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奸論
北宋蘇洵創作的散文
《辨奸論》是北宋古文名篇。此文宋本《嘉祐集》不載,見於南宋呂祖謙編選的《宋文鑒》,《古文觀止》列於蘇洵名下,但一說為邵伯溫托蘇洵名作,該問題的研究自清初李紱作《書<辨奸論>后》開始,至20世紀末王水照先生作《再論<辨奸論>真偽之爭——讀鄧廣銘先生再論<辨奸論>非蘇洵所作》,尚無定論。
辨奸論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靜者①,乃能見微而知著。月暈而風,礎潤而雨,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勢之相因,其疏闊而難知,變化而不可測者,孰與天地陰陽之事②。而賢者③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惡亂其中,而利害奪其外也!
昔者,山巨源見王衍④曰:“誤天下蒼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陽見盧杞⑤曰:“此人得志。吾子孫無遺類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見者。以吾觀之,王衍之為人,容貌言語,固有以欺世而盜名者。然不忮⑥不求,與物浮沉。使晉無惠帝⑦,僅得中主,雖衍百千,何從而亂天下乎?盧杞之奸,固足以敗國。然而不學無文,容貌不足以動人,言語不足以眩⑧世,非德宗⑨之鄙暗,亦何從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
今有人,口誦孔、老之言,身履夷、齊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與造作言語,私立名字,以為顏淵、孟軻復出,而陰賊險狠,與人異趣。是王衍、盧杞合而為一人也。其禍豈可勝言哉?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面,而談詩書,此豈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慝,豎刁、易牙、開方是也。以蓋世之名,而濟其未形之患。雖有願治之主,好賢之相,猶將舉而用之。則其為天下患,必然而無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
孫子曰:“善用兵者,無赫赫之功。”使斯人而不用也,則吾言為過,而斯人有不遇之嘆。孰知禍之至於此哉?不然。天下將被其禍,而吾獲知言之名,悲夫!
● ● 辨奸:辨析姦邪。論:文體名。
● ● “事有”二句:意謂事理和人情都有它必然如此的一面。
● ● 靜者:指深得清靜之道、超然恬靜的人。見微而知著:看到事物的細微徵兆,就能知道它的發展趨向和結果。
● ● 月暈而風:月暈出現,就要颳風。月暈,月亮周圍的光環。
● ● 礎潤:石基濕潤。礎,柱子下面的石墩。
● ● 推移:發展變化。
● ● 疏闊:寬大廣闊。這裡有渺茫難以捉摸的意思。
● ● 孰與:表示選擇,哪裡比得上。天地陰陽之事:指自然界的各種現象。
● ● 中:內心。
● ● 奪其外:謂左右其行動。
● ● 山巨源:山濤,字巨源,晉初名士,“竹林七賢”之一,任吏部尚書,選用官員,他都各為品評。王衍:字夷甫,官至尚書令、太尉。有盛才,容貌秀美,好玄言,喜老莊,以清淡為事。
● ● 不忮(zhì)不求:不嫉妒不貪求。
● ● 與物浮沉:隨波逐流的意思。
● ● 使:假使。惠帝:晉惠帝司馬衷,性痴獃。
● ● 中主:中等才能的皇帝。
● ● 眩世:欺世。眩,迷惑。
● ● 德宗:唐德宗李適。鄙暗:鄙陋昏庸。
● ● 二公:指山濤和郭子儀。二子:指王衍和盧杞。容:或許。
● ● 夷:伯夷。齊:叔齊。二人均為孤竹君之子。商亡后,他們誓不食周粟,餓死在首陽之上。
● ● 相與:互相勾結。造作言語:謂製造輿論。
● ● 私立名字:謂自我宣揚,自我標榜。
● ● 顏淵:孔子的弟子。在七十二弟子中以德著稱,後世儒者尊為“復聖”。孟軻:即孟子,先秦儒家學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後世儒者尊為“亞聖”。
● ● 異趣:志向不同。
● ● 浣(huàn):洗濯。
● ● 臣虜:奴僕。
● ● 彘((zhì):豬。
● ● 囚首喪面:披頭散髮如同囚犯,頭不梳臉不洗如同居喪的人,形容不注意修飾。
● ● 鮮:少。奸慝(tè):姦邪。
● ● 濟:成就。未形之患:尚未顯露的禍患。
● ● 孫子:名武,戰國時齊人,軍事家,著有《孫子兵法》。
● ● 斯人:這個人。
● ● 知言:有遠見之言。
事情的發展必定會有一定的結局,道理有它原本就該如此的規律。天下只有表現冷靜的人,才能從細微之處預見到日後將會發生的顯著變化。月亮周圍出現了暈圈預示著將要颳風,房屋的石柱返潮濕潤預示著將要下雨,這是人人皆知的事。人事的發展變化,情理和形勢之間的因果關係,也是空疏渺茫難以盡知,千變萬化而無法預先料到的,怎麼能和天地陰陽的變化相比?即便是賢能的人對此也有所不解。這是什麼原因呢?這是由於喜愛和憎恨擾亂了他們的內心,利害關係又影響了他們的行動啊!
從前山巨源見到王衍,說:“將來給天下百姓帶來災難的,一定是這個人!”郭汾陽見到盧杞,說:“這個人一旦得志,我的子孫就會被他殺得一個不留!”現在分析一下他們所說的話。其中的道理是可以料想到的。依我看來,王衍之為人,從容貌和談吐上,確實具備了欺世盜名的條件。但是他不妒忌別人,不貪圖錢財,只是隨大流。如果晉朝當時沒有惠帝這個昏君,當政者即使只是一個中等的君主,就算是有成百上千個王衍這樣的人,又怎能擾亂天下呢?盧杞那樣的奸詐,確實足以敗壞國家。但是他不學無術,容貌不足以動人,言談不足以蒙蔽社會,如果不是遇到德宗這樣的鄙陋昏庸的君主,又怎能受到重用呢?由此說來,山、郭二公對王、盧二人所作的預言,也未必完全如此啊!
現在有人嘴裡背誦著孔子、老子的話,親身實踐著伯夷、叔齊的行為,收羅了一批追求名聲和不得志的士人,相互製造輿論,私下裡互相標榜,以為自己是顏淵、孟軻再世,然而他們為人陰險狠毒,和一般人的志趣不同。這是把王衍和盧杞合成一個人了。他在社會上釀造的禍害還能說得完嗎?臉面髒了不忘洗臉,衣服髒了不忘洗衣,這本是人之常情。現在他卻不是這樣,身穿奴僕的衣服,吃豬狗的食物,頭髮蓬亂得像囚犯,表情哭喪著像家裡有人去世,卻在那裡大談《詩》《書》,這難道說是人的真實的心情嗎?凡是辦事不近人情的,很少不成為大奸大惡之輩,豎刁、易牙、開方就是這樣的人。此人藉助當世享有盛名之力,來促成他尚未形成氣候的禍患。雖然有勵精圖治的君主,敬重賢才的宰相,也還是會選拔並重用他的。這樣,他將成為天下的禍患,是必定無疑的了,這就不只是王、盧二人所能比擬的。
孫子說:“善於用兵的人,並沒有顯赫的功勛。”如果這個人沒有被重用,那麼我的話就有些過頭了,而此人就會有懷才不遇的感慨。誰又能知道禍患會達到上述這種地步呢?不然的話,天下將要蒙受他的禍害,而我也會獲取卓有遠見的名聲,那就太可悲了!
北宋熙寧二年(1069年),在神宗皇帝的支持下,王安石以“變風俗,立法度”為己任,倡導了歷史上的王安石變法運動。王安石變法在歷史上起過積極的作用,但由於它觸犯了大地主階層的利益,再加上自身的不徹底性和執行中的種種缺陷,一開始就遭到不少權貴的激烈反對。后經“元祐更化”,變法終於破產,但斥罵之聲幾乎千年不絕。不僅有人把北宋之亡歸罪於變法,而且王安石本人也被斥之為禍亂天下、“敗國殄民”的千古罪人。
蘇洵與王安石一向不和。據張方平《文安先生墓表》說:“安石之母死,士大夫皆吊,先生獨不往,作《辨奸》一篇。”王安石之母死於嘉祐八年(1063年),則此篇作於王安石任宰相正式推行新法之前。此文宋本《嘉祐集》不載,見於南宋呂祖謙編選的《宋文鑒》,《古文觀止》列於蘇洵名下。這篇文章最早見於邵伯溫所寫的《邵氏聞見錄》。邵伯溫說:“《辨奸》一篇,為荊公發也。”蘇洵在王安石實行變法之前三年便死了,故學術界認為此文顯系偽托,冒蘇洵之名,以攻擊王安石。清代李紱、蔡上翔力辯此篇乃南宋初年道學家邵伯溫託名蘇洵的偽作,這一爭議尚無定論,即使屬於偽作,它反映新舊黨爭的背景仍沒有多大不同。
把《辨奸論》全文連貫起來看,在寫作目的上,作者確有所指,而所指的具體人物,作者又未點明。我們也沒有必要進行煩瑣考證。僅就立意謀篇上來說,本文確屬古文中的名篇。
作者提出的“見微知著”的觀點是有一定道理的。不要輕視小事情,大事情都是由小事情積累而成的。“防微杜漸”早就是古人奉為圭臬的名言。正如清人吳楚材所說:“見微知著,可為千古觀人之法。”
本文突出的成功之處在於謀篇。文章開始先將天象和人事進行比較,指出了人事比天象更難掌握,並說明這是由於“好惡”和“利害”所形成的必然結果。言之有理,持之有故,不能不令人首肯。接著,又通過歷史上山濤、郭子儀對王衍、盧杞的評論,說明了山、郭二人的評論雖有一定道理,但也有所疏漏,這就為下文的“今有人”起了鋪墊作用。本文的第三段是作者傾注全力發泄的部分,將“今有人”的種種表現盡情地加以刻畫,一氣呵成,有如飛瀑狂泄,其筆鋒之犀利,論證之嚴謹,不能不令人嘆為觀止。而在結尾處,作者又留有餘地地提出兩種可能出現的情況,這就使人感到作者所持的公允的態度。
作者在批評“有的人”時,把生活習慣(如不修邊幅)也作為攻擊的口實,未免失之偏頗了。但是,這點微疵並不足以影響本文的成就。
《辨奸論》旨在詆毀王安石,竭力反對“新黨”,拋開其本旨,有二點與當今相類:
其一,作者謂王安石“口誦孔老之書,身履夷齊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與造作語言,私立名字,以為顏淵、孟軻復出,而陰賊險狠,與人異趣。是王衍、盧杞合而為一人也,其禍豈可勝言哉?”王安石是否如此,且不論。但陰賊險狠如王盧之合一,代有其人,今也不鮮,這是此論給予後人的啟迪之一,須警惕而“辨”。否則,其禍輕則殺身,重則禍國殃民。
其二,作者提到一種“不近人情”的現象:“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面,而談詩書,此豈其情也哉?”然而這一看來違反常情的情況,在1957年夏之後以及“文革”中,屢見於囹圄。這是悲劇,當然,古人是無從預料這種悲劇的。
《辨奸論》作者認為,事情皆有一定的規律,只要能夠仔細觀察並把握規律,就能見微知著,因此人們可以通過觀察行為而在禍亂髮生之前就發現作亂的奸臣。歷來有人認為這篇文章的本意暗中批判王安石,也有人認為此文並非蘇洵所作,未有定論。
《辨奸論》著重分析了一些自然現象和社會現象,從中得出了“見微知著”的結論,給讀者提出了如何識人的參考意見。這也是宋代散文中的一篇名作。
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卷一百十一:荊川嘗論韓非子《八奸》篇,謂是一面照妖鏡,余於老泉此論亦云。張文定公撰《老蘇先生墓表》云:“嘉佑初,王安石名始盛,黨友傾一時,其命相制曰:‘生民已來,數人而已。造作語言,至以為幾於聖人。’”歐陽修亦善之,勸先生與之游,而安石亦願交於先生。先生曰:“吾知其人矣,是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天下患。”安石之母死,士大夫皆吊,先生獨不往,作《辨奸》一篇。
清·儲欣《評註蘇老泉集》卷三:“不近人情”四字,遂為道學正傳,其不近人情愈甚,則其為道學愈大矣。余讀《論語》《家語》諸書,夫子生平無一不近人情之事,無一不近人情之言,而後之號為顏、孟復出,且駕顏、孟而上之者,若此何也?
清·徐乾學《古文淵鑒正集》卷四十七:識見明到要從學問中得來,非億中也。晦菴朱熹曰:“安石以文章節行高一世,而尤以道德經濟為己任,彼遇神宗,致位宰相,乃汲汲以兵革財利為先務,引用姦邪,排擯忠良,躁迫強戾,使天下之人囂然喪其樂生之心,卒之群奸嗣虐,流毒四海,至於崇宣之際,禍亂極矣。”
清·吳楚材《古文觀止》卷十:介甫名始盛時,老蘇作《辨奸論》,譏其不近人情。厥後新法煩奇,流毒寰宇,見微知著,可謂千古觀人之法。
清·王應鯨《唐宋八大家公暇錄》卷四:不近人情,敗壞天下,非明眼人,未易覷破。(儲同人語) “見微知著”四字,是一篇主腦。即辨字的本領,從荊公之不近人情上,料其為奸,必亂天下,正老泉之見微知著處。而所以能先知,則原於一靜,蓋靜則靈,明自然之理,非億中也。
清·林雲銘《古文析義》卷十四:老泉料荊公止在不近人情處看出,以豎刁、易牙、開方為比,要知此三人之不近情止是圖利,而荊公卻是圖名。原其始,亦非以禍人為心者,但以自許太過,而新法試行於鄞邑,又頗有效,以故執持愈堅,不知天下非一邑可概,且奉行之人,又未必人人如我。蓋緣平日未嘗向人情物理上細心體貼,以致如此,便是不近人情的流弊。豎刁輩是甘為真小人,猶盜賊手挾刀劍戮殺人者,荊公是要作偽君子,猶庸醫苦泥方書,葯殺人者。不可謂盜賊是殺,庸醫非殺也。奸慝之名,宜不能免,文中推見至隱,憂時之意,直與洛陽聞鵑同調,其先幾特識,更堪雙絕千古矣。但篇末“巨盧”二字,余向疑無所考據,較諸善本皆同。或雲犬之大者,夫犬何以有衣?果爾,則當云:衣巨盧之皮也。且下句用“犬彘”矣,上句復用田犬,豈不重複。一日偶讀朱晦菴《宋名臣言行錄》,內載:“衣臣虜之衣。” “臣虜”二字出秦文,對“犬彘”何等精切!然後知“巨盧”乃字之訛也。凡經朱夫子手定之書,必無差錯。
清·浦起龍《古文眉詮》卷六十三:虛拈辨字領局,其神直注信而用之者。援揣比例,情詞危切,而寄意尤在起結間。神情遙照,以警夫傾信而誤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