,仿周制而備其器,所以從朔而將其敬,非謂必是而後為鬼神之所歆也。尊其祖而不敢褻,文治也,而質為之詘矣。太祖欲撤之,而用當時之器,過矣。過則自不能晏然於其心,而必為之怵惕,故未幾而復用之。然而其始之欲用當時之器,以順情而致養,亦未甚拂乎道也。歉然不愜,而用祖考之所常御;怵然中變,而存古人之所敬陳;皆心也。非資聞見以仿古,徇流俗以從時也。愛不忍忘,而敬不敢弛;質不忍靳,而文不敢替;故兩存之。於其必兩存者,可以察仁孝之動以天者矣。
雖然,其未研諸慮而精其義也。古者天子諸侯之事其先,歲有祫,時有享,月有薦。薦者,自天子達於庶人,而祭以等降。祭以文昭敬,位未尊而敬不得伸;薦以質盡愛,苟其親者而愛皆可致。夫祭必有屍,有屍而有獻斯有酢,有酢斯有酬,有酬斯有繹,周洽彌綸,極乎文而不欲其相瀆。故尊罍設,玄酒陳,血膋燔,牲升首,太羹具,振古如斯。而籩、豆、鉶、俎、敦、彝,皆法古以重用其文,而後尊之也至;尊之也至,而後敬無不伸。若夫薦,則有不必其然者矣。薦非不敬,而主乎愛;主乎愛,則順乎其時,而以利得其情。古之薦者,所陳之器、所獻之味無考焉。意者唯其時而不必於古與!其器,慣用而安之;其味,數嘗而甘之;仁人孝子弗忍絕也,則於薦設之焉可矣。且夫籩、豆、俎、鉶,亦非隆古之器矣;和羹、燔炙,亦非隆古之食矣;古今相酌,而古不廢今,於祭且然,而況薦乎?漢、唐以下,所謂祭者皆薦也,未有舍今以從古者也。唯不敢不以從朔之心,留十一於千百,則籩豆相仍,用志追崇之盛。而古器與今器雜陳,古味與今味互進,酌其不相拂者,各以其候而遞用之,極致其敬愛,必有當也。而太祖未之講耳,卒然而撤之,卒然而復之,義不精而典禮不定,過矣。然而其易之之情、復之之心,則固誠有於中憬然而不容抑者存也。有王者起,推此心以求合精於義,而質文交盡,存乎其人焉。非可以意之偶發而廢興之也。
一一省官以清吏治,增俸以責官廉,開寶之制,可謂善矣。雖然,有說。語云:“為官擇人,不為人建官。”此核名實、求速效之說也,非所以獎人材、厚風俗、勸進天下於君子之道也。郡縣之天下,其為州者數百,為縣者千餘。久者六載,速者三載,士人之任長吏者,視此而已。他則委瑣之簿、尉,雜流兼進者也。以千餘縣歲進一人,十年而溢於萬,將何以置此萬人邪?且夫歲進一人之不足以盡天下之才也,必矣。古之建國也,其子、男之國,提封之壤,抵今縣之一二鄉耳。而一卿、三大夫、九上士、二十七中士、八十一下士,食祿於國,為君子而殊於野人者且如此。進而公、侯,又進而天子之廷,凡其受田祿而世登流品者,不可以紀。故其詩云:“濟濟多士,文王以寧。”以文王之德,且非是而無以寧也。育人材以體天成物,而天下以靖。故易曰:“上天下澤,履,君子以辨上下、定民志。”民志於民而安於利,士志於士而安於義,勿抑其長,勿污其秀,乃以長養善氣,禮樂興,風俗美,三代之所以敦厚弘雅,迎天地之清淑者;豈在循名責實、苟求速效之閑哉?
士之有志,猶農之有力也。農以力為賢,力即不勤,而非無其力;士以志為尚,志即不果,而非無其志。士之知有善,猶工賈之知有利也。工賈或感於善,而既已知利,必挾希望之情;士或惑於利,而既已知善,必忌不肖之名。為人上者,因天之材,循人之性,利導之者順,屈抑之者逆。學而得祿者,分之宜也;菀而必伸者,人之同情也。今使為士者限於登進之途,雖受一命,抑使遷延坷坎,白首而無除授之實,則士且為困窮之淵藪。則志之未果者,求為農而力不任,且疾趨工賈,以不恤舊德之淪亡。其黠者,弄唇舌,舞文墨,炫淫巧,導訟訐,以搖蕩天下,而為生民之大蠹。然後從而禁之,亂且自此而興矣。是故先王建國,星羅棋布,而觀之於射,進之於飲,一鄉一遂,皆有賓興之典,試於司馬而授之以事,豈其人之果賢於後世哉?所以誘掖而玉之成者,其道得也。
夫論者但以吏多而擾民為憂耳。吏之能擾民者,賦稅也,獄訟也,工役也。雖衰世之政,三者之外無事焉。抑考周官六典,任此以督民者,十不二三;而興學校、典禮樂、治賓旅、蒞祀事、候災祥、庀器服者,事各一司,司各數吏,咸以上贊邦治、下修邦事,勸相之以馴雅之業,而使向於文明。固不能以其喜怒濫施於卑賤,貪叨獵取於貧民弱族也。則吏雖繁,而治固不棼;又何十羊九牧,橫加鞭撻之足憂哉?任之以其道也,興之以其賢也,馭之以其禮也,黜之陟之以其行也。而賦稅、獄訟、工役之屬,無冗員,無兼任,擇其人而任之以專。則吏治之清,豈猶有慮;而必芟之夷之,若芒刺在體之必不能容邪?乃若無道之世,吝於俸而裁官以擅利,舉天下之大,不能養千百有司。而金蝕於府,帛腐於笥,粟朽於窌,以多藏而厚亡。天所不佑,人所必仇,豈徒不足以君天下哉?君子所弗屑論已。
一二軍興,芻糧、糗糒、器仗、舟車、馬牛、扉屨、帟幕、械具,日敝日增,重以椎牛釃酒賞功酬謀之費,不可殫極,未有儲畜未充而能興事以圖功者也。於是而先儲其盈以待事,謀國者所務詳也。雖然,歲積月累,希一旦而用,則徒以受財之累,而事卒不成。太祖立封椿庫,積用度之餘,曰:“將以圖取燕、雲。”志終不遂,而數傳之後,反授中國於北(敵)[狄],則事卒不成之驗也。積財既廣,既啟真宗驕侈之心以奉鬼神;抑使神宗君臣效之,以箕斂天下,而召怨以致敗亡;則財之累也。
財可以養士,而士非待余財以養也。謝玄用北府兵以收淮北,劉宋資之以興;郭子儀用朔方兵以挫祿山,肅宗資之以振。豈有素積以貿死士哉?非但拔起之英,徒手號召,百戰而得天下也。蓋兵者,用其一旦之氣也,用其相習而不駭為非常之情也,用其進而利、坐而不足以享之勢也。恃財積而求士以養之,在上者,奮怒之情已奄久而不相為繼;在下者,農安於畝,工安於肆,商安於旅;強智之士,亦既清心趨於儒素之為;在伍者,既久以虛名食薄糈,而苦於役;應募者,又皆市井慵惰之夫,無所歸而寄命以糊口。國家畜積豐盈,人思獵得,片言之合,一技之長,飾智勇以前,而坐邀溫飽,目睨朝廷,如委棄之餘食,唯所舐齕,而誰憂其匱?一日之功未奏,則一日之坐食有名,稍不給而潰敗相尋以起,夫安所得士而養之哉?錙銖斂之,日崩月坼以盡之,以是圖功,貽敗而已矣。
且夫深智沉勇決於有為者,非可望於中材以下之子孫也。吾之積之,將以有為也,而後之人不能知吾之所為,而但守吾之所積,以為祖德。其席豐而奢汰者勿論矣;馴謹之主,以守藏為成憲,塵封苔蔽,數無可稽,猶責填入者無已。奸人乘之,竊歸私室,而不見其虛。變亂猝生,猶將死護其藏,曾不敢損其有餘以救禍。迨其亡,徒贈寇讎,未有能藉一錢之用,以收人心而拯危敗者。財之累,於斯酷矣!豈非教積者之作法於涼哉?
天下之財,自足以應天下之用,緩不見其有餘,迫不見其不足。此有故存焉:財盈,則人之望之也賒;財詘,則人之諒之也定。見有餘者,常畏其盡;見不足者,自別為圖。利在我,則我有所戀,而敵有所貪;利不在我,則求利於敵,而敵無所覬。向令宋祖乘立國之初,兵狃於戰而幸於獲,能捐疑忌,委腹心於虎臣,以致死於契丹,燕、雲可圖也。不此之務,而竊竊然積金帛於帑,散戰士於郊,曰:“吾以待財之充盈,而後求猛士,以收百年已冷之疆土”,不亦迷乎!翁嫗之智,畜金帛以與子,而使訟於鄰,為達者笑。柰何創業垂統思大有為者,而是之學也!
一三宋初定開寶通禮,書佚不傳。大抵自唐開元禮而上至於周禮,皆有所損益矣。婦服舅姑斬衰三年,則乾德三年從大理寺尹拙等奏也。本生父母得受封贈,則淳化四年允李昉之請,贈其所生父超太子太師、母謝氏太夫人始;而真宗天禧元年,遂令所後父母亡、得封本生父母,遂為定製也。斯二者,皆變古制,而得失可考焉。
禮有不可變者,有可變者。不可變者,先王亦既斟酌情理,知后之無異於今,而創為萬世法;變之者非大倫之正也。可變者,在先王之世,尊尊親親,各異其道,一王創製,義通於一,必如是而後可行;時已變,則道隨而易,守而不變,則於情理未之協也。
人之大倫五,唯君臣、父子、夫婦極恩義之至而服斬,兄弟則止於期矣,朋友則心喪而止矣,其他皆君臣、父子、夫婦之推也。舅姑雖尊,繇夫婦而推,非倫之正也。婦人不貳斬,既嫁從夫者,陰陽合而地在天中,均之於一體,而其哀創也深。夫死從子,其義雖同,而庶子不為其長子斬,庶子之妻亦如之,則非適長之不斬,不視從夫而重,雖夫歿無異,一姓之中,無二斬也。是則伉夫於父,而妻道盡矣。推而之於舅姑,不容不降也。異姓合,而有賓主之道焉。故婦初執笲以見舅姑,拜而舅姑答之。生答其拜,歿而服期,君子不以尊臨人而廢禮,所以昭人倫之辨也。
今之夫婦,猶古之夫婦也。則自唐以上,至於成周,道立於不易,情止於自靖,而奚容變焉?若尹拙之言曰:“夫居苫塊,婦被羅綺,夫婦齊體,哀樂宜同。”其言陋矣。哀樂者,發乎情,依乎性者也。人各自致,而奚以同於夫哉?婦之於夫,其視子之於父也奚若?父斬子期,亦云哀樂異致非父子之道乎?子之居喪也,非見母不入於內,則婦之得見於夫者無幾。雖不衰麻,自有質素,祭不行,而無饋籩亞獻盛飾之服,苟為禮法之家,亦何至被羅綺以與衰麻相閑乎?婦有父母之喪,夫不舉樂於其側,緣情居約,哀者哀,而哀已節者固不以樂亂之,亦無俟強與(固)[同]哀,而為不及情之貳斬矣。自宋失之,而相沿迄今,以瀆典禮,此不可變者,變而失其正也。
若夫為人後者,以所后之父母為父母,而不得厚其私親,周禮也;非周之盡一天下萬世於不可變者也。夫周則有厚道矣。天子諸侯則有世守,卿大夫則有世祿,仰承天職、上事宗廟者,相承也。抑有百世之宗,五世之宗,以合族而(勖)[飭]家政。故嗣國嗣位之適子與其宗子而未有子,則必豫擇其昭穆之等親且賢者以建為嗣。大位奸窺,危病邪伺,不豫則爭亂繇此而作。漢之桓、靈,唐之武、宣,聽廢置於婦寺之手,其炯鑒已。立后以承統,而道壹於所尊,不得以親閑之,示所重也。後世自天子而外,貴賤無恆,奮身自致,廟祧不立,宗子不尊。所謂為人後者,以私愛置,以利賴干,未嘗見貴游之子出後於寒門,素封之支承嗣於窶室。又況鄫滅於莒、賈篡於韓之瀆倫敗化者,相仍以亂。則“謂他人父”,“謂他人母”,割其天性之恩,以希非望之獲,何有於尊親?而執古以律今,使推恩靳於罔極,不亦悖乎?
若李昉者,吾不知其何以出後於人,而致青雲、依白日,極人世之通顯。或懷呴呴之惠,忘覆載之恩,曾不念位晉三公之身為誰氏之身也,其忍也乎哉!非以世祿而受榮名,非以宗祧故而為養子,前之失也,補過未晚也。且夫古非盡人而有為之後者也,故禮有無後之祭焉。苟非宗子與有世祿,廟祀不因己而存亡,從子可資以繼祖,則子之有無,天也;人不可以其偽(於)[干]天而強為駢拇枝指者也。僭立後者非法,覬覦以忘親為人後者非人,古所不敢不忍者也,奚容假古禮以薄於所生也哉?今之後,非古之後也。李昉之請,天禧之制,變之正也。
是故因亦一道也,革亦一道也。其通也,時也;萬古不易者,時之貞也。其塞也,時也;古今殊異者,時之順也。考三王,俟百世,精義以中權,存乎道而已矣。
一四將欲公天下而不私其子乎?則亦惟己之無私,而他非所謀也。將欲立長君、托賢者、以保其國祚乎?則亦惟己之知所授,而固不能為後之更授何人者謀也。故堯以天下授舜,不謀舜之授禹也;舜以天下授禹,不謀禹之授啟也。授禹,而與賢之德不衰;授啟,而與子之法永定。舜、禹自因其時、行其志,而上協帝心,下順民志,堯、舜豈能豫必之哉?
吳壽夢為四世之謀,而僚死於光;宋穆公為三世之謀,而與夷死於馮。雜公私以行其意欲,及亂之生,慝作於骨肉而不可止。宋太祖懲柴氏之託神器於沖人而傳之太宗,可也。乃欲使再傳廷美,三傳德昭,卒使相戕,而大倫滅裂,豈不愚乎!我以授之太宗,我所知也。太宗之授廷美,廷美之授德昭,非我所能知也。臣民之不輸心於太宗之子,而奉廷美、德昭,非我所能知也。堯、舜不能必之於舜、禹,而己欲恃趙普之一人,以必之於再傳之後乎?
變不可知者,天之數也;各有所懷而不可以強者,人之情也。以人而取必於天,以一人而取必於無定之臣民,則天人無權,而惟己之意欲;聖人之不為此也,所以奉天而順人也。且使太宗而能舍其子以傳之弟與從子也,不待吾之鄭重也。如其不能,則骨已朽,言已寒,與聞顧命之趙普且笑我為誤,而況拜爵銜恩於太宗之廷者乎?以己意期人,雖公而私;觀之不達,雖智而愚;乃以不保其子弟,不亦悲乎!
一五三代以下稱治者三:文、景之治,再傳而止;貞觀之治,及子而亂;宋自建隆息五季之凶危,登民於衽席,迨熙寧而後,法以斁,民以不康。繇此言之,宋其裕矣。夫非其子孫之克紹、多士之贊襄也。即其子孫之令,抑家法為之檠括;即其多士之忠,抑其政教為之薰陶也。嗚呼!自漢光武以外,爰求令德,非宋太祖其誰為迥出者乎?
民之恃上以休養者,慈也、儉也、簡也;三者於道貴矣,而刻意以為之者,其美不終。非其道力之不堅,而不足以終也;其操心之始無根,而聊資以用,懷來之不淑,不能久掩也。文、景之修此三者無餘力矣。乃其慈也,畜刑殺於心而姑忍之;其儉也,志存厚實而勤用之;其簡也,以相天下之動而徐制其後也。老氏之術,所持天下之柄者在此,而天人不受其欺。故王道至漢而闕,學術之不貞者為之也。唐太宗之慈與儉,非有異心也,而無固志。故不為已甚之行以售其中懷之秘,與道近矣;然而事因跡襲,言異衷藏,蒙恩者幸承其惠,偏枯者仍罹其傷。若於簡,則非其所前聞矣。繁為口說,而辨給奪人;多其設施,而吏民滋擾。夫惟挾恢張喜事之情,則慈窮而忿起,儉困而驕生,惡能凝靜以與人休息乎?是三君者,有老氏處錞之術以亘於中,既機深而事必詭;有霸者假仁之美以著於外,抑德薄而道必窮。及身不僨,猶其才足以(待)[持]之,不能復望之後嗣,固其宜矣。
宋祖則二者之患亡矣,起行閑,陟大位,儒術尚淺,異學不亂其心。怵於天命之不恆,感於民勞之已極,其所為厚柴氏、禮降王、行賑貸、禁淫刑、增俸祿、尚儒素者,一監於[夷狄盜賊]毒民侮士之習,行其心之所不安,漸損漸除,而蘇其喘息。抑未嘗汲汲然求利以興、求病以去,貿愚氓之愉快於一朝,以不恤其久遠。無機也,無襲也,視力之可行者,從容利導,而不屍自堯自舜之名,以矜其美,而刻責於人。故察其言,無唐太宗之喋喋於仁義也;考其事,無文、景之忍人之所不能忍,容人之所不能容也;而天下絲紛之情,優遊而就緒;瓦解之勢,漸次以即安。無他,其有善也,皆因心者也。惟心之緒,引之而愈長;惟心之忱,出之而不妄;是以垂及百年,而余芳未歇。無他,心之所居者本無紛歧,而行之自簡也。簡以行慈,則慈不為沽恩之惠;簡以行儉,則儉不為貪吝之(謀)[媒]。無所師,故小疵不損其大醇;無所仿,故達情而不求詳於文具。子曰:“善人為邦百年,可以勝殘去殺。”或以文、景當之者,非也;老氏之支流,非君子之所願見也。太祖其庶幾矣!
雖然,尤有其立本者存焉。忍者薄於所厚,則慈亦非慈;侈者必奪於人,則儉亦非儉。文帝之忮淮南,景帝之削吳、楚,太宗之手刃兄弟也;本已削,而枝葉之榮皆浮榮矣。宋祖受太后之命,知其弟不容其子,而趙普密譖之言,且不忍著聞,而亟滅其跡。是不以天位之去留、子孫之禍福,斫其惻怛之心;而不為之制,廓然委之於天人,以順母而愛弟,蹈仁者之愚而固不悔。漢、唐之主所安忍懷慚而不能自戢者,太祖以一心涵之,而坦遂以無憂。惟其然也,不忍之心所以句萌甲坼,而枝葉向榮矣。不忍於人之死,則慈;不忍於物之殄,則儉;不忍於吏民之勞,則簡。斯其慈儉以簡也,皆惟心之所不容已。雖粗而不精,略而不詳,要與操術而詭於道、務名而遠於誠者,所繇來遠矣。仁民者,親之推也;愛物者,民之推也。君子善推以廣其德,善人不待推而自生於心。一人之澤,施及百年,弗待後嗣之相踵以為百年也。故曰:光武以後,太祖其迥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