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和尚
蒲松齡創作的文言短篇小說
《金和尚》是清代小說家蒲松齡創作的文言短篇小說。
金和尚,諸城人(1)。父無賴,以數百錢鬻子五蓮山寺(2)。小頑鈍(3),不能肄清業(4),牧豬赴市,若佣保(5)。后本師死(6),稍有遺金,卷懷離寺(7),作負販去。飲羊、登壟(8),計最工。數年暴富,買田宅於水坡里。弟子繁有徒,食指日千計。繞里膏田千百畝(9)。里中起第數十處,皆僧,無人(10);即有,亦貧無業,攜妻子,僦屋佃田者也。每一門內,四繚連屋,皆此輩列而居。僧舍其中:前有廳事(11),梁楹節梲(12),繪金碧,射人眼;堂上幾屏,晶光可鑒;又其後為內寢,朱簾綉幕,蘭麝充溢噴人(13);螺鈿雕檀為床(14),床上錦茵蓐(15),褶疊大尺有咫;壁上美人、山水諸名跡,懸粘幾無隙處。一聲長呼,門外數十人轟應如雷。細纓革靴者(16),皆烏集鵠立(17);受命皆掩口語,側耳以聽。客倉卒至,十餘筵可咄嗟辦(18),肥醴蒸薰(19),紛紛狼藉如霧霈。但不敢公然蓄歌妓;而狡童十數輩(20),皆慧黠能媚人,皂紗纏頭,唱艷曲(21),聽睹亦頗不惡。金若一出,前後數十騎,腰弓矢相摩戛(22)。奴輩呼之皆以“爺”;即邑之人若民(23),或“祖”之,“伯、叔”之,不以“師”,不以“上人”,不以禪號也(24)。其徒出,稍稍殺於金(25),而風鬃雲轡(26),亦略於貴公子等。金又廣結納,即千裡外呼吸亦可通,以此挾方面短長,偶氣觸之,輒惕自懼(27)。而其為人,鄙不文,頂趾無雅骨(28)。生平不奉一經,持一咒,跡不履寺院,室中亦未嘗蓄鐃鼓(29);此等物,門人輩弗及見,並弗及聞。凡僦屋者,婦女浮麗如京都,脂澤金粉,皆取給於僧;僧亦不之靳(30),以故里中不田而農者以百數。時而惡佃決僧首瘞床下(31),亦不甚窮詰,但逐去之,其積習然也。金又買異姓兒,私子之。延儒師,教帖括業(32)。兒聰慧能文,因令入邑庠(33);旋援例作太學生(34);未幾,赴北闈(35),領鄉薦(36)。由是金之名以“太公”噪。向之“爺”之者“太”之(37),膝席者皆垂手執兒孫禮(38)。
無何,太公僧薨。孝廉衰絰卧苫塊(39),北面稱孤(40);諸門人釋杖滿床榻(41);而靈幃后嚶嚶細泣,惟孝廉夫人一而已。士大夫婦咸華妝來,搴幃弔唁(42),冠蓋輿馬塞道路。殯日,棚閣雲連(43),旛翳日(44)。殉葬芻靈(45),飾以金帛;輿蓋儀仗數十事(46);馬千匹,美人百袂(47),皆如生。方弼、方相(48),以紙殼制巨人,皂帕金鎧;空中而橫以木架,納活人內負之行。設機轉動,鬚眉飛舞;目光鑠閃,如將叱吒。觀者驚怪,或小兒女遙望之,輒啼走。冥宅壯麗如宮闕,樓閣房廊連垣數十畝,千門萬戶,入者迷不可出。祭品象物,多難指名。會葬者蓋相摩(49),上自方面,皆傴僂入,起拜如朝儀(50);下至貢監簿史(51),則手據地以叩,不敢勞公子,勞諸師叔也。當是時,傾國瞻仰,男女喘汗屬於道(52);攜婦襁兒(53),呼兄覓妹者聲鼎沸。雜以鼓樂喧豗(54),百戲鞺鞳(55),人語都不可聞。觀者自肩以下皆隱不見,惟萬頂攢動而已。有孕婦痛急欲產,諸女伴張裙為幄,羅守之;但聞兒啼,不暇問雌雄,斷幅綳懷中,或扶之,或曳之,蹩躠以去(56)。奇觀哉!葬后,以金所遺資產,瓜分而二之:子一,門人一。孝廉得半,而居第之南;之北、之西東,盡緇黨(57)。然皆兄弟敘,痛癢又相關雲。
異史氏曰:“此一派也,兩宗未有(58),六祖無傳(59),可謂獨辟法門者矣(60)。抑聞之:五蘊皆空(61),六塵不染(62),是謂‘和尚’;口中說法,座上參禪(63),是謂‘和樣’;鞋香楚地,笠重吳天(64),是謂‘和撞’;鼓鉦鍠聒(65),笙管敖曹(66),是謂‘和唱’;狗苟鑽緣,蠅營淫賭(67),是謂‘和幛’。金也者,‘尚’耶?‘樣’耶?‘唱’耶?‘撞’耶?抑地獄之‘幛’耶?”
據《聊齋志異》鑄雪齋抄本
“註釋”
(1)金和尚,諸城人:據李象先等編《五蓮山志·諸師本傳》,和尚姓金,名徹,字泰雨,原籍為遼陽。明末在山東諸城五蓮山寺出家。王士禛《分甘餘話》卷四云:“國初一僧,金姓,自京師來青之諸城,自雲是旗人金中丞之族,公然與冠蓋交往。諸城九仙山古剎,常住腴田數千畝,據而有之。益置膏腴,起甲第。徒眾數百人,或居寺中,或以自隨,居別墅。鮮衣怒馬,歌兒舞女,雖豪家仕族不及也。有金舉人者,自吳中來,父事之,願為之子。此僧以勢利橫行閭里者幾三十年,乃死。中分其資產,半予僧徒,半予假子。有往吊者,舉人斬衰稽顙,如俗家禮。余為祭酒日,舉人方肄業太學,亦能文之士,而甘為妖髡假子,忘其本生,大可怪也。”
(3)小:少小。
(4)清業:佛教指和尚誦經,打坐等。
(5)佣保:舊稱傭工。《史記·欒布列傳》:“為酒人保。”《集解》:“《漢書音義》曰:酒家作保佣也;可保信,故謂之保。”
(6)本師:佛教指釋迦牟尼,意即祖師。此指剃度、授戒的師父。
(7)卷懷:收藏。
(8)飲(yìn印)羊、登壟:泛指欺詐牟利、獨霸市場的卑劣行為。飲羊,謂羊販以水飲羊,增其重量以騙取高利。見《孔子家語·相魯》。登壟,壟斷而登之。壟,壟斷,岡隴之斷而高者,喻網羅市利之意。《孟子·公孫丑》下:“古之為市也······有賤丈夫焉,必求龍斷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龍,同“壟”。
(9)膏田:肥沃的土地。
(10)無人:無僧眾之外的人。人,指俗家人。
(11)廳事:此指私宅所設處理家務的處所。
(12)梁楹節梲(zhuó茁):即屋樑、楹柱、柱端斗拱、樑上短柱。
(13)蘭麝:蘭與麝香,均為香料。
(15)錦茵蓐(rù褥):錦繡的褥子。茵,坐墊、褥子。蓐,陳草復生,引申為草墊子。此借為褥。
(16)細纓革靴者:指僕人。細纓,冠的系帶。革靴,皮製長筒靴。
(17)烏集鵠立:猶言群集恭立。烏集,如烏鴉群集。鵠立,謂似鵠之延頸而立,恭敬翹盼之狀。鵠,即天鵝。
(18)可咄嗟辦:猶言可立即辦好。咄嗟,猶呼吸之間,謂時間短暫。《太平御覽》八五九《裴氏語林》:“石崇恆冬月得韭虀,為客作豆粥,咄嗟便辦。”
(19)肥醴:肥肉、甜酒。
(20)狡童:此指美貌的少年。
(21)艷曲:艷麗的歌曲。一般指以男女情愛為內容的歌曲。
(22)摩戛:碰撞。戛,擊。
(23)即邑之人若民:此從山東省博物館本,原作“即邑人之若民”。人,指上層人士;民,指下層平民。若,或。
(24)“或‘祖’之”五句:言有的稱之為“祖”,有的稱之為“伯”、“叔”,而不稱其為“上人”,不稱其僧人名號。上人,佛教稱具備德智善行的人,見《圓覺要覽》。此謂對僧人的敬稱。禪號,僧人名號。
(25)殺:減。
(26)風鬃雲轡:謂車馬如風會雲集,極言扈從之盛。風鬃,猶言風馳電掣的馬,指駿馬。鬃,馬鬃毛,指代馬。雲轡,指扈侍前後的眾多騎卒、僕役。轡,馬韁。引申為騎行。因指騎卒。
(27)“金又”五句:謂金和尚結交甚廣,能及時獲得各方情況,並以之要挾地方大員,使他們不敢觸犯自己。結納,結交。呼吸,一呼一吸,極言時間短促。郭璞《江賦》:“呼吸萬里,吐納靈潮。”方西,一個方面的軍政事務,因指獨當一面的地方官,如總督、巡撫等。短長,偏義,指短處。偶氣觸之,偶然有所觸犯。輒惕自懼,就驚而自懼,謂驚懼不安。
(28)頂趾無雅骨:謂渾身無一點文難氣。頂趾,從頭到腳。
(30)不之靳:不靳之。靳,吝惜。
(31)決:割斷。
(32)帖(tiě鐵)括:唐代科考,明經科以“帖經”取土,考生為應付考試,將經文中偏僻的章句編成歌訣熟讀記誦,叫帖括。明清時代,指科舉考試的八股文為帖括。
(33)邑庠:縣學。
(34)援例作太學生:謂援例捐納作監生。例,指捐納之例。詳《僧術》注。太學生,國子監監生的別稱。
(35)北闈:清代指稱順天(今北京市)鄉試。
(36)領鄉薦:謂考中舉人。
(37)向之“爺”之者“太”之:謂過去稱爺的,現 在稱太爺。
(38)膝席者:謂恭敬者。膝席,謂跪於席。古人屈膝跪地坐,對人表示尊敬時,上身直起,兩膝仍著地。語出《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
(39)衰絰卧苫塊:謂穿孝服,守喪制,如喪父母。衰,絰,孝服。詳《咬鬼》“縗服麻裙”注。卧苫塊,“寢苫枕塊”。古人居父母之喪,鋪草席,枕土塊。
(40)北面稱孤:謂跪於靈前,自稱孤子。北面,面北而拜。孤,無父之子。《孟子·梁惠王》下:“幼而喪父曰孤。”后凡無父或父母雙亡皆稱“孤”。
(41)杖:苴(jū居)杖,古代居父母喪所用的竹杖,俗稱哭喪棒。《荀子·禮論》:“齊衰苴杖,居廬食粥,席薪枕塊。”
(42)搴幃:揭開靈幃。搴,揭。
(43)棚閣:指暫時搭架的孝棚。
(44)旛(fān chuáng番床):同“幡幢”。此指用於喪儀的旌旗。
(45)芻靈:茅草紮成的人馬,古時殉葬用品,見《禮記·檀弓》下。下文“馬千匹,美人百袂”,均為芻靈。
(46)事:件。
(47)美人百袂(mèi妹):謂美人五十。袂,衣袖。
(48)方弼、方相:本古代驅疫避邪的神像,見《周禮·夏官·方相氏》。原只有方相,《封神演義》又加上方弼,說為兄弟兩人。殯葬時,將其用紙、竹等糊紮成高大猙獰的形象,作為開路神。
(49)蓋相摩:車蓋相碰撞。
(50)起拜如朝儀:謂禮節如同朝見君主一樣。
(51)貢監:明制,生員入監讀書者,謂之貢監。見《明史·選舉志》。簿史,指主管文書記事的小官。簿,主簿。史,府吏。見《後漢書·楊震傳》“召大將令史考校之”李賢注。簿、史,泛指府縣主管文書、財賦的雜職吏員。
(52)屬(zhǔ主)於道:相接於道。
(53)襁兒:背負哺乳幼童。襁,襁褓。
(54)喧豗(huī灰):嘈雜的響聲。
(55)百戲鞺鞳(tāng tà趟沓):散樂雜技的鑼鼓喧鬧。百戲,古散樂雜技。鞺鞳,鑼鼓聲。
(56)蹩躠(bié xiè別卸):此謂歪歪倒倒,如跛行一般。蹩,跛不能行。躠,行不正。
(57)盡緇黨:全是和尚。緇,黑色。僧服色尚黑,因以指僧人。
(60)法門:佛教指修行者入道的門徑。
(62)六塵:佛教指色、聲、香、味、觸、法。認為六塵與六根(眼、耳、鼻、舌、身、意)相接,而產生種種嗜欲,導致種種煩惱,因又稱之為六賊。
(63)參禪:佛教修行方法,即默坐靜思,悟求佛理。
(64)“鞋香”二句:指僧人履地戴天,雲遊四方,尋師問道。鞋、笠,為其穿戴之物;楚地、吳天,言其奔走之地。
(65)鼓鉦(zhēng爭)鍠聒:鐘鼓之聲聒耳。鉦,鉦鐃,銅鑼。鍠,鐘鼓聲。
(66)敖曹:喧鬧。
金和尚,是山東諸城人。他的父親是個無賴,以幾百錢的身價把他賣給了五蓮山的寺院。因為金和尚從小無知愚笨,不能育經參禪,所以只能幹些放豬趕集的雜事,就像個傭人一樣。後來他的師傅死了,遺留下很少的一點銀子,金和尚就把銀子揣在懷裡離開寺院,作小商販去了。他最善長干那些投機倒把、牟取暴利的勾當,數年間竟成了個大富戶,在水坡里買了住宅和土地。他的徒弟非常多,吃飯的人數日以千計,村子四周有成百上千畝良田。他在村裡蓋起了幾十座宅院,只住和尚不住雜人;即使有,也是些沒有產業的窮人,攜帶著妻子兒女,來這裡租賃他的房子和地當佃戶。每一座宅院門內,四周房子相連,都是些佃戶住在裡面。和尚住的房舍在宅院中間:前邊有大廳,重粱掛柱,彩繪金碧,耀人眼目;大廳里的几案、屏風,晶瑩光亮,可以照出人影;再後邊是寢室,裡面掛著紅色帘子和繡花帷幔,蘭麝香味四溢噴鼻;檀木床上鑲著螺殼畫,上面鋪著錦緞褥墊,摺疊得有一尺多厚;壁上有很多名家的美人山水畫,懸掛粘貼得幾乎沒了空隙。金和尚只要一聲長呼,等在門外的幾十個僕人,便如雷鳴一樣齊聲答應。這些人頭戴紅纓帽,腳穿皮靴,都像烏鴉般聚集過來伸長脖子站著。他們接受吩咐時都用手掩著嘴說話,側著耳朵聽。若有客人突然來到,十幾桌宴席只要喲喝一聲,很快就可以辦好。蒸熏燒煮的各種美味佳肴,紛紛擺上來,滿桌上熱氣騰騰如下起了雨霧。只是不敢公開蓄養歌妓;但卻有十幾個美少年,都聰明伶俐討人喜愛,他們頭纏皂紗,口唱艷曲,讓人聽了看了覺得也很不錯。金和尚若是一出門,十幾個騎馬的隨從便前呼後擁,腰裡挎著弓、箭互相碰擊發出聲響。奴僕們稱呼金和尚叫“爺”。就是本縣的那些平民百姓,有稱呼他“爺爺”的,有稱呼他“伯伯、叔叔”的,而沒有叫他“師父”、“上人”的,更無稱呼他的法號的。他的徒弟出門,聲勢比金和尚略差一點,但是他們都騎著很威風的駿馬,也和一般的貴公子大致相同。金和尚又廣為結納,就是遠在千里之外也有人和他及時互通消息,以此掌握地方軍政長官的把柄。這些官員若偶而氣盛冒犯了他,就先自己戰戰兢兢嚇得不得了。金和尚的為人,粗俗不雅,從頭到腳沒有一塊雅骨。他一生沒有奉誦一經,沒學會一咒,從來不到寺院;他的住室中未曾有過誦經用的金鐃和法鼓這類器物,他的徒弟從未見到過,而且也沒聽說過。凡是來租賃房屋居住的佃戶,家中的婦女們打扮得就像京城裡的人那樣浮華艷麗,她們用的香脂、頭油、花鈿、鉛粉,都是和尚們供給的,而和尚們對這類花銷也毫不吝惜,因此村裡頂名務農並不種地的人家有上百戶。經常發生不守法的佃戶砍下了和尚的腦袋埋在床下的事情,金和尚對此也不太追究,只是把這類佃戶趕出村去就算完了,他們歷來的習俗就是這樣。金和尚後來又買了個異姓人家的孩子,讓他做自己的兒子。還專門請了個教書先生,教兒子學習科舉功課。他的兒子聰明有文采,就讓他進了縣學,隨即按照慣例成了太學生,不久,參加順天府鄉試,考中了舉人。由此金和尚被人們稱為“太公”並叫響了。過去稱金和尚為“爺”的如今再加上個“太”字,原來對他行常禮的人現 在都垂手改行兒孫禮了。
過了不久,太公和尚死了。金舉人披麻戴孝,身卧草墊頭枕土坯,面對靈床自稱孤哀子;金和尚的徒弟們用的哭喪棒堆滿了床榻;然而在靈幃後面嚶嚶細聲哭泣的,惟有金舉人的夫人一人而已。士大夫們全都盛裝而來,揭起靈幃弔唁,官員們的傘蓋、車馬多得堵塞了道路。到了出殯那天,搭的棚閣像雲彩一樣連成一片,旌幡幢蓋遮天蔽日。用草扎的殉葬品,都用金帛裝飾。車馬傘蓋和儀仗幾十套;馬有千餘匹,美女近百人,都栩栩如生。方弼和方相兩個開路神,是用硬紙殼製成的巨人,頭束皂帕身穿金甲;裡面雖是空的但卻用木架支撐著,讓活人在裡面扛著它走。還在裡面安裝上能轉動的機關,使開路神須屑飛舞,目光閃爍,像要吶喊一樣。觀看的人都感到很驚奇,有的小孩遠遠地看見它就嚇得哭著跑了。為金和尚製作的冥宅壯麗得猶如宮殿,樓閣房廊連接足有幾十畝地,裡面千門萬戶,人進去就能迷路出不來了。祭品上的麟、鳳、龜、蛇四靈物,人們大多都叫不出名字來。會合到這裡來行送葬禮的人車蓋相接,上自地方官員,他們都躬著腰進來,恭恭敬敬地按朝見的儀式起拜;下至本縣的貢生和小吏,他們只能手扶地面行叩首禮,不敢勞累金舉人和那些師叔們。這個時候,人們傾城出動都來瞻仰,男男女女氣喘揮汗,絡繹不絕;有帶著老婆抱著孩子的,有呼喊兄長尋找妹妹的,真是人聲鼎沸。再摻雜上鑼鼓吹打的喧鬧聲,各種雜耍戲劇的鏗鏘聲,連人的說話聲都聽不見了。那些看熱鬧的人的身子自肩以下都被擠得看不見了,只能看到千萬個人頭在攢動。人群中有個孕婦肚子疼急了要分娩,幾個女伴便張開裙子當作帷帳,圍繞守護著她;只聽到嬰兒的啼哭,也來不及問是男孩女孩;裂下一塊衣服包好孩子抱在懷裡,有扶著她的,有拉著她的,很費勁地擠出去走了。這真是一大奇觀啊!金和尚入葬以後,把他所遺留下來的資產一分為二:一份歸他的兒子金舉人,另一份歸他的徒弟們。金舉人得到了一半家產,在他住宅的東西南北四周,都是和尚們的地盤;然而金舉人與和尚們都是兄弟相稱,他們之間的利益仍舊休戚相關。
異史氏說:“這也是一個流派,佛教的兩宗沒有這一派,六祖也沒傳下這一派,可以說是獨創的一條修行大道。然而,我聽人說過:五蘊皆空,六塵不染,叫做‘和尚’;口中說法,座上參禪叫做‘和樣’;遊方行腳,今 天跑到湖北,明 天跑到江蘇,叫做‘和撞’’;敲擊震耳的鑼鼓,吹著悠揚的笙管,叫做‘和唱’;像狗一樣,卑鄙無恥地到處鑽營,又像一隻蒼蠅,飛來飛去地吃喝嫖賭,叫做‘和幛’。這位金和尚,是‘和尚’呢?‘和樣’呢?‘和撞’呢?‘和唱’呢?還是地獄里的‘和幛’呢?”
《聊齋志異》多處寫到和尚,還有11篇是以和尚為主角的,但這些和尚人多數不是好東西.奸騙貪占,無所不有,《金和尚》一篇就是這一類和尚故事中用力較多.篇幅較長的一個。
《金和尚》的情節比較簡單,敘述語言較少,是《聊齋》中以描寫為主,也以描寫見長的篇章。敘述部分不過略說其身世,少小被賣為僧,后卷帶本師遺金離寺成為生意人,然後依靠不法手段暴發致富。接下來就是從各個方面描寫他的富貴豪奢和囂張氣焰,以及弟子僕從們的趨炎附勢,最後描寫他死後葬禮的驚人鋪張。作小說讀可,作散文讀可能更容易去留心品味其以描寫見長的藝術旨趣。
金和尚的形象有深刻的典型意義和認識價值,他其實已是一個披著袈裟的土豪惡霸,在他的身上,概括了犬貴族、人官僚、大奸商、大惡棍的惡劣道德品行和窮奢極欲的生活方式,勾勒了受到商人市儈意識腐蝕的封建制度進一步腐化、社會生活環境進一步霉變的現實狀況。把他和《金瓶梅》里的西門慶一比,有極多相似之處,都是社會軀體里滋生出來的癌變腫瘤,其擴散蔓延的結,是把社會推向死亡的深淵。異史氐日:“此一派也,兩宗未有,六祖無傳,可謂獨辟法門者矣。”這也是中國文學史上和尚人物畫廊中的一個特殊形象。
蒲松齡(1640~1715 年),清代傑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人。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
蒲松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