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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魯迅創作的雜文
- 哈爾濱出版社出版圖書
為了忘卻的記念
魯迅創作的雜文
《為了忘卻的記念》是近代文學家、思想家魯迅創作的一篇雜文。此文是為了紀念“左聯”五烈士而寫。作者通過對烈士生平的回憶,讚美他們的偉大精神和崇高的品質;通過和烈士交往的回憶,表現他們之間深厚的革命友情。
通過對烈士遇難的回憶,暴露國民黨反動派殘酷無恥的獸行,亦表達了作者對共產主義革命的堅定信念。全文嚴謹有序、筆法灑脫,記敘、議論、抒情相結合,含蓄而不晦澀,委婉而富有情致。
為了忘卻的記念
一
我早已想寫一點文字,來紀念幾個青年的作家。這並非為了別的,只因為兩年以來,悲憤總時時襲擊我的心,至今沒有停止,我很想藉此算是竦身一搖,將悲哀擺脫,給自己輕鬆一下,照直說,就是我倒要將他們忘卻了。
兩年前的此時,即一九三一年的二月七日夜或八日晨,是我們的五個青年作家同時遇害的時候。當時上海的報章都不敢載這件事,也許是不願,或不屑載這件事,只在《文藝新聞》上有一點隱約其辭的文章。那第十一期(五月二十五日)里,有一篇林莽先生作的《白莽印象記》,中間說:
“他做了好些詩,又譯過匈牙利詩人彼得斐的幾首詩,當時的《奔流》的編輯者魯迅接到了他的投稿,便來信要和他會面,但他卻是不願見名人的人,結果是魯迅自己跑來找他,竭力鼓勵他從事文學的工作,但他終於不能坐在亭子間里寫,又去跑他的路了。不久,他又一次的被捕了。……”
這裡所說的我們的事情其實是不確的。白莽並沒有這麼高慢,他曾經到過我的寓所來,但也不是因為我要求和他會面;我也沒有這麼高慢,對於一位素不相識的投稿者,會輕率的寫信去叫他。我們相見的原因很平常,那時他所投的是從德文譯出的《彼得斐傳》,我就發信去討原文,原文是載在詩集前面的,郵寄不便,他就親自送來了。看去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面貌很端正,膚色是黑黑的,當時的談話我已經忘卻,只記得他自說姓徐,象山人;我問他為什麼代你收信的女士是這麼一個怪名字(怎麼怪法,現在也忘卻了),他說她就喜歡起得這麼怪,羅曼諦克,自己也有些和她不大對勁了。就只剩了這一點。
夜裡,我將譯文和原文粗粗的對了一遍,知道除幾處誤譯之外,還有一個故意的曲譯。他像是不喜歡“國民詩人”這個字的,都改成“民眾詩人”了。第二天又接到他一封來信,說很悔和我相見,他的話多,我的話少,又冷,好像受了一種威壓似的。我便寫一封回信去解釋,說初次相會,說話不多,也是人之常情,並且告訴他不應該由自己的愛憎,將原文改變。因為他的原書留在我這裡了,就將我所藏的兩本集子送給他,問他可能再譯幾首詩,以供讀者的參看。他果然譯了幾首,自己拿來了,我們就談得比第一回多一些。這傳和詩,後來就都登在《奔流》第二卷第五本,即最末的一本里。
我們第三次相見,我記得是在一個熱天。有人射門了,我去開門時,來的就是白莽,卻穿著一件厚棉袍,汗流滿面,彼此都不禁失笑。這時他才告訴我他是一個革命者,剛由被捕而釋出,衣服和書籍全被沒收了,連我送他的那兩本;身上的袍子是從朋友那裡借來的,沒有夾衫,而必須穿長衣,所以只好這麼出汗。我想,這大約就是林莽先生說的“又一次的被了捕”的那一次了。
我很欣幸他的得釋,就趕緊付給稿費,使他可以買一件夾衫,但一面又很為我的那兩本書痛惜:落在捕房的手裡,真是明珠投暗了。那兩本書,原是極平常的,一本散文,一本詩集,據德文譯者說,這是他搜集起來的,雖在匈牙利本國,也還沒有這麼完全的本子,然而印在《萊克朗氏萬有文庫》中,倘在德國,就隨處可得,也值不到一元錢。不過在我是一種寶貝,因為這是三十年前,正當我熱愛彼得斐的時候,特地托丸善書店從德國去買來的,那時還恐怕因為書極便宜,店員不肯經手,開口時非常惴惴。後來大抵帶在身邊,只是情隨事遷,已沒有翻譯的意思了,這回便決計送給這也如我的那時一樣,熱愛彼得斐的詩的青年,算是給它尋得了一個好著落。所以還鄭重其事,托柔石親自送去的。誰料竟會落在“三道頭”之類的手裡的呢,這豈不冤枉!
二
我的決不邀投稿者相見,其實也並不完全因為謙虛,其中含著省事的分子也不少。由於歷來的經驗,我知道青年們,尤其是文學青年們,十之九是感覺很敏,自尊心也很旺盛的,一不小心,極容易得到誤解,所以倒是故意迴避的時候多。見面尚且怕,更不必說敢有託付了。但那時我在上海,也有一個惟一的不但敢於隨便談笑,而且還敢於托他辦點私事的人,那就是送書去給白莽的柔石。
我和柔石最初的相見,不知道是何時,在那裡。他彷彿說過,曾在北京聽過我的講義,那麼,當在八九年之前了。我也忘記了在上海怎麼來往起來,總之,他那時住在景雲里,離我的寓所不過四五家門面,不知怎麼一來,就來往起來了。大約最初的一回他就告訴我是姓趙,名平復。但他又曾談起他家鄉的豪紳的氣焰之盛,說是有一個紳士,以為他的名字好,要給兒子用,叫他不要用這名字了。所以我疑心他的原名是“平福”,平穩而有福,才正中鄉紳的意,對於“復”字卻未必有這麼熱心。他的家鄉,是台州的寧海,這隻要一看他那台州式的硬氣就知道,而且頗有點迂,有時會令我忽而想到方孝孺,覺得好像也有些這模樣的。
他躲在寓里弄文學,也創作,也翻譯,我們往來了許多日,說得投合起來了,於是另外約定了幾個同意的青年,設立朝花社。目的是在紹介東歐和北歐的文學,輸入外國的版畫,因為我們都以為應該來扶植一點剛健質樸的文藝。接著就印《朝花旬刊》,印《近代世界短篇小說集》,印《藝苑朝華》,算都在循著這條線,只有其中的一本《拾谷虹兒畫選》,是為了掃蕩上海灘上的“藝術家”,即戳穿葉靈鳳這紙老虎而印的。
然而柔石自己沒有錢,他借了二百多塊錢來做印本。除買紙之外,大部分的稿子和雜務都是歸他做,如跑印刷局,製圖,校字之類。可是往往不如意,說起來皺著眉頭。看他舊作品,都很有悲觀的氣息,但實際上並不然,他相信人們是好的。我有時談到人會怎樣的騙人,怎樣的賣友,怎樣的吮血,他就前額亮晶晶的,驚疑地圓睜了近視的眼睛,抗議道,“會這樣的么?——不至於此罷?……”
不過朝花社不久就倒閉了,我也不想說清其中的原因,總之是柔石的理想的頭,先碰了一個大釘子,力氣固然白化,此外還得去借一百塊錢來付紙賬。後來他對於我那“人心惟危”說的懷疑減少了,有時也嘆息道,“真會這樣的么?……”但是,他仍然相信人們是好的。
他於是一面將自己所應得的朝花社的殘書送到明日書店和光華書局去,希望還能夠收回幾文錢,一面就拚命的譯書,準備還借款,這就是賣給商務印書館的《丹麥短篇小說集》和戈理基作的長篇小說《阿爾泰莫諾夫之事業》。但我想,這些譯稿,也許去年已被兵火燒掉了。
他的迂漸漸的改變起來,終於也敢和女性的同鄉或朋友一同去走路了,但那距離,卻至少總有三四尺的。這方法很不好,有時我在路上遇見他,只要在相距三四尺前後或左右有一個年青漂亮的女人,我便會疑心就是他的朋友。但他和我一同走路的時候,可就走得近了,簡直是扶住我,因為怕我被汽車或電車撞死;我這面也為他近視而又要照顧別人擔心,大家都倉皇失措的愁一路,所以倘不是萬不得已,我是不大和他一同出去的,我實在看得他吃力,因而自己也吃力。
無論從舊道德,從新道德,只要是損己利人的,他就挑選上,自己背起來。
他終於決定地改變了,有一回,曾經明白的告訴我,此後應該轉換作品的內容和形式。我說:這怕難罷,譬如使慣了刀的,這回要他耍棍,怎麼能行呢?他簡潔的答道:只要學起來!
他說的並不是空話,真也在從新學起來了,其時他曾經帶了一個朋友來訪我,那就是馮鏗女士。談了一些天,我對於她終於很隔膜,我疑心她有點羅曼諦克,急於事功;我又疑心柔石的近來要做大部的小說,是發源於她的主張的。但我又疑心我自己,也許是柔石的先前的斬釘截鐵的回答,正中了我那其實是偷懶的主張的傷疤,所以不自覺地遷怒到她身上去了。——我其實也並不比我所怕見的神經過敏而自尊的文學青年高明。
她的體質是弱的,也並不美麗。
三
直到左翼作家聯盟成立之後,我才知道我所認識的白莽,就是在《拓荒者》上做詩的殷夫。有一次大會時,我便帶了一本德譯的,一個美國的新聞記者所做的中國遊記去送他,這不過以為他可以由此練習德文,另外並無深意。然而他沒有來。我只得又託了柔石。
但不久,他們竟一同被捕,我的那一本書,又被沒收,落在“三道頭”之類的手裡了。
四
明日書店要出一種期刊,請柔石去做編輯,他答應了;書店還想印我的譯著,托他來問版稅的辦法,我便將我和北新書局所訂的合同,抄了一份交給他,他向衣袋裡一塞,匆匆的走了。其時是一九三一年一月十六日的夜間,而不料這一去,竟就是我和他相見的末一回,竟就是我們的永訣。第二天,他就在一個會場上被捕了,衣袋裡還藏著我那印書的合同,聽說官廳因此正在找尋我。印書的合同,是明明白白的,但我不願意到那些不明不白的地方去辯解。記得《說岳全傳》里講過一個高僧,當追捕的差役剛到寺門之前,他就“坐化”了,還留下什麼“何立從東來,我向西方走”的偈子。這是奴隸所幻想的脫離苦海的惟一的好方法,“劍俠”盼不到,最自在的惟此而已。我不是高僧,沒有涅盤的自由,卻還有生之留戀,我於是就逃走。
這一夜,我燒掉了朋友們的舊信札,就和女人抱著孩子走在一個客棧里。不幾天,即聽得外面紛紛傳我被捕,或是被殺了,柔石的消息卻很少。有的說,他曾經被巡捕帶到明日書店裡,問是否是編輯;有的說,他曾經被巡捕帶往北新書局去,問是否是柔石,手上上了銬,可見案情是重的。但怎樣的案情,卻誰也不明白。
他在囚系中,我見過兩次他寫給同鄉的信,第一回是這樣的——
“我與三十五位同犯(七個女的)於昨日到龍華。並於昨夜上了鐐,開政治犯從未上鐐之紀錄。此案累及太大,我一時恐難出獄,書店事望兄為我代辦之。現亦好,且跟殷夫兄學德文,此事可告周先生;望周先生勿念,我等未受刑。捕房和公安局,幾次問周先生地址,但我那裡知道。諸望勿念。祝好!
趙少雄一月二十四日。”
以上正面。
“洋鐵飯碗,要二三隻如不能見面,可將東西望轉交趙少雄”
以上背面。
他的心情並未改變,想學德文,更加努力;也仍在記念我,像在馬路上行走時候一般。但他信里有些話是錯誤的,政治犯而上鐐,並非從他們開始,但他向來看得官場還太高,以為文明至今,到他們才開始了嚴酷。其實是不然的。果然,第二封信就很不同,措詞非常慘苦,且說馮女士的面目都浮腫了,可惜我沒有抄下這封信。其時傳說也更加紛繁,說他可以贖出的也有,說他已經解往南京的也有,毫無確信;而用函電來探問我的消息的也多起來,連母親在北京也急得生病了,我只得一一發信去更正,這樣的大約有二十天。
天氣愈冷了,我不知道柔石在那裡有被褥不?我們是有的。洋鐵碗可曾收到了沒有?……但忽然得到一個可靠的消息,說柔石和其他二十三人,已於二月七日夜或八日晨,在龍華警備司令部被槍斃了,他的身上中了十彈。
原來如此!……
在一個深夜裡,我站在客棧的院子中,周圍是堆著的破爛的什物;人們都睡覺了,連我的女人和孩子。我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國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我在悲憤中沉靜下去了,然而積習卻從沉靜中抬起頭來,湊成了這樣的幾句:
慣於長夜過春時,挈婦將雛鬢有絲。
夢裡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
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
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
但末二句,後來不確了,我終於將這寫給了一個日本的歌人。
可是在中國,那時是確無寫處的,禁錮得比罐頭還嚴密。我記得柔石在年底曾回故鄉,住了好些時,到上海后很受朋友的責備。他悲憤的對我說,他的母親雙眼已經失明了,要他多住幾天,他怎麼能夠就走呢?我知道這失明的母親的眷眷的心,柔石的拳拳的心。當《北斗》創刊時,我就想寫一點關於柔石的文章,然而不能夠,只得選了一幅珂勒惠支(KaHtheKollwitz)夫人的木刻,名曰《犧牲》,是一個母親悲哀地獻出她的兒子去的,算是只有我一個人心裡知道的柔石的記念。
同時被難的四個青年文學家之中,李偉森我沒有會見過,胡也頻在上海也只見過一次面,談了幾句天。較熟的要算白莽,即殷夫了,他曾經和我通過信,投過稿,但現在尋起來,一無所得,想必是十七那夜統統燒掉了,那時我還沒有知道被捕的也有白莽。然而那本《彼得斐詩集》卻在的,翻了一遍,也沒有什麼,只在一首《Wahlspruch》(格言)的旁邊,有鋼筆寫的四行譯文道:
“生命誠寶貴,
愛情價更高;
若為自由故,
二者皆可拋!”
又在第二頁上,寫著“徐培根”三個字,我疑心這是他的真姓名。
五
前年的今日,我避在客棧里,他們卻是走向刑場了;去年的今日,我在炮聲中逃在英租界,他們則早已埋在不知那裡的地下了;今年的今日,我才坐在舊寓里,人們都睡覺了,連我的女人和孩子。我又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國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我在悲憤中沉靜下去了,不料積習又從沉靜中抬起頭來,寫下了以上那些字。
要寫下去,在中國的現在,還是沒有寫處的。年青時讀向子期《思舊賦》,很怪他為什麼只有寥寥的幾行,剛開頭卻又煞了尾。然而,現在我懂得了。
不是年青的為年老的寫記念,而在這三十年中,卻使我目睹許多青年的血,層層淤積起來,將我埋得不能呼吸,我只能用這樣的筆墨,寫幾句文章,算是從泥土中挖一個小孔,自己延口殘喘,這是怎樣的世界呢。夜正長,路也正長,我不如忘卻,不說的好罷。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將來總會有記起他們,再說他們的時候的。……
1.五個青年作家:指本文所說的五位共產黨員作家白莽、柔石、馮鏗、李偉森和胡也頻。
2.“當時”一句:指“左聯”五位作家被捕過害的消息,《文藝新聞》第三號(1931年3月30日)以《在地獄或人世的作家》為題,用讀者致編者信的形式,首先透露出來。
3.林莽:即樓適夷(1905—2001),浙江餘姚人,作家、翻譯家。當時“左聯”成員。
4.彼得斐(1823-1849)通譯裴多菲匈牙利愛國詩人。主要詩作有《勇敢的約翰》《民族之歌》等。
5.《奔流》:文學月刊,魯迅、郁達夫主編。主要登載翻譯論著,由北新書局出版。1928年6月20日創刊,1929年12月20日出至第2卷第5期停刊,共出15期。
6.羅曼諦克:莢文romantic的音譯,即浪漫。
7.《萊克朗氏萬有文庫》:1867年德國出版的文學叢書。
8.丸善書店:日本東京一家出售西文書籍的書店。
9.三道頭:當時上海公共租界里的巡捕,制服袖上綴有三道倒人字形標誌,被稱作“三道頭”。
10.方孝孺(1357—1402):浙江寧海人,明建文帝朱允炆時的侍講學士、文學博士。建文四年(1402),建文帝的叔父燕王朱棣起兵攻陷南京,自立為帝(即永樂帝),命他起草即位詔書;他堅決不從,遂遭殺害,被滅十族。
11.朝華杜:1928年,由柔石、王仁、崔真吾等幾個熱愛文學的青年,在魯迅的幫助下創立。於1928年12月6日創辦《朝華周刊》,到翌年5月16日停刊。下文提到的《朝花句刊》等皆為朝華社出版。
12.葉靈鳳(1905—1975):原名葉蘊璞,江蘇南京人。現代著名作家、藏書家,創造社成員。20世紀20年代末與魯迅交惡,魯迅一度封了個“新的流氓畫家”的尊號給他。
13.“人心惟危”:語見《尚書·大禹謨》。指人心險惡,居心叵測。惟:句中語氣詞;危:危險。
15.事功:此處指功利。
16.左翼作家聯盟:簡稱左聯,是中國共產黨於1930年在中國上海領導創建的一個文學組織,目的是與中國國民黨爭取宣傳陣地,吸引廣大民眾支持其思想。旗幟人物是魯迅。
17.《說岳全傳》:清代康熙年間的演義小說,題為錢彩編次,金豐增訂,共八十回該書第六十一回寫鎮江金山寺道悅和尚,因同情岳飛,秦檜就派“家人”何立去抓他。他正在寺內“升座說法”,一何立,便口佔一偈死去“坐化":佛家語佛家傳說有些高僧在臨終前盤膝端坐,安然而逝,稱作“坐化”。偈子:佛經中的唱詞,也泛指和尚的雋語。
18.涅槃:佛教用語,梵文音譯,指超脫生死的最高境界,後人稱高僧逝世為“涅槃”。
19.柔石被捕后,作者於1931年1月20日和家屬避居黃陸路花園庄,2月28日回寓。
20.同鄉:指王育和,浙江寧海人,當時是慎昌鐘錶行的職員,和柔石同住閘北景雲里28號,柔石在獄中通過送飯人帶信給他,由他送周建人轉給魯迅。
21.挈婦將雛:帶著妻子,領著兒女。挈(qiè)、將:帶領;雛:幼小的鳥,喻指兒女。
22.緇(zī)衣:黑衣。
23.日本歌人:指山本初枝(1898—1966),據《魯迅日記》,1932年7月11日,作者將此詩書成小福,托內山書店寄給她。
24.《北斗》:“左聯”的機關刊物之一,由丁玲主編。1931年9月在上海創刊,1932年7月出至第2卷第3、4期合刊后停刊,共出8期。
25.珂勒惠支( Kathe Kollwitz)夫人(1867—1945):德國版畫家,雕塑家。她早期作品《織工反抗,《起文》和《死神與婦女》、《戰爭》(畫)等,以尖銳的形式把在資本主義制度下工人階級的忠慘命運和勇於鬥爭的精神傳達出來。文中提到的《犧牲》即為組西《戰爭》中的第一。魯迅第一個把珂勒惠支版畫介紹到中國。
26.難;因重大災禍或重大變故而喪失生命。
27.徐培根:白莽的哥哥,曾任國民黨政府的航空署長。
1930年3月2日,“左聯”在上海成立,它是一個由文學研究會、創造社、魯迅發起的進步青年所組成的文學組織,魯迅在“左聯”成立大會上發表了重要講話併當選為常委。“左聯”倡導無產階級革命文學,並把馬克思主義理論作為工作方針,主張“對舊社會和舊勢力的鬥爭必須堅持、持久,而且要注重實力”。白莽、柔石、馮鏗、李偉森、胡也頻均參加了這一進步組織。
而此時正值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國民黨反動派為了配合反革命的軍事“圍剿”,他們一方面利用反動文人對抗革命文藝運動,一方面採取查禁書刊,封書店,逮捕、暗殺左翼作家等法西斯文化專制主義手段“圍剿”左翼文學。
1931年1月11日,柔石、白莽等左聯的五位青年作家被捕。同年2月7日被秘密槍殺於上海龍華,大批左聯作家被通緝,魯迅也時刻面臨被捕的危險境地,但他絲毫不畏反動派的屠刀和淫威。在聞知柔石、白莽等左聯的五位青年遇難的消息后發表《中國無產階級革命文學和前驅的血》《黑暗中國的文藝界的現狀》等強烈抗議和揭露反動派的罪行。在烈士遇難兩周年的日子,1933年2月7—8日,魯迅帶著無限的悲憤寫下此文。
文題解讀
作者寫此文是為了“記念”死者,既然是“記念”,作者卻說是“為了忘卻”,其意圖是:
文章一開始,作者說:“兩年以來,悲憤總時時來襲擊我的心,至今沒有停止”,因此很想“將悲哀擺脫”,這就是說,作者不願自己老沉浸在悲痛之中,所謂“忘卻”就是要“擺脫”悲哀的重壓,即不能光用悲痛來“記念”死者,而應該用別樣的方式:化悲痛為力量,以戰鬥來“記念”死者。題目似乎矛盾的這兩層意思,正表現了作者深沉的悲憤和堅韌的戰鬥精神。
主題思想
此文通過對白莽、柔石等“左聯五烈士”的回憶,抒發了作者對烈士的懷念和尊敬、對國民黨當局卑劣行徑的憤恨,號召民眾應化悲憤為力量,以戰鬥來紀念死者。對革命前途,作者也充滿了必勝的信心。
首先,此文歌頌了白莽、柔石等青年革命作家的高貴品質和崇高理想。
在作者筆下,白莽是那樣純樸、率真,見面的次數不多,一回生,二回熟,魯迅就寄予殷切的期望,給予熱誠的幫助,白莽也完全信賴魯迅,第三次相見,就告訴魯迅,自己是一個革命者。他是一個追求光明、富有才華的青年作家。為了革命,勤勤懇懇寫詩、譯詩,不屈不撓地參加實際鬥爭。他是個熱情的詩人,也是個勇敢的戰士。他一再被捕,衣服和書籍都被沒收了,在一個熱天,“卻穿著一個厚棉袍,汗流滿面”,而這棉袍是“從朋友那裡借來的”。國民黨當局對他的一切迫害都不能動搖他對革命無限忠誠的意志柔石是那樣的忠厚、執著,有一股“台州式的硬氣”。為了革命文化事業的發展,他參與發起朝花社,寫稿子,辦雜務,承擔一切可能承擔的工作成為魯迅的得力助手。他不怕困難,為了革命事業的需要,他相信“只要學起來”,就什麼都能行,於是他努力學習跟損人利己者相反,他是損已利人;跟神經過敏而自尊的文學青年不同,他是那樣的忠實誠懇。魯迅視他為忘年交,二人親密無間,事業上合作,生活中貼心。他自己心好,以為世上人心也都是好的,對於官場的嚴酷、人心的險惡還缺乏認識,非常的天真、單純。
其次,作者對國民黨當局的卑劣行徑表示憤恨。作者從摧殘者的猖獗中看到了他們的末日,從革命者的身上看到了利的希望。他堅信,長夜過去光明就在前頭。
柔石被捕,作者受到牽連,但是作者一心只惦記著柔石等人。見著了柔石從囚牢中寫的信,才算是得著了一點確信。第二封信由於“措詞非常慘苦”,更加重了作者的擔心,關切惦念之情,不能自抑。就在這樣的憂慮不安中,“忽然得到一個可靠的消息”,柔石被殺害了,“他的身上中了十彈”從“毫無確信”到等到了這麼一個“可靠的消息”,焦急的盼望落得了這樣殘酷的回答,作者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悲憤,深沉地喊出:“原來如此!……”這短短的一行字,蘊含著十分強烈而複雜的感情:“原來如此!”國民黨政府秘密屠殺了這樣的好青年,並封鎖消息,這個政權的暴虐和黑暗令人髮指。在無限的悲憤中,作者寫道:“我沉重地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國失掉了很好的青年。”這抒發了對烈士的懷與尊敬,表達了對摧殘者必然滅亡、人民革命必然勝利的堅強信念。作者沉痛地控訴國民黨當局屠殺革命青年的罪行,發出“這是怎樣的世界呢”的充滿仇恨的呼喊。“夜正長,路也正長”,作者深刻地指出,黑暗統治暫時仍繼續,革命的道路是漫長的。“我不如忘卻,不說的好罷”,照應開頭,指出應當“將悲哀擺脫”,化悲憤為力量。“但我知道,……將來總會有記起他們,再說他們的時候的。……”這一結句含意深長,充分表現了對烈士的紀念和尊重,也表現了對摧殘者必然死亡、人民革命鬥爭必然勝利的堅強信念。
藝術特色
記敘為主,敘中兼議
此文是一篇紀念文章,因而內容以回憶為主,在記敘中表示出自己的看法和態度。例如,寫柔石的為人時,作者對他提出評論說:“無論從舊道德,從新道德只要是損已利人的,他就挑選上,自己背起來”在引用了柔石的信后,他就提出自己的看法“但他信里有些話是錯誤的,政治犯上鐐,並非從他開始,但他向來看得官場太高,以為文明至今,到他們才開始嚴酷。其實是不然的。”作者在寫出自己的詩后,對當時言論不自由提出評論:“可是在中國,那時是確無處寫的,禁錮得比罐頭還嚴密。”最後一段中,用年青時讀《思舊賦》的事,又重複了這個看法。最後的結尾則是用象徵性的比喻來代替議論的。
魯迅的議論,由於當時環境的不允許,所以寫得是含蓄深刻的,如最後一段中的“不是年青的為年老的寫紀念……這是怎樣的世界呢”。這一節就有三層意思:說自己被青年的血埋得不能呼吸不僅是這兩年,而是在“這三十年中”都如此,說明悲憤到極點,揭露新軍閥與老軍閥是一家子,一路貨;說寫幾句文章的解脫沉痛心情是開頭一段意思的深化,結出“我早已想寫一點文字,來紀念幾個青年作家”的本意,是對黑暗社會的控訴。前面兩層意思是借比喻來表現,后一層則是直訴所感。
敘中抒情,深切強烈
在抒情方面,此文更是充滿了強烈的革命感情。文章就是以抒情來點明題意,在記敘中,在議論中,都表現了對革命戰友的深切情誼,對敵人深惡痛絕。例如寫和白莽的三次相見,寫把書送給“這也和我的那時一樣,熱愛彼得斐(裴多菲)詩的青年,算是給他尋的一個好著落”。寫和柔石的相處關係,寫柔石等在獄中時作者對他們的懷念“天氣愈冷了,我不知道柔石在那裡有被褥不?……洋鐵碗可曾收到沒有?……”寫用珂勒惠支夫人的木刻《犧牲》來記念柔石,等等,都深切懇摯地表現了作者對青年作家的熱愛關切。這種深厚的友誼是以深厚的階級感情來發的。相反,寫兩本書失落在捕房手裡,說是“明珠投暗”“豈不冤枉”,寫自己無故受牽連,柔石無罪而被捕都充分地表現作者對敵人切齒的憎恨。
旁徵博引,借古諷今
作者善於引用古人、古事,或作比喻或隱射今人今事和今時。請看文章在敘寫柔石的“硬”和“迂”的性格時,自然的聯想到他的同鄉明儒,正直而剛烈的方孝儒,耐人思索;寫到柔石被捕、作者逃跑時,引出《說岳全傳》中高僧坐化的故事,既揭露國民黨反動派濫殺無辜的罪行,也表達了作者反對“坐以待斃”,主張保存實力、堅持戰鬥的精神,這使文章波瀾起伏,富有情趣;寫到作者文章“無寫處”時,又提到魏晉時文人向子期和他的文章《思舊賦》。其用意是在於揭露蔣介石統治的黑暗兇殘,同時也表達了作者在“禁錮得比罐頭還密”的情況下仍要悼念烈士的心曲。旁徵博引,曲妙有致,借古諷今,含蓄深沉。
借題發揮,弦外有音
文章在寫到與白莽的交往中,作者贈送給他的兩本彼得斐的詩文、不幸被巡捕沒收了一事,文章據此就敘說,這兩本書如何來之不易。不僅表達作者對白莽真摯的友誼,並藉此傾訴對巡捕之流的厭惡之情。借題發揮,弦外有音,耐人尋味。
總之,從記敘、議論、抒情,表現手法各方面來說也是綜合的,多樣的。在記敘中有議論,在記敘、議論中有抒情。內容是以記敘為主,而記敘的目的卻是為了達到議論抒情的目的的。當然,文章的的語言的含蓄,也同樣色彩鮮明,耐人咀嚼。
現代文學家李希凡《論魯迅的“五種創作”》:“同是紀念死難烈士的記事散文,同是在寫‘不能忘卻’的主題,《為了忘卻的記念》的革命抒情,就和《記念劉和珍君》有著完全不同的表達方式。如果說,在《記念劉和珍君》里,汪洋恣肆的激怒與哀痛,形成了詩意洶湧的感情的波濤,顯示著對虐殺者的極端的憎惡與仇恨,並深刻地總結著血的經驗與教訓,昭示著革命的人們奮勇向前;那麼,在《為了忘卻的記念》里,這同樣的激怒與哀痛,卻把那動人心魄的感情力量蘊蓄在心,出之於筆端的,是深沉的記實。”
現代作家丁景唐《魯迅名作鑒賞辭典》:“整篇文章自始至終表達了偉大的共產主義者魯迅愛憎分明的嚴正立場,宏大的共產主義的思想境界和大智大勇的道德品質。而且文章的風格具有悲壯美的美學思想。至今依然以它強大的藝術魅力感染著我們的審美觀念,以堅定的勝利信心和強烈的戰鬥精神鼓舞著我們,激勵我們建設美好的社會主義新社會,以‘記起他們,再說他們’。”
人民教育出版社高級編輯王泗原《魯迅〈為了忘卻的記念〉解》:“這篇文章是以自己同五個青年作家的同志關係為線索,把材料溶化在自己的情感中。敘事迹,儘力保存所能得到的材料,而深深地以知道得太少為憾。發抒自己的情感,是把對犧牲者的悼念和對反動派的憎恨兩方面連結起來寫。這樣寫,感人至深。這是紀念文章的典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