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聖嘆先生傳
金聖嘆先生傳
此文選自《二十七松堂集》卷十四。
先生金姓,采名,若采字,吳縣諸生也。為人倜儻高奇,俯視一切。好飲酒,善衡文,評書議論皆發前人所未發。時有以講學聞者,先生輒起而排之,於所居貫華堂設高座,召徒講經。經名“聖自覺三昧”,稿本自攜自閱,秘不示人。每升座開講,聲音洪亮,顧盼偉然。凡一切經史子集箋疏訓詁,與夫釋道內外諸典,以及稗官野史、九彝八蠻之所記載,無不供其齒頰,縱橫顛倒,一以貫之,毫無剩義。座下緇白四眾,頂禮膜拜,嘆未曾有。先生則撫掌自豪,雖向時講學者聞之,攢眉浩嘆。不顧也。生平與王斫山交最善。斫山固俠者流,一日以千金與先生,曰:“君以此權子母,母后仍歸我,子則為君助燈火,可乎?”先生應諾,甫越月,已揮霍殆盡,乃語斫山曰:“此物在君家,適增守財奴名,吾已為君遣之矣。”斫山一笑置之。
鼎革后,絕意仕進,更名人瑞,字聖嘆,除朋從談笑外,惟兀坐貫華堂中讀書著述為務。或問“聖嘆”二字何義,先生曰:“《論語》有兩‘喟然嘆曰’,在顏淵為嘆聖,在與點則為聖嘆。予其為點之流亞歟。”所評《離騷》、《南華》、《史記》、杜詩、《西廂》、《水滸》,以次序定為六才子書,俱別出手眼。尤喜講《易》乾、坤兩卦,多至十萬餘言。其餘評論尚多,茲行世者,獨《西廂》、《水滸》、唐詩、制義、《唱經堂雜評》諸刻本。傳先生解杜詩時,自言有人從夢中語云:“諸詩皆可說,惟不可說《古詩十九首》。”先生遂以為戒。后因醉縱談“青青河畔草”一章,未幾遂罹慘禍。臨刑嘆曰:“斫頭最是苦事,不意於無意中得之。”
曲江廖燕曰:“予讀先生所評諸書,領異標新,迥出意表,覺千百年來,至此始開生面。嗚呼!何其賢哉!雖罹慘禍,而非其罪,君子傷之。而說文者謂文章妙秘,即天地妙秘,一旦發泄無餘,不無犯鬼神所忌。則先生之禍,其亦有以致歟?然畫龍點睛,金針隨度,使天下後學,悉悟作文用筆墨法者,先生力也,又烏可少乎哉?其禍雖冤屈一時,而功實開拓萬世,顧不偉耶?”予過吳門,訪先生故居,而莫知其處。因為詩吊之,並傳其略如此雲。
諸生:明清時錄取入府州縣學生員的統稱。
倜儻:卓越豪邁,這裡指灑脫而不受世俗禮法拘束。
俯視:傲視。
貫華堂:堂名。
內外諸典:佛教徒稱佛經為內典,佛經以外的典籍為外典。
九彝八蠻:指邊遠的少數民族地區。《書旅獒》:“惟克商遂通道於九夷八蠻”。彝,同“夷”。
供其齒頰:意思是供他的品評。
權子母:以資本經營或借貸生息。
鼎革:指改朝換代的重大改革,這裡指入清以後。
兀坐:獨自端坐。
在顏淵為嘆聖:指顏淵的讚歎孔子。語見《論語子罕》:“顏淵喟然嘆曰:‘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
在與點則為聖嘆:《論語先進》:“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點,指曾點,孔子弟子。與,這裡是讚許、同意的意思。曾點回答孔子問志時說:“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流亞:指同類人物。
“青青河畔草”:《古詩十九首》中的第二首。
武進:今江蘇武進縣。
元好問(論詩)其三:“鴛鴦綉了從教看,莫把金針度與人。”后以教人作詩文的方法為“金針度人”。
度,授與。
先生姓金,名采,字若采,吳縣生員,為人灑脫而不受世俗禮法拘束,高傲奇特,傲視一切。喜歡飲酒,善於評論書籍文章,對書籍文章的評論都是以前的人沒有說過的。當時有憑講授學問而聞名的人,先生總是站出來批駁這些人。他在所住的地方貫華堂設置很莊嚴的座位,招收學生講授經書。他所講授的經書名叫《聖自覺三昧》,講稿總是自己帶著自己看,從不公開給別人看。每次到講堂開設講座,聲音洪亮,環顧四周時神采卓異,所有經史子集、箋疏訓詁,和那些佛家、道家兩教的經典及闡釋經典的雜書,以及稗官野史、九彝八蠻所記載的內容,沒有不被他評論的。議論縱橫捭闔,中心貫通始終,講得極其透徹。座位下面聽講的僧俗侶眾諸色人等崇拜到了極點,感嘆說從沒有聽過這樣的見解。先生就拍著巴掌自我讚許,即使以前講學的人聽說了,皺眉嘆息,他也不予考慮。
先生向來和王斫山交情最深,王斫山本來也是俠義的人,一天他拿千金給先生,說:“先生拿這些錢去放貸生息,以後本金歸還我,利息就給你補貼生活,行嗎?”先生答應了,可是剛剛過一個月,那些錢已經被他揮霍一空了。於是就對斫山說:“這些東西在先生家,只是增添您守財奴的惡名罷了,我已經替您花掉了。”王斫山笑了笑沒有計較。
明清易代后,先生斷絕了做官進取的念頭,改名叫人瑞,起字聖嘆。除了和親人朋友談笑之外,只是獨自端坐貫華堂中,把讀書著述作為追求。有人問“聖嘆”二字是什麼意思,先生說“《論語》有兩次‘喟然嘆曰’,在顏淵來說是驚嘆聖人孔子,在孔子來說是讚歎弟子曾點。我大概是曾點一類的人吧!”先生所評論的《離騷》、《南華》、《史記》、杜詩、《西廂》、《水滸》等書,根據次序編定為“六才子書”,都是有獨到的眼光的。他尤其愛好講《易》,對“乾”、“坤”兩卦的評述,多到十萬多字。其它的評論還有很多,至今流傳世上的著作,只有評點《西廂》、《水滸》、《唐詩》、制藝、《唱經堂雜評》的幾種刊刻版本。
傳說先生在解讀杜甫的詩時,他自己說有人在他的夢中傳話說:“各種詩都可以評論,只是不能評論《古詩十九首》。”先生於是把這個夢作為戒律。後來因為醉酒不受拘束地談《青青河畔草》一章,不久,就遭遇悲慘的災禍。面對行刑時感嘆道:“砍頭是最痛苦的事,沒想到我在無意中竟受到了這種痛苦。”
先生死後,仿效先生風格評論著作的人,像長洲毛宗崗、徐增,江蘇武進縣的吳見思、許庶庵等人是最出名的,到現在求學的人還稱讚他們。
曲江廖燕說:我讀先生所評的各種書,標新立異,見解卓越,超乎常人所想,我感覺千百年來,到他這裡才別開生面。唉!多麼優秀的人啊!雖然遭遇慘禍,卻並不是因為他犯了罪,有德行的人都為他悲傷。然而評價他的人說文章奧妙的秘訣,就是天地奧妙的秘訣,如果闡明得太透徹,不可避免會觸犯鬼神的忌諱,這樣看來先生的災禍,大概也有一些致禍的原因啊!但是先生畫龍點睛的評論,教人寫作詩文的方法,使普天下後來求學的人,完全領悟寫文章布局構思的方法,這是先生的功勞啊,這功勞又怎麼會小呢!他的災禍雖然冤屈一時,但是他的功勞確實為以後千年萬代開拓了局面,難道不卓異嗎!我路過吳門,去尋訪先生的故居,然而沒有人知道他的住處,於是我就寫詩來悼念先生,並寫下像這樣一篇關於他的生平大概的傳記。
此文選自《二十七松堂集》卷十四。金聖嘆,本姓張,名采,后改名金人瑞,號聖嘆。明末清初人,以評點《水滸傳》、《西廂記》名世。后因“哭廟案”罪被冤殺。這篇傳記生動地記載了他的為人及其業績。文章突出了他“倜儻高奇,俯視一切”的性格,選取具有代表性的細節來描寫他的為人,因而人物形象栩栩如生,使讀者如見其人,如聞其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