條頓悲歌
條頓悲歌
從公元4世紀到公元6世紀期間,曾經威震歐亞非三大洲,控制大半個西方文明世界長達7個世紀之久的羅馬帝國滅亡了,在羅馬帝國廢墟上,先後建立起了數十個日耳曼人的“民族國家”,給歐洲未來的政治版圖打下全新的局面,也為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的成行和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描辛布、頓布昂耳曼族南遷強、強滅亡程。詳史料,讀描繪波瀾壯闊。
元紀末,羅馬人在相繼戰勝伽太基、馬其頓、敘利亞和高盧等敵人之後,已經成為地中海世界無可爭議的霸主。但就在此時,辛布里、條頓和安布昂三大日耳曼部族從今丹麥和德國北部的日德蘭半島出發,大舉南遷。沿途上,他們不斷吞併土著部落,隊伍像滾雪球一樣越變越大,抵達多瑙河中游時,已經號稱有百萬之眾。隨後,他們多次擊敗駐守北部邊疆的羅馬軍隊,並向西南方挺進,沿途所向披靡。
阻止敵侵,羅馬共和國不惜血本,組織了建國以來最龐大的野戰軍,在今法國東南部的羅訥河谷布陣迎戰。但由於將帥失和,羅馬軍陷入被動。公元前105年10月6日,僅僅一天之內,辛布里人、條頓人和安布昂人就在阿勞西奧戰場上全殲了16個羅馬軍團, 12萬羅馬將士中僅有10人生還(另一說:陣亡11萬2千,其中羅馬軍8萬,盟軍3萬2千)。正如諾貝爾獎獲得者、德國大史學家蒙森所說:"一場雙倍於坎尼慘敗的軍事毀滅。"
阿勞西奧戰役對羅馬共和國的打擊是毀滅性的。111年前的坎尼戰役消滅的更多的是羅馬的義大利盟友軍隊,漢尼拔在布匿戰爭中也從未真正進入羅馬的統治核心--拉丁地區進行破壞,結果反而加強了羅馬在義大利原本並不牢靠的統治地位。而阿勞西奧戰役導致的拉丁人口損失卻如此之大,以至於整個羅馬社會均為之破碎。半個政府、半個元老院都已經不復存在,元老階級和騎士階級全部加在一起,也無法再組建起一支像樣的軍隊來保衛家園,更無法再像從前那樣壓制平民和奴隸階層。義大利本土的許多民族都蠢蠢欲動,打算聯合日耳曼人推翻羅馬的統治。為了羅馬的生存,一場你死我活的根本性體製革命已經迫在眉睫。
國難當頭,羅馬呼喚民族英雄,而民族英雄也很快就應運而生了。
蓋烏斯·馬略出生在羅馬遠郊的一座村鎮里,他的父親是位破產騎士的後代,以給地主當佃農為生。貧窮的早年生活打造了馬略勤勞直率、吝嗇兇殘的複雜性格,而與名門世族朱里烏斯家族的聯姻則大大提高了他的經濟和社會地位。他是個非常現實的人,從不特意去討好部下和群眾,對學術毫無興趣,甚至連當時西方的通行外交語言希臘語都不學。這樣做自有他的道理:真正偉大的民族是不需要學外語的,公元前30世紀的蘇美爾人、公元前27世紀的埃及人、公元前24世紀的阿卡德人、公元前18世紀的巴比倫人、公元前8世紀的亞述人、公元前6世紀的波斯人、公元前4世紀的希臘人都不需要學外語,為什麼公元前2世紀的羅馬人需要學外語呢?希臘文明像夕陽,再燦爛的衰亡也是衰亡;羅馬文明像朝霞,代表了人類前進的方向。只有反覆無常的外交間諜、唯利是圖的國際倒爺、百無一用的酸儒說客們才需要花費精力去學習外語,像他馬略這樣光明正大的政治和軍事天才完全沒有必要在這種無聊的事情上浪費自己寶貴的時間。
外語盲馬略成年後加入軍隊,曾經在名將小西庇阿帳下服役,最終在朱古達戰爭中嶄露頭角。多年的實踐經驗使他深知,羅馬在布匿戰爭中形成的軍事體系弊端頗多,早就有意加以改革。公元前107年,馬略首次當選為羅馬執政官,但是區區一年的任期使他難以改變很多東西。阿勞西奧慘敗后一個月,他以朱古達戰爭的勝利者身份返回羅馬,舉行了盛大的凱旋式,並以絕對優勢當選了公元前104年的執政官,因為他的競爭對手此時都已魂喪沙場。作為羅馬共和國此時碩果僅存的宿將,馬略終於可以放心大膽地推行他的軍事改革了。
馬略軍事改革的首要目的,是設法為羅馬召集起足夠數目的士兵。截至到公元前 104年為止,羅馬已經與辛布里人、條頓人和安布昂人正面交鋒四場,加上因日耳曼人南遷所直接引發的三次與凱爾特人的衝突,九年內七戰七敗,三名執政官陣亡,26個軍團只輪不返,再加上同盟部隊,損兵折將總計高達二十餘萬眾,比三次布匿戰爭所造成的損失總和還要多。為了保證有足夠的兵源,馬略一上台就聯合元老院發布了這樣的禁令:所有能夠拿得起武器的男子,無論民族和階級成分,從即日起一律不得離開義大利本土,否則殺無赦。當天他們就將兩個打算航海去希臘的商人斬首示眾,總算是阻止了潛在的難民潮。
雖然義大利人口短缺,但馬略還是否決了從各個鄰國中召集雇傭軍的計劃。這倒不是因為雇傭軍太昂貴,而是因為這些羅馬人自己的手下敗將很難是日耳曼人的對手。馬略認為,羅馬還是應該自力更生,艱苦奮鬥下去。過去的羅馬軍隊都是以貴族、騎士和富裕農民為主體,其裝備一律由士兵本人購置,行軍時還經常有妻妾和奴隸前呼後擁地跟著扛行李,所以士兵的地位也比較高。馬略此時已經別無選擇,為了獲得足夠的士兵,他只好從貧民窟中搜集出大量的流氓無產者和貧下中農,甚至釋放一部分奴隸(這竟然成為後來西西里和斯巴達克斯奴隸起義的導火索),用國庫里的錢為他們統一購置裝備,指望把這些社會底層的渣滓們訓練成可與條頓武士相抗衡的精銳之師。從此,羅馬共和國幾個世紀以來耕戰兼顧、兵農合一的臨時徵兵制度被徹底改變,士兵們一旦入伍,就至少要連續服役16年之久,其間不許再攜帶家屬和奴隸,必須把一切都交給組織,而組織當然就是統帥馬略本人。士兵們的入伍、退伍、晉陞、發餉等,如今統統由他以羅馬元老院和人民的名義一手承包下來。這樣募集起來的職業軍人社會和經濟地位低下,實際上成為將領們的私人奴僕,他們只知有統帥馬略,不知有國家,史稱"馬家軍"。
在募集到足夠的士兵之後,馬略接下來要做的就是改革羅馬傳統的軍事編製了。共和國前期的羅馬軍團是一個相當複雜的多兵種聯合作戰體系,它以60~80人組成的百人連為基本作戰單位,在戰時擺成平行的3~4列,每列20 人,其中包括一定數量的輕步兵和重步兵,又輔以若干騎兵,長短結合,便於獨立作戰。各個百人連的裝備並不一樣,大致可分為5類,相互間存在一定的依賴關係。與軍容嚴整、但略顯呆板的馬其頓方陣相比,這樣的軍隊具備運動靈活、陣型多變的優點,但在衝擊力強大的日耳曼軍隊面前,其組織結構就顯得過於鬆散了。為此,馬略將羅馬軍團的規模從4200~5000人擴大到6000人,分為1個騎兵百人連和10個大隊,每個大隊包括6個百人連,總人數在500左右;但最先接敵的第一大隊人數最多,可達800人以上,而且只分為5個百人連,1個第一大隊的百人連約有160人,規模兩倍於普通的百人連。除了少量騎兵和工兵之外,全軍都由披金屬鎧甲的重步兵組成。實戰中,軍團更多地以大隊,而不是像過去那樣以百人連為基本單位戰鬥。不難看出,這樣的陣型基本上是為了抵禦日耳曼人的強勁衝鋒而量身打造的。有趣的是,在同一時期的西漢兵馬俑中,我們也能夠看到類似的陣型,可見軍事思想與組織建制有其時代發展的共通性。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馬略深知,羅馬傳統的輕步兵早已過時:他們手中的彈弓、短刀和輕標槍難以給身披金屬鎧甲的敵人造成什麼威脅,在布匿戰爭期間便已被證明為無用,現在應該完全廢除,代之以由專業工兵操作的強大遠程武器--射程可達400米以上的弩炮;重步兵的裝備必須得到統一和加強,凱爾特式的鐵制鎖子甲被較好地普及,因為它比羅馬傳統的魚鱗甲和板甲便宜,易於大量生產。羅馬軍隊的傳統武器--標槍和在布匿戰爭期間湧現出的新式武器"西班牙短劍"曾經把地中海世界最強悍的軍隊--伽太基、馬其頓和敘利亞軍隊殺得落花流水,如今卻在日耳曼人的雙刃戰斧面前變成了不堪一擊的兒童玩具。這其中自有原因:以身體素質而言,羅馬人絕非優秀的戰士,因為與凱爾特人和日耳曼人相比,他們身材較矮,力量不足。如果說"西班牙短劍"的使用還需要許多複雜技巧的話,那麼投擲標槍需要的主要就是臂膀的力氣了,而在這方面,日耳曼戰士遠遠強於羅馬士兵。為了增加射程,幾百年來,羅馬標槍的種類日漸單一,重量也變得越來越輕。布匿戰爭中的羅馬標槍大約只有0.7~1公斤重,在肉搏中容易折斷。為了增加它的殺傷力,馬略除新布舊,將羅馬標槍造得更長、更粗、更重、更堅固,總重提高至2~4公斤。這樣的加重標槍不僅可以投擲,而且也適用於肉搏,成為一支1.6~2.1米長的短矛。盾牌同樣被加寬、加長、加厚,以便擺出後世羅馬帝國軍隊慣用的"龜甲陣",抵銷敵方武器衝擊力強的優點。
戰爭是一場群眾運動。軍備改革完成以後,馬略就把羅馬貴族、騎士和平民領袖們都帶到角斗場里,命令他們向卑賤的角鬥士們學習格鬥技巧,誰也不許偷懶;學成之後,這些人就到軍隊里去向士兵們傳幫帶,這樣全民皆兵,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千傳萬。按照馬略的新式軍事思想,每名羅馬重步兵都需要攜帶兩根加重標槍、一柄西班牙短劍、一支匕首和一塊加重盾牌,以便能夠按照戰場上的不同情況來更換兵器;以上各項,再加上頭盔、鎖子甲、護膝、脛甲、腕甲、紮營工具、雨衣、油燈、三天的飲食等等,一名羅馬重步兵必須攜帶的隨身物品總和超過 40公斤,比他自己的體重輕不了多少。
與以往不同,"馬家軍"的將士們不能再擁有扛行李的奴隸,所有裝備全都得自己背。這當然嚴重影響行軍速度,而羅馬當年之所以能夠戰勝馬其頓,主要就是靠羅馬軍運動起來靈活快速的優點,它自然不能被隨便捨棄。為了兼顧武器和速度兩者,馬略讓新兵們攜帶全套裝備,每天上午以5公里的時速連續行軍5小時,然後在下午比武練陣,以便鍛煉他們的體能。不斷有體力透支的士兵倒下,馬略對此熟視無睹:在操場上累死,總比在戰場上被野蠻人砍死好吧?幾個月下來,"馬家軍"的士兵們連埋怨的力氣都沒有了:這哪裡是練兵啊,分明是勞改!難怪他們自嘲是"馬略之騾"。不過,真正的職業軍隊也就是這樣煉成的:他們長年遠離務農、養殖和經商等一切職業,殺戮是他們唯一的使命,戰利品和軍餉是他們唯一的生活來源,戰爭是他們的日常生活。在馬略的鐵血訓練之下,羅馬軍的戰鬥力終於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其實,如果辛布里人、條頓人和安布昂人在阿勞西奧戰役之後能夠及時果斷地向羅馬進軍的話,馬略精心設計的這幅軍事改革藍圖根本不可能變成現實。公元前104年夏天,馬略匆忙地帶著5萬還沒有完全訓練好的新兵開往山南高盧前線,卻沒有在當地發現任何敵人。不可思議!辛布里人、條頓人和安布昂人竟然沒有南下義大利!馬略雇傭了大量會講凱爾特語的間諜,讓他們戴上紅色假髮,化裝成高盧人,四地去搜集敵人的情報,這才得知:由於人口過多,後勤補給不足,在阿勞西奧戰役以後,日耳曼人決定兵分兩路,到高盧各地去收集糧草。按照計劃,辛布里人西進加龍河流域,繼而南下西班牙;條頓人和安布昂人則北上塞納河流域,然後向萊茵河方向開去了。羅馬真是洪福齊天!
敵人已經遠去,現在馬略可以放心大膽地訓練他的軍隊了。出於共和國安全的考慮,羅馬元老院破天荒地允許他在公元前 104、103、102年連續三度當選為執政官,因而改革大業推行得頗為順利。馬略知道,那些野蠻人遲早是要回來的;羅訥河谷這義大利的門戶,決不能再一次向敵人敞開;世界上又有什麼東西,比在當年遭受羞辱的故地復仇更加令人暢快呢?為此,他在羅訥河流域修建了大量的工事,還特意造了一條運河連接軍營和地中海,以保證運糧渠道的暢通。不知不覺中,已經過去了三年,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羅馬士兵們摩拳擦掌,就等著日耳曼人送上門來拼殺了。
與馬略在羅訥河流域築壘練兵同時,辛布里人在西班牙山區遭到當地土著的層層阻擊,加上糧草匱乏,進展很不順利,終於在公元前103年折回高盧;條頓人和安布昂人則橫掃了高盧北部的所有凱爾特部落,唯有萊茵河西岸的比利時人(也譯作比爾及人)能夠抵擋住他們的攻勢。有證據表明,條頓人中的一部分曾經在不列顛島南部登陸,另一部分甚至還東渡萊茵河返回中歐,今德國西北部著名的"條頓堡森林"就是因他們而得名的。百年之後,那裡將成為羅馬軍的又一塊集體墳墓。
公元前102年春天,馬略得到可靠的軍事情報:辛布里人、條頓人和安布昂人已經在塞納河上游會師,正向東南方向移動。他們同居住在今瑞士地區的赫爾維提人 (也譯作厄爾維幾人)結成了同盟,打算通過後者的領地向義大利進軍。馬略判斷,敵人有兩條路線可供選擇:要麼沿阿勞西奧戰役的原路,順羅訥河南下;要麼沿漢尼拔當年入侵義大利的路線翻越阿爾卑斯山。他於是作了兩手準備:自己率領十個軍團防禦離敵人稍近的羅訥河谷,而把在阿爾卑斯山南麓防守義大利北部的重任交給了當年的另一位執政官卡圖盧斯、以及跟隨自己多年的一位青年貴族將領蘇拉。後來的歷史證明,這樣的戰略安排險些鑄成大錯。
在羅訥河上游地區,由於人數過多,給養不足,日耳曼人再次兵分兩路:辛布里人選擇了漢尼拔翻越阿爾卑斯山之路,條頓人和安布昂人則直接南奔地中海,結果一頭撞上了馬略軍主力。他們在山丘上用三層牛車圈住自己的家眷,然後全體成年男子猛撲向羅馬軍的壁壘。根據羅馬歷史學家普魯塔克的記載,戰鬥一連持續了三天沒有分出勝負,"到了第四天早晨,野蠻人突然躁動起來,帶著他們所有的財產,繞過羅馬營壘走了。直到此時,我們才可以從行進速度和通過時間來粗略地計算出對方的巨大數目:那漫長的隊伍足足走了六天六夜,才從我軍的面前消失。他們中的一些人甚至跑到我們的營壘前,用嘲笑的口吻詢問我軍將士:"膽小如鼠的縮頭烏龜們,是否有什麼口信要托我們帶給你們留在羅馬的女人們啊?要知道,她們很快就會投入我們的懷抱了呀!"
憤怒的羅馬將士們紛紛請戰,卻毫無例外地遭到了馬略的回絕。一連數日的防禦戰已經使得自己的部下熟悉了敵人的作戰方式,而且對方也明顯地開始輕視自己。但在同等條件下,羅馬軍隊依然很難是條頓武士的對手,再一次慘敗無疑將意味著羅馬共和國的滅亡,他冒不起這個險。當然,這並不意味著他會縱容對方入侵義大利。等到敵人已經走遠了,馬略悄無聲息地把軍隊從堡壘中拉了出來,緊緊追了上去。他要實行一種在軍事史上前所未有,而被近代世界各國軍隊屢試不爽的全新戰術:首先平行追趕並超越敵軍,然後在敵立足未穩之際,繞至敵前方攻擊。這種戰術對士兵的體能要求極高,但也總能出其不意,迫使敵人在沒有列好陣的情況下與自己交戰,從而收到良好的效果。追擊撤退中的敵軍是相當危險的,因為有經驗的將領都會令疲弱的部下率先撤退,而自率主力殿後。整整300年後,曹操圍張綉於穰城,未敗而退。張綉追擊,結果遭遇曹操與曹仁率領的殿後主力,被打得大敗。曹操後來回憶說:"虜遏吾歸師,而與吾死地戰,吾是以知勝矣。"時曹軍"日行數里",而張繡的軍師賈詡明知"曹公必自斷後",卻沒有提出這種"繞前追擊"戰術,可能是張繡的軍隊沒有足夠的體能保障吧。經過多年的體能訓練,羅馬士卒現在跑得的確很快,幾天後就從側翼超過了綿延數十里的日耳曼大軍,並且在山頂上發現:對方的前鋒安布昂人正在河谷中洗澡……
初秋的高盧南部乾燥而悶熱,讓習慣寒冷氣候的安布昂人非常不適應。飽受長途跋涉之苦的他們全然忘記了可能潛伏在身邊的危險,把衣服和武器都扔在河岸上,跳進清涼的河水裡去嬉戲。這條小河名叫"庇護河",因為一個名叫"庇護"的羅馬地主曾經在此處經營過一片葡萄種植園。機不可失,馬略把眼前美好的自然與人文景觀統統拋到腦後,對已經奔跑得嗓子眼冒煙的部下們簡短而冷酷地說道:"你們不是要水喝么?我在山下賣給你們。用血來買吧!"
當皎潔的明月升起時,全體倖存下來的羅馬軍將士們都默默地坐在庇護河兩岸的沙灘上,一邊望著河水中無數若隱若現的殘軀斷臂,一邊回憶著幾個小時前發生的一切。那是一場混亂的戰鬥,一個血腥的下午。馬略的新穎戰術大獲成功,敵人在毫無軍事準備,地形又極其不利的條件下進行了殊死的拼殺,就連婦女和少年也都奮勇地舉起戰斧和羅馬人肉搏。可惜,在羅馬人周密的戰略部署面前,這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作為一個民族,安布昂人現在實際上已經不復存在了。但此時此刻,羅馬人既無心慶祝他們的勝利,也不敢安心睡眠,因為就在西北方遙遠的山谷里,正回蕩著條頓人撕心裂肺的悲歌。那聲音全然不像是人類的哭泣,卻好似上萬頭受傷的野狼在怒吼。雖然沒有同聲翻譯,但誰都能夠明白那歌聲的含義:復仇!復仇!復仇!驚恐中的羅馬士兵不約而同地把頭扭向了主帥馬略,看到的卻是一張和他們自己同樣慘白的面孔。
奇怪的是,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讓羅馬人提心弔膽的條頓復仇大軍卻並沒有出現。馬略定下心來,決定以安布昂人的屍體為誘餌,給條頓人設計一個陷阱。他派副將馬克盧斯帶三千精兵秘密埋伏在右岸的山林里,自己則率領主力部隊大搖大擺地開到庇護河的左岸,越走離舊戰場越遠。果然,次日清晨,條頓人就在庇護河谷里出現了。正當他們痛哭流涕地掩埋安布昂人的遺體時,馬略突然率騎兵快速返回,在早就布置好的山丘上擺開陣勢,向對方挑釁。果不其然,條頓人在近似瘋狂的憤怒驅使下,不列什麼陣勢就立即向羅馬軍撲了上來。但他們沉重的武器在仰攻中發揮不了作用,而羅馬騎兵的集團衝鋒卻因居高臨下的原因而勢如破竹。條頓人在遭受慘重的損失后被擠壓回平原地區,在那裡,他們整頓好陣型,在肉搏戰中重新佔據了上風。馬略軍的反覆攻擊都無法撼動對手那城牆一般堅韌的防線,直到馬克盧斯和他的三千精兵從條頓人背後突然出現,勝利的天平才倒向了羅馬人一方。雙方激戰至深夜,條頓軍的陣型徹底粉碎了,但他們頑強的抵抗又持續了一整天。當條頓人的主營陷落時,成百上千的女子在裡面舉劍自殺——遭受羅馬士兵的蹂躪,對她們來說是一件比死亡更加可怕的事。
馬略如今總算可以放心地檢驗自己的輝煌戰果了,在他腳下的沙場上倒伏著十餘萬具條頓人的屍體,另有二萬多人被俘。令馬略惱火的是,無論是在生者還是死者中,他都沒有發現自己最想看到的人:條頓王條頓伯德。這位武藝超群的壯士硬是從羅馬軍團中殺出了一條血路,逃到北方投奔高盧人去了!有道是除惡務盡,經過耐心的外交努力,條頓伯德和他的少數隨從最後還是被高盧人引渡給了羅馬,從此開始自己的鐵窗生涯。十餘萬條頓人的遺體散落在庇護河兩岸之上,那裡從此成為山南高盧土壤最為肥沃的田地之一。甚至他們的骨骼都沒有遭到浪費,而被羅馬農民用來搭造莊園的柵欄。法蘭西的葡萄酒為什麼美如畫?條頓勇士們的鮮血染紅了它!二千年後,普魯塔克的這段戰爭描述給馬克思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並在其著作中對此大發感慨。
在對待戰利品的態度上,馬略也不像日耳曼人在阿勞西奧戰役后表現得那麼笨。他把最好的戰利品留給自己,次等的分發給有功將士,只有已經破損得不能再用的才被堆起來焚燒,美其名曰"祭天謝神"。當他正在營寨里計算自己在此戰中的獲利總額時,一名騎兵突然飛馳到帳前,通知他已經史無前例地第五次當選為執政官。另外,元老院還決定為馬略舉行盛大的凱旋儀式,但他卻明智地拒絕了——比條頓人和安布昂人更加危險的辛布里人依然在中歐某個不為人知的地區內活動,這些野蠻人隨時都有可能突然襲擊義大利本土,等到消滅了他們再舉行凱旋式也不遲。
馬略無須等待多久。辛布里人果然來了!鋪天蓋地地來了!庇護河戰役后僅僅兩個月,他們就突然在阿爾卑斯山脈的茫茫積雪裡出現,向駐紮在義大利北部的羅馬軍隊發動了迅雷般的襲擊。卡圖盧斯和蘇拉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只得在幾天之後率領數千殘兵敗將逃過波河,波河以北的土地全部失守。馬略此時依然遠在高盧,而義大利本土兵力又極度空虛,正是辛布里人一舉攻佔羅馬的大好時機。可惜的是,波河平原上宜人的氣候令他們流連忘返,葡萄酒取代了牛奶,溫泉取代了冰雪,羊絨和亞麻取代了獸皮,甜蜜的生活一點點地消磨著這些野蠻人的戰鬥力。他們全然忘記了可能來臨的危險,決定就在那裡過年,同時等待條頓人和安布昂人前來會師。
足足半年之後,辛布里人沒有等來自己的條頓和安布昂兄弟,卻等來了死對頭馬略。還沉浸在奢侈和幸福中的辛布里人完全不想戰鬥,他們又向羅馬人派去使節,要求把波河平原讓給他們居住,順便還想向他打聽一下條頓人和安布昂人的去向——按道理,他們早就應該抵達此地了,莫不是在半道上迷了路?聽到這個問題,羅馬將士們哄堂大笑,只有馬略板著臉回答:"我已經給你們的兄弟安排好了永久的居住地,不必再為他們的未來擔心了。來人啊,把條頓王條頓伯德給我拉出來!"
直到現在,辛布里人才明白條頓人和安布昂人所遭遇的命運。要想獲得居住地,並拯救囚籠中的同胞們,除了戰爭,他們已經別無選擇。7月29日,辛布里王波伊奧里克斯給馬略發來了戰書,請他選擇會戰的時間和地點。馬略滿不在乎地說道:"我們羅馬人從不主動選擇會戰的時間和地點,都隨你們定好了。不過既然你們求戰心切,那我們就明日決戰吧,西方那塊平原地勢開闊,是個不錯的戰場。"
實際上,馬略的心中並沒有他表現出來的那樣自信。長久以來,辛布里武士的巨大力量讓羅馬軍人聞風喪膽,羅馬人投擲的標槍經常無法給對方造成足夠的傷害,而對方在獲得標槍后,卻能夠將其以加倍的力量投擲回來,給羅馬士卒造成巨大的傷亡。為此,馬略在戰前研究出一項有趣的軍事發明,即把固定標槍用的兩根鐵制目釘之一改作脆弱的木製。這樣,無論當標槍刺中任何物體之後,那根木製目釘都會立即折斷。標槍頭受力不均勻,便會彎曲變形,成為一次性武器。這樣,敵人就很難再拔出標槍,更無法將它投擲回來了。此外,他還詳細地為辛布里人制訂了更多的圈套。
公元前101年7月30日,羅馬共和國的命運之戰在米蘭西郊的維爾塞萊平原上爆發了。辛布里人佔據著戰場的西面,男女老幼加起來約有20萬;羅馬方面則都布置在戰場的東面,擺出鶴翼之陣——卡圖盧斯和蘇拉率20300人居中,馬略本人指揮著兩翼的35000人。現代人對此戰的了解大都來自於蘇拉在事後的回憶,據他分析,馬略執意要指揮兩翼的主要目的,就是希望和他搶奪更多的軍功。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當卡圖盧斯和蘇拉在去年底遭到辛布里人突襲時,沒有得到馬略的援助,所以一直耿耿於懷。甚至在戰前的祭神許願中,這兩人就因程序問題與馬略發生過爭吵,可見積怨已深。
清晨,波伊奧里克斯率領15000名重騎兵進入了戰場,身後跟著數萬步兵,都用鐵鏈瑣在腰間,組成上百排的連環長陣,這就是辛布里人在戰場上有進無退,百戰百勝的秘方。朝陽照耀在辛布里人馬的盔甲上,反射起來的光芒比月球還要明亮。但他們卻看不見敵人,因為馬略選擇在東方布陣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要用從東方升起的朝陽掩蓋本軍的存在,並在戰鬥中影響敵人的視力。另外,他還早就算好了當天將刮強烈的東風,這個預言在戰鬥開始后不久就應驗了——辛布里重騎兵很快在風沙中迷失了方向,往回撞進本方的步兵方陣,成千的步兵被瑣在自己身上的鐵鏈拉倒,或是被戰馬踩死。然而,即便是當羅馬騎兵已經在辛布里騎兵身上取得了明顯優勢后,勝利依然遙遙無期:辛布里婦女在後面瘋狂地敲著野牛皮鼓,她們的男人們在這激勵下迅速恢復了陣型,重新像海浪般推過來。要不是馬略之前對羅馬軍的陣型作了改革,卡圖盧斯和蘇拉指揮的中軍肯定就要崩潰了。
最終戰勝辛布里人的不是羅馬軍,而是義大利夏天的酷暑。這些習慣寒冷氣候的北方人在高溫下拼殺了十幾個小時后,終因失水過多,體力先於對手枯竭。正午過後,馬略指揮的兩翼部隊踏著齊膝深的血水,逐漸壓向敵軍的心臟地帶。羅馬人手中的短劍整齊地敲打著長盾,那聲音聽上去活像是在撞擊著地獄之門。黃昏時分,辛布里王波伊奧里克斯在身被數十創后轟然倒地,死在他手上的羅馬人比死在漢尼拔手上的足足多出一倍,可嘆很多軍事史書上竟然沒有他的名字。
三天之後,戰鬥總算分出了最後的勝負,羅馬軍一共殺死了大約12萬辛布里人,俘虜了6萬人。羅馬史學家李維用他顫抖的鵝毛筆記載道:"自從世界誕生以來,義大利的烏鴉肯定還沒有吃到過這麼豐盛的人肉宴席……"8月2日,最後300名身著白衣的辛布里婦女被圍困在一個小丘上,她們請求馬略能夠保全自己的貞潔,而這位德高望重的執政官卻答覆說:那樣做會違反羅馬的戰爭法。不久后,他就看到了這場戰爭中最令人悲傷的一幕:那些女人在山丘上親手刺死自己的父母,掐死自己的兒女,然後全體自殺。羅馬士兵們膽戰心驚地走過一輛輛牛車,車輪下壓著嬰兒的屍體,車廂中躺著老人的屍體,車頂上吊著母親的屍體。白色的衣襟垂在她們的身旁,看上去有如殉難的天使,又好比十字架上的基督。
一個多月後,馬略滿載著無數的戰利品凱旋迴到羅馬。全城的人都跪倒在他的腳下,歡呼他是可與羅慕路、卡米魯斯相提並論的"羅馬城的第三位締造者、祖國之父"。馬略是世界上最早稱"國父"的人,孫中山的"國父"稱號便來源於此。他的頭上戴著象徵天神朱庇特的金冠,身上披著象徵最高權力的紫袍;一位忠誠的奴隸跟在他的身後,不斷地嘮叨著:"偉大的國父啊,千萬不要忘了,你只不過是一位凡人!"馬略很可能沒有注意到,在凱旋隊伍中,有兩對充滿嫉妒和仇恨的眼睛正在惡狠狠地盯著他──那是代表貴族階級利益的卡圖盧斯和蘇拉,他昨日的同事,明日的死敵。相反,他剛在向自己山呼萬歲的人群中發現了一位同鄉兼遠房親戚的兒子──年方5歲的馬可·西塞羅。除此之外,他還高興地獲知,自己的小舅子朱利烏斯·愷撒也剛剛喜結良緣。一年之後,朱利烏斯·愷撒的兒子、馬略的外甥在羅馬誕生了。為了向"國父"示好,父親給他取了與馬略相同的名字"蓋烏斯",也就是蓋烏斯·朱利烏斯·愷撒──羅馬共和國未來的掘墓人。
被五花大綁的條頓王條頓伯德也同樣出現在馬略的凱旋式上,羅馬人把他拉到體育場里,逼迫他表演田徑項目以娛樂大眾。這位巨漢不負眾望,在那裡創造了一項世界記錄:他從並排站立的七匹馬背上一躍而過,也就是說:跳過了一座至少1.5米高,5米長的長方型障礙物(當時的南歐馬匹體型普遍比較矮小)。現代學者估計,他這一跳起碼有1.8米高,6.5米遠,在兩千多年前堪稱奇迹。不過,世界記錄並沒有給條頓伯德帶來金錢、榮譽、鮮花、掌聲,或者自由、乃至於生命:當天,他就與所有的部落貴族一起被羅馬人斬首祭神,其餘同胞都被變賣為奴隸,曾經震撼全歐洲的辛布里、條頓、安布昂三大日耳曼民族,至此全部宣告滅亡。
就這樣,羅馬挺過了自己歷史上最艱難的一關,現在它才是真正的地中海之王!然而,今日之羅馬已經不再是昔日之羅馬,共和國在民主自由與國家安全之間選擇了後者,從此將無可挽回地走上獨裁專制的帝國之路。
解鈴還須繫鈴人。日耳曼人的民族大遷徙催生了羅馬帝國,也將把它送入墳墓。在比辛布里人、條頓人、安布昂人的故鄉更加遙遠的北方,戰鬥力更強的一個又一個日耳曼民族已經開始蠢蠢欲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