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說新語·傷逝

世說新語·傷逝

傷逝指哀念去世的人。懷念死者,表示哀思,這是人之常情。本篇記述了喪兒之痛,對兄弟、朋友、屬員之喪的悼念及做法。有的依親友的生前愛好奏一曲或學一聲驢鳴以祭奠逝者。有的是睹物思人,感慨繫懷,而興傷逝之嘆。有的是以各種評價頌揚逝者,以寄託自己的哀思。

題目題解


傷逝
有人慨嘆知音已逝,“發言莫賞,中心蘊結”,而預料自己不久於人世。至於第10 則同時記錄下將逝者對生命終結的哀傷,更易令人傷感。

原文與註釋


(1)王仲宣好驢鳴①。既葬,文帝臨其喪,顧語同游曰:“王好驢鳴,可各作一聲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驢鳴。
【註釋】①王仲宣:王粲,字仲宣,魏國人,建安七子之一。
王粲
【譯文】王仲宣生前喜歡聽驢叫。到安葬時,魏文帝曹丕去參加他的葬禮,回頭對往日同游的人說:“王仲宣喜歡聽驢叫,各人應該學一聲驢叫來送他。”於是去弔喪的客人都一一學了一聲驢叫。
(2)王浚沖為尚書令,著公服,乘軺車,經黃公酒壚下過①。顧謂後車客:“吾昔與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飲於此壚。竹林之遊,亦預其末②。自嵇生夭、阮公亡以來,便為時所羈紲③。今日視此雖近,邈若山河④。”
【註釋】①軺(yáo)車:駕一匹馬的輕便車。酒壚:酒店裡放酒瓮的土檯子,借指酒店。
②嵇叔夜:嵇康的字。阮嗣宗:阮籍的字。預:參加。
③羈紲(xiè):束縛。
④邈(miǎo):遠。
【譯文】王浚沖任尚書令時,穿著官服,坐著輕車,從黃公酒壚旁經過。觸景生情,他回頭對後車的客人說:“我從前和嵇叔夜。阮嗣宗一起在這個酒店暢飲過。竹林中的交遊,我也跟在後面。自從嵇生早逝、阮公亡故以來,我就被時勢糾纏住了。”今天看著這間酒店雖然很近,追懷往事,卻像隔著山河一樣遙遠。”
(3)孫子荊以有才,少所推服,唯雅敬王武子。武子喪,時名士無不至者。子荊後來,臨屍慟哭,賓客莫不垂涕。哭畢,向靈床曰①:“卿常好我作驢鳴,今我為卿作。”體似真聲,賓客皆笑。孫舉頭曰:“使君輩存,令此人死!”
【註釋】①靈床:停放屍體的床鋪。
【譯文】孫子荊倚仗自己有才能,很少推重並佩服別人,只是很尊敬王武子。王武子去世,當時有名望的人都來弔喪。孫子荊後到,對著遺體痛哭,賓客都感動得流淚。他哭完后,朝著靈床說:“你平時喜歡聽我學驢叫,現在我為你學一學。”學得像真的聲音,賓客們都笑了。孫子荊抬起頭說:“讓你們這類人活著,卻讓這個人死了!”
(4)王戎喪兒萬子,山簡往省之,王悲不自勝①。簡曰:“孩抱中物,何至於此②!”王曰:“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簡服其言,更為之慟。
【註釋】①“王戎”句:王戎喪兒,《晉書》的記載是王戎的堂弟王衍喪兒。按:萬子年十九卒,似不能說“孩抱中物”。
②孩抱:孩提;嬰兒。
王戎
【譯文】王戎死了兒子萬子,山簡去探望他,王戎悲傷得受不了。山簡說:“一個懷抱中的嬰兒罷了,怎麼能悲痛到這個地步!”王戎說:“聖人不動情,最下等的人談不上有感情;感情最專註的,正是我們這一類人。”山簡很敬佩他的話,更加為他悲痛。
(5)有人哭和長輿,曰:“峨峨若千丈松崩。”①
【註釋】①哭:弔唁。峨峨:形容高、巍峨。按:和嶠(字長輿)很有風采,名聲很大,庾敳曾稱讚說:“嶠森森如千丈松。”
【譯文】有人哭吊和長輿,說:“好像巍峨的千丈青松倒下來了。”
(6)衛洗馬以永嘉六年喪,謝鯤哭之,感動路人。咸和中,丞相王公教曰②:“衛洗馬當改葬。此君風流名士,海內所瞻,可修薄祭,以敦舊好③。”
【註釋】①“衛洗馬”句:衛玠到豫章(首府是南昌)時,王敦的長史謝鯤很敬重他;衛玠後來也葬於南昌。參看《容止》第16、19 則注①。
②咸和:晉成帝的年號。咸和中,衛玠改葬江寧。教:諸侯王公的文告。③薄祭:菲薄的祭品,這裡是對死者的謙詞。敦:深厚。舊好:舊情;故交。
【譯文】太子洗馬衛玠在永嘉六年去世,謝鯤去弔喪,哭聲感動了路人。咸和年間,丞相王導發表文告說,“衛洗馬今當改葬。此君是風雅名流,受到國內的仰慕,大家應該整治薄祭,來加深我們對老朋友的懷念。”
(7)顧彥先平生好琴,及喪,家人常以琴置靈床上①。張季鷹往哭之,不勝其慟,遂徑上床鼓琴,作數曲竟,撫琴曰:“顧彥先頗復賞此不?”因又大慟,遂不執孝子手而出②。
【註釋】①靈床:為死者虛設的坐卧之具。
②“遂不”句:弔喪臨走時,禮節上應與主人握手,表示慰問。這裡說不執孝子手,是說傷痛之極,以至於忘了禮數。
【譯文】顧彥先平生喜歡彈琴,當他死後。家人。總是把琴放在靈座上。張季鷹去弔喪,非常悲痛,便徑直坐在靈座上彈琴,彈完了幾曲,撫摩著琴說:“顧彥先還能再欣賞這個嗎?”於是又哭得非常傷心,竟沒有握孝子的手就出去了。
(8)庾亮兒遭蘇峻難遇害①。諸葛道明女為庾兒婦,既寡,將改適,與亮書及之。亮答曰:“賢女尚少,故其宜也。感念亡兒,若在初沒。”
【註釋】①“庾亮”句:蘇峻起兵叛亂后,庾亮的兒子庾會被殺。見《方正》第25 則。
【譯文】庾亮的兒子庾會在蘇峻的叛亂中被殺。諸葛道明的女兒是庾會的妻子,守寡后,將要改嫁,諸葛道明寫信給庾亮談到這件事。庾亮回信說:“令愛還年輕,這樣做自然合適。只是感念死去的孩兒,就像他剛剛去世一樣。”
(9)庾文康亡,何揚州臨葬云:“埋玉樹著土中,使人情何能已已!” ①
【註釋】①何揚州:何充,後任揚州刺史,但在庾亮(謚文康)死時,任護軍將軍、參錄尚書事。玉樹:這裡以傳說中的仙樹比喻寶貴的人材。
【譯文】庾亮逝世,揚州刺史何充去送葬,說:“把玉樹埋到土裡,使人的感情無法平靜下去啊!”
傷逝
(10)王長史病篤,寢卧燈下,轉麈尾視之,嘆曰:“如此人,曾不得四十①!”及亡,劉尹臨殯,以犀柄麈尾著樞中,因慟絕②。
【註釋】①“如此”句:王濛容貌很美,又善清談;死時只有三十九歲。自以為死得太早,故有此嘆。②“劉尹”句:劉惔和王濛齊名,又是至交,兩人都擅長談玄理。清談者經常手執麈尾,所以劉恢把麈尾放在棺材里。殯;入殮停靈。柩(jiù):棺材。
【譯文】長史王濛病重的時候,在燈下躺著,轉動著拂塵,一邊看,一邊嘆息說:“這樣的人,竟然連四十歲都活不到!”到他死後,丹陽尹劉惔去參加大殮禮,把帶犀角柄的拂塵放到棺材里,於是痛哭得昏死過去。
(11)支道林喪法虔之後,精神霣喪,風味轉墜①。常謂人曰:“昔匠石廢斤於郢人②,牙生輟弦於鍾子③,推己外求,良不虛也。冥契既逝,發言莫賞,中心蘊結,余其亡矣④!”卻后一年,支遂殞。
【註釋】①法虔:是支道林的同學,很有才華,得到支道林的重視,比支道林早死一年。霣喪:同“隕喪”,指委靡不振,頹喪消沉。
②“昔匠石”句:這是引用《莊子·徐無鬼》運斤成風的故事,說的是:郢人鼻尖上濺上了一點白土,匠石揮動斧子,飛快地替他削掉而沒有碰傷鼻子;郢人也一動不動地站著,面不改色。比喻神妙的技術,也需要雙方默契配合,才能發揮作用。後來郢人死了,匠石失去了配合的對象,神技也就無所施展了。斤,斧子。郢人,郢都的人,實指楚人
③“牙生”句:據《韓詩外傳》載,著名的琴師伯牙鼓琴,志在泰山,鍾子期聽見,說:“巍巍乎若大山!”一會又志在流水,鍾子期便說:“洋洋乎若流水!”所以伯牙把鍾子期當做知音。鍾子期死後,伯牙失去了知音,終身不再鼓琴。
④冥契:默契,這裡指相默契的人。
【譯文】支道林失去法虔以後,精神委靡不振,風度也日漸喪失。他常對人說:“從前匠石因為郢人死去就不再用斧子,伯牙因為鍾子期死去而終止鼓琴,推己及人,確實不假。知己已經去世,說話再也無人欣賞,心裡鬱結難解,我大概要死了!”過後一年,支道林便死了。
(12)郗嘉賓喪,左右白郗公①:“郎喪”。既聞,不悲,因語左右:“殯時可道。”公往臨殯:一慟兒絕。
【註釋】①郗嘉賓:郗超,字嘉賓。他的父親是郗愔
【譯文】郗嘉賓死了,手下的人稟告郗愔說:“大郎死了。”郗愔聽了,並不悲傷,隨即告訴手下人說:“入殮時可以告訴我。”;臨到人殮,郗愔去參加大殮禮,一下子哀痛得幾乎氣絕。
(13)戴公見林法師墓,曰:“德音未遠,而拱木已積①。冀神理綿綿,不與氣運俱盡耳②!”
【註釋】①德音:善言,有德者的話,用來尊稱別人的言談。拱木:兩手合圍那樣粗的樹,也指墓上的樹。
②綿綿:連續不斷的樣子。
【譯文】戴逢看見支道林法師的墳墓,說:“那高明的言談還留在耳邊,可是墓上的樹木已經連成一片了。但願您那精湛的玄理能綿延不斷地流傳下去,不會和壽數一起完結啊!”
傷逝
(14)王子敬與羊綏善。綏清淳簡貴,為中書郎,少亡①。王深相痛悼,語東亭云:“是國家可惜人!”
【註釋】①清淳簡貴:指本性清廉敦厚、為人簡約尊貴。
【譯文】王子敬和羊綏很友好。羊綏清廉敦厚。簡約尊貴,曾任中書郎,年輕時去世。王子敬痛切地悼念著他,曾對東亭侯王珣說:“他是國內值得痛惜的人!”
(15)王東亭與謝公交惡①。王在東聞謝喪,便出都詣子敬,道欲哭謝公②。子敬始卧,聞其言,便驚起曰:“所望於法護。”王於是往哭。督帥刁約不聽前③,曰:“官平生在時,不見此客④。”王亦不與語,直前哭,甚慟,不執末婢手而退⑤。
【註釋】①“王東亭”句:王珣,小名法護,兄弟倆原來是謝家的女婿。王珣娶謝安弟弟謝萬的女兒,王殉弟弟王珉娶謝安的女兒,后因猜忌產生摩擦,都離了婚,兩家便成了仇人。②子敬:王獻之,字子敬,是王殉的族兄,甚得謝安賞識。
③督帥:領兵的官。
④官:下屬稱長官為官,是敬稱。
⑤末婢:謝安的兒子謝琰,小名末婢。
【譯文】東亭侯王珣和謝安雙方結了仇。王殉在東邊聽說謝安去世,就到京都去見王子敬,說他想去哭吊謝安。子敬起初還躺著,聽了他的話,就驚訝地起來說:“這是我對你的希望。”王於是就去哭吊。謝安帳下的督帥刁約不讓他上前,說:“大人活著的時候,從來不見這個客人。”王珣也不理他,徑直上前哭吊,哭得非常傷心,結果沒有按常禮握謝琰的手就退出來了。
(16)王子猷、子敬俱病篤,而子敬先亡①。子猷問左右:“何以都不聞消息?此已喪矣!”語時了不悲②。便索輿來奔喪,都不哭。子敬素好琴,便徑入坐靈床上,取子敬琴彈,弦既不調,擲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因慟絕良久。月徐亦卒。
【註釋】①“王子猷”句:王子猷和王子敬是兄弟,是王羲之的兒子。
②了:完全。
【譯文】王子猷和王子敬都病得很重,子敬先去世。一天子猷問侍候的人說:“為什麼一點也沒有聽到子敬的音訊?這是已經去世了!”說話時一點也不悲傷。於是就要車去奔喪,一點也沒有哭。子敬平時喜歡彈琴,子猷便一直進去坐在靈座上,拿過子敬的琴來彈,琴弦怎麼也調不好,就把琴扔到地上說:“子敬,子敬,人和琴都不在了!”說完就悲痛得昏了過去,很久才醒過來。過了一個多月他也去世了。
(17)孝武山陵夕,王孝伯入臨,告其諸弟曰①:“雖榱桷惟新,便自有《黍離》之哀②。”
【註釋】①夕:傍晚祭奠君主。王孝伯:王恭,字孝伯,是晉孝武帝皇后的哥哥。晉孝武帝死時,王恭鎮守京口。他看到執政的會稽王司馬道子寵信小人,國家將有禍亂,很是憂慮,所以有《黍離》之嘆。②榱桷(cuījué):椽子,這裡指孝武帝陵墓上的建築,黍離:《詩經·王風》篇名。借指王室衰微,心裡憂傷。參看《言語》第36 則注②。
【譯文】晉孝武帝去世,夕祭的時候,王孝伯進京哭祭,對他的幾個弟弟說:“雖然陵寢是新的,卻讓人感到有《黍離》之悲。”
傷逝
(18)羊孚年三十一卒,桓玄與羊欣書曰:“賢從情所信寄,暴疾而殞①;祝予之嘆,如何可言②!”
【註釋】①賢從:賢從兄弟。按:羊孚是羊欣的同祖堂兄。
②祝予:斷絕我;亡我。(公羊傳·哀公十四年):“子路死,子曰:‘噫,天祝予!”
【譯文】羊孚三十一歲時死了,桓玄給羊欣的信上說:“賢堂兄是我所信賴的,友情所寄託的人,突然暴病而死;天將亡我之嘆,怎麼能用言語來表達!”
(19)桓玄當篡位,語卞鞠雲①:“昔羊子道恆禁吾此意。今腹心喪羊孚,爪牙失索元,而匆匆作此低突,詎允天心②?”
【註釋】①卞鞠:原任桓玄的長史,后桓玄舉兵攻入京都,委派他任丹陽尹。
②爪牙:比喻輔佐的人。低突:唐突;冒犯。
【譯文】桓玄將要篡位的時候,對卞鞠說:“以前羊子道經常不容許我有這種意圖。現在我的心腹裡頭死了羊孚,助手裡頭又失去了索元,在這種情況下,卻要匆匆忙忙做這種冒犯君上的事,難道能符合天意?”

後世評論


中古文人的“傷逝”情結
傷逝
“人為婦人所生,日子短少,多有患難。出來如花,又被割下;飛去如影,不能存留。” “海中的水絕盡,江河消散乾涸。人也是如此,躺下不再起來,等到天沒有了,仍不得復醒,也不得從睡中喚醒。”(《舊約·約伯記》,第十四章)死亡是人的必然歸宿。中古士人對於死亡的關注集中表現在《世說新語》第十七門《傷逝》中。“傷逝”的意思是指感傷逝者、哀念亡人。《傷逝》一篇在中古文化史上具有特殊的價值,那就是從一個側面集中地表現了中古文人的生命意識—對生命的珍愛和對死亡的憂傷。
(一)“傷逝”情結的時代背景
中古時代,戰火遍地,災難重重。上層統治者互相傾軋,殘酷鬥爭,人命危淺,朝不保夕。在這動蕩多事之秋,許多著名的文人常常由於政治上的牽累慘遭荼毒,死於非命,《晉書·阮籍傳》說:“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其實人生命運之慘烈,何止魏晉!據我觀察,中古士人的死亡方式通常有兩種,一是壽終正寢,二是死於他殺,而極少有死於自殺的。在這風雨如晦、雞鳴不已的歲月里,許多慷慨悲壯、才華橫溢之士,都成了上層社會爾虞我詐的犧牲品,人們普遍產生了大化流衍、一息不停的感慨,人生無常、樂少悲多的喟嘆,這正是魏晉時代人生哲學的典型音調。據日本學者高橋清編纂的《世說新語索引》,我們可以發現在《世說新語》中,“哭”字出現二十七次,“泣”字出現十八次,“哀”字出現二十四次,“亡”字出現四十一次,“死”字出現三十四次,可見這四個字均屬於《世說新語》動詞中的高頻字。而據冉昭德先生統計,在《文選》中,被砍頭的作家有三十四位,占其全體作家(130人)四分之一有強(《<文選>中慘死的作家》)。這些情況也足以說明,在中古時代,人生的悲劇太多了,死亡太普遍了。葛洪說:“永惟富貴可以漸得,而不可頓合,其間屑屑,亦足以勞人。且榮位勢利,譬如寄客,既非常物,又其去不可得留也。隆隆者絕,赫赫者滅,有若春華,須臾凋落。得之不喜,失之安悲?悔吝百端,憂懼兢戰,不可勝言,不足為也。”(《抱朴子》外篇《自序》)葛稚川道出了中古文人的普遍心態。
在中國人的生活史中,中古時代確是悲和美交相輝映的一頁。
(二)“傷逝”情結例析
傷逝
《世說新語·傷逝》忠實地記錄了魏晉士人悼亡傷逝的言語,它包括十九篇小品。這些小品筆精墨練,文辭悲愴,一往情深,具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比之潘岳的《悼亡詩》和元稹的《遣悲懷》亦毫無愧色。它們共同組成了一部驚風泣鬼,如怨如慕的安魂曲,讀來令人黯然神傷。我們看這段文字:
王浚沖為尚書令,著公服,乘軺車,經黃公酒壚下過。顧謂後車客:“吾昔與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飲於此壚。竹林之遊,亦預其末。自嵇生夭、阮公亡以來,便為時所羈紲。今日視此雖近,邈若山河。”(本門二)
“近”,是實際的距離;“邈”,是主觀的感覺。惟其身經酒壚,咫尺相隔,故曰“近”;惟其故人已逝,不得復見,故曰“邈”。“近”與“邈”,相反相成,相映相襯,矛盾的情結在這裡達到有機的統一。寥寥八個字,真不知蘊涵了多少深情厚意,其“文溫以麗,意悲而遠。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千金!”(《詩品》卷上《古詩》,《詩品注》,頁17)。本門五:
有人哭和長輿曰:“峨峨若千丈松崩。”
死者氣概之峻偉,風神之超逸,令人敬意倍增。本門九:
庾文康亡,何揚州臨葬,云:“埋玉樹著土中,使人情何能已已!”
死者內質的美好,品格的高尚,宛然如見。本門一一:
支道林喪法虔之後,精神霣喪,風味轉墜。常謂人曰:“昔匠石廢斤於郢人,牙生輟弦於鍾子,推己外求,良不虛也。冥契既逝,發言莫賞,中心蘊結,余其亡矣!”卻后一年,支遂殞。
據本條劉孝標註所引《支遁傳》,法虔是支道林的同學,“俊朗有理義,遁甚重之”。支道林借《莊子·徐無鬼》所述郢人與匠石以及《韓詩外傳》卷九所載伯牙與鍾子期的故事,深切表達了對知音好友的熱愛、懷念與悲悼。本門一八:
羊孚年三十一卒,桓玄與羊欣書曰:“賢從情所信寄,暴疾而殞,祝予之嘆,如何可言!”
王粲
本條劉孝標註引《公羊傳》曰:“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子路亡,子曰:‘噫,天祝予!’”又引何休注曰:“祝者,斷也;天將亡夫子耳。”桓玄借用這個典故,也深切表達了對亡友的如海深情和一腔哀思。
其實,在動亂的時代,無論是病死,還是被人殺死,在人們心理上都不是不能承受的。就死亡而言,最重要的是對正常的死亡順序的遵守,直白地講,那就是祖死於父前,父死於子前。然而,中古時代偏偏有很多生命的倒序,真是讓人無法忍受。顧雍之悲悼顧邵(《雅量》一),王戎之痛哭萬子(《傷逝》四),庾亮之感念亡兒(同上,八),都足以催人淚下。《世說·德行》二九:
王長豫為人謹順,事親盡色養之孝。丞相見長豫輒喜,見敬豫則嗔。長豫與丞相語,恆以慎密為端。丞相還台,及行,未嘗不送至車后。恆與曹夫人併當箱篋。長豫亡后,丞相還台,登車后,哭至台門;曹夫人作簏,封而不忍開。
本條劉孝標註引《中興書》:“王悅字長豫,丞相導長子也。仕至中書侍郎。”再如《傷逝》一二:
郗嘉賓喪,左右白郗公:“郎喪。”既聞不悲,因語左右:“殯時可道。”公往臨殯,一慟幾絕。
兒子死在父親的前面,所謂白髮送黑髮,這種生命順序的倒置給生者帶來的悲哀是何等深重!
生命是可貴的,每個人只有一次,因而更需要倍加珍惜。《傷逝》門十分明顯地反映了士人從愛惜自身為起點,到關心他人生命的這樣一個過程。本門一五:
王東亭與謝公交惡。王在東聞謝喪,便出都,詣子敬,道欲哭謝公。子敬始卧,聞其言,使驚起曰:“所望於法護。”王於是往哭。督帥刁約不聽前,曰:“官平生在時,不見此客。”王亦不與語,直前哭,甚慟,不執末婢手而退。
傷逝
王珣沒有為冤家的死亡而歡快,而是為之深感痛惜。平生交惡的人,竟然成為傾情哭悼的對象,這確實很值得深味。顯然,晉人的感情表達已經超出了功利的苑囿,因為他們對生命的珍愛是一種普遍的情懷。只要是人,只要有生命的不幸發生在人的身上,就會立刻喚起他們對生命本身的同情與關注,而並不留意生命之主體與自己的關係如何。《晉書·阮籍傳》:
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識其父兄,徑往哭之,盡哀而還。
這就是美!這就是人類的感情美和人性美!《聖經》說“往遭喪的家去,強如往往宴樂的家去”,“智慧人的心,在遭喪之家”(《舊約·傳道書》,第七章)。這是一種關心人類自身的偉大意旨,一種博愛萬物的崇高情懷,人類在既往的歷史進程中所創造的一切語言辭令,都不足以傳達它的美。而人類的相親相愛,生命的生生不息與夫世界的周流無已,全在於此!
(三)“傷逝”情結與士人深情
李澤厚先生說:“魏晉時代的‘情’的抒發由於總與人生—生死—存在的意向、探詢、疑惑相交織,而常常達到一種哲理的高層。這倒正是以‘無’為寂然本體的老莊哲學以及它所高揚著的思辯智慧,已活生生地滲透和轉化為熱烈的情緒、敏銳的感受和對生活的頑強執著的原故。從而,一切情都具有著智慧的光輝,有限的人生感傷總富有無限宇宙的含義。擴而充之,不僅對死亡,而且對人事、對風景、對自然,也都可以興發起這種情感、情懷、情調來而變得非常美麗。”(《古典文學札記一則》)在士人看來,人生是痛苦的,而造物主所締造的自然風物卻是美好的。當它與一定的人生際遇密切相聯的時候,就更富有詩意的美,更加銷魂奪魄。《世說新語·言語》三二:
衛洗馬初欲渡江,形神慘顇,語左右云:“見此芒芒,不覺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復誰能遣此!”
這是因江水的茫茫無際而想到人生的短暫?還是因江水的波濤洶湧而想到人生的險惡?抑或是因江水的長流不已而想到覆亡的故國?或許都有。讀了這段文字,我們很容易聯想到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以及《論語·子罕》里的一段話:“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子燁案:此即《世說新語·傷逝》篇名之所本)孔子、衛玠和陳子昂生活在三個迥然不同的時代,但他們表現了十分相近的情感。他們對時間和空間,對人生和宇宙都表現了深沉的感慨和執著的思索。孔子重在驚嘆,衛玠偏於感傷,陳子昂也帶著濃郁的感傷色彩,但他所抒發的感情更為深邃,更為幽渺,更富有哲理性的啟迪,體現了更為強烈的時空意識,上摩日月星辰,下瞰山河大地,彷彿具有包舉宇宙、戡破萬象的偉力。千餘年來,文人學子們心摹手追,傳唱不已,其原因也就在於此吧。曹丕在《柳賦》中寫道:
昔建安五年,上與袁紹戰於官渡,是時余始植斯柳,自彼迄今,十有五載矣。左右仆御已多亡,感物傷懷,乃作斯賦曰:伊中域之偉木兮,瑰姿妙其可珍。稟靈祇之篤施兮,與造化乎相因。四氣邁而代運兮,去冬節而涉春。彼庶卉之未動兮,固戰萌而先辰。盛德遷而南移兮,星鳥正而司分。應隆時而繁育兮,揚翠葉之青純。修干偃蹇以虹指兮,柔條阿那而虵伸。上枎疏而孛散兮,下交錯而龍鱗。在余年之二七,植斯柳乎中庭。始圍寸而高尺,今連拱而九成。嗟日月之逝邁,忽釁釁以遄征。昔周遊而處此,今倏忽而弗形。感遺物而懷故,俛惆悵以傷情。……(《全三國文》卷四)
桓溫面對其所植的故柳,也抒發了與子桓類似的情懷。《世說新語·言語》五五:
桓公北征,經金城,見前為琅邪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條,泫然流淚。
世事如浮雲,歲月如流水,樹木尚且不堪衰老,人又如何經得起日月的消磨呢!一介武夫,居然對人生有如此深切的體察!(關於以上兩個《世說》故事的闡釋,可參看宗白華先生《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一文)
在《世說新語》中,有的人物常常直抒胸臆,針對人生的某一問題發表自己的意見,抒發自己的懷抱,感情真摯,耐人尋味。如謝安曾經對王羲之說:
中年傷於哀樂,與親友別,輒作數日惡。
王羲之答道:
年在桑榆,自然至此,正賴絲竹陶寫,恆恐兒輩覺損欣樂之趣。(《世說新語·言語》六二)
傷逝
“覺損”意為減少,乃六朝常語(徐震堮先生《世說新語校箋》將此二字分開標點,而成兩句,誤甚,見徐書頁68)。人在童年的時候,咿呀學語,純真無邪,到了青年時代,往往把人間事象看得過於美好,理想的憧憬多於現實的努力。人,只有中年人,才會對人生的喜怒哀樂有比較深切的體驗,才能真正認識到生命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