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門后四學士
蘇門后四學士
宋代李格非、廖正一、李禧、董榮的並稱。繼蘇門四學士黃庭堅、秦觀、晁補之、張耒之後,上述四人被稱為“蘇門后四學士”。他們的文學理論和詩文創作都頗具特色,與前“四學士”一樣,他們也是蘇軾文學的傳人,元祐文壇的中堅。
廖正一《瑤池宴令》:
飛花成陣,春心困,寸寸、別腸多少愁悶,無人問。
偷啼自搵。殘妝粉,抱瑤琴,尋出新韻。
玉纖趁、南風未解幽慍。低雲鬢,眉峰斂暈,嬌和恨。
李格非《書〈洛陽名園記〉后》:
論曰:洛陽處天下之中,挾餚澠之阻,當秦隴之襟喉,而趙魏之走集,蓋四方必爭之地也。天下常無事則已,有事,則洛陽必先受兵。予故嘗曰:“洛陽之盛衰,天下治亂之候也。”
方唐貞觀、開元之間,公卿貴戚開館列第於東都者,號千有餘邸;及其亂離,繼以五季之酷。其池塘竹樹,兵車蹂踐,廢而為丘墟;高亭大榭,煙火焚燎,化而為灰燼,與唐共滅而俱亡者,無餘處矣。予故嘗曰:“園圃之興廢,洛陽盛衰之候也。”
且天下之治亂,候於洛陽之盛衰而知;洛陽之盛衰,候於園圃之廢興而得,則《名園記》之作,予豈徒然哉?
嗚呼!公卿士大夫方進於朝,放乎一己之私意以自為,而忘天下之治忽,欲退享此樂,得乎?唐之末路是矣!
宋韓淲《澗泉日記》卷上載:“廖正一明略、李格非文叔、李禧膺仲、董榮武子,時號‘后四學士’。明略有《竹林集》,文叔有《濟北集》,膺仲、武子文集未之見也。”黃庭堅、秦觀、晁補之、張耒四人,文學史上稱“蘇門四學士”,這已為我們所熟知;但據這條記載,當時還有“后四學士”,對此學界很少提及,更無人對他們進行專門研究。按:韓淲(1159~1224),字仲止,號澗泉,祖籍開封,元吉子,南渡后居上饒(今屬江西)。所著《澗泉日記》,現存《永樂大典》本,凡三卷,另有《澗泉集》二十卷傳世。《四庫提要·澗泉日記提要》稱韓淲“人品學問,即具有根柢。……其親串亦當代故家,如東萊呂氏之類,故多識舊聞,不同剿說”。則其為人為學都可信賴,所言廖正一等“時號‘后四學士’”,必當有所據依。只是四人文集散佚,其中李禧、董榮兩家的史料遺存極少,作為一個文學群體,長期為歷史的塵埃所掩,便幾乎從研究者的視野中消失。唯其如此,更有發掘和考察的必要,否則,許多研究就難免存在缺失,比如蘇軾文學集團的核心,一般就只知是“四學士”或“六君子”。本文擬鉤沉發覆,考述廖正一、李格非等四人的生平事迹、著作及與蘇軾等人的關係,並略論他們的文學思想及創作成就,以求對“后四學士”有較多的了解。
“后四學士”事迹著作考略
據上引《澗泉日記》,“后四學士”的領銜人物是廖正一。廖正一,字明略,安州(今湖北安陸)人。元豐二年(1079)進士。元祐二年(1087)除秘書省正字,六年,除秘閣校理①,通判杭州(見孔武仲《舉自代》,詳下引),紹聖二年(1095)知常州②,入元祐黨籍,貶監玉山稅,卒。《東都事略》卷一一六有傳。
今存鄒浩《雪廖正一奏狀》,為我們了解廖氏知常州時的遭遇,提供了重要補充:“伏見前秘閣校理廖正一文高學博,望著一時,性介少容,多取怨嫉。昨知臣鄉里常州日,恩威并行,善良得所,父老勸誦,謂近年以來少見比擬。只緣不能曲奉本路監司,為其深怒,遂以鍛煉慘酷,造成正一贓濫等事,士民痛憤,為之流涕。近雖蒙朝廷引用累赦許令敘復,然曖昧之罪,尚未昭除。……伏望聖慈特降指揮,選官置司,別行根勘。”③ 蘇軾晚年由儋州北歸,在《答廖明略》(其二)中,對此案也很關心,曾滿懷同情和信心地說:“毗陵異政,謠頌藹然,至今不忘。為民除穢,以至蠆尾,吳越戶知之,此非特兒子能言也。聖主明如日月,行遂展慶,眾論如此。”④ 無論“根勘”結果如何,廖正一這顆文苑政壇“文高學博”的明星,在黨禍時期殘酷的政治清洗和官場內耗中,已不可能有多大作為了。
廖正一的卒年,文獻闕載。考吳則禮《北湖集》卷四有《予謫居荊南,賦詩百餘篇,書為兩軸。丙戌(崇寧五年,1106)夏,泛舟歸潤,道由漢陽,廖明略邀予飲於郎官湖,因攜示之。明略堅欲抄錄,會予舟行甚速,期以他日見歸,不幸明略死矣,此本不復可得。……因感而有作》詩,詩曰:“三年放逐臣,今復得歸去。夢已到南徐,船回正鳴櫓。”“南徐”即潤州(今江蘇鎮江)。細味詩意,作此詩時尚未抵達潤州,而知廖已死,則廖正一卒年,當即在崇寧五年的夏秋。常州案是否得以“根勘”,“根勘”后廖氏是否得以昭雪,其在漢陽是否有職任,皆不可詳。
廖正一的著作,《東都事略》本傳稱“有文集十卷”。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卷一九(衢本)著錄“廖明略《竹林集》三卷”,謂“紹聖間,明略貶信州玉山監稅,鬱郁不得志,喪明而沒。自號竹林居士”。《文獻通考》卷二三七同。所述過簡,且上引吳則禮謂其臨終前尚“堅欲抄錄”詩稿,則“喪明而沒”顯然失實。晁氏所錄,從集名判斷,當即韓淲所見的本子。但《宋史》卷二○八《藝文志七》又著錄“《廖正一集》八卷”。則廖氏文集,宋人著錄有十卷、三卷、八卷三種,集名也不相同,蓋有多種版本傳世。《全宋詞》小傳謂廖氏“有《竹林集》三卷(或雲有《白雲集》)”。按《瀛奎律髓》卷二○收廖正一《和補之梅花》詩,方回稱“有《白雲集》”,唐圭璋先生蓋據此。又佚名《排韻增廣事類氏族大全》卷一八,亦謂廖正一“有詩文號《白雲集》”。考宋何汶《竹庄詩話》卷一○收黃庭堅《次韻廖明略陪吳明府白雲亭燕集》詩,釋道潛也有《與廖明略學士賦余干縣白雲亭一首呈吳明府》⑤ 詩,《白雲集》是否與此“白雲亭”名有關,已不可考。各集皆散佚已久,《全宋詩》僅輯得佚詩七首,《全宋文》也輯文不多。
李格非,字文叔,濟南(今屬山東)人。熙寧九年(1076)進士,調冀州司戶參軍。試學官,為鄆州教授。入補太學錄,再轉博士。紹聖立局編元祐章奏,以為檢討,不就,戾執政意,通判廣信軍。召為校書郎,遷著作佐郎、禮部員外郎,提點京東刑獄,予祠。崇寧元年(1102)七月入元祐黨籍,罷。⑥ 卒,年六十一。《宋史》卷四四四有傳。
李格非是宋代著名女詞人李清照之父,其著作,晁氏《郡齋讀書志》卷九、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八僅載《洛陽名園記》一卷,而未錄其文集。據陳氏說,其“集不傳,館中亦無有,惟錫山尤氏(袤)有之。《(皇朝)文鑒》僅存此跋(按指《書洛陽名園記后》),蓋亦未嘗見其全集也”。尤袤所藏本,疑即韓淲所說的《濟北集》。劉克莊《后村詩話》續集卷三稱有“詩文四十五卷”,當是《濟北集》的卷數。明焦竑《國史經籍志》卷五著錄《李格非集》四十五卷,蓋即據《后村詩話》。文集也已久佚,《全宋詩》輯得佚詩九首、零句二,《全宋文》輯文也不多。又,《玉海》卷三九載李格非《(禮記)精義》十六卷,另著有《歷下水記》,見《墨庄漫錄》(詳下引)。
至於李禧、董榮二人,文獻所載極罕,生平已不可考。按孫紹遠《聲畫集》卷八載李膺仲《題自畫蘆雁》詩:“晚來無聲理扁舟,喚起騷人漫浪愁。過眼飛鴻三兩字,淡煙寒日荻花秋。”《全宋詩》卷一一九九收此詩,小傳曰:“李膺仲,約神宗、哲宗時人。”據《澗泉日記》,作者當以“李禧,字膺仲”為確。《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九載苕溪漁隱曰:“詞句欲全篇皆好,極為難得。……董武子‘疇昔尋芳秘殿西,日壓金鋪,宮柳垂垂’。然秘殿豈是尋芳之處?非所當言也。”《全宋詞》收此零句,案稱“此數句似是《一剪梅》詞殘篇”,小傳謂“董武子名耘,或名榮。疑作耘為是”。按晁補之《永感堂記》⑦,記“東平董耘武子”孝親事,唐圭璋先生蓋據此。然董榮、董耘是否一人,尚無直接的依據,其人似當據《澗泉日記》作“榮”為是。⑧ 二人文集,韓淲稱“未之見”,其實就連他們是否曾有集行世,也不可考。蓋二人當時初露頭角,便被波詭雲譎的政治風潮所淹沒,永遠地消失了。
綜觀上述四人,廖、李(格非)二人皆登進士第,嘗任職秘閣,唯李格非歷官最高;后又同罹元祐黨禍,而廖正一竟蹭蹬以卒。董榮也有館閣(元豐新制,館閣併入秘書省)經歷,從上引其殘詞“疇昔尋芳秘殿西”句可知;而李禧既入“后四學士”之列,亦當嘗入秘書省,唯現存文獻闕載。
“后四學士”與蘇軾及前四學士關係考
廖正一等四人,必須及蘇軾之門,且在與蘇軾的關係上,同黃、秦等蘇門“四學士”有可比性,才有資格稱“后四學士”。然因李禧、董榮事迹已不可詳,故此所考,只能以廖、李二人為主。
按《東都事略·廖正一傳》:“元祐中,蘇軾在翰苑試館職之士,得正一對策,奇之,除秘書省正字。……軾門人黃、秦、張、晁,世謂之四學士,每過軾,軾必取密雲龍瀹以飲之。正一詣軾謝,軾亦取密雲龍以待正一。由是,正一之名亞於四人者。”蘇軾試館職,在元祐元年(1086)十一月。上引晁氏《邵齋讀書志》在著錄《竹林集》時,亦曰:“元祐中召試館職,蘇子瞻在翰林,見其所對策,大奇之。俄除正字。時黃、秦、晁、張皆子瞻門下士,號‘四學士’,子瞻待之厚,每來必命侍妾朝雲取密雲龍,家人以此知之。一日,又命取密雲龍,家人謂是‘四學士’,窺之,乃明略來謝也。”則廖正一乃蘇軾所取士,與蘇軾關係之親密,在當時的聲望,僅亞於“四學士”。蘇軾在《答錢濟明三首》(其二)中,有“某得來書,乃知廖明略復官”⑨ 云云,對其進退,也一直縈懷。許多年後,蘇軾南貶北歸時,有《答廖明略》書二首⑩,寫心述懷,極盡款曲,流露出深厚的師友情誼。軾弟蘇轍在為廖正一除秘書省正字所草制中,有“爾推言往古,以及當世,挺然不回”,“爾往講習道義,長育才幹,敦業以待舉”之語,(11) 褒之亦至。
廖正一與前“四學士”,更是遊伴兼詩友。他與晁補之為同年進士。《能改齋漫錄》卷一六《晁無咎嘲田氏詞》曰:“元豐己未(二年),廖明略、晁無咎同登科。明略所游田氏者,姝麗也。一日,明略邀無咎同過田氏,田氏遽起,對鑒理髮,且盼且語,草草妝掠,以與客對。無咎以明略故有意而莫傳也,因為《下水船》一闋……”此事又見《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三。既涉及私生活,可見兩人關係之親密無間。廖正一登第時,黃庭堅有《次韻晁補之廖正一贈答詩》,詠廖氏道:“十年山林廖居士,今隨詔書稱舉子。文章宏麗學西京,新有詩聲似侯喜。”又有《再次韻呈廖明略》,稱“學如雲夢吞八九,文如壯士開黃間”。又《再答明略二首》之二道:“廖侯言如不出口,銓量今古大如斗。度越崔張與二班,古風蕭蕭筆追還。”如此之類的次韻唱和詩,還有多首。(12) 則不僅晁補之,連黃庭堅也對廖正一贊之不置。蘇軾曾在《與李昭玘書》中,對這些唱和詩作了很高評價:“觀足下新制,及魯直、無咎、明略等諸人唱和,於拙者便可閣筆,不復措詞。”(13) 二十多年後的元符三年(1100)四月二十五日,晁補之作《跋廖明略能賦堂記后》,有曰:“余同年生廖明略,學問博古,志操如雪霜,然以方北郭順子,則清而未容,故驁世患。”(14) 這時,廖正一已作古,作者在經歷了太多的宦海風波之後,讀罷老友文章,回顧往事,可謂百感交集。
至於李格非,《宋史》本傳稱其為太學博士時,“以文章受知於蘇軾”。考蘇軾於元祐四年(1089)七月出知杭州到任,元祐六年二月以翰林學士承旨詔歸,五月下旬抵京,八月出知潁州。據徐培均《李清照年譜》,元祐六年“格非官太學博士,俄轉校對秘書省黃本書籍”;“格非之任此職(指校對秘書省黃本書籍),當在本年十月哲宗駕幸太學之後”。(15) 則李格非為太學博士時,蘇軾正在京師,他以文章受知蘇軾,應在該年六至八月間。
但是,考蘇軾在黃州所作《與文叔先輩》、《與李先輩》書三首(16),《與文叔先輩》(其一)稱讚“新詩絕佳,足認標裁”,而蘇軾貶黃在元豐三年(1080),可知兩人早有交往。(17) 兩人既然早在元豐間就有書信往來,何以至元祐六年才“以文章受知”?細節尚不詳,蓋相交與入門有所區別。
從以上所考可以看出,廖、李二人都是受知蘇軾、或由蘇軾直接簡拔的文士,這與黃庭堅等“蘇門四學士”相同,具備了成為“后四學士”的主要條件。黃庭堅為治平四年(1067)進士,秦觀元豐八年(1085)進士,張耒熙寧六年(1073)進士,而廖正一與晁補之同年,李格非則是熙寧九年(1076)進士,還在秦觀之前。除黃庭堅登科較早外,其餘三人與廖、李可謂科第相先後。但是,黃庭堅於元豐元年(1078)即開始與蘇軾通信,從此締交。熙寧十年,蘇軾時知徐州,秦觀前往訪之,成為門下士,並作有著名的《黃樓賦》。晁補之十七歲就曾隨父拜訪時任杭州通判的蘇軾。張耒在弱冠登進士第之前,曾遊學於陳,學官蘇轍愛之,因得從軾游。他們追隨蘇軾並成為門下士,都比廖、李早。因此,就入蘇門時間論,廖、李等晚於黃、秦等四人;后因遇元祐黨禍,致使廖、李等接受蘇軾的沾溉,也相應地較黃、秦等為少。在蘇門以四人為單元的“方陣”中,他們只能居“后”了。
“后四學士”的文學思想
葉夢得《廖明略竹林集序》記廖正一言曰:
吾深服左氏,而樂道范曄之秀正溫繹。曄嘗自敘其書,以為“但多公家之言,而少事外遠致”,吾所恨亦云。丘明不可及也,異時有置吾於曄伯仲之間,吾尚無愧。往有評吾文似尹師魯者,吾雖不學師魯,然意善其言。
接著,葉氏說:“是時余見明略文固多,知其所自道不誣也。”(18) 由知廖正一崇尚《左傳》,甚至認為“丘明不可及”。所作文章,自認為與范曄“但多公家之言,而少事外遠致”有同恨。廖氏的文章風格,時人以為似尹洙(師魯)。《宋史》本傳稱尹洙“尤深於《春秋》”。歐陽修《尹師魯墓誌》謂其“為文章簡而有法”(19),並在《論尹師魯墓誌》中解釋說:“此一句,在孔子六經,惟《春秋》可當之,其它經非孔子自作文章,故雖有法,而不簡也。”(20) 雖現存廖正一文章極少,我們可以推想,他的整體風格也是簡古,即《廖明略竹林集序》所說的“曲奧簡潔”(詳下引),故其樂意接受“似尹師魯”的評論。但他同時又追求“秀正溫繹”,“事外遠致”,故葉《序》又謂“音節遒峻,精新煥發,使人讀之,不覺矍然增氣”(亦詳下引),則又對“簡古”有所超越。
廖正一又擅四六。王銍《四六話》卷上曰:“廖友明略作四六,最為高奇。嘗謂仆言:須要古人好語換卻陳言,如職名二字便不可入四六。”他反對“陳言”,但又愛好“古人好語”,既不堆垛典故,又能汲收前人的語言精華,故所作“高奇”。
較之廖正一,李格非更以善論文知名當時。《宋史·李格非傳》曰:
格非苦心於詞章,陵轢直前,無難易可否,筆力不少滯。嘗言:“文不可以苟作,誠不著焉,則不能工。且晉人能文者多矣,至劉伯倫《酒德頌》、陶淵明《歸去來辭》,字字如肺肝出,遂高步晉人之上,其誠著也。
這段文字,當是檃括釋惠洪語,《冷齋夜話》卷三曰:
李格非善論文章,嘗曰:諸葛孔明《出師表》、劉伶《酒德頌》、陶淵明《歸去來詞》、李令伯《乞養親表》,皆沛然從肺腑中流出,殊不見有斧鑿痕。是數君子,在後漢之末,兩晉之間,初未嘗以文章名世,而其意超邁如此。吾以是知文章以氣為主,氣以誠為主。故老杜謂之詩史者,其大過人誠實耳,誠實著見,學者多不曉。
此論在宋代頗有名,《類說》卷五五、《仕學規範》卷三四等皆嘗轉錄。李格非的意思是,作文一定要“誠”,才能使文章如“從肺腑中流出,殊不見有斧鑿痕”。任何“誠不著”或偽飾情感的作品,都不可能有感人的力量,故“不能工”。若轉換為現代文論話語,那就是“真實的感情是藝術的生命”。如此明確地提出求“誠”求真的美學主張,此前尚不多見。
李格非又以“橫”論文。張邦基《墨庄漫錄》卷六載其“雜書”二篇,其二論文章之“橫”云:
余嘗與趙遐叔言,孟子之言道,如項羽之用兵,直行曲施,逆見錯出,皆當大敗,而舉世莫能當者,何其橫也。左丘明之於辭令,亦甚橫。自漢后千年,唯韓退之之於文,李太白之於詩,亦皆橫者。近得眉山(指蘇軾)《篔簹谷記》、《藏經記》,又今世橫文章也。夫其橫,乃其自得而離俗、絕畦徑間者,故眾人不得不疑。別人之行道文章,政恐人不疑耳。
他所謂的“橫”,意思是有霸氣,指文蓋一世,他人所不可企及。與廖正一一樣,李格非也崇尚《左傳》,以左丘明為辭令“甚橫”的作家。《墨庄漫錄》卷六又記其雜書論左丘明、司馬遷、班固、范曄、韓愈之才,他甚至將左丘明比作“絕代之女”,而司馬遷只不過“如麗娼黠婦”,雖然偏頗,但也可見他對左氏的推崇。這在王安石和“王學”之徒鄙夷《春秋》、《左氏》學的時代,可謂矯枉過正,甚至是反其道而行之。那麼文章如何才能“橫”?他提出了三項原則:自得,離俗,絕畦徑。若一言以蔽之,就是創新,以至為“眾人”所難以接受而生“疑”,也在所不顧。沒有創造性的作品便沒有生命力,更不要說“橫”了。
劉壎《隱居通議》卷六《評本之詩》載:
予嘗於故篋斷簡中見有《詩評》者,曰:李文叔云:“出乎江西,則未免狂怪傲僻,而無隱括之妙;入乎江西,則又腐熟竊襲,而乏警拔之意。”……此說亦是用功於詩者而後能言之。
考昌彼得、王德毅等所編《宋人傳記資料索引》,宋人李姓字“文叔”的,有李份、李格、李宗質、李格非四人。李份卒於元豐五年(1082)。黃庭堅是年三十八歲,知吉州太和縣,詩名未著,詩壇也還沒有所謂出入“江西”的情況。李格為紹興時人,官終文林郎、知四會縣,不以文名。李宗質卒於淳熙十一年(1184),累官提舉兩浙東路常平茶鹽公事,樓鑰《朝散郎李公墓誌銘》稱其為“健吏”(21),精於理財,未言有文。則所謂“李文叔”,當非李格非莫屬。在李格非時代,雖尚無“江西宗派”之目,但以黃庭堅為代表的江西詩人,赫然已為詩壇一大宗,而格非敏銳地覺察到江西詩人在“點鐵成金”的旗號下“腐熟竊襲,而乏警拔之意”的弊端,不能不說是隻眼獨具。
“后四學士”的創作成就
當時知名文壇、同是蘇軾友人的孔武仲,在《舉自代》中寫道:“宣德郎、秘閣校理、通判杭州廖正一,志操清潔,文學優深。向者玉堂對策,聳動眾觀。臣在館閣,久與之處,見其所守,始終不移。”(22) 孔氏看重廖正一的,是“志操”和“文學”。前引葉夢得《廖明略竹林集序》,在論述了廖氏的文學主張后,進而評廖氏文章成就道:
明略自為舉子時,即不沿襲場屋一語。再舉而取進士,其所試,傑然已若可以名世者,至今為學者推重。蓋其用志深苦,而思致精愨,淵源所從來者遠矣。每一出語,輒有區域町畦,未有卒然而作者。至於出入經傳,驅駕前言,左掐右摘,比次回曲,他人咀嚼檮杌終不能安者,明略繩約檃括,如以利刀摧朽木,尺箠呵群羊,無不如意。故其曲奧簡潔,音節遒峻,精新煥發,使人讀之,不覺矍然增氣。惜其早困,不得盡用所長。始,元祐初,天下所推文章,黃、張、晁、秦號四學士,明略同直三館,軒輊諸公間,無所貶屈,欲自成一家;然其流落不偶,略相似雲。
惜乎現存廖正一作品太少,對葉氏的評說,已難以印證了。
廖正一的四六文,前引《四六話》卷上稱“高奇”,同時舉其佳句道:
明略《賀安厚卿啟》曰:“遠離門牆,遁跡江湖之外;闚望麾葆,榮光河洛之間。”又《賀張丞相啟》云:“中台之光,下飾萬物;前箸之畫,外製四夷。進有德而朝廷尊,用真儒而天下服。”又云:“日月亭午,信無邪陰;山川出雲,亟有時雨。”又謝厚卿答書之啟云:“寂寞江濱,若戎車之陷淖;棲遲岩邑,信塞馬之依風。暐然晨光,照此蔀屋。”
又謝伋《四六談麈》也說:“廖明略正一,為四六甚工。舊見《為安厚卿舉掛功德疏》云:‘梁木其摧,嘆哲人之逝;天堂若有,須君子而登。生也有涯,沒而不朽。痛兩楹之夢奠,圮萬里之長城。’其祭文云:‘昊天不惠,奪我元老。唐安得鑒,楚復觀寶。盛德且然,小智寧保。’先公云:明略生平之學,熟於高氏小史。”(23) 從兩家摘句看,廖氏四六很少堆垛典故,而善於熔鑄或引用古語,如“遠離門牆”(出韓愈《為河南令上留守鄭相公啟》“去離門牆”)、“梁木其摧”(出《禮記·檀弓上》)、“昊天不惠”(出《詩經·節南山》)等等,是他不用“陳言”而喜“古人好語”的絕佳實踐,故能典雅新穎,“高奇”確為的評。
廖正一現存詩不多,以《和補之梅花》為出色:
蕙蘭芳草久暌離,偶泄春光此一枝。自許輕盈羞粉白,何人閑麗得鄰窺。寒欺薄酒魂宵夜,月入重簾夢破時。幸有暗香襟袖暖,江南歸信不應遲。
此詩方回收入《瀛奎律髓》卷二○。在宋人眾多的詠梅詩中,這也許不是最好的,但他不直接著筆於梅的物象,而刻畫人的感受,從側面點出梅品之高,頗得林和靖詠梅之妙,馮班尤稱“腹聯好”(24)。
李格非是北宋文章名家。《澗泉日記》卷下曰:“鞏豐仲至言尹少稷稱李格非之文,自太史公之後,一人而已。”因李格非的文章流傳至今的不多,尹氏所論是否得當,已難評判,就算譽之稍過,至少宋人有此一說。《后村詩話》續集卷三曰:“文叔《祭淇水(李清臣)文》云:‘惟先生自《詩》《書》以來載籍所記,歷代治亂,九流百氏,凡一過目,確不忘墜。其發為文章,則泛而汪洋,密而精緻,翛然高爽,斂然沉毅,驟肆而隱,忽紛而治,絕馳者無遺影,適淡者有餘味,如金玉之就雕章,湖海之失涯涘,雲煙之變化,春物之穠麗,見之者不能定名,學之者不能彷彿。’筆勢略與淇水相頡頏,□□□□□,精深可諷味。”李清臣得到過歐陽修的賞識,嘗比之於蘇軾,(25) 而《祭淇水文》滔滔汩汩,大有蘇文氣象,不難看出歐、蘇文風遞傳的脈絡。
在李格非現存不多的作品中,《破墨癖說》可謂傑作。(26) 這是一篇小品文,寫“客”以貯墨為癖,“其製為璧、為丸、為手握,凡十餘種,一一以錦囊之”,而以出於歷代制墨名家李廷珪、李承宴、張遇相炫耀。作者對此頗不以為然:“既而私怪予用薛安、潘谷墨三十餘年,皆如吾意,不覺少有不足,不知所謂廷珪墨者,用之當如何也。”於是引出下面一段對話:
他日,客又出墨。余又請,其說甚辯。余曰:“噓,余可以不愛墨矣。且子之言曰:‘吾墨堅,可以割。’然餘割當以刀,不以墨也。”曰:“吾墨可以置水中,兩宿不腐。”然吾貯水以盆罃,不用墨也。客復曰:“余說未盡。凡世之墨,不過二十年,膠敗,輒不可用。今吾墨皆百餘年不敗。”余曰:“此尤不足貴。餘墨當用二三年者,何苦用百年墨哉!”
於是“客辭窮”,但“心欲取勝”,“曰:‘吾墨黑。’余曰:‘天下固未有白墨。雖然,使其誠過他墨,猶足尚。’乃使取硯,屏人,雜錯以他墨書之,使客自辨,客亦不能辨也。”收墨成癖,但雜錯以他墨書之,卻“不能辨”,已十分可笑。接著,作者發了如下一段議論:
今墨之用在書,苟有用於書,與凡墨無異,則亦凡墨而已焉,烏在所寶哉!嗟乎,非徒墨也,世之人不考其日用而眩於虛名者多矣,此天下寒弱禍敗之所由召也,吾安可以不辨於墨!
至此,作者從“破墨癖”這件小事,引出一個發人深省的大道理:到底是講實用,還是圖虛名?最後再進一層,將圖虛名的危害提到“天下寒弱禍敗之所由”的高度,以小見大,發人深省。全文不過五百來字,立論高超,文字生動流暢。嘗鼎一臠,李格非的文學創作成就,由此可窺一斑。
朱熹曾說:“李文叔,前此亦但見其論文數篇,頗有可觀,今亦不能記憶,但如《戰國策序》,則恐文健意弱,太作為傷正氣耳。”(27) 朱熹以為《戰國策序》“太作”,但對李格非的文章,還是讚許的。王士禎曰:“吾郡李文叔格非,元祐君子也。其集不傳,傳者僅《洛陽名園記》一卷,可略見其梗概。此外遺文數篇,雜見說部,余已錄之。近從《楓窗小牘》又得元祐六年七月哲宗幸太學,宰執侍從呂大防、蘇頌、韓忠彥、蘇轍、馮京、王岩叟、范百祿、梁燾、劉奉世、范純禮、孔武仲、顧臨等三十六人紀事唱和詩序一碑,雅潔,是元祐作者風氣。”(28) 要之,李格非的散文、四六,在元祐文學群體中頗為傑出,劉克莊甚至認為在晁(補之)、秦(觀)之上(見下引)。
李格非也是有名的詩人。劉克莊《后村詩話》續集卷三曰:
李格非……文高雅條鬯,有義味,在晁、秦之上,詩稍不逮。元祐末為博士,紹聖始為禮部郎,有《挽蔡相確》詩云:“邴吉勛勞猶未報,衛公精爽僅能歸。”豈蔡嘗汲引之乎?《挽魯直》五言八句,首云:“魯直今已矣,平生作小詩。”下六句亦無褒詞。文叔與蘇門諸人尤厚,其歿也,文潛志其墓。獨于山谷在日,以詩往還,而此詞如此,良不可曉。其《過臨淄》絕句云:“擊鼓吹竽七百年,臨淄城闕尚依然。如今只有耕耘者,曾得當時九府錢。”《試院》五言云:“斗暄成小疾,亦稍敗吾勤。定是朱衣吏,乘時欲舞文。”亦佳作。……《初至象郡》五言云:“裨海環□□,□□□□國。世人持兩足,遽欲窮畛域。心知禹分土,未盡舜所陟。吾遷桂嶺外,仰亦見斗極。升高臨大路,郵傳數南北。山川來時經,草樹略已識。枝床歸夢長,鄉堠行歷歷。”……(以下猶錄詩四首,此略)
挽黃庭堅而無褒詞,甚至說“平生作小詩”,是否如前《隱居通議》引《詩評》所載,流露了他對江西詩風的不滿?尚待研究。王士禎亦稱其《臨淄懷古》絕句(即《過臨淄》)“頗可誦”(29)。
李格非著作完整保存至今的,是作於紹聖二年(1095)的《洛陽名園記》,其時為校書郎。此書記洛陽名園十九所,規模很小,其實就是一篇“記”。他在《書洛陽名園記后》(30) 中說:“園囿之興廢,洛陽盛衰之候也。且天下之治亂,候乎洛陽之盛衰;而知洛陽之盛衰,候乎園囿之興廢而得。則《名園記》之作,余豈徒然哉!嗚呼,公卿大夫方進於朝,放乎以一己之私自為,而忘天下之治忽,欲退享此樂,得乎?唐之末路是也。”李格非目睹上層統治集團腐敗營私而表現出的強烈的憂患意識,是他寫作此書的目的。張琰《洛陽名園記序》曰:
山東李文叔記洛陽名園,凡十有九處……觀文叔之記,可以知近世之盛,又可以信文叔之言為不苟。且夫識明智審,則處事精而通道篤,隨其所見淺深為近遠小大之應。於熙寧變更,天下風靡,有所謂必不可者,大丞相司馬公為首,后十五年無一不如公料者。至今明驗大效,與始言若合符節。文叔方洛陽盛時,腳跡目力心思所及,亦遠見高覽,知今日之禍,曰:“洛陽可以為天下治亂之候。”又曰:“公卿高進於朝,放乎一己之私意,忘天下之治忽。”嗚呼!可謂知言哉!文叔在元祐官太學。丁建中靖國再用邪朋,竄為黨人。
邵博《邵氏聞見后錄》卷二四也說:“予得李格非文叔《洛陽名園記》,讀之至流涕。文叔出東坡之門,其文亦可觀,如論‘天下之治亂,候於洛陽之盛衰;洛陽之盛衰,候於園囿之興廢。’其知言哉!”《名園記》所記,乃全盛時洛陽風景,“靖康之難”后,洛陽淪於金,故此書最能引起時人的今昔之感,極大地刺激著南宋人痛苦的神經。如《崇古文訣》卷三二評李格非《書洛陽名園記后》時所說:“園囿何關於世道輕重,所以然者,興廢可以占盛衰,可以占治亂。盛衰不過洛陽,而治亂關於天下。斯文之作,為洛陽,非為園囿;為天下,非為洛陽。文字不過二百字,而其中該括無限盛衰治亂之變,意有含蓄,事存鑒戒,讀之令人感嘆。”李格非超前的憂患意識和卓越的政治遠見,不能不令人佩服。
李格非還著有《歷下水記》。《墨庄漫錄》卷四曰:“濟南為郡,在歷山之陰,水泉清冷,凡三十餘所,如舜泉、爆流、金線、真珠、洗缽、孝感、玉環之類,皆奇。李格非文叔為《歷下水記》,敘述甚詳,文體有法。曾子固作詩,以爆流為趵突,未知孰是。”則該書記濟南名泉。“爆流”當即趵突泉的別稱。王士禎曰:“按文叔《水記》,宋人稱之者不一,而不得與《洛陽名園記》並傳,可恨也。吾郡名泉凡七十二,此雲三十餘者,蓋未詳也。”(31)
李禧、董榮存世作品太少,已無可論,但從前引李禧題畫詩和董榮殘詞看,他們的文學修養亦不俗。
綜上所述,韓淲《澗泉日記》稱廖正一等四人當日號“后四學士”,當得其實。“后四學士”中的廖正一、李格非,元祐間曾受知蘇軾,李禧、董榮蓋也有大略相似的經歷,而廖、李又先後入黨籍,政治上與蘇軾及黃庭堅等“四學士”的遭遇相同。雖限於史料,對他們的生平事迹、他們與蘇軾的關係,以及四人間的相互關係等皆知之不多(李、董幾無所考),而四人文集又都亡佚,很難窺其創作全貌;但從流傳篇什和宋人評說中,可知他們的文學理論和詩文創作都頗具特色,與前“四學士”一樣,他們也是蘇軾文學的傳人,元祐文壇的中堅。固然,就整體成就和在文學史上的影響論,“后四學士”蓋難與前“四學士”比肩;但當日既有此稱,其群體應足以不讓黃、秦、晁、張專美於前。發掘和研究“后四學士”,無論對研究元祐文學,還是對全面考察蘇軾文學集團,都具有開拓疆域、擴大視野、豐富內涵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