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義江

全國政協教科文衛體委員會委員

1934年1月生,浙江寧波人,大學文化,紅學家、學者、教授,中國紅樓夢學會副會長,中國古典文學普及研究會副會長,中國韻文學會常務理事,中國詩學研究會常務理事,中國唐代文學學會理事,民革中央常委、宣傳部部長,團結出版社社長、總編輯,《團結》雜誌主編。曾兼教於清華大學、中國新聞學院等高校。籌創中國紅樓夢學會、《紅樓夢學刊》。系第六、七屆全國人大代表,第八、九屆全國政協委員,全國政協教科文衛體委員會委員。

人物經歷


1943年生,浙江寧波人。畢業於前浙江師範學院(后稱杭州大學,現改名浙江大學)。現任全國政協教科文衛體委員會委員、中國紅樓夢學會副會長、中國古典文學普及研究會常務理事、中國唐代文學學會理事等。是六屆、七屆全國人大代表,八屆、九屆全國政協委員。1978年借調至京,籌創《紅樓夢學刊》,成立紅學會。1986年,正式調京,任民革中央常委、宣傳部部長,創辦團結出版社,兼任社長、總編輯及《團結》主編,兼教於京杭高校。在中國古典文學特別是唐宋詩詞、紅學研究方面成績卓著。
專著和論文曾多次獲國家、省、市社科優秀成果獎。全國政協委員、中國紅學會會長、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
蔡義江老師講有《紅樓夢》研究等課程。

個人作品


《紅樓夢詩詞曲賦全解》《論紅樓夢佚稿》《〈紅樓夢〉校注》《蔡義江論紅樓夢》《紅樓夢叢書全編》
《唐宋詩詞探勝》《唐家傳奇集》全譯《四季風光》古詩選《稼軒長短句編年》(香港上海書局)《辛棄疾年譜》
《清代文學概論》(日本每日交流社)《〈宋詞300首〉詳析》(台灣建宏書社)《宋詩精華錄》(譯註)

著作列表

稼軒長短句編年(合著)香港上海書店1979
《紅樓夢》詩詞曲賦評註北京出版社1979
辛棄疾年譜(合著)齊魯書社1987
論《紅樓夢》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
《紅樓夢》浙江文藝出版社1993
蔡義江論《紅樓夢》寧波出版社1997
《宋詩精華錄》譯註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唐宋詩詞探勝(合著)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
《紅樓夢》詩詞中華書局2001
蔡義江點評紅樓夢團結出版社2004
紅樓韻語中華書局2004
《紅樓夢》是怎樣寫成的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
《唐宋傳奇集》全譯(合著)北方文藝出版社2006
《紅樓夢》詩詞曲賦全解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
紅樓六家談(合著)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07
宋詞三百首全解(全譯)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
清代文學概論日本每日交流社-
《宋詞三百首》詳析台灣建宏書局-
《蔡義江新評紅樓夢》龍門書局20102010

論文目錄

《紅樓夢》“卞藏本”異文說紅樓夢學刊2007/02
曹雪芹原作為何止於79回?紅樓夢學刊2006/06
2006中國大同國際紅樓夢學術研討會閉幕詞紅樓夢學刊2006/05
對誤引《八聲甘州·薊門登眺憑弔雪芹》一詞的說明紅樓夢學刊2006/04
漫談中國桃文化兼及《紅樓夢》(與李明新合著)紅樓夢學刊2006/03
無秘可揭無謎可猜——從紅學熱賣品“秦學”看索隱回頭路走不通紅樓夢學刊2006/01
張宜泉不是興廉的新證據——《春柳堂詩稿》中的“天台山”在何處?紅樓夢學刊2005/03
解讀脂評“索書甚迫”條(與杜春耕合著)河南教育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02
輓詩中說年壽能否舉成數?——與沈治鈞先生討論曹雪芹享年紅樓夢學刊2005/01
《紅樓夢》是怎樣成書的?銅仁師範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04/01
理性看待紅學研究的現狀河南教育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04
畸笏叟考紅樓夢學刊2004/01
《紅樓夢》是怎樣寫成的紅樓夢學刊2003/03
黃葉村著書否?——《紅樓夢》成書過程的一個重要問題紅樓夢學刊2003/01
大觀園與宣南文化紅樓夢學刊2002/04
賈寶玉還應該是“絳洞花主”對鄧遂夫先生新說的異議魯迅研究月刊2001/02
《紅樓夢》第22回回末考察——與梅節兄討論與梅節兄討論紅樓夢學刊2001/02
《紅樓夢》提綱——學生課外文學名著助讀學生課外文學名著助讀紅樓夢學刊2001/01
紅樓夢識要——宋淇紅學論集序紅樓夢學刊2000/02
千禧年紅學感言紅樓夢學刊2000/01
此曹雪芹即彼曹雪芹——《春柳堂詩稿》釋疑紅樓夢學刊1999/03
《紅樓夢叢書全編》紅樓夢學刊1999/02
紅壇先賢印象記——紀念《紅樓夢學刊》創刊20周年紅樓夢學刊1999/02
《紅樓夢叢書全編》前言紅樓夢學刊1998/04
西山文字在,焉得葬通州?──“曹雪芹墓古”辨偽文學遺產1994/01
歐陽健——評他對脂本作偽說的申辯紅樓夢學刊1994/03
努力接近曹雪芹原著的面貌——《紅樓夢》浙江版前言紅樓夢學刊1994/01
《史記》抄襲《漢書》之類的奇談——評歐陽健脂本作偽說紅樓夢學刊1993/03紅樓夢學刊1993/03
《史記》抄襲《漢書》之類的奇談——評歐陽健脂本作偽說(續)紅樓夢學刊1993/04
《紅樓夢》校讀札記之一紅樓夢學刊1991/04
《論紅樓夢佚稿》序紅樓夢學刊1989/03
應把內容研究與形式研究結合起來中國韻文學刊1987/00
答姚品文同志紅樓夢學刊1986/01
“石頭”的職能與甄、賈寶玉——《紅樓夢論佚》中有關結構藝術的一章紅樓夢學刊1982/03
對屬分類例釋——唐詩體裁研究之一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1/01
是“年未五旬”,不是“年近五旬”——對《試談曹雪芹的生年》一文的補正紅樓夢學刊1981/04
曹雪芹筆下的林黛玉之死——《紅樓夢論佚》中的一章紅樓夢學刊1981/01
《馬嵬》七絕亦佳社會科學戰線1980/02
辛詞三首續說——兼答常國武同志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0/01
高適《燕歌行》非刺張守珪辨文史哲1980/02
“賈府遭火”辨——《紅樓夢論佚》中的一章社會科學戰線1978/01
關於《稼軒詞補遺》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79/Z1
鴛鴦沒有死——《紅樓夢》佚稿中一個人物的結局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79/04
辛棄疾《美芹十論》作年考辨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79/03
稼軒詞論兩題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78/02
革命的政治內容和完美的藝術形式統一的光輝典範——《毛主席詩詞》學習札記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77/03
脂評說《紅樓夢》作者是曹雪芹文藝研究1979/02

談曹雪芹

曹雪芹、《紅樓夢》有解不完的謎,後人了解曹雪芹生活著述的足跡大多通過他的朋友敦城、敦敏、張宜泉等人留下的詩文進行推斷。曹雪芹的這幾位朋友常說他是個詩人,其水平之高可與李白、杜甫等相提並論。而有些學者認為,曹雪芹根本不會做詩,《紅樓夢》詩詞中的幼稚、粗俗之句比比皆是。那麼這些讓專家爭論不休的詩詞曲賦在小說中發揮了怎樣的功能?曹雪芹究竟會不會做詩?他寫的詩,水平究竟如何?僅憑曹雪芹的好朋友留下的詩詞就能斷定曹雪芹是可與李白、杜甫相提並論的詩人嗎?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寫的這些詩詞曲賦、謎語、酒令等文體形式多,數量大,且絕大部分以小說人物的身份、口氣而寫,小說中署名曹雪芹的詩只有一首,僅二十個字,這首詩的水平如何?
在曹雪芹諸多朋友的眼裡,曹雪芹的確是個詩人,而且寫詩的水平之高可與李白、杜甫等相提並論,那他為何不在小說中展示一番呢?怎麼還會出現一些幼稚、粗俗的詩句?在蔡義江教授看來,脂硯齋是曹雪芹的合作者,曹雪芹寫的初稿,曾交於脂硯齋進行評閱,所以才有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批閱十載、增刪五次的《紅樓夢》的問世。
曹雪芹筆下的女兒們幾乎個個都會做詩,而在不同出身、不同性格、不同文化修養背景下,她們吟出的詩句當然不會千篇一律,所以才會有《紅樓夢》中詩詞曲水平參差不齊的狀況,曹雪芹是怎樣給小說中的人物做詩的?
不同於其他的中國古典小說,《紅樓夢》中的詩詞曲賦不是可有可無的閑文,而是與小說的情節和人物的描寫,成了有機的部分。而且呢,它的大多數的詩詞曲賦,都是人物描寫和情節所不可分的一部分,融合成了一個整體,如果不能夠很好的讀解《紅樓夢》書中的詩詞曲賦,你就不能真的讀懂《紅樓夢》。下面我們歡迎蔡義江先生為我們演講,大家歡迎。
我們一提到曹雪芹,很必然的就跟《紅樓夢》聯繫在一起了,馬上就會想到曹雪芹是一個偉大的小說家。其實呢,在他活著的時候,朋友一說起他的時候,就沒有人講他是寫小說的。也許當時小說不像詩詞這樣高,因為是個閑書,今天這個小說家地位蠻高,聲譽蠻高,過去寫詩詞能寫文章才是好。所以總是把他看成擅長於寫詩、詞、曲的,這樣的一個詩人。比如說敦敏就講,“逝水不留詩客杳”。這是在曹雪芹死了以後,他悼念他的詩裡面講到的。“詩客”就是詩人,他把他比之為我們歷史上面的一些著名詩人,譬如說“詩才憶曹植”。曹植大家都知道,三國時候建安文學裡面才高八斗的曹之建。還有個朋友,張宜泉,也是在懷念曹雪芹死了以後寫,“謝家池塘曉露香”,把他比為謝靈運,把曹雪芹家裡住的前面那塘水,稱為“謝家池塘”,因為謝靈運寫過非常好的五個字,叫“池塘生春草”,所以叫謝家池塘。當然,比喻曹雪芹,講的最多的還是說他像李賀,唐代的一個薄命詩人,很年輕的時候就死了,叫李賀。敦誠詩裡面講,講“詩追李昌谷”,昌谷是個地名,李賀的家鄉在河南。所以說你曹雪芹詩可以超過李賀了等等。但是非常可惜,我們今天讀不到曹雪芹寫的一首完整的詩詞或者曲,一首都讀不到。惟一遺留下來的,在《紅樓夢》之外的,只有兩句詩,那是題他朋友敦誠,寫的一個傳奇,一個戲,一折短短的戲,這折戲,題材是《琵琶行》,白居易的《琵琶行》,把《琵琶行》改為一曲戲,這個故事叫《琵琶行傳奇》。曹雪芹看了以後,覺得這個傳奇寫得很好,就題了一首詩,這首詩丟掉了,沒有了。但是憑著敦誠的筆記裡面記下來,他說,當初給我題的詩,最後有兩句,叫“白傅詩靈應喜甚,定教蠻素鬼排場”,這個構思也新奇的。白居易如果看到,白傅就是白居易了,他做過太子少傅,白傅詩靈,因為白居易是古人,早就死了,所以他的詩靈看到你這樣演出的話,這個劇本的話,要高興得不得了,一定會叫他兩個小妾蠻、素,蠻、素兩個是他的侍妾、小妾了,一個會唱歌,小蠻會跳舞,樊素會唱歌,一定會叫她們來綵排一下,鬼來演出,鬼排場,因為這都是古人嘛。所以白居易如果知道的話,看到你這個劇本的話,一定會叫她們這些歌舞班子的人,來給你排演,我們看到的僅僅是這兩句。
那麼我們說,曹雪芹自己寫的詩已經看不到了,我們說他詩好,那麼在《紅樓夢》裡面,能不能看出來?《紅樓夢》裡面拿曹雪芹自己名義寫的詩,只有二十個字,就是在小說的開頭,楔子裡面,像一個序言,楔子裡面,最後講“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批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並且題一個絕句,這個絕句呢,是以作者名義,就是曹雪芹本來怎麼寫詩,他就怎麼寫出來的。這個二十個字,也是蠻重要的,開頭的,“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你說這首詩寫得好不好,我其實是長期搞詩詞的,詩歌的形式裡面,五言絕句它這種形式呢,最適合於寫景,一個小的景象、景緻,一個意境,間接地來表現,這個是很擅長的。它不善於很酣暢地來敘情、來議論,那這個七言絕句才擅長。如果五言絕句裡面又能議論,又能敘情,這個就要看出你的本領來了,才二十個字,把《紅樓夢》裡面很重要的問題提出來,就是真與假,“滿紙荒唐言”,如果你真正會體會的話,你就知道《紅樓夢》小說,不是按照真實人寫的,它是荒唐言,就是假的,是虛構的。我們今天來講,而且不是虛構一點點,好像有塊石頭,或者有一個警幻仙子,太虛幻景,這個才是荒唐,整個都是荒唐言,所以叫“滿紙荒唐言”,從頭到尾是一個大膽的虛構,藝術虛構。但是這個虛構是有基礎的,他的感受是真實的,“一把辛酸淚”,他要把他真實的感受,寫在完全虛構的故事裡面。《紅樓夢》不虛構是不可能的,你知道嗎?藝術創作需要虛構,生活本來是複雜的了,典型話都要虛構,政治環境需要虛構。他的家裡跟皇家關係那麼密切,最後因為皇帝下命令,抄了家,這些事情你能寫出來?你膽子那麼大,這個是講政治,更重要的是倫理道德呀。小說還是個閑書,寫給人家看的時候,誰能把自己家裡的事情全對號,我父親,就寫父親,本來叫曹頫,我叫他賈政,這樣改個名字就算了?這一看就是你曹家的事情,那還了得。誰能隨便褒貶長輩呢?還要揚家醜,揭隱私,這個人跟那個人關係不正常,這個人心裡想著他,這些東西你能寫?曹雪芹自己觀念上也通不過,所以他要把很真實的生活中來的感受,通過虛構的故事表現出來,這樣一個東西,有幾個人能理解呢?所以說,大家都覺得作者是很痴,花了十年時間,花了那麼多工夫,寫得那麼精細,寫得那麼好,但誰能真正理解它的味道?解出它其中的味道來?你說這二十個字裡邊,概括得怎麼樣?感慨多深沉,這樣的詩,就是這麼一首。
我們說,曹雪芹工詩,善於寫詩,不但是那些他的朋友提到他是個詩人,就是在小說裡面,跟他一起合作的像脂硯齋,這些人的話,他加的評語裡面,也講了這一點。他裡面批道,說“余謂雪芹撰此書”,曹雪芹寫這本書,其中也有傳詩的意思,也有把他的詩傳給大家的意思。這個意思呢,當然不是說他把他寫好這個詩集,把它塞在小說裡面,不是的,通過小說來顯露他寫詩的手段、他的本領。他說“只此一詩便妙極”,就是這麼一首詩就妙極,“此等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長”,他平生就長於寫詩詞,不但詩寫得好,詞曲也寫得好。
下面兩條就是講這個,在第五回裡面,批在《終身誤》或者是《枉凝眉》這個位置,兩個批本不一樣。這個上面有一條,說“語句潑撒,不負自創北曲”。這個語句非常地放得開,非常地潑辣、大膽,正是他自己很自負的,我自創北曲,你看第五回裡面,這個許多。《紅樓夢》十二支曲,每支曲上面有曲牌,這個曲牌都是曹雪芹自己創造的,自創北曲。那麼詩、詞、曲寫得好,畢竟不是小說裡面的主體,這個大家知道,因為小說不是傳奇,傳奇要有很多唱詞的,都是要用詞曲的本領。小說的主體是散文敘述,那麼詩詞的工夫同小說的散文敘述之間有沒有關係呢?有,脂硯齋指出來過,有一次,賈寶玉看見一個新來的丫頭,實際上這個丫頭他第一次認識了,就叫紅玉,或者叫小紅,對她印象蠻好的,問她。第二天還想找她,看看小紅不在,所以他就假裝到外面去看花,走來走去,實際上是在找這個小紅。忽然看到這個西南角走廊,游廊上面有一個人靠著欄桿在那裡,很像小紅,但看不清楚,為什麼呢?面前有一支海棠花給他擋住了,在這裡,脂硯齋有批語了,他說“余謂此書之妙,皆從詩詞曲中泛出者,皆系此等筆墨也,試問觀者,此非隔花人遠天涯近乎。”這難道不是這句詩嗎?隔著花的反而遠,在天涯海角的反而近。說明想看的人看不到,有時候是非常非常難受的事情。那麼這句詩呢,這句是詞曲裡面的,是金聖嘆批的《西廂記》一折裡面,崔鶯鶯唱的,這裡面的,崔鶯鶯的唱詞。這個情節是從詩詞裡面化出的東西,還是很多很多。不但是這個地方,脂硯齋沒有舉的地方就不少。譬如說,我們從人物描繪來講,“臉若銀盆,眼如水杏”,這是講薛寶釵的。有一次,寫到薛寶釵的時候,用過這八個字,有些讀《紅樓夢》的人,非常不喜歡薛寶釵,就跟我來討論,你看曹雪芹寫得多難看,臉孔像一個銀盆,眼睛像一個水杏,有什麼好看的?這個實際上曹雪芹還不是講她難看,還是講她好看,長得好看。中國的傳統的比喻,往往同西洋文學裡面的描寫的比喻是不一樣的,他們如果講外貌的話,那就更注重形體,我們更注重裡面的意思、精神,銀盆無非是講她人生得很潔白,很豐滿而已。那寫賈寶玉也是這樣寫的嘛,“面若中秋之月”,你說一個人真的跟中秋月亮一樣的話,這個人也不好看。描寫林黛玉這個人的話,就更加虛了,從來沒有講很細地講,鼻子長得怎麼樣,嘴巴是櫻桃小口,或者是大口,不是這樣的。她是比較虛的,比如說“閑靜時如嬌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走起路來,像楊柳的搖擺,靜下來的時候,好像一朵花,漂亮的花照在水邊,有倒影的水邊,這個景象很美。但這個跟人的形象實際上是有很大距離,人如果真的像一朵花或者一棵樹,那變妖怪了,是不是?這些都是我們傳統詞賦詩歌裡面的意象的吸收。《紅樓夢》裡面,寫人物的裡面,特別是他喜歡的人物,往往外形多借用詩詞裡面的意境,那麼寫裡面故事情節,那就更多了。
譬如說,大家很熟悉的就是黛玉葬花,這應該說是很重要的描寫,在葬花之前呢,先有一段寶黛共讀《西廂記》,兩個人共讀《西廂記》,他有這段描繪,寶玉寫了一套《會真記》,《會真記》就是《西廂記》的筆名,或者叫《鶯鶯傳》,走到沁芳閘橋邊,桃花樹底下一塊石頭上面坐著,“展開書從頭細玩,正看到落紅成陣,只見一陣風過,把樹頭上桃花吹下一大半來,落的滿身滿書滿地皆是”。我們看到黛玉葬花裡面的葬花詞,很多文章裡面提到劉希夷的《代悲白頭翁》,“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把花與人聯繫起來,那麼葬桃花就是葬佳人,葬紅顏。還有引到他祖父的“百年孤冢葬桃花”,這個詩,當然都跟葬花吟有關係,但曹雪芹絕不僅僅是看了這些詞,因為葬花的,把花的飄零、埋葬,跟紅顏薄命的埋葬聯在一起的話,在中國詩詞裡面是很多很多的,我們說《紅樓夢》這部小說,在很多寫法上面都是詩裡面化出來,泛出來的,這個話是可信的。
第二點我們講,小說中的詩詞曲寫得好不好?這是因為存在著兩種完全相反的意見。一種認為《紅樓夢》的詩詞曲寫得非常好,絕大多數年輕的讀者都屬於這一派的,調查證明,有的同學說最喜歡的就是《紅樓夢》裡面的詩詞曲,有的說,我喜歡《紅樓夢》就是因為裡面的詩詞曲,先看詩詞曲後來才喜歡上《紅樓夢》的。另外一派呢,相反,認為寫得不怎麼樣,《紅樓夢》裡面的詩詞不怎麼樣。他說真正有分量的作品不多,其中平庸的、幼稚的、笨拙的、粗俗的作品不少,持這種看法的人是少數;將小說里的詩詞曲貶得很低很低的那更是極少數。但是我看到過,都是著作裡面提到的。這是哪些人呢?是一些對舊體詩詞有根基的,甚至是學者、專家,有些是著名學者、著名專家,這裡我們不要去講他的名字了。但是他們只做學問,對小說的創作不太了解,不知道小說應該寫成什麼樣才能算好的。在他們心目中,你只要講詩詞曲寫得好,他們馬上就想起李白、杜甫、王維、蘇東坡、辛棄疾、馬致遠等等。說《紅樓夢》如果和這些大詩人的詩放在一起一比的話,那就差一點。我想就這一派的貶低的看法,來說說自己的意見。我覺得根本的問題還在於衡量的尺度,你這個尺度對不對。把《紅樓夢》里的詩詞當做《悼紅軒文集》來評論這就不對。悼紅軒這是《紅樓夢》裡面講到的,曹雪芹在悼紅軒裡面,我們姑且把這個悼紅軒當成為曹雪芹的齋號,如果說一個《悼紅軒文集》,那全都是曹雪芹自己的詩文了,如果這樣來評論的話那就不對了,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裡。
小說是再現生活畫面的,藝術的感染力不可缺少的條件就是它的真實性,如果不真實了你就打動不了讀者。《紅樓夢》主要活動的範圍是一個大家庭,主要是寫大家庭內部,是大觀園。人物呢,是怡紅公子賈寶玉,還有一大群姊妹、丫頭,這樣一些人,她們足不出戶。如果寫她們的詩詞都能夠表現祖國的雄偉山川或者民生疾苦,那還能真實嗎?如果這裡面的金陵十二釵、賈寶玉,人人寫詩,都是李白、杜甫、蘇軾,那麼“海棠詩社”應該改為“中華詩詞協會”,把一些詩詞寫得最好的人都集在一起?比如說“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或者說“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或者說“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你叫《紅樓夢》裡面誰寫這個詩?黃河沒到過,長江更加不用說了,他們到街上,看見過那些受凍挨餓死在那裡的屍體嗎?“路有凍死骨”他能看到這些?這樣寫的話,就不真實了嘛。曹雪芹即使有這樣的李白、杜甫的本領,也不能寫這樣的詩。如果《紅樓夢》的詩詞有李白、杜甫這樣的分量的話,《紅樓夢》就完了,小說就毀了。所以曹雪芹只能讓他創造的人物去寫風花雪月,去寫別離相思,寫四季更換,傷春悲秋,而且寫出來的東西還要像女兒寫出來的,大多數都是女兒嘛。所以脂評叫它“香奩體”。“香奩體”就是貴府小姐寫的體裁。你看林黛玉的《葬花詞》、《秋窗風雨夕》、《桃花行》,這些歌行採用的全是“初唐體”,唐代初期的詩。比如說《秋窗風雨夕》,就是仿《春江花月夜》這個格調,所以《秋窗風雨夕》、《春江花月夜》對得非常工整,就是模仿這個格調來寫。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是“初唐體”的代表作,當然是寫得好的,但在整個唐詩里,它不是最高雅、最上乘的作品。“初唐體”是什麼?“初唐體”就是初唐時期的流行歌曲,是最通俗的,最流行的那些歌,寫出來的句子都是比較淺易的、能看懂的,但是很流暢的;主題都是用共同性的,別離相思、傷春悲秋、青春老大,這些大家都能理解的、一般性的這種內容,並沒有深刻的社會內容,更加不去做政治諷刺。因為《紅樓夢》裡面的這些公子、這些小姐,本來就是如此。當然我不是說整個《紅樓夢》里沒有寄託,沒有政治諷刺。我講絕大部分是這樣一個形式,何況小說在那個時代主要還是破愁解悶的一個閑書,它要求通俗,所以,杜甫的沉鬱頓挫,李白的天馬行空,或者韓愈的奇崛古奧,李賀的牛鬼蛇神,全都用不上。他寫的小說人物的真實性同他的詩歌創作這兩者結合得非常好,有讀者可接受性。這些決定了曹雪芹這樣寫。這不是曹雪芹本領不夠,正是他高明的地方。
寫的是小說,小說是第一位的,為小說裡面的人物服務。他要模擬女兒們寫的詩還不能都一樣。各人的思想、性格、修養、境遇、情況都不一樣,怎麼能寫出詩來都一樣呢?這樣的話,林黛玉寫的詩就要寫得很機智、很靈巧,因為林黛玉是冰雪聰明的人,寫得很纏綿、很哀怨,所謂“余獨哀纓”,這樣才像“瀟湘妃子稿”。薛寶釵的詩,人家稱它“蘅蕪體”,因為她自稱“蘅蕪君”,住在“蘅蕪苑”,她就寫得雍容、渾厚、含蓄、典雅,表現她很自持自重,有修養有身份。史湘雲,人很聰明活潑,又很豪爽,所以她的詩清新、語言灑脫、不加雕琢地寫出來,有很自然的意趣。這樣的話,實在很難為曹雪芹。光是寫女兒的還不行,女兒的還要一個一個不一樣,但是曹雪芹都寫出來了,你說曹雪芹本領大不大。
而且大觀園寫詩的人也很多。不能每一個人都像釵、黛、湘,都寫好詩,也不真實。還有一些根本文化程度很差的,但是行起酒令來也要去做兩句詩的,像薛蟠之流的,基本上像文盲兮兮的,還有一些妓女之類的。所以不能都是一個腔調。我們不說別的,說李紈,李紈大家知道,這個人從小知道詩書的,因為她的家庭環境,所以她會做詩一點不奇怪。但是畢竟這個人只會侍親養子,侍奉上面的人,養自己留下來的一個孤兒,是一個寡婦,心如枯井,槁木死灰,這裡面講,沒有什麼追求的,沒有激情的,生活也平平淡淡,做人也老老實實,這怎麼可能寫出好詩來呢?書讀過的,詩歌基礎這都有,所以她看人家寫詩的能力要比她做詩要高得多,大家都推大嫂子做社長,我覺得推得真恰當。“海棠詩社”的社長,因為她為人公道公平,評詩的眼光有,不偏袒哪一個,所以將李紈塑造成一個很不錯的裁判員,但不是優秀運動員,她自己成績不怎麼樣,但是是一個好裁判。所以她的詩寫得平庸一點,這是完全符合事實的。當然寫平庸詩的不止她一個。你說香菱,她從小沒機會讀書呀,被人家拐走了,但她有遺傳基因,這個話是我講的,不是曹雪芹講的。她的家庭是詩書的家庭,後來進賈府以後,周圍環境大家都在吟詠做詩,都在做詩,她是特別地羨慕,所以她自學苦學,學習做詩。那你開始學作詩的話,她讀的詩也不多,寫出來的詩就不能不幼稚。所以有人說《紅樓夢》裡面的很多詩很幼稚。他就要寫它幼稚。林黛玉講不叫幼稚,叫你這個詩“不雅”,因為書讀得太少了,開始的時候,寫得太“不雅”了。我們細細地看香菱的第一首詩,就曉得它“不雅”,一點都“不雅”。還有迎春,人家稱她“二木頭”,可能老實是老實,但是聰明不夠,不太會做詩,有時候在宴會上面講幾句詩,把韻都弄錯了,你說她做的詩能不笨拙么?寫得笨拙才是真實的。還有我剛才說的像薛蟠、雲兒呀,馮紫英、蔣玉菡呀,他們所謂的詩能不粗俗么?《紅樓夢》里出自薛蟠、雲兒的,有很多艷歌淫曲,不但粗俗,簡直下流,這樣的作品很容易寫嗎?我看,后四十回就寫不出來。沒有出色的模擬本領,誰能寫得出來?你去看看那個錦香院的妓女雲兒的那幾首淫曲艷詞,我就特別佩服他,這個曹雪芹哪裡學來的這個本領?寫得那麼像。所以模擬各種風格各種水平的詩,要比自己做幾首好詩塞在小說里,這是過去的很多小說家犯的通病,不曉得要困難多少,要高明多少。所以我說你衡量《紅樓夢》詩詞曲的尺度,就不能把他當做曹雪芹平常自己做的詩來講。這是最重要的一個尺度,你要把它當做小說,著眼於小說的真實性,這樣一個角度來看。寫人,是不是為人物服務,為故事服務。

里論詩才

《紅樓夢》中的詩詞曲賦、謎語、酒令等文體形式多、數量大,它是小說故事情節和人物描寫的有機組成部分。曹雪芹把大觀園裡有著不同出身、不同性格和文化修養的女兒們寫得個個都會吟詩做對,而且吟出的詩句句句符合她們各自的身份,這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由此可見曹雪芹不但是一位偉大的詩人小說家,而且具有摹擬女兒身份、口氣做詩的特殊本領。就大觀園裡的人物而言,出自每個人物口中的詩句,其水平參差不齊,那誰寫的詩最好呢?
史湘雲以一首清新灑脫的海棠詩技壓群芳。而後,林黛玉、薛寶釵又各使出看家本領,吟出了令人嘆為觀止的詩句,她們兩人各是以什麼詩句壓倒對方的?林黛玉的風流別緻、薛寶釵的含蓄渾厚讓蔡義江教授一時難分高下。
林黛玉的風流別緻、薛寶釵的含蓄渾厚、史湘雲的清新灑脫各具個性、互不侵犯,她們吟出的詩句和各自的出身、性格、文化修養極其吻合,這也正是曹雪芹的高明之處。而女兒堆里的賈寶玉會做詩嗎?他寫的詩詞水平如何?
小說中的賈寶玉“雜學旁收”、“過目成誦”,而和林黛玉相比,賈寶玉則處處顯得才疏學淺。論詩才,歷次詩會,林黛玉總是名列前茅,而賈寶玉總是壓尾。賈寶玉的詩才究竟怎麼樣?他的詩才在小說中有哪些展示?
我想講一講,誰是詩詞曲第一高手。用武俠小說的話說叫“第一高手”。小說裡面誰的詩寫得最好呢?這是一個不能說死的問題,就像你問李白好還是杜甫好?這是各人有各人的評論,很難的。通常認為,被判為判詞里有“詠絮才”之稱,林黛玉大概是第一,“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詠絮”,就是用謝道韞的典故,就指詩做得好,好像她是第一。但是書中具體描寫的話,屬於頂尖高手的有三個,哪三個呢?林黛玉、薛寶釵,還有個史湘雲。可以說是寫詩歌的三女傑。唐代有“初唐四傑”,它有三個女傑。其實還有一位,要算四傑也可以,不過這個人,平常不參加大家做詩,也沒有參加詩社,但是她這方面很有才能,誰呀?妙玉,對了。她是出家人,所以我們沒把她算在內,她做詩的機會也很少,但是她會做詩。因為有一次,晚上,她在水邊走的時候,聽到水邊有兩個人在那裡聯句。一個林黛玉,一個史湘雲。一直聯到“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她出來打斷了,“別再寫了,這個已經非常好了,再寫下去也太悲涼了。”後來她把這個詩稿自己給續完。她從夜靜到早上天明,第二天光明重來,按這個意思把詩一直寫完,寫得很不錯,可見,她是會做詩的。作者也偶爾地給她露一下崢嶸,但我們一般來講,不把她和三個人放在一起。
釵黛湘三個人,可以說做詩各有千秋。如果把大家一起做詩,當做比賽的話,她們每個人都拿過冠軍,都有一塊金牌。第一次,海棠詩社做詩,那麼壓倒群芳的是史湘雲,不過史湘雲還是後來的,史湘雲沒有做詩之前,大家評論,詩寫得最好的是薛寶釵同林黛玉。薛寶釵有兩句詩,的確寫得不錯:“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白海棠是很白的,所以講它“淡”。這個合辯證法,艷的東西,不一定紅的才是艷,淡到極點了,白的,才感到花更艷。也符合薛寶釵的氣質。她為人就做得非常地淡,非常淡裡面表現她的艷。後面“愁多焉得玉無痕”,以玉來比白海棠,白海棠像玉一樣,上面有露水,就像眼淚一樣,你愁多了,上面當然也要有淚痕了。脂硯齋說,這話有點像諷刺二玉:賈寶玉同林黛玉,兩個人愁太多了,動不動的話,總是哭哭啼啼,要鬧啊。還有這個意味,寫得不錯。林黛玉呢,寫得那是非常靈巧,看著她聰明機巧,寫白海棠說:“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你看用“偷來”“借得”寫得很有風趣。實際就是講它像梨花那麼白,那麼有風韻。又有梅花的精神,“借得一縷魂”這種措辭,看出她的巧。但這兩句詩是借勢的。我後面引了兩句就是,盧梅坡的詩裡面曾經寫到,雪同梅花的比較:“梅須遜雪三分白”梅花比起雪來,沒有雪白,比雪差三分,“雪卻輸梅一段香”,雪比起梅花來,梅花有一段香,雪沒有。就是最後,雪同梅到底哪一個好,高下難分。這同林黛玉寫的詩並沒有直接的關係,但是有啟發。這種不叫抄襲,這種叫借勢。就是活學前人好的地方,能夠借他的“勢”。但是最後,遲到的史湘雲又做了兩首,大家一看的話,以為這兩首詩,以為大家都做得差不多了,很多白海棠詩了,結果她做的詩,就得到了大家的讚賞。她的詩給人一種語言非常自然,清新灑脫的感覺。我這裡引了一句,“也宜牆角也宜盆。”因為大家都押“盆”字韻,我覺得這句就是隨口講出來的,說這花好,種在盆里也好看,種在牆角也好看,這很像她的人生態度。在家裡,她父母死後,人家待她不好,過得很苦,她也能適應,到賈府來了后,換了一個很好的環境,她也合適。一個人隨處都能適應,這個意思放進去了。還有“自是霜娥偏愛冷”,“霜娥”是神女,是“青女”,管霜雪的了,這裡來比白海棠,但脂評說“不脫自己將來形狀”,史湘雲後來的婚姻在人家看來是非常美滿,丈夫也長得漂亮,有才有貌,忽然之間婚姻破裂了,一直到老,變成牛郎織女了,“白首雙星”,到白頭,成為牛郎織女。“雙星”兩個字不是一對,而是對牛郎織女星的特別稱呼。這種似讖式的句子還有“花因喜潔難尋偶”,花因為喜歡潔難尋偶,在其他地方他(脂硯齋)曾經說“湘雲是自愛所誤”。這個我們沒辦法解釋,因為我們看不到曹雪芹原來是怎麼寫的,反正他們夫妻兩個人是分開的。有文章說,她的丈夫衛若蘭懷疑史湘雲和賈寶玉有什麼關係,什麼金麒麟從哪裡來的?一下子兩個人的關係就分開了。還有別的猜測,我們不去管它,反正她是自愛的。所以,用“喜潔難尋偶”這種話來寫。但脂硯齋認為,就詩論詩,寫得最好的是那一句,吟詠白海棠,“秋陰捧出何方雪”。我不知道在座的人,喜不喜歡寫詩詞,我看了這句,我也覺得寫得真好。清初李玉寫過一個戲劇叫《一捧雪》,但這個是形容一個玉杯,白玉的杯子像一捧雪一樣,她這裡拿來形容白海棠,既然講雪那就是冬天,但白海棠開在秋天,秋陰之下是沒有雪的,所以要用“何方”,哪裡來的雪呀?“何方”就是一個疑問,這個就比得很好,“秋陰捧出何方雪”,所以脂硯齋說“壓倒群芳,在此一句”,脂硯齋也懂得詩的,把所有的人壓倒的話,這個是根本,不是光弄巧,直接描寫白海棠用一捧雪,一捧雪把它分開,就“捧出”,什麼地方捧出雪來?這個表示驚訝。那麼史湘雲第一了,她得金牌了。
但是拿菊花詩來說的話,十二首菊花詩,大家都做了很多。結果,林瀟湘奪魁,冠軍是林黛玉。當然史湘雲的詩,薛寶釵的詩也寫得很不錯,從小說里去看,它都有評論,而且哪一句寫得好,都有。但是特別寫得好的,把林黛玉的一首《詠菊》詩給拿出來:“毫端運秀臨霜寫,口角噙香對月吟”,寫律詩,要和題目扣得緊。這兩句里有沒有“詠”?當然有“詠”。通過話來詠也可以,通過筆來詠也可以,通過口來詠也可以。有沒有菊花?有。修辭方面是隱藏在那裡的,“霜”“月”都是秋天。特別是下面一句“口角噙香”,吟出來的詩句非常好,可叫“口角噙香”。漂亮的女孩子,本來嘴巴就香,口角噙香,何況吟出香句來,如果嘴裡再含一朵菊花的話,就更香了;對月而吟,這種用襯托的辦法寫菊的句子,的確寫得非常漂亮。後面一聯很自然,其實我也認為她寫得非常好。甚至更能看出作者喜歡林黛玉:“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素秋心?”“素怨”“秋心”是互文。這個“素”字,不單單是平素的,“素怨”就是秋怨,素秋了。詠菊的意思都在裡面了。自己寫在了詠菊花詩裡面有很多怨恨的寄託,自己自憐,滿紙怨恨,有幾個人能夠懂得我的心情?“秋心”就是愁了。吳文英的詞裡面,宋代的人,“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心上面有秋天的“秋”字,就是“愁”字。我覺得這兩句詩裡面,彷彿聽到了曹雪芹的聲音。曹雪芹寫“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對象不一樣,“一把辛酸淚”,它也有作者。但這裡面好像從林黛玉詩裡面,聽到了曹雪芹題那個詩的迴響,所以她詩得第一,那是毫無疑問的。
後來菊花詩做完了以後,賈寶玉又去做《螃蟹詩》,我看他是引誘人家寫好詩,所以他也隨便地寫了一首,拋磚引玉,賈寶玉拋出一塊磚頭。林黛玉說,這種寫法,我一百首都能寫出來,隨口就來了一首,當然寫得也不好,隨口出來。最後倒真的引出一塊玉來,那是薛寶釵。全首詩講螃蟹,但是從其中兩句呢,在寫《螃蟹詩》裡面有所寄託。寄託什麼呢?寄託人詭計多端,心事花樣很多的人,橫行霸道一時,最後被人家吃掉了,最後落得個悲慘下場,就像螃蟹一樣。“眼前道路無經緯”,螃蟹不是這樣直著走的,它不知道經緯,不管縱橫,橫行一時。“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皮裡春秋,過去講,肚子里褒貶人,“春秋”,用春秋筆法來褒貶人,不露聲色地,腸子里鬼花樣特別多,螃蟹裡邊花樣是多,有黃的有黑的,是不是?它的皮里,就是殼裡。“空黑黃”,一個“空”字,說徒勞,因為你最後還不是被人家煮了吃掉了么?所以這一聯對得也工。所以眾人評:“這是食螃蟹絕唱!這些小題目原是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曹雪芹放到這些地方來諷刺,讓薛寶釵寫得最好。薛寶釵對人情、對世故比較精通。讀得書也多,學問也廣博,看問題也看得深,城府也深,思考也深。所以她寫出這樣的詩來,不像林黛玉很單純,不像史湘雲這樣隨口的,她也不大譏諷的。這個地方,所以《螃蟹詠》又以這個為最好。本來《紅樓夢》常常是以小來見大,以家喻國,他寫的範圍是一個家庭,實際上,常常發揮,讓你想到一個國家。比如說“王熙鳳協理寧國府”,你說這是管家務,辦喪事,僅僅是這個意思啊?不是。她就像一個國家的宰相、國務院總理,處理很亂很亂的國事一樣?有這種才能,這一點,小說最後都指出來了,叫“金紫萬千誰治國”懸著金印,穿著紫袍的,萬萬千千個大官,哪一個能治好國家呢?“裙釵一二可齊家”姑娘一兩個就可以把一個家庭弄好了。治家治國,小的地方同大的地方。他常常借小來見大。他說“這些小題目原是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這實際上也是曹雪芹《紅樓夢》裡面一個重要的特色。
我再舉一個史湘雲的。有一次開玩笑做謎語,有一次弄謎語給大家猜。大家猜不到。《點絳唇·耍的猴兒謎》:“溪壑分離,紅塵遊戲。真何趣?名利猶虛,後事終難繼。”這一點不錯,猴子是從野外捉來的,是從溪壑里捉來的,這是野外的,它離開野外以後,到紅塵來遊戲的。“真何趣”者,有什麼趣味呢?讓它帶著帽子,穿著官服,沐猴如冠,這就是名,就是利,這是虛的。“後事終難繼”,人家還不懂,為什麼叫“後事終難繼”?史湘雲解釋,耍猴的猴子哪一個不是剁了尾巴去的?把尾巴剁掉,這就是“後事難繼”,但你說這首詞的話,如果來講賈寶玉,來講賈府的話,合適不合適?《石頭記》的石頭,合適不合適?鍾情溪壑分離,到紅塵來遊戲,來享受,有什麼趣味呢?名利都是虛的,後事終難繼,最後出家做和尚了,還繼什麼後事呢?所以作者寫著寫著,不再告訴你,誰寫的詩本領更高一點,而只在表現人物的性格和氣質,這是最重要的。所以你要說,林黛玉詩寫得最好,也對,你說三個人都好,也對。
最後,我要來講一講,賈寶玉的詩才如何。是不是不如寶釵、黛玉、湘雲呢?好像是如此。但這個話絕對不能說死。作者在描寫賈寶玉和眾姊妹在一起做詩,聯句,帶有比賽的性質。賈寶玉從來不爭勝,不想跑得最快。他與這些姊妹相比總是處於下風,而且每次自己處於下風還特別高興,最希望林黛玉能得第一。有時候李紈評還是薛寶釵的好,他就不高興,“我看還是林妹妹的好”,他自己認為,我是最差,但沒關係。所以他一次也沒獲勝過,這是有原因的:一個呢,也符合賈寶玉性格的塑造,他在女兒們面前,在姊妹面前,從來喜歡“做小”,不想逞強,不想比他們強。他這個不爭。另外也就更突出這些女兒的聰明、有才,突出林黛玉才比寶玉還高,最明顯的一點就是元春叫大家做詩。元春省親的時候,這就像皇帝叫臣子做應制詩一樣的,一個一個叫大家都寫首詩,題個匾,她來評好壞。但是她弟弟,她是特別喜歡的,別人做四句就夠了,你要做八句,不是做一首,而要做四首。她認為最好的地方,比如說瀟湘館、比如說蘅蕪院,後來的還有稻香村,這些地方都叫他每一處做一首詩。做得賈寶玉苦得不得了,最後林黛玉看不過了,就“作弊”了,最後一首沒寫完,就是那個稻香村。“杏簾在望”這首,她就寫好以後,寫小紙團裡面,扔給他,結果他馬上就抄進去,最後評下來,這首詩最好,所有詩裡面這首詩最好。“杏簾在望”後來就改為“稻香村”。“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格調老練,寫的詩首聯就是要拿這個題目,就要擒題目。她把這個題目分成兩句,一氣講下來,講得那麼自然。“杏簾招客飲”,酒旗在招客人,“在望有山莊”,看上去“杏簾在望”四個字就做進去了。第二聯“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這做得好不好?你說這兩句裡面,哪個是主語?哪個是謂語?沒有的。沒有動詞、沒有用形容詞,全是名詞放在一起,“菱荇鵝兒水”,這個就是詩歌的特殊句法。你可以想像,鵝兒在那裡戲水,水上面有菱荇,這些不要講出來。就用“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也是這樣,燕子在樹里穿來穿去,把桑樹、榆樹的枝條來做自己的窩,回來做自己的燕窩,這些你自己去想像吧。它是這樣的一種句法,這是特別地工整的句法。第三聯和第二聯,頷聯同頸聯,你們學寫詩的人請注意,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要變化。前面是嚴肅的話,後面就要嘻嘻哈哈。前面坐得一本正經,底下就要跑步。兩聯姿態要不一樣,前面濃,底下就要淡。所以底下一聯非常自然:“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這兩句話就是一氣而下,非常自然的,同上面的面目是改變了。同一個面目,你就是寫詩,說明不大會寫詩。可這首詩好在最後兩聯。稻香村那是一個景緻,你不要以為這真是農村,賈寶玉早就講過了,這個地方,水旁邊沒有山,什麼都沒有,這裡忽然出來一片人為的農村,過去人為的也寫,這裡面沒有人在種田耕地,也沒有人在那裡織布,只是一個景點而已。林黛玉就有這麼聰明,不是這個是給元春看的嗎?所以要頌聖,應制詩嘛,因此就說“盛事無飢餒”,太平盛世,沒人餓肚子了,“何須耕織忙”,何必去耕織呢?到時候買就好了,糧食都吃不完。所以脂硯齋的批語就是這樣“以幻入幻,順水推舟”,什麼叫順水推舟呢?就是大觀園沒有人耕作,就有景象擺在那裡,人家種好的稻子,順水推舟。所以“且不失應制”,不失應制之體,因為寫給元春看,不單單是個姐姐,她是貴妃,她是代表皇帝出來的,她讓你寫詩的話,你必須要以臣子態度對待皇帝一樣,要歌頌太平盛世,所以說“盛事無飢餒,何須耕織忙”。所以元春看了也就特別高興,覺得她弟弟這麼聰明了,寫出這麼好的詩來,哪裡知道是考試作弊。這個地方寫林黛玉寫絕了。林黛玉自己的詩當然做得也好,也聰明,但她把最好的詩寫給她最心愛的人,為他出力,為自己出力的話,她寫的詩寫得特別的好。
是不是賈寶玉在姊妹在場的時候詩總是做不好呢?那也不一定,只要不是跟人家比賽,要把人家壓下去的話,他照樣做得好。比如有一次大家聯句,最後統計下來,賈寶玉聯的句子最少,所以他要受罰,罰什麼呢?說櫳翠庵的紅梅花特別的好,叫賈寶玉到櫳翠庵向妙玉去要那個。大家也看出來了,妙玉對寶玉特別的好,妙玉特別愛乾淨,劉姥姥吃過的杯子她馬上要摔掉,給林黛玉、薛寶釵拿出來古董,而給賈寶玉吃的是她平時自己用的綠玉斗,當然也是好玩意兒。感情不一樣,這寫得很有分寸,很自然。妙玉這個人個性有些特別,但是挺可愛。叫他去,當初人家說得跟個人去,跟個人去就拿不回來了,就讓賈寶玉一個人去,而且拿回來以後,還要做首詩:《訪妙玉乞紅梅》,討紅梅,而且詩要做得快,我在這裡敲鼓,史湘雲說,我三通鼓后,你詩沒做好的話要罰酒。結果這次他最高興自己去妙玉那裡去乞紅梅花。這個任務並不重,而且她肯定會給他的,而且要寫他這個經歷,他而且講了,你們不要給我限韻,不要給我限題目。因為前面比賽都有題目,限韻。讓我自己來做,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好,讓他自己做。這也寫寶玉不喜歡受人為格律的束縛。做出來的詩,的確寫得很好,而且也很快。“酒未開樽句未裁,尋春問臘到蓬萊”,你看,前邊兩句,就像史湘雲的那種灑脫,隨便寫出的。本來要喝酒的,酒還沒有開始,句子還沒有想好,“未裁”就是未來的“未”,就叫我到櫳翠庵去采梅花了。“尋春問臘到蓬萊”這個代詞了,“春”點紅,“臘”點梅花,“尋春問臘”就是去要紅梅花,“到蓬萊”,你看,到仙境去了,指代得好啊。櫳翠庵,妙玉是出家人,是仙境。底下這個非常幽默,非常恰當:“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嫦娥檻外梅”,這都能想得出來。把妙玉比為觀音大士,觀音大士手裡拿著一個瓶,瓶裡面是甘露,灑一點甘露,底下就下雨了,甘露水。我並不來求你觀音大士瓶中的甘露,什麼寶貝,不是的。又把她比為嫦娥,嫦娥也是離家的,也是獨居的。“檻外梅”,欄桿外面的梅,妙玉就自稱檻外人,人家叫寶玉,你就稱“檻內人”,我到你檻外來摘你的梅花,這個地方把梅花的梅點出來了,上面都是指代。所以這四句,一氣下來的話,很自然,但是這個比喻,都是恰當地比喻妙玉的身份。前面寫得這麼流暢,第三聯就要變化了。要看他錘鍊的功夫了。你看“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雲來”。離塵就是去,自己在塵世間,離開塵世間到你櫳翠庵去,到你仙境去,這叫離塵。“入世”是回來,從仙境回來。兩句,把回來寫在前面,我回來的時候,我挑了紅雪來。把紅梅花用紅雪來比喻,用冷來比喻。“冷挑紅雪去”,我回到家的時候,回來的時候,把櫳翠庵的紅梅采了去了。當我來的時候呢,到你櫳翠庵的時候,是來割你的紫雲,“香割紫雲”,用香和紫雲來代替紅梅。李賀有詩“踏天磨刀割紫雲”,他把紫雲代替紫色的石頭,做硯台用的,這裡用在這裡,用梅花、紅梅花,這個也用得很好。你看句法上面,這個不是一種很自然的句法,是一種錘鍊的句法,是詩歌特殊的表現形式,所以和上面一聯面貌就不一樣了。這有變化,這就是寫詩,善於寫詩的人,會寫。我回去,帶來紅梅花,我上你們這裡來,是來采紅梅花的。就是講這個,但是用“冷”用“香”,用“紅雪”用“紫雲”來比喻紅梅花,這個句子是非常講究修辭錘鍊的。“槎枒誰惜詩肩瘦,衣上猶沾佛院苔”,一來一回,人家凍得不得了,冷起來的時候,肩膀會聳起來的,聳起來的時候就叫槎枒。這是用蘇軾的詩,冷天的時候,聳著肩,他是詩人嘛。誰會可憐我跑來跑去呀?這麼冷的天氣呀,回到家的時候,我衣服上還有櫳翠庵的青苔在那裡,或者說,我回來的時候,還想著櫳翠庵清幽的環境。“苔”代表清幽的環境。“沾佛院苔”,這個好像沒人說過。像這樣的詩,賈寶玉在人家罰他的時候,他寫出來了,而且寫得非常非常漂亮。
比如說,賈寶玉遊園題瀟湘館“有鳳來儀”瀟湘館的兩句詩:“寶鼎茶閑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這個瀟湘館的特點寫得很好。竹子很多,所以房間裡面就有綠色的影子,“寶鼎”就是指茶壺、茶爐子,“茶閑”了以後,就是茶不煮了,茶不煮了好像還在冒煙,綠的,為什麼呢?因為竹子的綠色透進來,看上去彷彿有綠煙。有竹子的瀟湘館感覺到特別地涼爽,有竹影嘛。所以“幽窗棋罷”在幽窗里下棋,下完的時候指猶涼。下棋的時候,指頭伸在那裡下棋的話,那當然天氣冷的時候是涼的,但是棋不下了,還感覺到涼。“茶、棋”,這個生活同她的環境配合配合非常非常好。再比如,他題《沁芳》泉水那一聯:“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題詩,修辭上面如果講水的話,往往就不能把“水”字用進去。他這裡面,水實在都已經寫了。“繞堤”“隔岸”那不是寫水嗎?“三篙”連水的深度都寫出來了,“一脈”是水的樣子,都寫出來了。實際上說,這個堤旁邊都是柳樹,把楊柳樹的綠和水連在一起。繞堤的柳借給它,三篙水,成了一個翠的顏色。你看這個詩寫得漂亮吧。“隔岸花”隔岸兩邊都是花,分給它一脈香,這個水都是香味的,一脈水。像這樣漂亮的句子,越在賈政板著面孔要罵他的時候,就越能寫出來說賈寶玉的詩寫得怎麼樣?最好的詩也是賈寶玉寫的,特別是等到他有真情實感憤慨的時候寫的詩,那更加不是人能人能寫寫得出來的。講得有不妥當的地方、錯的地方,請大家批評。

獲得榮譽


曾多次獲國家、省、市社科優秀成果獎,被國務院授予社科方面有突出貢獻專家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