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武傳
漢代班固的史傳文
《蘇武傳》是漢代史學家、文學家班固創作的史傳文。這篇文章按蘇武一生經歷的主要關節,大致可以劃為三個部分。
第一部分為開頭兩小節,寫蘇武奉命出使匈奴,以通和好。第二部分共十一小節,寫蘇武在匈奴遇到意外情況而被扣留及后被放回的經過。第三部分為最後四小節,寫蘇武返漢以後受尊寵的情形。
文章語言千錘百鍊,儉省精凈,將史家筆法與文學語言較好地結合起來,刻畫人物入骨三分。
蘇武傳
武字子卿,少以父任,兄弟並為郎,稍遷至栘中廄監。時漢連伐胡,數通使相窺觀。匈奴留漢使郭吉、路充國等前後十餘輩。匈奴使來,漢亦留之以相當。
天漢元年,且鞮侯單於初立,恐漢襲之,乃曰:“漢天子,我丈人行也。”盡歸漢使路充國等。武帝嘉其義,乃遣武以中郎將使持節送匈奴使留在漢者;因厚賂單於,答其善意。武與副中郎將張勝及假吏常惠等,募士、斥候百餘人俱。既至匈奴,置幣遺單於。單於益驕,非漢所望也。
方欲發使送武等,會緱王與長水虞常等謀反匈奴中。緱王者,昆邪王姊子也,與昆邪王俱降漢,后隨浞野侯沒胡中。及衛律所降者,陰相與謀劫單於母閼氏歸漢。會武等至匈奴。虞常在漢時,素與副張勝相知,私候勝,曰:“聞漢天子甚怨衛律,常能為漢伏弩射殺之。吾母與弟在漢,幸蒙其賞賜。”張勝許之,以貨物與常。
后月余,單於出獵,獨閼氏子弟在。虞常等七十餘人慾發;其一人夜亡,告之。單於子弟發兵與戰,緱王等皆死,虞常生得。單於使衛律治其事。張勝聞之,恐前語發,以狀語武。武曰:“事如此,此必及我。見犯乃死,重負國!”欲自殺,勝、惠共止之。虞常果引張勝。單於怒,召諸貴人議,欲殺漢使者。左伊秩訾曰:“即謀單於,何以復加?宜皆降之。”單於使衛律召武受辭,武謂惠等:“屈節辱命,雖生,何面目以歸漢!”引佩刀自刺。衛律驚,自抱持武,馳召醫。鑿地為坎,置熅火,覆武其上,蹈其背以出血。武氣絕,半日復息。惠等哭,輿歸營。單於壯其節,朝夕遣人候問武,而收系張勝。
武益愈,單於使使曉武,會論虞常,欲因此時降武。劍斬虞常已,律曰:“漢使張勝,謀殺單於近臣,當死。單於募降者赦罪。”舉劍欲擊之,勝請降。律謂武曰:“副有罪,當相坐。”武曰:“本無謀,又非親屬,何謂相坐?”復舉劍擬之,武不動。律曰:“蘇君!律前負漢歸匈奴,幸蒙大恩,賜號稱王;擁眾數萬,馬畜彌山,富貴如此!蘇君今日降,明日復然。空以身膏草野,誰復知之!”武不應。律曰:“君因我降,與君為兄弟。今不聽吾計,后雖欲復見我,尚可得乎?”
武罵律曰:“女為人臣子,不顧恩義,畔主背親,為降虜於蠻夷,何以女為見!且單於信女,使決人死生;不平心持正,反欲斗兩主,觀禍敗!南越殺漢使者,屠為九郡。宛王殺漢使者,頭縣北闕。朝鮮殺漢使者,即時誅滅。獨匈奴未耳。若知我不降明,欲令兩國相攻。匈奴之禍,從我始矣!”律知武終不可脅,白單於。單於愈益欲降之,乃幽武,置大窖中,絕不飲食。天雨雪,武卧嚙雪,與旃毛並咽之,數日不死。匈奴以為神,乃徙武北海上無人處,使牧羝,羝乳乃得歸。別其官屬常惠等,各置他所。
武既至海上,廩食不至,掘野鼠去草實而食之。仗漢節牧羊,卧起操持,節旄盡落。積五六年,單於弟於靬王弋射海上。武能網紡繳,檠弓弩伎,於靬王愛之,給其衣食。三歲余,王病,賜武馬畜、服匿、穹廬。王死後,人眾徙去。其冬,丁令盜武牛羊,武復窮厄。
初,武與李陵俱為侍中。武使匈奴明年,陵降,不敢求武。久之,單於使陵至海上,為武置酒設樂。因謂武曰:“單於聞陵與子卿素厚,故使陵來說足下,虛心欲相待。終不得歸漢,空自苦亡人之地,信義安所見乎?前長君為奉車,從至雍棫陽宮,扶輦下除,觸柱折轅,劾大不敬,伏劍自刎,賜錢二百萬以葬。孺卿從祠河東後土,宦騎與黃門駙馬爭船,推墮駙馬河中溺死。宦騎亡,詔使孺卿逐捕,不得,惶恐飲葯而死。來時,太夫人已不幸,陵送葬至陽陵。子卿婦年少,聞已更嫁矣。獨有女弟二人,兩女一男,今復十餘年,存亡不可知。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陵始降時,忽忽如狂,自痛負漢,加以老母系保宮,子卿不欲降,何以過陵!且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滅者數十家,安危不可知。子卿尚復誰為乎?願聽陵計,勿復有雲!”
武曰:“武父子亡功德,皆為陛下所成就,位列將,爵通侯,兄弟親近,常願肝腦塗地。今得殺身自效,雖蒙斧鉞湯鑊,誠甘樂之。臣事君,猶子事父也;子為父死,亡所恨。願勿復再言!”
陵與武飲數日,復曰:“子卿壹聽陵言。”武曰:“自分已死久矣!王必欲降武,請畢今日之驩,效死於前!”陵見其至誠,喟然嘆曰:“嗟乎,義士!陵與衛律之罪,上通於天!”因泣下沾衿,與武決去。陵惡自賜武,使其妻賜武牛羊數十頭。
后陵復至北海上,語武:“區脫捕得雲中生口,言太守以下吏民皆白服,曰上崩。”武聞之,南向號哭,歐血,旦夕臨數月。
昭帝即位,數年,匈奴與漢和親。漢求武等,匈奴詭言武死。後漢使復至匈奴,常惠請其守者與俱,得夜見漢使,具自陳道。教使者謂單於,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書,言武等在某澤中。使者大喜,如惠語以讓單於。單於視左右而驚,謝漢使曰:“武等實在。”於是李陵置酒賀武曰:“今足下還歸,揚名於匈奴,功顯於漢室。雖古竹帛所載,丹青所畫,何以過子卿!陵雖駑怯,令漢且貰陵罪,全其老母,使得奮大辱之積志,庶幾乎曹柯之盟,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收族陵家,為世大戮,陵尚復何顧乎?已矣,令子卿知吾心耳!異域之人,壹別長絕!”陵起舞,歌曰:“徑萬里兮度沙幕,為君將兮奮匈奴。路窮絕兮矢刃摧,士眾滅兮名已隤。老母已死,雖欲報恩將安歸!”陵泣下數行,因與武決。單於召會武官屬,前已降及物故,凡隨武還者九人。
武以始元六年春至京師。詔武奉一太牢謁武帝園廟。拜為典屬國,秩中二千石;賜錢二百萬,公田二頃,宅一區。常惠、徐聖、趙終根皆拜為中郎,賜帛各二百匹。其餘六人老,歸家,賜錢人十萬,復終身。常惠后至右將軍,封列侯,自有傳。武留匈奴凡十九歲,始以強壯出,及還,鬚髮盡白。
武來歸明年,上官桀、子安與桑弘羊及燕王、蓋主謀反,武子男元與安有謀,坐死。初桀、安與大將軍霍光爭權,數疏光過失予燕王,令上書告之。又言蘇武使匈奴二十年,不降,還乃為典屬國。大將軍長史無功勞,為搜粟都尉,光顓權自恣。及燕王等反誅,窮治黨與,武素與桀、弘羊有舊,數為燕王所訟,子又在謀中,廷尉奏請逮捕武。霍光寢其奏,免武官。
數年,昭帝崩。武以故二千石與計謀立宣帝,賜爵關內侯,食邑三百戶。久之,衛將軍張安世薦武明習故事,奉使不辱命,先帝以為遺言。宣帝即時召武待詔宦者署。數進見,復為右曹典屬國。以武著節老臣,令朝朔望,號稱祭酒,甚優寵之。武所得賞賜,盡以施予昆弟故人,家不余財。皇後父平恩侯、帝舅平昌侯、樂昌侯、車騎將軍韓增、丞相魏相、御史大夫丙吉,皆敬重武。
武年老,子前坐事死,上閔之。問左右:“武在匈奴久,豈有子乎?”武因平恩侯自白:“前發匈奴時,胡婦適產一子通國,有聲問來,原因使者致金帛贖之。”上許焉。后通國隨使者至,上以為郎。又以武弟子為右曹。武年八十餘,神爵二年病卒。
甘露三年,單於始入朝。上思股肱之美,乃圖畫其人於麒麟閣,法其形貌,署其官爵、姓名。唯霍光不名,曰大司馬大將軍博陸侯姓霍氏,次曰衛將軍富平侯張安世,次曰車騎將軍龍額侯韓增,次曰后將軍營平侯趙充國,次曰丞相高平侯魏相,次曰丞相博陽侯丙吉,次曰御史大夫建平侯杜延年,次曰宗正陽城侯劉德,次曰少府梁丘賀,次曰太子太傅蕭望之,次曰典屬國蘇武。皆有功德,知名當世,是以表而揚之,明著中興輔佐,列於方叔、召虎、仲山甫焉。凡十一人,皆有傳。自丞相黃霸、廷尉於定國、大司農朱邑、京兆尹張敞、右扶風尹翁歸及儒者夏侯勝等,皆以善終,著名宣帝之世,然不得列於名臣之圖,以此知其選矣。
● ● 父:指蘇武的父親蘇建,有功封平陵侯,做過代郡太守。
● ● 兄弟:指蘇武和他的兄蘇嘉,弟蘇賢。郎:官名,漢代專指職位較低皇帝侍從。漢制年俸二千石以上,可保舉其子弟為郎。
● ● 稍遷:逐漸提升。栘(yí)中廄(jiù):漢宮中有栘園,園中有馬廄(馬棚),故稱。監:此指管馬廄的官,掌鞍馬、鷹犬等。
● ● 通使:派遣使者往來。
● ● 郭吉:元封元年(前110年),漢武帝親統大軍十八萬到北地,派郭吉到匈奴,曉諭單於歸順,單於大怒,扣留了郭吉。路充國:元封四年(前107年),匈奴派遣使者至漢,病故。漢派路充國送喪到匈奴,單於以為是被漢殺死,扣留了路充國。事見《史記·匈奴列傳》《漢書·匈奴傳》。輩:批。
● ● 相當:相抵。
● ● 天漢元年:即公元前100年。天漢,漢武帝年號。
● ● 且(jū)鞮(dī)侯:單於嗣位前的封號。單(chán)於:匈奴首領的稱號。
● ● 中郎將:皇帝的侍衛長。節:使臣所持信物,以竹為桿,柄長八尺,栓上旄牛尾,共三層,故又稱“旄節”。
● ● 假吏:臨時委任的使臣屬官。斥候:軍中擔任警衛的偵察人員。
● ● 緱王:匈奴的一個親王。長水:水名,在今陝西省藍田縣西北。虞常:長水人,后投降匈奴。
● ● 昆(hún)邪(yé)王:匈奴一個部落的王,其地在河西(今甘肅省西北部)。昆邪王於漢武帝元狩二年(前121年)降漢。
● ● 浞(zhuō)野侯:漢將趙破奴的封號。漢武帝太初二年(前103年)率二萬騎擊匈奴,兵敗而降,全軍淪沒。
● ● 衛律:本為長水胡人,但長於漢,被協律都尉李延年薦為漢使出使匈奴。回漢后,正值延年因罪全家被捕,衛律怕受牽連,又逃奔匈奴,被封為丁零王。
● ● 閼(yān)氏(zhī):匈奴王后封號。
● ● 左伊秩訾(zī):匈奴的王號,有“左”“右”之分。
● ● 受辭:受審訊。
● ● 輿:轎子。此用作動詞,猶“抬”。
● ● 相坐:連帶治罪。古代法律規定,凡犯謀反等大罪者,其親屬也要跟著治罪,叫做連坐,或相坐。
● ● 彌山:滿山。
● ● 膏:肥美滋潤,此用作動詞。
● ● 女(rǔ):即“汝”,下同。
● ● 斗兩主:使漢皇帝和匈奴單於相鬥。斗,用為使動詞。
● ● 宛王:指大宛國王毋寡。北闕:宮殿的北門。《史記·大宛列傳》載,漢武帝太初元年(前104年),宛王毋寡派人殺前來求良馬的漢使。武帝即命李廣利討伐大宛,大宛諸貴族乃殺毋寡而降漢。
● ● “朝鮮”二句:《史記·朝鮮列傳》載,武帝元封二年(前109年)派遣涉何出使朝鮮,涉何暗害了伴送他的朝鮮人,謊報為殺了朝鮮武將,因而被封為遼東東部都尉。朝鮮王右渠梟殺涉何。於是武帝發兵討伐。朝鮮相殺王右渠降漢。
● ● 旃(zhàn):通“氈”,毛氈。
● ● 北海:當時在匈奴北境,即今貝加爾湖。
● ● 羝(dī):公羊。乳:用作動詞,生育,指生小羊。公羊不可能生小羊,故此句是說蘇武永遠沒有歸漢的希望。
● ● 去:通“弆”(jǔ),收藏。
● ● 於(wū)靬(jiān)王:且鞮單於之弟,為匈奴的一個親王。弋射:射獵。
● ● 武能網紡繳:此句“網”前應有“結”字。繳,系在箭上的絲繩。
● ● 檠(jìn):矯正弓箭的工具。此作動詞,猶“矯正”。
● ● 服匿:盛酒酪的容器,類似今天的罈子。穹廬:圓頂大篷帳,猶今之蒙古包。
● ● 丁令:即丁靈,匈奴北邊的一個部族。
● ● 李陵:字少卿,西漢隴西成紀(今甘肅秦安)人,李廣之孫,武帝時曾為侍中。天漢二年(前99年)出征匈奴,兵敗投降,后病死匈奴。侍中:官名,皇帝的侍從。
● ● 長君:指蘇武的長兄蘇嘉。奉車:官名,即“奉車都尉”,皇帝出巡時,負責車馬的侍從官。
● ● 雍:漢代縣名,在今陝西鳳翔縣南。棫(yù)陽宮:秦時所建宮殿,在雍東北。
● ● 輦(niǎn):皇帝的坐車。除:宮殿的台階。
● ● 劾(hé):彈劾,漢時稱判罪為劾。大不敬:不敬皇帝的罪名,為一種不可赦免的重罪。
● ● 孺卿:蘇武弟蘇賢的字。河東:郡名,在今山西夏縣北。後土:地神。
● ● 宦騎:騎馬的宦官。黃門駙馬:宮中掌管車輦馬匹的官。
● ● 太夫人:指蘇武的母親。
● ● 陽陵:漢時有陽陵縣,在今陝西咸陽市東。
● ● 女弟:妹妹。
● ● 保宮:本名“居室”,太初元年更名“保宮”,囚禁犯罪大臣及其眷屬之處。
● ● 春秋高:年老。春秋:指年齡。
● ● 位:指被封的爵位。列將:一般將軍的總稱。蘇武父子曾被任為右將軍、中郎將等。
● ● 通侯:漢爵位名,本名徹侯,因避武帝諱改。蘇武父蘇建曾封為平陵侯。
● ● 斧鉞(yuè):古時用以殺犯人的斧子。鉞,大斧。湯:沸水。鑊(huò):大鍋。湯鑊:指把人投入開水鍋煮死。此泛指酷刑。
● ● 區(ōu)脫:接近漢地的一個匈奴部落名。雲中:郡名,在今山西省北部和內蒙自治區南部一帶地區。生口:活口,即俘虜。
● ● 上崩:指后元二年(前87年)漢武帝死。
● ● 昭帝:武帝少子劉弗陵。昭帝即位次年改元始元。始元六年(前81年),與匈奴達成和議。
● ● 上林:即上林苑。故址在今陝西省西安市附近。漢朝皇帝遊玩射獵的園林。
● ● 竹帛:古代以竹片或帛綢記事,此代指史籍。
● ● 丹:硃砂。青:青艧(huò)。都是繪畫所用的顏色。此指繪畫。
● ● 駑怯:無能和膽怯。
● ● 貰(shì):赦免。
● ● 曹柯之盟:《史記·刺客列傳》載,春秋時,曹沬魯將,與齊作戰,三戰三敗,魯庄公割地求和,但仍用曹沬為將。后齊桓公與魯庄公會盟於柯邑(時為齊邑,在今山東省陽谷縣東北),曹沬持匕首脅迫齊桓公,齊桓公只得歸還魯地。李陵引此以自比,表示要立功贖罪。
● ● 京師:京都,指長安。
● ● 太牢:祭品,即牛、羊、豕三牲。園:陵園。廟:祭祀祖先的祠廟。
● ● 典屬國:官名,掌管依附漢朝的各屬國事務。
● ● 秩:官俸。中(zhòng)二千石:官俸的等級之一,即每月一百八十石,一年合計二千一百六十石。此舉整數而言。
● ● “武留”句:蘇武漢武帝天漢元年(前100年)出使,至漢昭帝始元六年(前81年)還,共十九年。
● ● 上官桀:武帝末年封安陽侯,與大將霍光同輔昭帝。其子上官安,娶霍光女,生女,為昭帝皇后,安被封桑樂侯。后桀父子欲廢昭帝,殺霍光,立燕王。事敗,滅宗族。桑弘羊:武帝時任治粟都尉,后因與上官桀等謀立燕王,奪霍光權而被殺。燕王:名旦,武帝第三子。蓋主:武帝長女,封鄂邑長公主,因嫁蓋侯(王信),故又稱蓋主。謀反事敗,與燕王皆自殺。
● ● 大將軍:指霍光。長史:指大將軍屬下的長史官楊敏。
● ● 廷尉:掌管刑獄的官。
● ● 寢:擱置不理。
● ● 故二千石:即前二千石。宣帝:漢武帝曾孫劉詢。
● ● 食邑:又名采邑、采地。因食其封邑的租稅而稱。
● ● 張安世:張湯子,宣帝時拜大司馬。故事:指典章制度。
● ● 先帝:指昭帝。
● ● 宦者暑:宦者令的衙門。
● ● 右曹:漢時尚書令下面的加官,為空銜。
● ● 祭酒:古代祭祀時,必先推年高有德者舉酒以祭。后即稱年高有德者為“祭酒”。這裡是對蘇武的尊稱。
● ● 武弟子:蘇賢的兒子。
● ● 神爵二年:即公元前60年。神爵,漢宣帝年號。
● ● 股肱之美:輔佐大臣的功績。
蘇武字子卿,年輕時,因為父親職任的關係而被任用,兄弟都作了皇帝的侍從官。蘇武逐漸被提升為漢宮栘園中管馬廄的官。當時漢朝廷不斷討伐匈奴,多次互派使節彼此暗中偵察。匈奴扣留了漢使節郭吉、路充國等前後十餘批。匈奴使節前來,漢朝廷也扣留了人來抵押。天漢元年,且鞮剛剛立為單於,唯恐受到漢的襲擊,於是說:“漢皇帝,是我的長輩。”全部送還了漢廷使節路充國等人。漢武帝讚許他這種合乎情理的做法,於是派遣蘇武以中郎將的身份出使,持旄節護送扣留在漢的匈奴使者回國,趁便送給單於很豐厚的禮物,以答謝他的好意。蘇武同副中郎將張勝以及臨時委派的使臣屬官常惠等,加上招募來的士卒、偵察人員百多人一同前往。已經到了匈奴那裡,備辦了一些禮品送給單於。單於漸漸倨傲,不是漢所期望的那樣。
漢朝正要派送蘇武等人的時候,適逢緱王與長水人虞常等人在匈奴內部謀反。緱王是昆邪王姐姐的兒子,與昆邪王一起降漢,後來又跟隨浞野侯陷沒在匈奴,以及衛律所帶領的那些被迫投降匈奴的人中,暗中共同策劃綁架單於的母親閼氏歸漢。正好碰上蘇武等人到匈奴。虞常在漢的時候,一向與副使張勝有交往,私下拜訪張勝,說:“聽說漢天子很怨恨衛律,我虞常能為漢廷埋伏弩弓將他射死。我的母親與弟弟都在漢,希望得到皇帝的賞賜。”張勝許諾了他,把財物送給了虞常。
一個多月後,單於外出打獵,只有閼氏和單於的子弟在家。虞常等七十餘人將要起事,其中一人夜晚逃走,告發了這件事。單於子弟發兵與他們交戰,緱王等都戰死;虞常被活捉。單於派衛律審理這一案件。張勝聽到這個消息,擔心他和虞常私下所說的那些話被揭發,便把事情經過告訴了蘇武。蘇武說:“事情到了如此地步,這樣一定會牽連到我們。受到侮辱才去死,更對不起國家!”因此想自殺。張勝、常惠一起制止了他。虞常果然供出了張勝。單於大怒,召集許多貴族前來商議,想殺掉漢使者。左伊秩訾說:“假如是謀殺單於,又該用什麼更嚴的刑法呢?應當都叫他們投降。”
單於派衛律召喚蘇武來受審訊。蘇武對常惠說:“喪失氣節、玷辱使命,即使活著,還有什麼臉面回到家鄉去呢!”說著拔出佩帶的刀自刎,衛律大吃一驚,親自抱住、扶好蘇武,派人騎快馬去找醫生。醫生在地上挖一個坑,在坑中點燃微火,然後把蘇武臉朝下放在坑上,輕敲他的背部,讓淤血流出來。蘇武本來已經斷了氣,這樣過了好半天才恢復氣息。常惠等人哭泣著,用車子把蘇武抬回營帳。單於認為蘇武的氣節值得敬佩,早晚派人探望、問候蘇武,而把張勝逮捕監禁起來。
蘇武的傷勢逐漸好了。單於派使者通知蘇武,一起來審處虞常,想借這個機會使蘇武投降。劍斬虞常后,衛律說:“漢使張勝,謀殺單於親近的大臣,判處死罪。單於招降的人,赦免他們的罪。”舉劍要擊殺張勝,張勝請求投降。衛律對蘇武說:“副使有罪,應該連坐到你。”蘇武說:“我本來就沒有參與謀划,又不是他的親屬,怎麼談得上連坐?”衛律又舉劍對準蘇武,蘇武巋然不動。衛律說:“蘇君!我衛律以前背棄漢廷,歸順匈奴,幸運地受到單於的大恩,賜我爵號,讓我稱王;擁有奴隸數萬、馬和其他牲畜滿山,如此富貴!蘇君你今日投降,明日也是這樣。白白地用身體給草地做肥料,又有誰知道你呢!”蘇武毫無反應。衛律說:“你通過我而投降,我與你結為兄弟;今天不聽我的安排,以後再想見我,還能得到機會嗎?”蘇武痛罵衛律說:“你做人家的臣下,不顧及恩德義理,背叛皇上、拋棄親人,在異族那裡做投降的奴隸,我為什麼要見你!況且單於信任你,讓你決定別人的死活,而你卻居心不平,不主持公道,反而想要使漢皇帝和匈奴單於二主相鬥,旁觀兩國的災禍和損失!南越王殺漢使者,結果九郡被平定。宛王殺漢使者,自己頭顱被懸掛在宮殿的北門。朝鮮王殺漢使者,隨即被討平。唯獨匈奴未受懲罰。你明知道我決不會投降,想要使漢和匈奴互相攻打。匈奴的災禍,將從殺死我蘇武開始了!”
衛律知道蘇武終究不可脅迫投降,報告了單於。單于越發想要使他投降,就把蘇武囚禁起來,放在大地穴裡面,斷絕供應,不給他喝的、吃的。天下雪,蘇武卧著嚼雪,同氈毛一起吞下充饑,幾日不死。匈奴認為這是神在幫他,就把蘇武遷移到北海邊沒有人的地方,讓他放牧公羊,公羊生了小羊才能回來。分開他的隨從官吏常惠等人,分別投放到另外的地方。蘇武遷移到北海后,公家發給的糧食不來,掘野鼠、收草實來吃。拄著漢朝的旄節牧羊,睡覺、起來都拿著,以致系在節上的氂牛尾毛全部脫盡。一共過了五、六年,單於的弟弟於靬王到北海上打獵。蘇武擅長結網和紡制系在箭尾的絲繩,矯正弓弩,於靬王頗器重他,供給他衣服、食品。三年多過後,於靬王得病,賜給蘇武馬匹和牲畜、盛酒酪的瓦器、圓頂的氈帳篷。王死後,他的部下也都遷離。這年冬天,丁令部落盜去了蘇武的牛羊,蘇武又陷入窮困。
當初,蘇武與李陵都為侍中。蘇武出使匈奴的第二年,李陵投降匈奴,不敢訪求蘇武。時間一久,單於派遣李陵去北海,為蘇武安排了酒宴和歌舞。李陵趁機對蘇武說:“單於聽說我與你交情一向深厚,所以派我來勸說足下,願謙誠地相待你。你終究不能回歸本朝了,白白地在荒無人煙的地方受苦,你對漢廷的信義又怎能有所表現呢?以前你的大哥蘇嘉做奉車都尉,跟隨皇上到雍棫陽宮,扶著皇帝的車駕下殿階,碰到柱子,折斷了車轅,被定為大不敬的罪,用劍自殺了,只不過賜錢二百萬用以下葬。你弟弟孺卿跟隨皇上去祭祀河東土神,騎著馬的宦官與駙馬爭船,把駙馬推下去掉到河中淹死了。騎著馬的宦官逃走了。皇上命令孺卿去追捕,他抓不到,因害怕而服毒自殺。我離開長安的時候,你的母親已去世,我送葬到陽陵。你的夫人年紀還輕,聽說已改嫁了,家中只有兩個妹妹,兩個女兒和一個男孩,如今又過了十多年,生死不知。人生像早晨的露水,何必長久地像這樣折磨自己!我剛投降時,精神恍惚,幾乎要發狂,自己痛心對不起漢廷,加上老母拘禁在保宮,你不想投降的心情,怎能超過當時我李陵呢!並且皇上年紀大了,法令隨時變更,大臣無罪而全家被殺的有幾十家,安危不可預料。你還打算為誰守節呢?希望你聽從我的勸告,不要再說什麼了!”蘇武說:“我蘇武父子無功勞和恩德,都是皇帝栽培提拔起來的,官職升到列將,爵位封為通侯,兄弟三人都是皇帝的親近之臣,常常願意為朝廷犧牲一切。現在得到犧牲自己以效忠國家的機會,即使受到斧鉞和湯鑊這樣的極刑,我也心甘情願。大臣侍奉君王,就像兒子侍奉父親,兒子為父親而死,沒有什麼可遺憾的,希望你不要再說了!”
李陵與蘇武共飲了幾天,又說:“你一定要聽從我的話。”蘇武說:“我料定自己已經是死去的人了!您一定要逼迫我投降,那麼就請結束今天的歡樂,讓我死在你的面前!”李陵見蘇武對朝廷如此真誠,慨然長嘆道:“啊,義士!我李陵與衛律罪孽深重,無以復加!”於是眼淚直流,浸濕了衣襟,告別蘇武而去。
李陵不好意思親自送禮物給蘇武,讓他的妻子賜給蘇武幾十頭牛羊。後來李陵又到北海,對蘇武說:“邊界上抓住了雲中郡的一個俘虜,說太守以下的官吏百姓都穿白的喪服,說是皇上死了。”蘇武聽到這個消息,面向南放聲大哭,吐血,每天早晚哭吊達幾月之久。
漢昭帝登位,幾年後,匈奴和漢達成和議。漢廷尋求蘇武等人,匈奴撒謊說蘇武已死。後來漢使者又到匈奴,常惠請求看守他的人同他一起去,在夜晚見到了漢使,原原本本地述說了幾年來在匈奴的情況。告訴漢使者要他對單於說:“天子在上林苑中射獵,射得一隻大雁,腳上系著帛書,上面說蘇武等人在北海。”漢使者萬分高興,按照常惠所教的話去責備單於。單於看著身邊的人十分驚訝,對漢使懷有歉意的說:“蘇武等人的確還活著。”於是李陵安排酒筵向蘇武祝賀,說:“今天你還歸,在匈奴中揚名,在漢皇族中功績顯赫。即使古代史書所記載的事迹,圖畫所繪的人物,怎能超過你!我李陵雖然無能和膽怯,假如漢廷姑且寬恕我的罪過,不殺我的老母,使我能實現在奇恥大辱下積蓄已久的志願,這就同曹沫在柯邑訂盟可能差不多,這是以前所一直不能忘記的!逮捕殺戮我的全家,成為當世的奇恥大辱,我還再顧念什麼呢?算了吧,讓你了解我的心罷了!我已成異國之人,這一別就永遠隔絕了!”李陵起舞,唱道:“走過萬里行程啊穿過了沙漠,為君王帶兵啊奮戰匈奴。歸路斷絕啊刀箭毀壞,兵士們全部死亡啊我的名聲已敗壞。老母已死,雖想報恩何處歸!”李陵的眼淚流下數行,於是同蘇武永別。單於召集蘇武的部下,除了以前已經投降和死亡的,總共跟隨蘇武回來的有九人。
蘇武於漢昭帝始元六年春回到長安。昭帝下令叫蘇武帶一份祭品去拜謁武帝的陵墓和祠廟。任命蘇武做典屬國,俸祿中二千石;賜錢二百萬,官田二頃,住宅一處。常惠、徐聖、趙終根都任命為皇帝的侍衛官,賜給絲綢各二百匹。其餘六人,年紀大了,回家,賜錢每人十萬,終身免除徭役。常惠後來做到右將軍,封為列侯,他自己也有傳記。蘇武被扣在匈奴共十九年,當初壯年出使,等到回來,鬍鬚頭髮全都白了。
蘇武歸漢第二年,上官桀、子安與桑弘羊及燕王、蓋主謀反,蘇武的兒子蘇元因參與上官安的陰謀,而被處死。起初,上官桀、上官安與大將軍霍光爭權,上官桀父子屢次把霍光的過失記下交給燕王,使燕王上書給皇帝,告發霍光。又說蘇武出使匈奴二十年,不投降,回到漢廷后,只做典屬國。而大將軍屬下的長史官並無功勞,卻被提升為搜粟都尉,霍光專權放肆。等到燕王等人謀反,被殺,追查處治同謀的人,蘇武一向與上官桀、桑弘羊有舊交,燕王又因蘇武功高而官小數次上書,替他抱不平,他的兒子又參與了謀反,主管刑獄的官員上書請求逮捕蘇武。霍光把刑獄官的奏章擱置起來,只免去了蘇武的官職。
過了幾年,昭帝死了。蘇武以從前任二千石官的身份,參與了謀立宣帝的計劃,賜封爵位關內侯,食邑三百戶。過了很久,衛將軍張安世推薦說蘇武通達熟悉朝章典故,出使不辱君命,昭帝遺言曾講到蘇武的這兩點長處。宣帝召來蘇武在宦者令的衙門聽候宣召。多次進見,又做了右曹典屬國。因蘇武是節操顯著的老臣,只令他每月的初一和十五兩日入朝,尊稱他為德高望重的“祭酒”,非常優寵他。
蘇武把所得的賞賜,全部施送給弟弟蘇賢和過去的鄰里朋友,自己家中不留一點財物。皇后的父親平恩侯、宣帝的舅舅平昌侯和樂昌侯、車騎將軍韓增、丞相魏相、御史大夫丙吉,都很敬重蘇武。蘇武年老了,他的兒子以前被處死,皇帝憐憫他。問左右的人:“蘇武在匈奴很久,有兒子嗎?”蘇武通過平恩侯向宣帝陳述:“以前在匈奴發配時,娶的匈奴婦人正好生了一個兒子,名字叫通國,有消息傳來,想通過漢使者送去金銀、絲綢,把男孩贖回來。”皇帝答應了。後來通國隨漢使者回到了漢朝,皇帝讓他做了郎官。又讓蘇武弟弟的兒子做了右曹。蘇武活到八十多歲,漢宣帝神爵二年病亡。
宣帝甘露三年,單於開始入塞朝拜漢朝皇帝。宣帝思念那些輔佐自己的大臣的美德,便令人把他們的形體相貌畫在麒麟閣上,並註明他們各自的官職、爵位和姓名,只有霍光不注名字,以示尊崇,稱為大司馬大將軍博陸侯霍氏,以下依次為:衛將軍富平侯張安世,車騎將軍龍額侯韓增,后將軍營平侯趙充國,丞相高平侯魏相,丞相博陽侯丙吉,御史大夫建平侯杜延年,宗正陽城侯劉德,少府梁丘賀,太子太傅董望之,典屬國蘇武。這些人都功勛卓著品德高尚,為當世人所熟知,因此畫名臣圖來表彰他們,明確說明他們是漢宣帝中興的輔佐之臣,可與輔佐周宣王中興的名臣方叔、召虎、仲山甫媲美。共十一人,在《漢書》中各有傳記。從丞相黃霸、廷尉於定國、大司農朱邑、京兆尹張敞、右扶風尹翁歸到名儒夏侯勝等,都能善始善終,揚名於宣帝之時,卻不能列於名臣圖中,由此可知輔佐之臣的選擇標準。
蘇武是西漢大臣。他出使匈奴,正當漢朝與匈奴的關係有所改善、兩國矛盾有所緩和的時期。匈奴方面先做出友好姿態,把以往扣留的漢朝使臣全部放回。漢武帝為了答謝匈奴方面的好意,也採取了同樣的行動,派蘇武護送以往扣留在漢朝的匈奴使臣回國。按常情而言,蘇武是一個和平使者。他的出使應該是愉快而順利的,但事情的發展卻出乎意料。當時,匈奴恰巧發生了一次情節嚴重的謀反事件。謀反者的首領緱王計劃綁架匈奴單於的母親閼氏,投奔漢朝。謀反者的另一首領虞常原是漢臣,他企圖刺殺叛漢降敵、當了匈奴大臣的衛律。他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副使張勝。張勝沒有向蘇武報告,私下支持他們的行動。從國家關係上說,張勝的做法損害了漢朝的信義,有悖於兩國通好的宗旨,使漢使處於理虧的地位。虞常曾對張勝說:“聞漢天子甚怨衛律,常能為漢伏弩射殺之。吾母與弟在漢,幸蒙其賞賜。”可見其出發點並不是真正愛國。緱王原是歸附漢朝的匈奴貴族,他重新陷沒匈奴中是因為漢武帝派他隨浞野侯趙破奴去接應左大都尉。左大都尉是匈奴貴人,他企圖刺殺單於降漢。單於及時粉碎了這一陰謀,併發兵俘獲了趙破奴的軍隊。這些不愉快的往事,本該隨著兩國關係的改善而不再重演,但緱王的思想沒有跟上形勢的發展,仍然重複上一次的冒險行動,結果兵敗被殺,虞常被生擒。事態的發展,不可避免地牽涉到了漢朝的使臣。蘇武遇到了一道事先沒有想到的難題,而作者正是抓住了蘇武在解決這道難題的過程中的表現,刻畫了他的光輝形象。
《蘇武傳》是《漢書》中最出色的名篇之一,它記述了蘇武出使匈奴,面對威脅利誘堅守節操,歷盡艱辛而不辱使命的事迹,生動刻畫了一個“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愛國志士的光輝形象。作者採用寫人物傳記經常運用的縱式結構來組織文章,以順敘為主,適當運用插敘的方法,依時間的先後進行敘述,脈絡清晰,故事完整。文章大致分為三部分。
第一部分即文章的前兩段,介紹了蘇武的身世、出使的背景及原因。文章一開始寫道:“時漢連伐胡,數通使相窺觀。匈奴留漢使郭吉、路充國等前後十餘輩。匈奴使來,漢亦留之以相當。”蘇武出使匈奴的這一背景,表明蘇武出使時的嚴酷歷史環境,同時交代了匈奴儘管“盡歸漢使路充國等”卻只是因為“且鞮侯單於初立,恐漢襲之”的緩兵之計,並非真心和好。所以當漢武帝派蘇武護送扣留在漢朝的匈奴使者還朝,並“厚賂單於”時,“單於益驕”,這也是後來單於悍然扣留蘇武一行的原因。
第二部分即文章第三至十三段,重點記述了蘇武留胡十九年備受艱辛而堅持民族氣節的事迹。這部分也是文章著力描寫的部分,以精彩的筆墨描寫了蘇武反抗匈奴統治者招降的種種鬥爭情形。具體描寫到匈奴招降共有三次:第一次是衛律軟硬兼施想迫使蘇武投降,被蘇武正氣凜然的怒斥所喝退,雙方矛盾鬥爭激烈,場面緊張。接著寫匈奴企圖用艱苦的生活條件來消磨蘇武的鬥志,把他囚禁於地窖中,使他備受饑寒,接著流放蘇武到荒無人煙的北海讓他牧羊。然而在極端惡劣的環境中,蘇武不可磨滅的愛國精神再一次粉碎了匈奴的險惡用心。他手握漢節──國家民族的象徵,在九死一生中維持著一個使者的使命。這時鬥爭是相對緩和的,直接表現的是蘇武與自然環境做鬥爭。第三次是故友李陵勸降。這段描寫不但表現了蘇武可貴的氣節,同時也刻畫了叛將李陵的複雜心態。他那尚未泯滅的愛國之情、羞惡之心在蘇武的崇高境界面前被喚醒了,其內心剖白真實感人。李陵在勸蘇武時曾說:“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滅者數十家”,這是作者借李陵之口表達對漢武帝動輒殺戮大臣的殘忍行為的不滿,也是《漢書》中少有的表現批判統治者的進步思想傾向之處。而蘇武與李陵的對答針鋒相對,波瀾起伏,非常精彩,人物之聲氣躍然紙上。此處蘇武的鬥爭對象是交情很深而今已是敵對陣營的故友,雙方的心態都比較複雜,而作者的描寫也很到位,是這部分最出彩之處。然後介紹蘇武被放回國的經過。最後一句“留匈奴凡十九歲,始以強壯出,及還,鬚髮盡白”,看似平實記述,細細品味卻包含著作者諸多感情。人生不過百年,十九年何其太長!蘇武“強壯出”,出使時正當壯年,及回歸故國時已是“鬚髮盡白”,一生大好時光都在煎熬中過去了,作者的嘆惋之情溢於言表,而能為信念堅執如此確實令人敬佩!幸而雖歷盡磨難,終於完成了使者的任務,維護了國家尊嚴,保持了民族氣節,且榮歸故里,作者欣慰之感也顯而易見。可以說這句表達的是作者與讀者共同的心聲。
第三部分即文章的最後四段,寫蘇武返漢以後受尊寵的情形。蘇武返漢,被封為主管外交事務的典屬國,賜爵關內侯,並被賞賜大量錢財、田地,受到漢宣帝的優寵。大臣們也都敬重蘇武。蘇武八十多歲卒死後畫像於麒麟閣。
自從班固的《漢書》問世以後,蘇武的英名就反覆出現在歷代的詩詞、散文、辭賦、戲曲、小說之中。他的感天地、泣鬼神的愛國主義精神,一直為人們所稱道。《蘇武傳》附見於《漢書·李廣蘇建傳》。《李廣傳》基本上照錄《史記·李將軍列傳》,《蘇建傳》只有短短几行,而《蘇武傳》則是班固傾全力為之的。在《漢書》中,此傳是最能顯示班固塑造人物形象的藝術才華的優秀篇章之一。
文章語言千錘百鍊,儉省精凈,將史家筆法與文學語言較好地結合起來,入骨三分地刻畫了蘇武光輝的人物形象。
首先,通過蘇武以死報國的行動,刻畫了他剛烈難犯、義不受辱的堅強個性。蘇武是將門之子,稟性剛烈,視死如歸。他知道,自己是漢朝使臣,使臣受辱,就是國家受辱,所以當他聽到張勝報告以後,立即說:“事如此,此必及我。見犯乃死,重負國。”在嚴重關頭,不是考慮個人的得失,而是立即想到如何才能不辜負國家的重託。“重負國”三字含意很深。不能預先發現和勸阻張勝所乾的錯事,一負國;馬上要受到敵國的審訊,給國家丟臉,二負國。這是嚴於責己之意。對於私自種下禍胎的張勝來說,蘇武的話中還包含著什麼意思,心裡不會不清楚,但他卻像常惠一樣來勸阻蘇武自殺。蘇武明白,這場亂子必須由他單獨來收拾了,因此只好暫時不死。暫時不死,並不是貪生怕死,而是說明他在“死”的問題上還要權衡,究竟如何“死”才能對國家有利。在衛律開庭審訊的場合,蘇武對常惠說:“屈節辱命,雖生,何面目以歸漢?”這句話有三層意思:一是表白自己沒有參與匈奴的謀反事件,而且也不贊成有人這樣做;二是表明漢廷沒有指使他們這樣做;三是教育副使張勝不要貪生怕死。在說過這番話以後再引刀自刺,情況就不同了。他自殺的行動,大大增強了說話的分量。不僅足以為國雪恥,扭轉外交上的被動局面,而且還贏得了敵國的尊敬。這從後來“單於壯其節,朝夕遣人候問武”可以看出。他把本來可能會導致國與國之間發生誤解與爭端的危機大大縮小了。匈奴單獨“收系張勝”一事,說明匈奴方面已經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其次,通過兩次勸降,突出了蘇武不受威逼利誘,對國家、民族忠貞不貳的崇高氣節。按理說,漢朝方面既然沒有指使蘇武等人參與匈奴國中的謀反事件,預知此事的僅是副使張勝一人,這純粹屬於他個人的錯誤行為,匈奴方面應該單獨留下張勝治罪,而把蘇武等人遣送回國才是。遺憾的是匈奴違背了兩國通好的宗旨,粗暴地把蘇武等人一概扣留,而且要強迫他們投降,企圖以此來羞辱漢朝。這時,理屈的已經不是在蘇武方面,而是在匈奴方面。蘇武面臨著新的嚴峻考驗:堅持民族氣節,拒絕投降,就能為國爭光;喪失民族氣節,接受投降,必然給祖國丟臉。蘇武堅定地選擇了前者。為了讓匈奴知道漢使的骨頭有多硬,他不再考慮死,而是要千方百計地活下去。匈奴對蘇武的勸降使盡了解數。第一次讓衛律出面。衛律使用的方法比較拙劣。一是威嚇。先將虞常斬首,造成恐怖氣氛,然後脅迫張勝投降,最後硬說副使有罪,正使應該連坐,遭到蘇武駁斥后,“復舉劍擬之”。想把蘇武一舉嚇軟,但蘇武不為所動,威嚇的伎倆遂告破產。二是利誘。衛律恬不知恥地炫耀自己投降匈奴后封王賜爵、擁眾數萬、馬畜彌山的所謂“富貴”,並說“蘇君今日降,明日復然”。蘇武則不屑一顧,置之不理。利誘的一招也隨之失靈。三是逼迫。衛律見蘇武不應,以為被說動了心,便進而逼迫說:“今不聽吾計,后雖欲復見我,尚可得乎?”蘇武對此人頭畜鳴的叛國者的醜惡表演實在無法保持沉默,終於狠狠地罵了他一通。衛律黔驢技窮,終於認輸。第二次由李陵出面。李陵使用的方法比較高明。他是以老朋友敘舊的方式進行的,著重於從感情上去軟化蘇武。他的談話內容,要點有三。一是極力挑撥蘇武與漢武帝之間的感情,訴說蘇武的兄長蘇嘉和弟弟蘇賢被漢武帝逼死的經過,又說漢武帝“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滅者數十家”,即使活著回去,也“安危不可知”。言外之意是說,漢武帝對不起蘇家,又年老昏庸,不值得效忠。二是把蘇武母親去世、妻子改嫁的消息告訴他,又詭稱蘇武在漢朝的兩女一男“存亡不可知”(事實上蘇武的男孩當時未亡),斷絕他對妻兒家室的想念之情。三是宣揚叛徒哲學:“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其時蘇武久處絕域,對來自國內的消息當然是喜歡聽的。李陵向他介紹國內情形和家庭狀況,正好迎合了蘇武的心理,加上言詞娓娓動聽,感情色彩很濃,因此極易摧毀一個人的意志,但蘇武仍不為所動。他除了針對李陵挑撥君臣關係作了必要的義正辭嚴的答覆之外,其餘一概不理。當李陵再要饒舌的時候,蘇武立即以死相拒,並稱李陵為“王”(李陵當時封右校王),一下子揭去了朋友間敘舊談心的幌子,終於使李陵羞愧交加,無法再談。
第三,通過艱苦考驗的描寫,表現了蘇武堅韌不拔、歷久不磨的愛國意志。蘇武在匈奴的十九年,從生活方面說,可謂艱苦備嘗。幽閉大窖時期,斷絕飲食數天,蘇武嚙雪吞旃,頑強地活下來了。遷至北海時期,斷絕糧食供應,蘇武掘鼠挖草,又頑強地活下來了。從精神方面說,可謂受盡折磨。先是單獨監禁,后又單身流放到無人之地,這已經是夠殘酷的了,何況又被判處終身流放:“使牧羝,羝乳乃得歸。”但蘇武仍然頑強地活下來了。從遭遇方面說,可謂步步坎坷。好不容易地受到於靬王的賞識,過了三年溫飽的日子,而於靬王又偏偏短命而亡,衛律又指使人把蘇武的牛羊搶劫一空。儘管如此,蘇武仍然頑強地活下來了。作者特意點出蘇武在最困難的時候始終“杖漢節牧羊,卧起操持,節旄盡落”。這就告訴讀者,強烈的愛國心是蘇武藉以戰勝困難的力量源泉。為了表現蘇武的性格、氣節及始終不渝的愛國精神,文章在記“行”時著力於環境及細節的描寫。如蘇武自刺一節,被置於地坎溫火之上,“蹈背出血,氣絕復甦”,充滿悲壯色彩。而周圍人的反應是“衛律驚,自抱持武”“惠等哭,輿歸營”“單於壯其節”。這一驚、一哭、一壯的細節描寫充分襯托出蘇武的錚錚鐵骨及高尚情操。
堅強個性、民族氣節、愛國意志三個方面是構成蘇武形象的主要特徵。作者在刻畫這些特徵時頗費藝術匠心。
首先是剪裁得法。范曄稱讚班固“文贍而事詳”,“詳而有體”(《後漢書·班固傳論》),很為中肯。這篇文章詳敘蘇武出使匈奴被扣留的曲折經歷而略敘回國以後的事迹,這有利於突出蘇武的愛國主義精神。蘇武在匈奴一共十九年,作者對這十九年的生活也沒有採用編年紀的方式來描寫,而是詳寫匈奴方面勸降、逼降和蘇武的拒降。至於蘇武在匈奴娶胡婦生子的事情只在文章的後半部分略提一筆。這同樣有利於突出蘇武的愛國主義精神。在略寫的第三部分,作者也不是一味簡略,對於蘇武身後得以畫圖麒麟閣的榮寵就寫得很詳細。由此可見,本文不僅做到了詳其所當詳,略其所當略,而且詳中有略,略中有詳,充分顯示了作者在剪裁方面的精思。
其次是對比鮮明。這篇文章安排的對比主要有這樣幾處:一是與張勝對比。作者寫張勝的見利忘義、喪失骨氣,襯託了蘇武的深明大義和富於骨氣;寫張勝的遇事束手無策,對國家不負責任,襯託了蘇武的臨事不懼、對國家高度負責。二是與衛律對比。作者暴露了衛律賣國求榮的可鄙的內心世界,這就更加突出了蘇武的崇高的民族氣節。三是與李陵對比。李陵善於偽裝。他裝出滿肚子委曲的樣子,極力埋怨漢武帝對待臣下太刻薄。儘管李陵後來又裝出關心蘇武生活的樣子,賜以牛羊,但蘇武確實沒有相信他的話。李陵斤斤計較於一家一己的恩怨,置國家民族利益於不顧;而蘇武則置一家一己的恩怨於不顧,一心一意為國家民族利益著想。兩種思想,兩種胸懷,有如天淵之別。李陵越說得委婉動聽,就越顯得渺小可鄙;蘇武越沉默寡言,就越顯得可敬可佩。事情發展到後來,連李陵自己前後的言行也構成了對比。開始時甘於充當一名無恥的說客,經與蘇武多次交談,方始認識到人間還有“羞恥”二字,不得不自訟道:“嗟乎,義士!陵與衛律之罪上通於天!”這是第一層對比。動員蘇武投降時說得頭頭是道,及至看到蘇武回國時又哭得哀哀欲絕。這是第二層對比。他終於認識到自己幹了一件多麼愚蠢的事情。對於變節者來說,只配忍辱偷生,悄悄地苟延殘喘,但他連這點自由也沒有,必須身不由己地去充當說客,結果是扮演了一個可憐蟲的角色。當蘇武的英名彪炳青史之時,正是他的叛國者的靈魂被公諸於世之日。在李陵餞別蘇武的宴會上,蘇武不會片言不發,但作者卻不著蘇武一語,只是淋漓盡致地刻畫李陵悔恨、懊喪、羞慚的種種表現,對比的色彩異常鮮明。就蘇武形象的塑造而言,這也可以說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因為蘇武的光輝形象已經活現在讀者的面前了。
宋代呂祖謙:當陵之海上說蘇武,陵母固未誅也,而激切捭闔,指斥漢失,若必欲降武者,則此言豈可盡信哉!(《漢書評林》引)
清代何焯:(其冬,丁令盜武牛羊)衛律為丁令王使人盜之,以困武。冀其終降,以分謗也。(王必欲降武)時陵為右校王,故因其稱。(武所得賞賜,盡以施予昆弟、故人)士未有不廉而能著節者也。(《義門讀書記》卷十七)
清代李慈銘:如以後世史法論,圖畫麒麟閣功臣事,必當屬之《霍光傳》后矣。此知班氏猶得《春秋》“微而顯”“志而晦”之旨也。蘇武唯此一事,足以伸眉身後,故班氏特以此事系之傳后,以慰千載讀史者之心。良史用心之苦,非晉、宋以後史家所知。(《漢書札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