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聲淮
華中師範大學教授
石先生少時熟讀經史,以書為枕,傳為美談。1938年考入湖南省國立藍田師範學院國文系,以學生身份兼任助教,師從錢基博、馬宗霍、鍾泰諸先生。錢師重其德才,擇為佳婿,成就“金玉良緣”。1943年畢業留校任教,1946就聘於華中大學,隨後併入華中師範學院,1950年受聘為副教授,1980年受聘為教授。先生治學以經學為基礎,旁及子史別集,精於考據,務求信實,從不使用二手資料。發表有《說<損><益>》、《說雜卦傳》、《說彖傳》、《說<招魂>》、《巨筆屠龍手——論蘇軾的政治主張》等論文,著述有《元結詩選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歷代散文選》、與人合著《東坡樂府編年箋注》、《蘇軾文選》,主編《新四書》、《大學語文新講》等。協助夫人錢鍾霞女士為國學大師錢基博先生整理遺稿《中國文學史》,由中華書局出版。博聞強志,有活辭海之美譽;旁徵博引,承后乾嘉之遺風。諳習經史子集,嫻熟英語德語;教學一絲不苟,審文百般挑剔;講課配畫,寥寥數筆,惟妙惟肖;吟誦唱詩,聲情並茂,堪稱一絕。潛心學問,淡泊名利,學為人師,行為世范,是一位德高望重令人敬仰的國學名師。
大約是20多年前吧,報載錢鍾書對開名人紀念會的事相當反感,有云:“招邀不三不四之人,談講不痛不癢之話,花費不明不白之錢。”這個六“不”,當時固然作為美談,但是否也反映錢氏的冷嘲風格,有如《圍城》的冷峻甚或刻薄?一些學人心中恐怕也不是沒有這個疑問的。
實際上,我是比較早看到錢氏這個說法的。當時我在華中師大攻讀博士學位。華中師大是錢鍾書的尊人錢基博的終老之地,華中師大領導決定於1987年錢基博的百年誕辰時開個隆重的紀念會。其時錢鍾書的學術聲望正蒸騰日上,學校自然想邀請他出席。華中師大與錢鍾書有關係的教師也還有一些,如石聲淮教授就是錢鍾書的妹夫,但當時華中師大領導卻選定彭祖年操辦其事。彭祖年抗戰時是湖南安化藍田鎮國立師範學院(《圍城》中的三閭大學就是以它為原型的)國文系的學生,是錢基博的弟子,當時正寫完錢基博的傳略,便在寄傳略給錢鍾書審閱時,提到學校要舉辦紀念大會的事。彭祖年也是我的外公鍾鐘山的學生,我在華中師大時與我來往較多,有一天,他告訴我:“錢鍾書複信了,他對紀念會有看法。”並給我看了複信的全文:
祖年我兄大鑒:
音問久疏,忽奉惠書,並示先君事略,感刻感刻。謹刪易數字,以塞虛懷。紀念會事,盛意隆情,為人子者,銘心洽髓,然竊以為不如息事省費。比來紀念會之風大起,請帖徵文,弟概置不理。今年無錫為先叔父舉行紀念會,弟聲明不參預。三不朽自有德、言、功業在,初無待於招邀不三不四之人,談講不痛不癢之話,花費不明不白之錢也。貴鄉王壬秋光緒九年日記載《端午》絕句云:“靈均枉自傷心死,卻與閑人作令辰!”慨乎言之,可以移詠流行之某某百年誕辰紀念會矣。弟去冬患血壓高,服藥稍減,尚未平善,又不慎中寒,喘疾幾複發。草復,不盡。即頌
近祉
弟錢鍾書 上 二十日
這封信,應該是寫於1987年8月前某個月的20日,因為錢鍾書在1987年8月31日給華中師大的表示不能與會的信中提到前已有彭先生寫信給他,其復彭信當在此前。當時我看了信,感覺其中頗多感慨之語,必有深故,因與彭先生甚熟,遂叩問之。彭先生便與我說個大概——
抗戰勝利后,錢基博到了華中大學任教。華中大學後來改製為華中師範學院。1957年鳴放時,他寫了一信給上級機關提了一些意見,其時年事已高,身患重病,便托其婿石聲淮寄出。石遷延多日,朋友也都說不寄為妥,但拗不過老泰山催促,終於寄出了。事情的結果是可想而知的,錢基博被錯劃為右派。當時的華中師院領導,大概也還有點“人道”,鑒於錢基博已經病重,便不將這個結論告訴本人。然而右派必須接受批判,如何處理呢?那就將其女婿石聲淮找來代替其岳丈挨批。錢基博本人,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個右派。這就其心理來說,自然算是大幸;然而就其人生來說,卻不能不說是大悲,到死都不明白自己的身份。錢基博在五十年代初就將自己的圖書和文物捐獻給了他最後服務的大學。我當時在圖書館看到的許多線裝書,就是出自錢基博之賜。錢基博死後,留下幾百冊日記,其中大量的是學術筆記(錢基博的許多學術著作都是從日記中抄錄而成的,如《中國文學史》《湖南近百年學風》等),由石聲淮保管。“文化大革命”中,石鑒於筆跡留存之可怕,遂全部銷毀——當時連郭沫若都說過他的著作應該全部銷毀,遑論他人。“文革”結束,石的朋友們無不責怪他毀棄老師的心血。他非常無奈,說當年投信錯了,汲取教訓燒毀日記又錯了,如何是好呢?
這些情況,錢鍾書不會不清楚。時過境遷,作為主事者,彼時有彼時的政策與人事,今天已經翻開新的一頁,自然要一切且向前看。但作為受事的一方,卻很難不將此看作歷史延續,能不感慨系之乎?我記得1979年春,北大為熊十力開平反追悼會,我外公接到邀他出席的信函,他對我說:“我怎麼能去呢?”其中固然有身體上的原因,卻也不無幾多感慨在其中啊。
博學強記的錢鍾書,遇到這樣冰炭兩重天的事,心中立刻浮現王壬秋“靈均枉自傷心死,卻與閑人作令辰”的詩句,並寫出來給老熟人以抒發其感慨。六“不”之言,原為此傷心之忌日翻為他人嬉笑之令辰而發,並非無端之嘲諷也。
本科畢業二十多年了,我們華師七七級中文系的同學聚會,主要話題是懷舊,尤其是有關老師和課堂的趣話軼事,總是津津樂道,興味盎然。酒後評選當年授課教師最有趣的話語,排第一位的是先秦文學的石聲淮老師講《詩經》時點同學起來背名句子,同學不會,老先生總會搖頭晃腦地慨嘆:“書生哇!書——生——哇!”
我們的書讀得很生,而先生的書實在是讀得很熟。先生多才多藝,會多門外語,鋼琴彈得好,繪畫也很精,所講古典文學經典都爛熟於心。他給我們講課從來不帶書,有時帶幾張卡片也是用英文、法文寫的。講課時先大段地背誦,然後邊講解邊信手在黑板上畫速寫,數筆畫過,人或物神形畢肖,直觀而形象,易懂而有趣。
先生重視、強調背頌經典,背書是他的基本功課,數十年如一日。他曾要求自己的研究生每天早上必背詩文,下午親自檢查,一一背來,別想矇混過關。背書是有方法的,先生一日傍晚散步,順便到我們住的宿舍(二食堂對面二樓左邊第一間)聊天,告訴我們,背書先在初步理解的基礎上反覆朗讀,邊讀邊加深理解,所謂“書讀百遍,其義自見”,理解透了也就背會了。“會背書者背結構”,是先生的經驗之談。篇下有章,章下有段,段有層次,層次由句子組成。由句到層,由層到段,由段到篇章,由零到整,有步驟有規律,容易背熟,且記得牢實。
石聲淮先生有家學淵源,兄弟三人都國學功底深厚。石聲河,解放前任華中大學(華中師範大學前身)歷史系教師,與蔡尚思等曾為同事。石聲漢,早年飽讀詩書,青年時期留學英國倫敦大學獲植物生理學哲學博士學位,回國后曾任同濟大學、武漢大學等大學教授,後任西北農學院教授,撰寫農學專著達15種之多。石聲淮先生是著名國學大師錢基博先生的乘龍快婿,也就是錢鍾書的妹夫。
其實背誦經典是國學大師們的基本功,也是華師教授們的傳統。章太炎少年爛熟於群經,黃侃在北大背誦、講解《文選》形成“黃調”,錢玄同五歲就在乃父嚴格規定下每日背《爾雅》多條等等,是眾所周知的故事。建國后的華師,有家學淵源深厚、熟讀群書、數年不下藏書樓的張舜徽教授等國學名家,在背誦經典方面最突出的,是文革前中文系的系主任、元明清文學專家方步瀛先生。他是1953年院系調整時隨原廣西大學校長楊東蒓先生調過來的。有關方步瀛先生背誦經典的趣聞很多,如說他每年除了背經書外要把前四史全背一遍,從大年初一開始。他不住在校內,而是乘公汽來校和回家,從教學樓到校門口要走很長的路,於是師生們總是看見他旁若無人地一邊走一邊背書的樣子,乃當時校園一景。再說他60年代初曾出考試題為“默寫紅樓夢第22回”,學生都傻眼了,考試不能進行,經學校領導做工作,才換了考題。又說他在“李清照學術討論會”上一氣背誦李清照詞作及相關佐證性詩詞百數首,各地與會的專家、教授無不嘆服。還說他參加學術會議,凡論文報告中出處不明的引文,他都能當場補出版本、卷次和頁碼,等等。不一而足。
對比起來,我們今天治國學、學國學的人們的確是“書生”。書為什麼生?有人認為老先生們從小就只是讀經典背經典,而我們要學數理化、學英語和計算機。可石聲淮先生不是還通那麼多經典之外的知識和技能,石聲河先生不還是學問卓著的農學家么?
有些事情很令人費解,比如我帶的國學、古文獻學研究生,要他們默寫一下《說文》五百四十部首,背一背《廣韻》的韻目,都會“哇……哇……”叫一通,不得已而為之。可考起雅思、托福來,那巨量的生僻單詞要背熟,沒有人“哇”叫,而是不厭其煩地百千次反覆記誦,一旦考過,都扔到爪哇國去了。
背熟常用的國學經典,實在比背托福單詞容易得多、有趣得多,也一勞永逸的有用得多。可為什麼“哇”叫而不愛背、不肯背?可見有時代的價值取向和流行趨勢問題,說到底是觀念問題。背誦經典的好處,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可就是真下苦功去做到的人太少了。如今我們工作在國學教育的第一線,比石聲淮先生更深切地感受到學生們“書生”的程度。要改變觀念,就需要真正的“重視”,比如從娃娃抓起、經典文章在教科書中的分量、教學和工作以及學術上的強調,等等。背誦經典的意識不斷增強起來,“書生”的程度才會逐漸減輕下去。
因為在同學聚會上談起石聲淮先生,有了感慨,才寫了這些話。還有一個動因:我還在咸寧工作的時候,先生以七旬高齡應學生們的邀請前往講學,管教學的副校長、教務長和我,正好是先生三個不同時期教過的“書生”。空閑時,我陪先生遊覽溫泉、竹海,先生一路說了好多話,有學界趣聞、做人道理,當然還有“書生”和背書的 問題。我那時編了一本《中國飲食文化品鑒》,先生看過書稿,寫了一篇序。如今,先生仙去道山已久,音容笑貌宛在,“書生”之慨盈耳。而我的書至今還未出版,自己翻開來看,實在淺陋,羞於付梓。然先生的《序》是遺世手筆,不可淹滅。遵同學李大玖之囑咐,錄出並附真跡照片,公諸網頁,以示書生懇念先生並努力讀書之情!
錢鍾霞,錢基博的女兒,錢鍾書的妹妹。錢鍾霞美麗端方,二十五六歲還侍伴老父而未論婚嫁。這時錢基博的得意門生石聲淮也是單身,但個子不高,其貌不揚,然老師卻非常喜歡這個才華出眾學生。一天,錢基博在家裡一手牽過女兒,一手拉過石生淮,把倆人的手放在一起,鄭重地宣布倆人結為夫妻。不願意的錢鍾霞寫信向哥哥求救,哥哥卻不敢直接寫信勸阻老夫子,只好假託老母之意勸告老父。但最終不敢違抗父命,只好依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