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仲蘇

黃仲蘇

黃仲蘇(1896~?)安徽舒城人。原名黃玄。北京少年學會成立時首先加入,后成立南京分會。曾任教於南京東南大學,講文學概論。著有《譚心》。

評說梅特林克


1924年,1月6日,黃仲蘇在《創造周報》第35號上發表《梅特林的戲劇》 (連載兩期),介紹比利時作家梅特林克的主要作品,並稱讚梅特林克“不僅是詩化的戲劇家,他還是音樂化的戲劇家”

黃仲蘇先生朗誦法序


原載《光華大學半月刊》1935年第4卷第3期。后收入劉夢溪主編;錢基博著;傅道彬編校:《中國現代學術經典·錢基博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
《朗誦法》者,當代之絕學,而吾友黃仲蘇先生之所著也。近世文章道盡,士不悅學。其粗通古學者,往往專治古人名物制度訓沽書數,曼衍雜說,沾沾自喜;而於詞章語言之妙,罕知吟會。其尤甚者,敢為詭誕,自輕家丘,曰:“彼都人士,治文學者不如是也!”夫吃文為患,生於好詭。逐漸趨異,故喉唇紅紛;在昔劉彥和之所深嘆;而今有甚焉者。獨仲蘇以名公子,生長典訓,負笈海西。精研文字,而衷之於家學。每謂余曰:“西方作者,無不於涌讀下功夫。一篇之成,必開朗誦會以質正於名家。不意邦人材子,弦誦輟響,乃同《廣陵散》。吾子以文章有名,盍出一言以正之!”余聞之悚然,遂為論桐城家言因求氣之法。仲蘇嘗喜其說之有契也。展誦是書,亟發深言,古訓是式;闡以科學。唯英才特達,則炳耀垂文,采故實於前代,觀通變於當今,有倫有脊,懸諸日月焉。乃索余序以明其旨。
余謂古人誦與讀異。《說文》:“誦,諷也。”“讀,誦書也。”蓋誦者諷其文辭,讀者籀其義蘊。《周禮·春官大司樂》:“以樂語教國子:興、道、諷、誦、言、語。”賈公彥註:“以聲節之曰誦。”孟子曰:“誦其詩,讀其書。”此誦與讀之辨也。后之人混誦於讀,操觚書爾,摘文乖張,而不識所調。於是桐城家者出,乃倡“因聲求氣”之說。長老所傳:劉大櫆絕豐偉,日取古人之文,縱聲讀之。姚鼐則患氣羸,然亦不廢哦誦;但抑其聲使之下耳。夫文學之興,造端歌謠。托風采,散鬱陶,滌暢情性,豈徒語妙;而頓挫抑揚,尤重音節。劉大櫆不云乎:“神氣者,文之最精處也。音節者,文之稍粗處也。字句者,文之最粗處也。”然予謂論文而至於字句,則文之能事盡矣。蓋音節者,神氣之跡也。字句者,音節之矩也。神氣不可見,於音節見之;音節無可准,以字句准之。音節高,則神氣必高;音節下,則神氣必下。故音節為神氣之跡。一句之中,或多一字,或少一字;一字之中,或用平聲,或用仄聲;同一平字仄字,或用陰平陽平,上聲去聲;則音節迥異。故字句為音節之矩。積字成句,積句成章,積章成篇,合而讀之,音節見矣。歌而詠之,神氣出矣。近人論文不知有所謂音節者,至語以字句,則必笑為末事。此論似高實謬。作文如字句安頓不妙,豈復有文字乎。但所謂字句音節,須從古人文字中實實講貫通,始得;非如世俗所云也。夫行文多寡短長,抑揚高下,無一定之律,而有一定之妙;可以意會而不可以言傳。學者求神氣而得之於音節,求音節而得之於字句,則思過半矣。其要只在讀古人文字時,便設以此身代古人說話,一吞一吐,皆由彼而不由我;爛熟后,我之神氣,即一古人之神氣;古人之音節,都在我喉吻間,合我喉吻者,便是與古人神氣音節相似處;久之自然鏗鏘發金石聲。此著見大櫆《論文偶記》者也。
姚鼐得法大櫆,首唱宗風,嘗序所為《古文辭類纂》,謂劉先生年八十,猶喜談說,見則必論占文,自以為守其邑先正之法,嬗之後進,義無所讓也。觀其所以詔弟子者曰:文章一事,而其所以致美之道非一端。命意立格,行氣遣辭。理充於中,聲振於外,數者一有不足,則文病矣。作者每意專於所求,而遺於所忽,故雖有志於學而卒無以大過乎凡眾。故必用功勤而用心精密,兼收古人之具美,融合於胸中,無所凝滯,則下筆時自無得此遺彼之病也(見尺犢《與陳碩士》)。深讀久為,自有悟入。夫道德之精微,而觀聖人者,不出動容周旋中禮之事。文章之精妙,不出字句聲色之間,舍此便無可窺尋矣(見尺犢《與石甫侄孫》)。大抵學古文者,必要放聲疾讀,又緩讀,只久之自悟;若但能默看,即終身作外行也(見尺犢《與陳碩士》)。詩古文各要從聲音證入(同上)。文韻致好,但說到中間忽有滯鈍處,此乃是讀古人文不熟。急讀以求其體勢,緩讀以求其神昧,得彼之長,悟吾之短,自有進也(同上)。夫學文者,利病短長,下筆時必自知之;更取以與所讀古人之較量得失,無不明了,充其得而究其失,可入古人之室矣(見尺犢《與魯賓之》)。此鼐之所以為說也。
鼐晚而主鐘山書院講席;門下著籍者,上元有管同、梅曾亮,桐城有方東樹姚瑩,四人者,稱為高第弟子,各以所得傳授徒友,往往不絕。而曾亮最老壽后死,仕宦京朝。同時為古文者,群尊之為師;鼐之薪火,於是烈焉。而曾亮之說曰:古文與他體異者,以首尾不可斷耳;有二首尾焉,則斷矣。退之謂六朝文雜亂無章。人以為過論。夫上衣下裳,相成而不復也,故成章;若衣上加衣,裳下有裳,此所謂無章矣。其能成章者,一氣者也。欲得其氣,必求之於古人;周秦漢及唐宋人文,其佳者皆成誦乃可,夫觀書者,用目之一官而已;誦之而入於耳,益一官矣;且出於口,成於聲,而暢於氣。夫氣者,吾身之至精者也;以吾身之至精,御古人之至精,是故渾合而無有間也(見文集《與孫芝房書》)。羅台山氏與人論文而自述其讀文之勤與讀文之法,此世俗以為迂且陋者也。然世俗之文,揚之而其氣不昌,誦之而其聲不文,循之而詞之豐殺厚薄緩急,與情事不相稱,若是者,皆不能善讀文者也。文言之,則昌黎所謂養氣;質言之,則端坐而涌之七八年;明允之言,即昌黎之言也。文人矜誇,或自諱其所得,而示人以微妙難知之詞。明允可謂不自諱者矣。而知而信之者或鮮。台山氏能信而從之,而所以告人者,亦如老泉之不自諱。吾雖不獲見其人,其文固可以安坐而得之矣(見文集《台山論文書後》)。
湘鄉曾國藩與曾亮同官京朝,以文章相磨切;而雄直之氣,宏通之識,一時無兩;至乃亟許於鼐,列之《聖哲畫像記》,以為粗解文章,由姚先生啟之也。然自明其所以入手之方,則曰:退之論文先貴沈浸?郁,含英咀華。姬傳先生亦以格律聲色,與神理氣味四者並稱(見文集《復吳子序書》)。熟讀而強探,長吟而反覆,使其氣若翔翥於虛無之表,其辭跌宕俊邁而不可以方物;抗吾氣以與古人之氣相翕(見文集《復陳太守寶箴書》)。如《四書》、《詩》、《書》、《易經》、《左傳》、《昭明文選》,李杜韓蘇之詩,韓歐曾王之文,非高聲朗誦,則不能得其雄偉之慨;非密詠恬吟,則不能探其深遠之趣,二者並進,使古人之聲調,拂拂然若與我之喉舌相習,則下筆時必有句調湊赴腕下,自覺琅琅可誦矣(見家訓《字諭紀澤》)。蓋所以誥及門者如此;所以詔其子者亦無不如此。門弟子著籍甚眾;獨武昌張裕釗、桐城吳汝綸號稱能傳其學。汝綸之才大,而裕釗則以意度勝。裕釗初謁國藩,國藩為朗涌王安石《泰州海陵縣主薄許君墓誌銘》,聲之抑揚詘折,足以發文之指趣。裕釗言下大悟,自此研討王文,筆端日益精進。
汝綸嘗謂桐城諸老氣清體潔,海內所宗,獨雄奇瑰瑋之境尚少。曾文正公出而矯之,以漢賦之氣運之,而文體一變,放卓然為一代大家。近時張廉卿又獨得於《史記》之譎怪;蓋文氣雄俊不及曾,而意思之詭詼,辭句之廉勁,亦能自成一家(見尺犢《與姚仲實》)。所以推裕釗者甚至。而觀裕釗之所以與汝綸相討究者,則以為:古之論文者,曰文以意為主;而詞欲能副其意,氣欲能舉其辭。譬之車然,意為之御,辭為之載,而氣則所以行也。其始在因聲以求氣;得其氣,則意與句,往往因之而並顯,而法不外是矣。是故契其一,而其餘可以緒引也。蓋曰意、曰詞、曰氣、曰法,之數者,非判然自為一事;常乘乎其機而混同以凝於一;惟其妙之一出於自然而已。自然者,無意於至,而莫不備至;動皆中乎其節。而莫或知其然;日星之布列,山川之流峙,是也。寧惟日星山川,凡天地之間生而成文者,皆未嘗有見其營度而位置之者也,而莫不蔚然以炳。而秩然以從。夫文之至者。亦若是焉而已。觀者因其既成而求之,而後有某者某者之可言耳。夫作者之亡也久矣;而吾欲求至乎其域,則務通乎其微,以其無意為之,而莫不至也;故必諷誦之深且久,使吾之心與古人欣合於無間,然後能深契自然之妙,而究極其能事。若夫專以沈思力索為能事者,固時亦叮以得其意,然與夫心凝形釋,冥合於言議之表,則或有間矣。故姚氏暨諸家因聲求氣之說,為不可易也。吾所求於古人者,由氣而通其意以及其辭與法,而喻乎其深。及吾所自為文,則一以意為主,而辭氣與法胥從之矣(見文集《答至父書》)。
自吳汝綸以下,傳授心法,莫之或異。而以揆諸仲蘇所論,如車之合轍,如符之相契;然後知桐城家言因聲求氣之法,信有建諸天地而不悖,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者焉。獨念餘二十二歲,客會稽陶杏南先生之江西提法使幕,方刻意為文章,日誦韓文,以為定程,聲琅琅出戶外。而陶公不以為可!謂:“子文畸於剛燥,余嘗病之,而莫知其所由然,而久乃知子之病於誦也!古人文有陽韻、有陰韻。而後之人讀其文者,抗墜抑揚,當隨韻之陰陽而與為翕闢,如曾文正公所謂高聲疾讀以暢其氣,恬吟密詠以探其趣。有宜出之噴薄者。有出之吞吐者。亢之則在青雲之上,抑之則在淵泉之下,夫各有所當也。而子之誦異是。有亢而無抑,有高聲疾讀而無恬吟密詠,有噴薄而無吞吐,大聲噌吰,往而不返;此其所以病也。在《易》乾之曰:‘上九,亢龍有悔。’夫文亦猶是也。戒之哉,毋固我。毋張皇!”博愧謝其言。三十年運而往,忽忽如昨日事,而陶公之墓木,不啻拱矣。遺言在耳。徒呼負負。嗚呼!余病於誦,而卒以病餘文;此陶公之所致砭也;何足以敘仲蘇之書哉?用特申桐城家言因聲求氣之旨,以與仲蘇相發者而弁於篇。
時在中華人民造國之二十四年十一月五日,無錫錢基博序於上海光華大學之南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