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敘

自敘

懷素家長沙，幼而事佛，經禪之暇，頗好筆翰。然恨未能遠睹前人之奇迹，所見甚淺；遂擔笈杖錫，西遊上國。謁見當代名公，錯綜其事，遺編絕簡，往往遇之。豁然心胸，略無疑滯，魚箋素絹，多所塵點，士大夫不以為怪焉。顏刑部書家者流，精極筆法，水鏡之辨，許在末行。又以尚書司勛郎盧象、小宗伯張正言曾為歌詩，故敘之曰：“開士懷素，僧中之英，氣概通疏，性靈豁暢。精心草聖，積有歲時，江嶺之間，其名大著。故吏部侍郎韋公陟睹其筆力，勖以有成；今禮部侍郎張公謂賞其不羈，引以游處；兼好事者同作歌以贊之，動盈捲軸。夫草稿之作，起於漢代。杜度、崔瑗，始以妙聞；逮乎伯英，尤擅其美。羲、獻茲降，虞、陸相承，口訣手授，以至於吳郡張旭長史。雖姿性顛逸，超絕古今，而模楷精詳，特為真正。真卿早歲，常接游居，屢蒙激昂，教以筆法。資質劣弱，又嬰物務，不能懇習，迄以無成。追思一言，何可復得。忽見師作，縱橫不群，迅疾駭人，若還舊觀。向使師得親承善誘，亟挹規模，則入室之賓，舍子奚適！嗟嘆不足，聊書此以冠諸篇首。”

其後繼作不絕，溢乎箱篋。其述形似，則有張禮部云：“奔蛇走虺勢入座，驟雨旋風聲滿堂。”盧員外云：“初疑輕煙澹古松，又似山開萬仞峰。”王永州邕曰：“寒猿飲水撼枯藤，壯士拔山伸勁鐵。”朱處士遙云：“筆下唯看激電流，字成只畏盤龍走。”敘機格，則有李御史舟云：“昔張旭之作也，時人謂之張顛；今懷素之為也，余實謂之狂僧；以狂繼顛，誰曰不可！”張公又云：“稽山賀老粗知名，吳郡張顛曾北面。”許御史瑤云：“志在新奇無定則，古瘦漓澌半無墨。醉來信手兩三行，醒后卻書書不得。”戴御史叔倫云：“心手相師勢轉奇，詭形怪狀翻合宜。人人慾問此中妙，懷素自言初不知。”語疾速，則有竇御史冀云：“粉壁長廊數十間，興來小豁胸中氣。忽然絕叫三五聲，滿壁縱橫千萬字。”戴公又云：“馳毫驟墨列奔駟，滿座失聲看不及。”目愚劣，則有從父司勛員外郎吳興錢起詩云：“遠鶴無前侶，孤雲寄太虛；狂來輕世界，醉里得真如。”皆辭旨激切，理識玄奧，固非虛盪之所敢當，徒增愧畏耳。時大曆丁巳冬十月廿有八日。

家：居住。“懷素家長沙”，應做廣義理解，零陵“秦屬長沙郡，漢為長沙國。”秦始皇滅楚置長沙郡，轄零陵；西漢初，原長沙郡改為長沙國，亦轄零陵。懷素稱自己“家長沙”用的是古郡名。懷素故里在零陵，早年住持綠天庵亦在零陵，故址在今永州零陵區古城內。經禪：念經參禪。筆翰：毛筆。此指書法。

奇迹：奇妙的書跡。擔笈：挑著書箱。指求學。杖錫：拄著錫杖。指僧人出行。上國：指京師。

謁見：指進見地位或輩份高的人。錯綜：交錯綜合。其事：指謁見名公所受的學問的事。遺編：指散佚的典籍。絕簡：卓絕的書簡。

豁然：開闊。疑滯：拘泥。魚箋：魚子箋。唐代名紙。素絹：白絹。塵點：墨跡點污。作書的自謙之辭。塵，墨跡。士大夫：指官吏或有聲望、地位的知識分子。

顏刑部：指顏真卿。此處應為顏史部。水鏡：明鑒，明察。辨：辨識。許：稱許。末行：即文字後面。

敘：陳述，記述。

開士：菩薩的異名。以能開啟人的自覺，又能開啟人們生活的信心，故稱。通疏：通情達理，灑脫爽朗。豁暢：寬暢。

歲時：歲月，時間。江嶺：指長江和五嶺。

勖（xù）：勉勵。

不羈：謂才行高遠，不可拘限。《文選·鄒陽〈獄中上書自明〉》：“使不羈之士，與牛驥同皂。”李善註：“不羈，謂才行高遠，不可羈繫也。”游處：指遊憩。

好事者：指愛好書法的人。動：不覺。捲軸：指裱好有軸可卷舒的書籍或字畫。此指所寫之歌。

草稿：指起稿文件隨意潦草和塗改的字體。此字體起於漢代，由此而有章草和今草。

逮：及，及至。擅：專，獨攬。

口訣：指根據書藝內容要點編成的便於記誦的語句。

姿性：縱情；任性。顛逸：顛狂放逸。精詳：精細周詳。特為：最為。真正：端正，純正。

接：交往，會合。游居：遊覽居留。激昂：振奮激勵，激勵。

資質：稟性，素質。劣弱：衰弱，懦弱。嬰：糾纏，羈絆。物務：事務。懇習：真誠學習。迄以：終於因此。

不群：不平凡，高出於同輩。還：恢復；還原。舊觀：原來的印象、觀感。

向使：假使，假令。親承：親進接受。亟挹：快速挹取，急取。規模：典範，榜樣。入室：意謂深入。此喻學問技藝得到師傳，造詣高深。舍子：舍你。舍，古人謙稱。你，作者自指。奚適：何人適合。

溢：滿，充塞。箱篋：大小箱子。

形似：外觀形式相似。虺（huǐ）：古書上說的一種毒蛇。入座：就座。奔蛇走虺勢入座：形容筆勢疾捷而成字穩妥。驟雨旋風聲滿堂：形容走筆有聲有勢，以致滿堂都能聽得見。

澹：水波起伏。引申為搖動。

王邕：唐代天寶年間（742—756）進士。枯藤、勁鐵：均喻其書跡健勁有力。

激電流、盤龍走：均比喻筆勢流暢快捷。

機格：規格，格式。以狂繼顛：指其一脈相承。

賀老：指賀知章。賀知章是會稽人，故稱“稽山賀老”。粗：略也。賀知章也擅長草書，以“狂”知名，自號“四明狂客”，故稱“粗知名”。北面：臣服於人。謂“東面而王，北面稱臣也”。

定則：法規，準則。漓澌：形容水迅速流盡。

心手相師：指手以心為師。翻：反而。

疾速：快速。粉壁：白牆。小豁：稍稍發泄。

馳毫驟墨：指揮毫行墨。列：列入。奔駟：奔馬。駟，馬也。失聲：不自主的發出叫聲。看不及：指眼光跟不上筆勢之快。

目：《穀梁傳·隱公元年》：“以其目君，知其弟也。”范寧註：“目君，為稱鄭伯也。”愚劣：愚蠢拙劣。遠鶴：遠飛的鶴鳥。前侶：前行的伴侶。孤云：單獨漂浮的雲片。寄：託付。太虛：天空。真如：佛教語。梵文的音譯。指宇宙萬有的本體。

辭旨：指話語所表達的含義。激切：激勵。理識：見解，見識。玄奧：玄虛深奧。虛盪：漂浮不切實際。

大曆：唐代宗李豫年號（776—779）。丁巳：即787年（大曆十二年）。

唐代中期，書法創作出現一股浪漫主義思潮，懷素是這股思潮的傑出代表。他那熱情狂逸的書跡，在當時的文化界引起了強烈的反響，一些文人紛紛為之賦詩讚賞。把這些詩彙集起來，他為之作了一篇《自敘》，其墨跡稱為《自敘帖》。該帖一共十五張紙連綴而成，全篇702字，126行。傳至宋代，前六行的紙質已經破損，現卷前六行為宋代蘇舜欽補書。帖尾署年款“大曆丁巳冬十月廿有八日”（註：即787年十月二十八日），現藏台北故宮博物院。該帖先敘述作者身世和學書經歷及創作情況；其次記述顏真卿對他在書法藝術上的幫助及為《懷素上人草書歌集》寫序的動機和內容，他的書法美學思想在這裡得到了展示；並錄張謂、竇冀、戴叔倫、錢起等士大夫對其書藝的評論。舉凡世上最能表現輕捷、矯健、疾速、雄奇、多力等的文字，都被用來形容懷素的草書。《自敘帖》至今已成為中國藝術史上十分珍貴的書法瑰寶。

懷素（725～785），唐代僧人書法家，俗姓錢，字藏真，長沙人。好豪飲，與“草聖”張旭齊名，並稱為“顛張醉素”。他的書法先學王羲之、王獻之，後來得到顏真卿的指點，並從張旭草書中獲得啟發，以狂險怒張的筆墨書寫不可抑制的激情。其傳世墨跡有《自敘帖》、《小草千字文》紙本、《苦筍帖》、《論書帖》等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