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東山
詩經中的一首詩
《詩經·東山》是《詩經·豳風》七篇詩中的一篇。這是一篇分為四章的長詩,還是一篇行役詩。每章的開頭,都是“我徂東山”等四句。這雖是音樂疊章的慣例,但就本篇各章的意義看,這種寫法,卻不是簡單地重複,而是層層推進。一章寫將歸,二章寫歸途,三章寫歸至家,四章寫歸后,而以重疊的前四句為總綱。這篇抒情詩通過所見、所聞、所感、所想來體現具體環境經歷中的思想感情的,有廣泛的社會意義。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鸛鳴於垤(dié),婦嘆於室。灑掃穹窒,我征聿(yù)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見,於今三年!
● ● 徂(cú):去,往,到。
● ● 慆慆(tāo tāo):長久的樣子。
● ● 零雨:細雨。其濛:即“濛濛”。
● ● 西悲:西歸的愁思。
● ● 士:通“事”。行枚:行軍時銜在口中以保證不出聲的竹棍。
● ● 烝(zhēng):久。
● ● 敦:團狀。
● ● 施(yì):蔓延。
● ● 伊威:土鱉蟲,喜歡生活在潮濕的地方。
● ● 蠨蛸(xiāo shāo):蟢子,一種長腳蜘蛛。
● ● 町畽(tǐng tuǎn):有禽獸踐踏痕迹的空地。
● ● 熠(yì)耀:閃閃發光貌。宵行:磷火。宵,夜。行,指流動。
● ● 伊:指示代詞,指荒蕪了的家園。懷:戀。
● ● 鸛:水鳥名,形似鶴。垤(dié):小土丘。
● ● 穹窒:堵塞漏洞。
● ● 聿:語氣助詞,有將要的意思。
● ● 栗薪:猶言蓼薪,束薪。
● ● 倉庚:鳥名,即黃鶯。
● ● 之子:這個姑娘。歸:出嫁。
● ● 皇駁:馬毛淡黃的叫皇,淡紅的叫駁。
● ● 九十:言其多。
● ● 新:指新婦。孔:很。嘉:善,美。
● ● 舊:久別。意謂三年之後變成了“舊”妻。
自我遠征東山東,回家願望久成空。如今我從東山回,滿天小雨霧蒙蒙。才說要從東山歸,我心憂傷早西飛。家常衣服做一件,不再行軍事銜枚。野蠶蜷蜷樹上爬,田野桑林是它家。露宿將身縮一團,睡在哪兒車底下。
自我遠征東山東,回家願望久成空。如今我從東山回,滿天小雨霧蒙蒙。栝樓藤上結了瓜,藤蔓爬到屋檐下。屋內潮濕生地虱,蜘蛛結網當門掛。鹿跡斑斑場上留,磷火閃閃夜間流。家園荒涼不可怕,越是如此越想家。
自我遠征東山東,回家願望久成空。如今我從東山回,滿天小雨霧蒙蒙。白鸛丘上輕叫喚,我妻屋裡把氣嘆。灑掃房舍塞鼠洞,盼我早早回家轉。團團葫蘆剖兩半,撂上柴堆沒人管。舊物置閑我不見,算來到今已三年。
自我遠征東山東,回家願望久成空。如今我從東山回,滿天小雨霧蒙蒙。當年黃鶯正飛翔,黃鶯毛羽有輝光。那人過門做新娘,迎親駿馬白透黃。娘為女兒結佩巾,婚儀繁縟多過場。新婚甭提有多美,重逢又該美成什麼樣!
關於此詩的創作背景,歷代學者的觀點有較大分歧。《毛詩序》說:“《東山),周公東征(平武庚、管叔之亂)也。周公東征三年而歸,勞歸士。大夫美之,故作是詩也。”朱熹《詩集傳》以為“此周公勞歸士詞,非大夫美之而作”。從詩的內容看,這是一首徵人解甲還鄉途中抒發思鄉之情的詩,事或與周公東征相關,卻不一定是周公所作,很可能是還鄉士卒所作。
這是一篇分為四章的長詩。我們在通過名物訓詁,也就是解決了字、詞、句之後,需要注意的,首先是思想內容,然後看它是如何表現內容的。就內容看,這是一篇行役詩。行役有兵役、勞役、事役。行役詩在《詩經》中,占著重要的位置,說明行役在當時人民身上和心上壓力之大。反映這一史實詩,有廣泛的社會意義。這篇所寫,屬於兵役。是寫詩中的主人從軍出征,經過三年之久,才得回來時的悲喜交加的心情的。
前四句,從“徂東山”到“來自東”,是從“不歸”到歸“來”,也是從過去到現在。“慆慆”,極言“不歸”的時間之久,細“雨”迷“蒙”,卻是到家時的氣候特徵,這是印象很深,難於忘掉的時刻。而長期的苦悶和當前的喜慰,盡在不言之中。在一章里,象電影鏡頭一樣,剛顯出了細雨衣歸人,就轉對過去的回憶。回憶的首先是將歸時的心情:決定要回去了,卻面向著西方傷感。沒有親身的感受,是不會體味到這一點的。因為人們對沒有希望的事,可以不去想;而希望到眼前,情緒卻會立刻波動起來。於是,他從心底發出了願望:從今以後,再不要穿軍裝了①!接著又把思想拉回到現實。現實的具體生活,是大家還象聚集在桑葉下的野蠶那樣,仍蜷縮在兵車下露宿著啊!二章重複前四句,再展現了一下現景,回頭轉寫歸途看到的荒涼景象:栝蔞雖然仍蔓延在人家的房上,但沒有人!你看:土鱉在室內緣爬,蜘蛛網在門口,田邊留著野獸的蹄印,夜裡閃灼的鬼火。一幅幅畫面,組織成一片凄涼!但徵人認為沒有什麼可怕,倒很值得想一想。想什麼?沒有說。可是眼前的荒涼殘破景象,“孰實為之,孰令致之?”不正是想的主要內容嗎!三章首四句和下八句,聯繫得更為密切,一個畫面是細雨歸人,另一個畫面是“鸛鳴”、“婦嘆”。婦不只嘆,而是行動起來,忙著迎接親人。她剛把房屋打掃修補好,徵人恰好進門。真象柴堆上垂下的一個個苦瓜,受盡了苦!在悲喜交集的情況下,千言萬語,無從說起,惟一的寒暄,只是一句:“自我不見,於今三年!”語是那麼淡,情卻是無限的深。四章是徵人到家后的事了。也許已隔了一段時間。和平為人們帶來了幸福。年青人的紛紛結婚,就是標誌。黃鶯閃耀著美麗的毛羽,比翅齊飛;青年女子出嫁,熱鬧非凡,儀式隆重,一片歡樂!和一、二章,形成強烈對比。難道這歡樂只限於年青人?最後用反問語氣說:新婚誠然是美好的,但那久離重聚的舊夫妻,不是更感到欣慰嗎?沒有歌頌和平,沒有歌頌為取得和平而付出代價的人,但卻是最切實、最真摯的歌頌。
這篇抒情詩寫作上的主要特點,就是通過所見、所聞、所感、所想,來體現具體環境經歷中的思想感情的。詩的著筆點是第三章細雨迷濛中到家的那一刻。因為那是出征三年的結束。“我徂東山”等四句,概括了出征的全過程,而“我征聿至”一句,是轉折點。從此倒推,便有未歸、將歸、途中、到家各階段;從此下推,便出現了後來的新生活。詩的具體寫作時間,當然在四章所寫情景之後,但著筆點,卻定在三章,因為這是從全部回憶中總結得來的表現方式。值得特別提出的,是這篇詩不只形象地寫了感官接觸到的事物,更重要的是寫了人物的意識活動。而意識活動,正是精神面貌的依據,也是藝術作品的靈魂。一個作者能如實地把所經、所見、所聞、所感、所想通過象形思維,具體地寫出來,就會成為佳作。我們正可以從三千年前的作者那裡,得到啟發。
被譽為中國寫實主義詩歌的源頭的《詩經》,其地位不僅僅在於它的開創性意義,同時也在於它的題材廣泛,真切地反映了西周至春秋間的歷史、經濟、文化、愛情、戰爭等內容;而且藝術手法高超,寫景、敘事、抒情都相當形象細膩,耐人尋味。且賦、比、興等藝術手法對中國詩歌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其中的《豳風》中的《東山》,就是一篇表現戰爭題材的,抒情真致細膩的作品。
《東山》以周公東征為歷史背景,以一位普通戰士的視角,敘述東征后歸家前的複雜真摯的內心感受,來發出對戰爭的思考和對人民的同情。
詩的開篇,以開門見山,直賦其事的手法,簡明直接地表明故事的背景和緣由。“慆慆不歸”,既是對離家久戰的直接表述,也是離人思鄉的間接流露。“我來自東,零雨其蒙”,在敘事之中,插入景物描寫,這是這首詩的一個創舉。這種情景交融的寫作手法,為後世文人所祖併發揚光大。“零雨其蒙”,既點出了當時的天氣,屬細節描寫。使人更能如臨其境,感受故事,又為全詩定下一個凄美感人的基調。更能夠表現主人公的心理活動。接著直抒胸臆“我心西悲”。為什麼思鄉的愁絮會在此刻表現得如此強烈呢?因為作為一名拼殺疆場的軍人,每天是過著“曉戰隨金鼓,宵眠抱玉鞍”的生活,無時無刻不為性命擔憂時,思鄉情緒會被時刻繃緊的神經暫時壓制。但到了戰爭結束,歸家指日可待時,思鄉之情就會一涌而起,縈繞心頭,揮之不去。
“制彼衣裳,勿士行枚”,戰士能夠結束戰爭生活,都趕緊解開軍裝,匆匆穿上平時的衣裳。通過這樣一個細節描寫,戰士喜形於色、昐望早日和平的情緒,表達得淋漓盡致。同時,以“行枚”這樣典型的行為,代指軍旅生活,是用了一種借代的寫作手法。《詩經》的藝術手法之成就可見一斑。
下面就是主人公對三年軍旅生活的回憶。首先用“比、興”的手法,“蜎蜎者蠋,烝在桑野”通過桑蟲的生活不堪,來比喻軍旅生活的艱辛。使人還得還對戰士產生同情。“敦彼獨宿,亦在車下”就是軍人風餐露宿,枕戈待旦的生活的真實寫照。“獨”字又是主人公內心孤獨的體現,敘事與抒情融為一體,天衣無縫。
《東山》的每段迴環往複地吟誦,不僅僅是音節的簡單重複,而是情節與情感的推進。
第一節是對過往艱辛危險生活的回憶,第二節就是對家鄉的變化與前途的猜測。“果蠃之實……燿燿霄行”,這一小節說到,家破屋殘,果蟲相生,田園荒蕪,鬼火燿燿……這是主人公內心揮之不去的擔憂,也是戰爭破壞生產,使廣大人民生活陷入水深火熱的困境的現實的反映與對戰爭的無情控訴。這種寫法,使我們想起秦朝的民歌《十五從軍征》: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
道逢鄉里人,家中有阿誰?
遙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從狗竇入,雉從樑上飛……
其寫作方法可謂如出一轍。可以看出《詩經》對後世的影響。
我們可以注意到,《東山》的控訴戰爭的視角上,是與後代相同題材的作品有很大不同。其它作品主角通常是平民,受戰爭之苦面流離失所,例如《石壕吏》《新婚別》;或者是從徵兵的角度,控訴統治者窮兵黷武,如《木蘭詩》《兵車行》。而《東山》的主人公是一位參戰的士兵。參加的是被人認為是正義的戰爭的周公東征,並且以勝利一方的身份凱旋。這裡沒有雄赳赳的勝利者的姿態,而是同樣以受難者的身份出現。勝利沒能使他逃脫戰爭的厄運,更說明了戰爭對於雙方來說,都是災難性的。從而給我們一個思考戰爭的新角度。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
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
“有敦瓜苦,烝在栗薪”女主人公看到當時結婚時的器物,不禁勾起對丈夫的深深的思念。同時也反映出他們是新婚不久就被迫分開的。更加突現詩的悲劇色彩。由此我們不禁想起題材相似的杜甫的《新婚別》。杜甫的現實主義風格源自《詩經》不無道理。
第四段是男主人公繼續沉湎於對往事的甜蜜回憶當中。想到當年新婚時,那打扮奪目的皇駁馬,那派頭十足的接親隊伍,那光彩照人的衣飾……一切一切,都是那麼的甜美幸福!主人公又彷彿一下子從美好的回憶掉回現實當中,“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新婚不久便分離,這三年來,家中變成怎樣,她這三年的孤獨如何難當,他三年的苦水又從何說起……想到見面,只怕是“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大家可以想象,男主人公當時的心情如何複雜,如何澎湃難平!但詩中沒有太多的敘說,只用了“其舊如之何?”留下一個大大的問號,留下一個大大的懸念,也留下了一片廣闊的審美空間,留給讀者無限的遐思……
《詩經》的藝術美也一樣,永遠品味不盡,探究不完。因此,我們要繼承好我們寶貴的文化遺產--《詩經》。
清代牛運震《詩志》:“此詩曲體人情,無隱不透,直從三軍肺腑,捫攄一過,而溫摯婉惻,感激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