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昂
白昂
明孝宗弘治二年(1489年)五月,黃河大決於開封及封丘荊隆口,郡邑多被害,有人主張遷開封以避其患。九月,命白昂為戶部侍郎修治河道,賜以特敕令會同山東、河南、北直隸三巡撫,自上源決口至運河,相機修築。弘治三年正月,白昂查勘水勢,“見上源決口,水入南岸者十三,入北岸者十七。南決者,自中牟楊橋至祥符界分為二支:一經尉氏等縣,合潁水,下塗山,入於淮;一經通許等縣,入渦河,下荊山,入於淮。又一支自歸德州通鳳陽之亳縣,亦會渦河,入於淮。北決者自陽武、祥符、封丘、蘭陽、儀封、考城,其一支決入荊隆等口,至山東曹州,沖入張秋漕河。去冬水消沙積,決口已淤,因並為一大支,由祥符翟家口合沁河,出丁家道口,下徐州”。根據此種情況,他建議“在南岸宜疏浚以殺河勢”,“於北流所經七縣築為堤岸,以衛張秋”。朝廷同意后,他組織民夫二十五萬“筑陽武長堤,以防張秋,引中牟決河……以達淮,浚宿州古汴河以入泗”,又浚睢河以會漕河,疏月河十餘以泄水,並塞決口三十六處,使河“流入汴,汴入睢,睢入泗,泗入淮,以達海”。
弘治二年(公元1489年)五月,黃河爆發洪害,在開封黃花崗決口,山東南部以及河南大部皆成汪洋,明朝政府先後投入五萬多人救災,折騰到八月份,總算災情緩解。
可許多熟知水患的大臣給了朱祐樘當頭一棒:眼下水災不過是一個開頭,更大的水災必將風雲再起,連京杭大運河都有阻斷的可能。
修吧!九月朱祐樘下旨,命戶部侍郎白昂修治黃河,發民夫二十萬,令山東、河南、北直隸三省巡撫皆受白昂節制調度,要權給權要錢給錢,只要能把黃河治好。
關鍵問題是,怎麼治?
在今天的教科書里,黃河被尊稱為中華民族的母親河。但是翻翻漫長的中國古代史卷冊,我們不得不悲哀的發現:這位偉大的母親更象是一頭瘋狂的母獅,在廣袤的中原大地上橫衝直撞,吞噬著她苦難的兒女。無數血淚斑斑的水災記錄由此而寫成。黃河流域腹地的河南省,自古以來就苦大仇深。
怎麼對付這頭狂野的猛獸?黃河兩岸的地區都把修壩當做主要工作。結果卻是:要麼是堤壩被咆哮的黃河水沖毀,要麼是東家不鬧西家鬧,摁下葫蘆起來瓢。那就挖掘人工運河疏通水道吧。大禹他老人家不就是這麼做的么?可開工了才明白,人工挖河的速度遠趕不上洪水暴漲的速度快。你正揮汗如雨地趕工程,卻發現已被淹沒在茫茫波濤里了。
在這個問題上,著名奸臣徐有貞曾做過一個經典的實驗,操作如下:
找兩個容量相等的水箱,裝滿同樣質量的水,一個箱子底部開一個大窟窿,另一個箱子底部開若干面積總和與大窟窿相同的小窟窿,開始放水,結果證明:開若干小窟窿的水箱水先放完。
徐有貞用這個實驗說明:在開挖運河緩解水患的問題上,與其開挖一條大運河,不如開挖若干條總流量相等的小運河。(徐有貞張秋治水,或謂當浚一大溝,或謂多開支河,乃以一瓮竅方寸者一,又以一瓮竅之方分者十,並實水開竅,竅十者先竭)
這次實驗在四百多年後,也被美國物理學家史密斯嘗試過。這就是物理學著名的水箱放水實驗。著名的巴拿馬運河正是以此為理論基礎開鑿成功的。所以儘管徐有貞的名聲不好,但以人類科學進步的名義,我們還是有理由向這個混球表達敬意。
雖然這個混球理論正確,也親自實踐並治水成功,可很多人並不信。別人不信不要緊,負責治水的戶部侍郎白昂相信。
白昂,字廷儀,江蘇常州武進人。天順年進士,歷任禮科給事中、兵部侍郎、戶部侍郎等職務,主要工作經歷包括:在鳳陽督造皇陵,在江蘇沿海剿滅倭寇。縱觀其履歷,不是打仗就是修墳,貌似和水利工作沒啥關係,但之所以選擇他,是有原因的。
首先因為治水就是打仗,需要調動人力,統籌指揮。會帶兵的人未必會治水,但會治水的人必須會帶兵。中國古代相當多的水利人才,都有過沙場橫刀立馬的光榮歷史。
其次他是清官,千百萬工程款從手裡過,眼皮都不眨一下,相當嚴於律己。更牛的是,他連祖宗都要嚴格要求。
去鳳陽督造皇陵,眼見當地鬧災,他乾脆給中央提意見:太祖的墳咱修得寒酸點,剩下的錢全賑濟災民?這種事放在封建社會實在是大逆不道了,但白昂不管,長久以來他都堅持一個信念:老百姓的饑寒比皇帝家的墳重要。
一個連朱元璋都不怕的人,當然不會怕洪水。所以,他最合適。
而白昂不怕洪水也是有原因的。二十年前他科場登第,座師正是徐有貞。雖然他們的師徒關係很短(徐有貞不久后就倒台),但徐有貞的蠅營狗苟,白昂一樣沒有學到;徐有貞在治水方面的才華與思想,他卻學得青出於藍。
這一次,四十六歲的白昂接過老師的槍,他面對的是更強大的對手--黃河。
壯志滿懷的白昂來到了河南,他發現,整個中原大地已經是汪洋一片,殃及河南、山東、河北、江蘇等地區。他還有他的治河大軍,彷彿聖經故事裡的諾亞方舟。
但白昂毫不慌亂。黃河最終還是要奔流入海。治水的關鍵在於如何讓黃河以最平穩的線路入海。所以,白昂提出了治水方略:北堵南疏。
北堵,就是在黃河以北的沿線地區修築堤壩,防止黃河水向北蔓延;南疏,就是在黃河南岸地區廣挖運河,分流緩解洪峰壓力,並將黃河南岸幾條水道連接起來,引導黃河水經淮河入海。一句話:把黃河水平安趕入大海,就是勝利!
但理論好未必是萬能的。哪個地方該修堤壩,哪個地方該清淤,哪個地方該泄洪,都是需要反覆斟酌的。白昂抓住了兩個關鍵的開工點:河南陽武,宿州古汴河。
具體操作方法是:沿河南陽武修築長堤,阻止黃河水北上;疏通宿州古汴河,引黃河水入汴河,再由人工開掘線路,將汴河與淮河連接起來,使黃河經由淮河入海。施工方法則是完全按照徐有貞的實驗理論進行的。黃河南線開挖大大小小的月河,分流入淮。
與之相對應的,是大大小小的攔水壩和分流月河的修築與挖掘。白昂細緻考慮到了所有的可能,在修築河堤的同時,也在河堤下面修築攔水壩緩解水勢。而從河南到江蘇,從江蘇到山東,數千條大大小小的分流月河開工了,它們彷彿一根又一根堅韌的網線,細細密密,纏住黃河猛獸龐大的身軀。這是一項橫跨中原四省的大型水利工程,施工時間卻有限得很:必須要趕在第二年雨季到來前完成施工,否則新一輪汛期來臨,所有的心血都將化為泡影。
工程大,工期急,白昂迎難而上。他充分延續了天不怕地不怕朱元璋都不怕的傳統,工程監督一絲不苟,違紀官員逮誰辦誰,特別是在分流泄洪這一敏感問題上,白昂毫不留情,專拿富戶豪強開刀,盡量保護小民百姓家財產。直把幾省地方大員折騰得叫苦連天。
但也正因如此,整個治河工程進展順利,但白昂卻並未輕鬆,他隱約感到,自己這個看似完美無暇的治河計劃里,似乎隱藏著一個巨大的漏洞。
終於,當他來到一個地方,仔細觀察了當地水情后,他找到了這個漏洞。
這個漏洞,就是山東張秋河。
張秋河西接黃河,東接京杭大運河,是中國北方水路交通的樞紐。而在決定治水成敗的引黃入海工程里,黃河經由山東入淮河的整條道路上,它是重要的拐點。
正因為特殊的地理緣故,所以長久以來,黃河一發脾氣,張秋河准受株連,直到1453年,徐有貞以其獨創性的治水方略加以整治,方才太平下來。到白昂前來視察工作的時候,中原大地汪洋一片,這裡卻依舊太平無事。
但白昂卻敏銳的發現:這個平靜,是暫時的。治水計劃的最大漏洞,正在於此。
所有的治水計劃,核心都是讓黃河進入淮河。這有一個前提:黃河水進入淮河時,流量已經大為減弱。但是,如果是更大的洪水呢?一旦入淮的洪水超過了淮河的承受力,那麼淮河沿岸勢必將遭受滅頂之災,而張秋河將會率先發生決堤,成為整個淮河大水災的導火索。
意識到問題嚴重的白昂急忙向朝廷寫了奏摺,建議從山東東平至青縣,開鑿十二條月河,將部分黃河水引入山東大清河與小清河入海,緩解淮河的分流壓力。這是一個事半功倍的方略,既避免淮河水患,又解決山東北部旱區的用水問題,可謂是一舉多得,萬無一失。
然而,白昂收到了中央的回復:不準!愕然的白昂反覆思考,就是不明白咋回事。
白昂的這封奏章送上去后,朝堂里就吵翻了天,幾位重臣經過討論:一致建議是不修!
關鍵是錢,修水利費錢,國庫本身不富裕,追加投資,為的只是一個未必會出現的可能,這不是犯病嗎?山東的官員也不幹:河南發水干我鳥事,你把黃河水引到我家來,不是給我找麻煩嗎?言官們更是把白昂罵得狗血淋頭,值得諷刺的是,支持白昂意見的最重要人物竟然是劉吉,只有他苦口婆心堅持這是防患於未然的最好方法。但他正確的聲音,很快就淹沒在鋪天蓋地的反對聲里了。
白昂嘆了口氣,繼續幹活了。弘治三年夏,這項連接中原四省的大型水利整治工程竣工了,從此,飽受洪澇災害的黃河中游地區,在之後半個多世紀免受水災的困擾。白昂歸京后得到褒獎,后被提拔為刑部尚書,繼續堅持鐵面無私的工作作風。退休后,朱祐樘親筆為他題寫了“宏裕之量,明達之才”八個大字。今天立於江蘇常州白氏宗族祠堂內。不過這樣一位傑出人物,竟然沒有被列入清朝人編的《明史》,真不知道張廷玉們執行的是什麼標準。
但百姓們是不會忘記他的。白昂在河南陽武修築的長堤,被當地百姓命名為“白堤”;宿州符離河河橋上,也刻有大儒李東陽為他撰寫的碑文;保存完好的白氏宗族祠堂,當地人常常去拜祭,連抗戰時候殺人如麻的日本鬼子也敬畏三分,路過此處時恭恭敬敬的繞道而行。還是那句老話: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弘治五年,黃河再次爆發洪災,地點成了蘇北淮河流域,之後,就有了年近花甲的劉大夏在治河工地上累吐血的故事。那次的黃河決口地正是張秋河。如果聽從了白昂當年的意見,這一切是可以避免的。
所以別說後世,就是當時也有很多人後悔不迭。明經世文編里說“若從此議,淮無獨受之患,利有十倍於小河月河者。”可是,這類尷尬事今天也不稀罕,許多的中小學危房,平日里搖搖欲墜沒人管,直到死了人,才有了領導“高度重視嚴肅處理”。歷史在進步,民族也在進步,這種不見棺材不掉淚的悲劇,但願少一些的好。
經過白昂與劉大夏兩位重臣的治理,肆虐數年的黃河終於消停了,中原四省恢復了生產,可謂功德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