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燕客
書法家
竇先生名燕客,字一山,號倦廠,祖居北京,故以燕客名。遷居宿遷已歷五世。
先生生於公元1907年(光緒三十三年)。先生讀書勤奮,酷愛書法、金石,性之所至,情有所感,即述之以詩文。偶然作畫,筆墨超逸,不同凡俗。少小家貧,及長,歷經世變,兵燹災荒頻仍。仰事父母,俯蓄子女,八口之家僅靠課徒糊口,艱難可知。后病肺,多年未痊,身體贏弱,雖貧病交迫,猶能學藝不輟。數十年來,可謂退筆成冢,積楮如山。俗雲“功夫不負苦心人”,成年後即為鄉里推重,名顯遐邇。解放后,書印作品參加歷屆省市展覽均獲好評。同道與愛好者收藏其作品頻多,遠及魯、皖以至海外。宿遷人均以獲得先生作品為榮,裝裱珍藏不計其數。以其研究藝術之精神、學習方法、藝術見解當為之傳;以其藝術造詣之超絕、人品之清高益當為之傳。
先生八歲人塾,從張瑞庭老先生受教。張老先生是書法家,寫一手《雲麾將軍碑》好字。埋頭教學,不求聞達。見先生開蒙出手寫仿氣勢不凡,說:“很有筆勢,孺子可教也,將來定有所成。”因朝夕教習書,每日大楷十六,小楷二百,又常予獎譽,加同學稱羨,益加愛書。由此,成績日顯,興味日濃,遂成癖好。稍長,始臨帖,初習顏真卿《家廟碑》,長時期骨肉豐勻,氣勢沉雄;次臨柳公權《玄秘塔》,得其結構嚴謹,內收外放,凡四年,心有所得,手書與帖較之多有近似。后因張老先生病故,改投他師,皆不善書法,但學詩、古文、詞賦,而先生臨池用功如初。
民國十一年(1922年)先生16歲。本縣著名風雅人物陸慕顏偶見先生案頭習字本大加讚譽,稱為可成之材。約先生至其家代為校勘書庫(以經、史、子、集歸納為四部)。陸家富於收藏,有書數十萬卷。金石善本與金石考證諸書俱有,於此獲觀周亮工、飛鴻堂、吳昌碩等印譜,心竊好之,朝夕摩娑,略有進益。陸慕顏外甥朱亞伯,上海大學生,適放假,與先生同校書。亞伯親學天吳俊卿,於是從之學封泥、鐘鼎款識。又得陳簧齋《十鐘山房印舉》,洋洋大觀,臨習十餘年。自謂不知字源,不明六法,乃手抄《許氏說文解字》,篆書與註釋並下,徹底一過,約十多萬字,日無間斷,二年始畢。篆體雖熟,而覺間架結構不平穩,復學《泰山二十九字》及《嶧山碑》,終Et揣摩,以求精熟變通。
先生年十九,初臨《山吾台銘》,略知大意。21歲時,購得阮刻《石鼓文》,如獲奇珍摩拓較勤。后又習草書·臨懷素《自敘帖》二年。25歲后,就外館教學,課徒僅三、四人,多有閑暇,得臨古碑帖,常於師友處研討書藝,得知以自制硬黃紙用兔毫臨《定武蘭亭序》肥本,成段和散寫不計,全篇臨寫二百六十遍。榜書學泰山《經石峪》等四山摩崖。大楷則學《鄭道昭》、《論經書》《五言詩》;中楷則學《鄭文公》下碑,《龍門二十品》、《馬鳴寺》、《爨龍顏》、《爨寶子》、《張猛龍》等碑;小楷則學《李璧墓誌》、《元飈墓誌》《司馬景和妻墓誌》、《張黑女墓誌》等;南碑有《瘞鶴銘》、《天發神懺》等,均臨寫幾遍幾十遍不等,以求心領神會,知其要旨。其它涉獵之有《蔡中朗石經》、《夏承碑》、《婁壽碑》、《西嶽華山廟碑》、《孔廟碑》等及《八分漢碑》皆通習之。先生天資聰穎,臨書均得其神韻。視其書作,皆風神雋逸,氣度不凡。
先生中年後,多以篆隸體習書,以為篆象規圓,隸象矩方,篆工間架,隸工筆力,篆以自會通,隸以堅其壁壘。習書歲久,悟其意趣,筆底自會高雅絕俗,以之書行楷草諸體,無不方圓縱橫各得其宜。行楷魏體偶而書之,皆應求書者之意而為。或偶得佳帖,則臨習數月,興盡方罷。習《石鼓文》與鄧石如篆書最久,仿吳昌碩篆體可以亂真。
先生家貧,習字用紙之多長年購買亦不容易。便以淡墨書小楷,再以略重墨習中楷,后書大字。直到紙全墨黑,還以大筆蘸水書大字。亦曾用過徑尺方磚蘸水作榜書。晨昏一課,多有忘餐廢寢之時,常得佳紙習書後,與帖並懸於壁,揣摩研究。有時得意不覺忘形。近二十年來均以舊報紙習書,習字之紙卷疊成堆,座側欲滿。
先生書寫姿勢、握筆方法為:先習古人法用心揣測,始則循規蹈矩,后見諸說,雖有大同而實有小異。后經實踐,悟得適合己法。以為坐書時兩足平放,兩手據案,頭正背直肩平。寫略大字須提腕,著力於兩足踏實。大字紙長坐勢不靈活,涌使所書之字氣勢伸張,立書雙足可前後進退,自由活動。先生云:“初學寫字執筆方法最為重要,執不得法,養成習慣,改正確難。要五指齊力,指實掌虛,掌心空能容雞卵。始習或覺不便,用功日久,自會運動自如,下筆當易中規應矩。”毫著紙際,順運提按如己之肌膚撫物之感,即可達“全身精力到筆端”矣。(包世臣語)貼上書體,念中字形便可應手而成。至於捉管高低,視字之大小和各所習慣而定。先生特重無名指,云:“無名指用力,運轉靈活,字即可寫成矣。”
先生謂學書宜學唐以上諸名石碑帖,即取法乎上僅得乎中之故。少年學書易成,最是打基礎之時,不可朝三暮四,淺嘗輒止;更不可一曝十寒,學貴有恆,研習日久自有進益。書雖小道,大非易事,研練終生亦不可窮其極也。
先生好學,對於書法之愛、習之勤,不亞古人。年甫弱冠,家境貧寒,見好碑帖仍不惜以昂貴之資購買,節衣縮食不以為苦。余偶得雙勾《瘞鶴銘》殘頁,先生見之,欣喜倍常,云:“早年有過此帖,比之字數尚多,惜毀於文革,今復見之,似久別之故人。”遂朝朝臨摹,數月未間。後集字為聯遺我。聯云:“山陰篆勢,江表銘詞”。並題詩於聯上日:“一瓣心香禮石軍,麝煙磨老少年人,白知尚離江崖遠,只有方家識苦辛。”
先生34歲得肺病,常咯血,自分不能永年。服食中西藥收效甚微,后求師訪友,習練氣功,久之,肺漲漸消。因思學書之時,全身精力集於腕底,消除萬慮,神遊於划里毫端,怡悅乎萬千氣象,全忘自我,超然物外,與練氣功何異?習書,則一舉兩得之矣。於是,區區碑石之間,砣砣几案之上,朝暮揮毫,久之,不覺疾病已愈。先生今已年逾八十,而身體猶健,豈非習書之得歟?
先生對古先賢論書之如折釵股、屋漏痕等之說,皆自有深刻特殊之理解。如折釵股即是轉彎處暗過,無稜角,若有彈性;屋漏痕即中鋒用筆,兩面墨漬相同,自然天趣;錐划沙為筆毫平鋪紙上,划之兩側一致,且手指力度亦與划沙同;它如壁坼,理解為筆劃呈象自然有力,直中有曲而多變化。
古有觀公孫大娘劍器舞,聞嘉陵江水聲,是擔夫爭道而大悟書道之理,書藝大進。先生亦自留心自然界之萬物,形質並重,比擬作書,每有妙得。嘗云:“觀雲煙裊空,而悟舒緩飄逸之美,觀浪驚濤涌,而知磅礴奇偉之象,遊絲之柔,枯藤之勁;秋木之燥,春雨之潤皆可見於書”。以為“於天地山川得其方圓流峙之形,於日月星辰得其經緯昭回之度,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幽至於鬼神之情況,細至於喜怒舒慘莫不畢載。風雨水火,雷霆霹靂,歌舞戰鬥,若技藝精熟,念之所及、情之所至皆可以見於書矣。”然先生書法之美與其為人品德,思想情操,審美觀念相同,傾向於古高賢之氣質,端端君子,昂昂藏藏,不事雕飾。所以書印之作表現為古樸蒼勁,沉雄奇偉,閑雅超逸。先生書印雖學於古人,又能脫其窠臼,自辟蹊徑。觀其隨意揮灑之書,最能表達其情致,露其功力之深厚,如書小幅左思古詩一首自然天縱,詩情書態俱佳,余以為可與祭侄稿、韭花帖並論也。
先生青年時曾在陸慕顏家校書,見金石善本與金石考評諸書甚愛,遂朝夕摩刻周亮工、飛鴻堂、吳俊卿等印譜,又從朱亞伯(吳俊卿弟子)學封泥、鐘鼎款識;復學陳簧齋《十鐘山房印舉》等,逐一臨摹,日月無間,手握刀處,指腹厚繭隆起,磨石章之礪幾蝕三分,几案問石塊堆積如山,刻而復磨,日習數方,如斯十餘年。先生四十歲后,集自刻印四百餘方為四冊,每頁上端印文,下為款識,每印一詩洋洋大觀。后經友人傳閱,至於佑任處,於閱后欣然為題日《燕山印存》。惜哉此冊亦在文革中遺失。
先生有印作數方,六十年代曾被劉雲鶴同志寄於北京劉冰庵,劉贊日:“刀法老辣,佩服佩服。”劉冰庵是齊白石入室弟子,成就甚高,京華享有盛名。揚州著名金石家孫龍父見先生印作日:“功力老到,不可多得。”山東省濰坊陳壽榮(當代著名篆刻家)對先生印作亦推崇備至。
1964年省書法篆刻展覽,先生有書法對聯一付參展,全國著名書法家,省書協主席胡小石見而稱道日:“此人筆力扛鼎,金陵少有。”去歲,有香港東方文化中心書畫研究部負責人常光耀先生,來函特邀先生寫傳略、附作品,擬收入《中國當代書畫篆刻界名人錄》。
先生博學多識,於書印而外猶喜吟詩著文,為文意境高遠,作詩學老杜,且往往時出新意,皆境有所遇,情有所感之作。1975年先生微恙,營養較差、縣統戰部給以照顧,生活得以改善,因作詩志之日:
“鏡髮霜添百感生,韶光虛牝一無成。
年來愛戀春雲薄,老去心情秋水清。
師友飄零傷散落,工農躍進喜繁榮。
自慚輕暖肥甘享,未報涓埃負聖明。”
先生有同年老友葉伯泉老先生,善詩書畫愛旅遊。有詩贈先生,先生和詩云:
“老來吾羨葉夫子,四海浪遊天地寬。
少小離家雙鬢白,平生向黨一心丹。
芝蘭玉樹階前秀,楚水吳山筆底看。
簡札有期相問訊,暮雲東望待言歡。”
書友徐慕農,長先生三歲,原宿遷中學老師,亦我市之著名書法家,幼時同學,文革期間在痛失文物之時,血壓增高,全身癱瘓,賴有賢內服侍,帶病十年而逝,先生悼詩云:
“下帷泫涌思難禁,相對孤燈侵夜深。
一病十年今去矣,耳中猶似作微吟。”
其悼詩友黃玉佛先生云:
“雄辯低吟挹爽樓,敲詩人去一無留。
分明花落春風暖,轉瞬滄桑四十秋。”
“功力久疏落筆難,雲箋十易心才安。
老娘猶似初婚女,妝未成時不許看。”
為肖延年同志治印題詩云:
“周秦璽印足窮研,鸞舞蛇驚態極妍。
敢逐時流矜怪誕,怕人竊笑野狐禪。”
題項王故里詩云:
“梧桐巷子舊塵沙、千載孤槐映早霞。
不是當年除暴主,誰人來認霸王家。”
題畫石詩云:
“補天才短棄岩磽,只合青松伴寂寥。
耿介性情改不得,受人點水也難消。”
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先生多有佳作,如“款客味兼禽蛋肉,笑談座有老中青。”、“所幸發光餘熱在,寧忘肝膽寸心丹”、“餘生又見唐虞世,細比唐虞世更高”等,字裡行間,洋溢喜悅心情。
先生乙丑八十壽辰有自詠詩數首,公諸同好諸友與門生后,和者雲從,集為二冊,廣為流傳。
先生身高五尺,相貌清奇,疏眉星目,高顴隆頂,面慈氣和,與人相接常存笑意。對後學問難,必於詳釋。食無求佳肴,衣無求華美。敝衣陋巷,不欲人知。不慕榮利,安貧樂道,只以書畫以換溫飽。其在東大街北小畫店名之日《蝸樓》,主客僅容三人。自撰聯云:“曾經八十年事,心清似水;恰受兩三人座,屋小於舟。”座中常滿,外有站客,皆為學書印、改詩文而來。均能予以諄諄教誨,終日不倦。我與同輩人每在先生處坐談聆教,都如坐春風,樂而忘返。先生樂於助人,亦多有人相助。因撰一聯云:“恨無媚骨難偕俗,賴有熱情解助人。”以贈人亦以自況。先生仰古高賢隱逸之士,人或謂先生博學多識,惜未行萬里路,見大千世界。先生自有憾,亦無憾。云:天下事有報紙廣播可以聞知,有電影電視可以目睹,老子雲“不出戶,見天下,不窺牖,知天道。”何憾之有?以為藝術可以漱滌萬物,牢籠百態,人情物理,體現無遺。先生能不汲汲於富貴,不戚戚於貧賤,游於藝,自得其樂,不亦稽康陶潛之儔乎?
先生為人重品德,常言“德成而上,藝成而下,儒生行為,品德第一,人能若此,則近善矣。”先生不僅言之於口,而且行諸於身。1938年5月,日軍飛機轟炸宿城,教軍場附近被炸起火,先生因約鄰人沈老二者奮力救火,截斷火路,保護了市民財產,早在城區淪陷時,偽縣長王惠軒及侄王鳳之幾次到先生家中,請先生出山,先生均拒不赴任,其堅持民族氣節,不為敵寇所用之高風亮節,更可歌也。先生半生坎坷,至解放後方始好轉,自1956年後,任宿遷縣歷屆政協委員,對地方政務,提出寶貴意見甚多,因而是受人尊敬的長者之一。
先生風華正茂之時,未用於世,待得時清,年已垂老,雖具夜光之珠,而久被塵封,豈不可惜!先生德、才、藝皆足以為後學之楷模,詩書雖小道,亦當為之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