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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晉陶淵明創作的五言詩
- 晉末宋初陶淵明創作的五言詩
擬輓歌辭
東晉陶淵明創作的五言詩
作者:陶淵明
朝代:晉
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
昨暮同為人,今旦在鬼錄。
魂氣散何之?枯形寄空木。
嬌兒索父啼,良友撫我哭。
得失不復知,是非安能覺?
千秋萬歲后,誰知榮與辱。
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
在昔無酒飲,今但湛空觴。
春醪生浮蟻,何時更能嘗?
餚案盈我前,親舊哭我傍。
欲語口無音,欲視眼無光。
昔在高堂寢,今宿荒草鄉。
荒草無人眠,極視正茫茫。
一朝出門去,歸來夜未央。
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
嚴霜九月中,送我出遠郊。
四面無人居,高墳正嶕嶢。
馬為仰天鳴,風為自蕭條。
幽室一已閉,千年不復朝。
千年不復朝,賢達無奈何。
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
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註釋】:
(1)嶕嶢:很高的樣子。
(2)幽室:指墳穴。
(3)向來:剛才。
(4)或余悲:也許有些人還有悲傷。亦已歌:也開始唱歌了。
其一是說死後收殮的情況,描述兒女朋友痛哭,詩人豁達地說死後便沒有榮譽與羞辱,只覺得酒還未喝夠便死了,有些遺憾。
其二是出殯前的祭祀。詩人描述親人的哀傷,自己雖感到不能飲酒的遺憾,但已為快離家園而有些黯然。
其三是寫下葬的情形。對下葬后的幽冥世界不猜測,也認為賢達也不能逃避死亡。這與當時追求神仙得道的風氣迥異。
陶淵明有一些以發揮哲理為主要內容的作品,《擬輓歌辭》也可以歸入這一類。這類詩可以視為玄言詩,但與東晉流行的玄言詩有所不同,並非“柱下之旨歸,漆園之義疏”(劉勰《文心雕龍·時序》),而是將生活中的體驗提煉到哲學的高度。魏晉人注重門閥,陶詩中有的寫到宗族關係或對兒子加以訓誡,如《命子》、《責子》、《贈長沙公》等,可見陶淵明也還是重視家族的榮譽和門第的。
魏晉南北朝文學是典型的亂世文學。作家們既要適應戰亂,又要適應改朝換代,一人前後屬於兩個朝代甚至三個朝代的情況很多見。敏感的作家們在戰亂中最容易感受人生的短促,生命的脆弱,命運的難卜,禍福的無常,以及個人的無能為力,從而形成文學的悲劇性基調,以及作為悲劇性基調之補償的放達,後者往往表現為及時行樂或沉迷聲色。
這種悲劇性的基調又因文人的政治處境而帶上了政治的色彩。許多文人莫名其妙地捲入政治鬥爭而遭到殺戮,如孔融、楊修、禰衡、丁儀、丁廙、嵇康、陸機、陸雲、張華、潘岳、石崇、歐陽建、孫拯、嵇紹、牽秀、郭璞、謝混、謝靈運、范曄、袁淑、鮑照、吳邁遠、袁粲、王融、謝朓等。還有一些死於西晉末年的戰亂之中,如杜育、摯虞、棗嵩、王浚、劉琨、盧諶等。在這種情況下,文學創作很自然地形成一些共同的主題,這就是生死主題、遊仙主題、隱逸主題。這些主題往往以葯和酒為酵母引發開來,葯和酒遂與這個時期的文學結下了不解之緣。
生死主題主要是感慨人生的短促,死亡的不可避免,關於如何對待生、如何迎接死的思考。在漢樂府和《古詩十九首》中已有不少感嘆生死的詩歌,《薤露》、《蒿里》之作,以及“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等詩句,可以說是這類主題的直接源頭。魏晉以後生死主題越發普遍了,曹丕的《又與吳質書》很真切地表現了當時帶有普遍性的想法:“昔年疾疫,親故多離其災。徐、陳、應、劉,一時俱逝,痛何可言!……少壯真當努力,年一過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燭夜遊,良有以也。”他因疾疫造成眾多親故死亡而深感悲痛,由此想到少壯當努力成就一番事業,又想秉燭夜遊及時行樂。生與死是一個帶有哲理意味的主題,如果結合人生的真實體驗可以寫得有血有肉,如“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短歌行》)“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陶淵明《擬輓歌辭》)“春草暮兮秋風驚,秋風罷兮春草生。綺羅畢兮池館盡,琴瑟滅兮丘壟平。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江淹《恨賦》)如果陷入純哲學的議論又會很枯燥,如東晉的玄言詩。對待人生的態度無非四種:一是提高生命的質量,及時勉勵建功立業;二是增加生命的長度,服食求仙,這要藉助葯;三是增加生命的密度,及時行樂,這須藉助酒。第四種態度,就是陶淵明所採取的不以生死為念的順應自然的態度。從陶詩看來,他不再是一個自嘆生命短促的渺小的生靈,他具有與“大化”合一的身份和超越生死的眼光,因此他的這類詩歌便有了新的面貌。
陶淵明(約365-427),名潛,字元亮,自號五柳先生,死後其好友暗贈謚號靖節先生,潯陽人(一說宜豐人)。東晉著名文學家,田園詩人,辭賦家,散文家,漢族(歷史學家陳寅恪曾考證陶為奚族人,但其證據略顯薄弱)。(《宋書》隱逸傳云:“陶潛字淵明,或雲淵明字元亮,潯陽柴桑人也。”)因宅邊種植五棵柳樹所以號五柳先生(未得到證實),謚稱靖節居士,宜豐縣澄塘鎮秀溪村人。宋代地理總志《太平寰宇記》有陶淵明始家宜豐的記載。宜豐舊《圖經》亦有此說。
他出生於一個沒落的仕宦家庭。曾祖陶侃是東晉的元勛重臣,官至大司馬,都督八州軍事、荊江二州刺史,封長沙郡公。祖父陶茂作過武昌太守。父親早死,母親是東晉名士孟嘉的女兒。陶淵明29歲徙家柴桑,出任江州祭酒、鎮軍參軍。後任彭澤縣令。因不事權貴,棄官隱居栗里(今星子縣境內)。52歲時偕少子陶佟回歸宜豐故里,四年後返潯陽,逝於柴桑。陶佟留居故里。今澄塘鎮秀溪、故村等處陶姓人皆為陶佟之後裔。歷代方誌載宜豐境內有南山、柳齋、菊軒、東籬、洗墨池、藏書礅、故里橋、靖節橋、我公橋、舒嘯台、賦詩灣、顧淵石、醉卧石、淵明洞、讀書堂、靖節祠等陶淵明遣跡及其紀念建築。
陶淵明是中國士大夫精神上的一個歸宿,許多士大夫在仕途上失意以後,或厭倦了官場的時候,往往回歸到陶淵明,從他身上尋找新的人生價值,並藉以安慰自己。白居易、蘇軾、陸遊、辛棄疾等莫不如此。於是,不為五斗米折腰也就成了中國士大夫精神世界的一座堡壘,用以保護自己出處選擇的自由。而平淡自然也就成了他們心目中高尚的藝術境地。
陶詩一大特點,便是他怎麼想就怎麼說,基本上是直陳其事的“賦”筆,運用比興手法的地方是不多的。故造語雖淺而涵義實深,雖出之平淡而實有至理,看似不講求寫作技巧而更得自然之趣。這就是蘇軾所說的“似枯而實腴”。魏晉人侈尚清談,多言生死。但賢如王羲之,尚不免有“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之嘆;而真正能勘破生死關者,在當時恐怕只有陶淵明一人而已。如他在《形影神·神釋》詩的結尾處說:“縱浪大化中,不憂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意思說人生居天地之間如縱身大浪,沉浮無主,而自己卻應以“不憂亦不懼”處之。這已是非常難得了。而對於生與死,他竟持一種極坦率的態度,認為“到了該死的時候就任其死去好了,何必再多所顧慮!”這同陶在早些時候所寫的《歸去來辭》結尾處所說的“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實際是一個意思。
這種勘破生死關的達觀思想,雖說難得,但在一個人身體健康、並能用理智來思辨問題時這樣說,還是比較容易的。等到大病臨身,自知必不久於人世,仍能明智地認識到這一點,並以半開玩笑的方式(如說“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寫成自輓詩,這就遠非一般人所能企及了。陶淵明一生究竟只活了五十幾歲(梁啟超、古直兩家之說)還是活到六十三歲(《宋書·本傳》及顏延之《陶徵士誄》),至今尚有爭議;因之這一組自輓詩是否臨終前絕筆也就有了分歧意見。近人逯欽立先生在《陶淵明事迹詩文系年》中就持非臨終絕筆說,認為陶活了六十三歲,而在五十一歲時大病幾乎死去,《擬輓歌辭》就是這時寫的。對於這三首自輓詩,吳小如先生斷定他是在大病之中,至少認為自己即將死去時寫的。而詩中所體現的面對生死關頭的達觀思想與鎮靜態度,畢竟是太難得了。至於寫作時間,由於《自祭文》明言“歲惟丁卯,律中無射”,即公元427年(宋文帝元嘉四年)九月,而自輓詩的第三首開頭四句說:“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嚴霜九月中,送我出遠郊。”竟與《自祭文》時令全同,倘自輓詩寫作在前,就太巧合了。因此把這三首詩隸屬於作者臨終前絕筆更為適宜。
第一首開宗明義,說明人有生必有死,即使死得早也不算短命。這是貫穿此三詩的主旨,也是作者對生死觀的中心思想。然後接下去具體寫從生到死,只要一停止呼吸,便已名登鬼錄。從詩的具體描寫看,作者是懂得人死氣絕就再無知覺的道理的,是知道沒有什麼所謂靈魂之類的,所以他說:“魂氣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只剩下一具屍體納入空棺而已。以下“嬌兒”、“良友”二句,乃是根據生前的生活經驗,設想自己死後孩子和好友仍有割不斷的感情。“得失”四句乃是作者大徹大悟之言,只要人一斷氣,一切了無所知,身後榮辱,當然也大可不必計較了。最後二句雖近詼諧,卻見出淵明本性。他平生俯仰無愧怍,畢生遺憾只在於家裡太窮,嗜酒不能常得。此是紀實,未必用典。不過陶既以酒與身後得失榮辱相提並論,似仍有所本。蓋西晉時張翰有云:“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見《晉書·文苑》本傳)與此詩命意正復相近似。
此三詩前後銜接,用的是不明顯的頂針續麻手法。第一首以“飲酒不得足”為結語,第二首即從“在昔無酒飲”寫起。而詩意卻由入殮寫到受奠,過渡得極自然,毫無針線痕迹。“湛”訓沒,訓深,訓厚,訓多(有的注本訓澄,訓清,似未確),這裡的“湛空觴”指觴中盛滿了酒。“今但湛空觴”者,意思說生前酒觴常空,現在靈前雖然觴中盛滿了酒,卻只能任其擺在那裡了。“春醪”,指春天新釀熟的酒。一般新酒,大抵於秋收后開始醞釀,第二年春天便可飲用。“浮蟻”,酒的表面泛起一層泡沫,如蟻浮於上,語出張衡《南都賦》。這裡說春酒雖好,已是來年的事,自己再也嘗不到了。“餚案”四句,正面寫死者受奠。“昔在”四句,預言葬后情狀,但這時還未到殯葬之期。因“一朝出門去”是指不久的將來,言一旦棺柩出門就再也回不來了,可見這第二首還沒有寫到出殯送葬。末句是說這次出門之後,再想回家,只怕要等到無窮無盡之日了。一本作“歸來夜未央”,意指自己想再回家,而地下長夜無窮,永無見天日的機會了。
從三詩的藝術成就看,第三首寫得最好,故蕭統《文選》只選了這一首。此首通篇寫送殯下葬過程,而突出寫了送葬者。“荒草”二句既承前篇,又寫出基地背景,為下文烘托出凄慘氣氛。“嚴霜”句點明季節,“送我”句直寫送葬情狀。“四面”二句寫墓地實況,說明自己也只能與鬼為鄰了。然後一句寫“馬”,一句寫“風”,把送葬沿途景物都描繪出來,雖僅點到而止,卻歷歷如畫。然後以“幽室”二句作一小結,說明壙坑一閉,人鬼殊途,正與第二首末句相呼應。但以上只是寫殯葬時種種現象,作者還沒有把真正的生死觀表現得透徹充分,於是把“千年”句重複了一次,接著正面點出“賢達無奈何”這一層意思。蓋不論賢士達人,對有生必有死的自然規律總是無能為力的。這並非消極,而實是因勘得破看得透而總結出來的。而一篇最精彩處,全在最後六句。“向來”猶言“剛才”。剛才來送殯的人,一俟棺入穴中,幽室永閉,便自然而然地紛紛散去,各自回家。這與上文寫死者從此永不能回家又遙相對照。“親戚”二句,是識透人生真諦之後提煉出來的話。家人親眷,因為跟自己有血緣關係,可能想到死者還有點兒難過;而那些同自己關係不深的人則早已把死者忘掉,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了。《論語·述而篇》:“子於是日哭,則不歌。”這是說孔子如果某一天參加了別人的喪禮,為悼念死者而哭泣過,那麼他在這一天裡面就一定不唱歌。這不但由於思想感情一時轉不過來,而且剛哭完死者便又高興地唱起歌來,也未免太不近人情。其實孔子這樣做,還是一個有教養的人訴諸理性的表現;如果是一般人,為人送葬不過是禮節性的周旋應酬,從感情上說,他本沒有什麼悲傷,只要葬禮一畢,自然可以歌唱了。陶淵明是看透了世俗人情的,所以他反用《論語》之意,爽性直截了當地把一般人的表現從思想到行動都如實地寫了出來,這才是作者思想上的真正達觀而毫無矯飾的地方。陶之可貴處亦正在此。而且在作者的人生觀中還是有著唯物的思想因素的,所以他在此詩的最後兩句寫道:“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大意是,人死之後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他把屍體託付給大自然,使它即將化為塵埃,同山腳下的泥土一樣。這在佛教輪迴觀念大為流行的晉宋之交,真是十分難能可貴的唯物觀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