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學與蘇學
杜學與蘇學
唐朝的杜甫被稱為詩聖,宋朝的蘇軾則列位於唐宋八大家之列,兩者在不同的時代均有著巨大的歷史性貢獻。他們對於文學詩詞的痴戀讓許多現代人瞠目結舌,其透露出的人格氣質足以讓我們折服。本書選錄兩人的文學貢獻,並從中尋找聯繫,是一本優秀的文學著作,適合各類文學愛好者閱讀。
楊勝寬:男,1958年2月出生,四川安岳人。1985年畢業於陝西師大,獲文學碩士學位。1986年調來樂山師院,先後在原樂山師專中文系,教務處工作,曾任樂山師專中文系副主任、教務處副處長、校長。著有〈杜學與蘇學〉。
代序
我的古典文學研究歷程(代序)
楊勝寬
我對古典文學的興趣,開始於大學的第一堂古典文學課。任課老師是西南師大中文系譚優學先生。對於經過文革十年浩劫之後改革高考制度的第二屆大學生,聽著先生隨口背出的先秦諸子、唐詩宋詞,對知識的渴求之情油然而生,也對中國古典文學的博大精深充滿好奇。
在大學四年學習中,一個個“長明”教室的鏖戰之夜,我基本上都浸泡在古典文學的知識海洋里,越學,越覺得這個海洋的浩瀚。到三年級,遂萌生了考研的想法,專業自然是古典文學,方向則定在唐宋段。
學習中,除了大量抄寫名家名作之外,偶有所思所感,或批於書旁,或記於筆記,便有了寫論文的衝動。第一次寫論文,是關於對謝靈運《登江中孤嶼》中“亂流趨正絕”一句的理解,題目叫《“亂流趨正絕”辨》,當時心高氣傲,寫成后直接投寄最權威的專業刊物《文學遺產》,結果不言而喻。但編輯親自給我寫了回信,談如何學習和思考。這次失敗倒成為我學術研究的重要開端。隨後,又決定從唐詩的三流作家入手,搞一個作家的全面研究,選的是中唐樂府詩人王建。從他的生卒年代、仕途經歷、文學交往到作品思想、藝術地位,寫成洋洋灑,灑長達五萬字的論文,幾經修改,送請此時正上我們《杜詩選讀》課的曹幕樊先生審閱。先生很仔細地通看了全文,不僅作了旁批,改正了不當的字詞,還寫了評價意見,我至今印象最深的是指出“文章枝蔓”。不用說,這篇“大”作又成了早死的胎兒。但這次失敗,教給了我論文寫作的方法技巧。
考上陝西師大中文系趙懷德先生的研究生以後,先生的指導思路是重視知識基礎,錘鍊基本功,不主張過早寫作和發表文章。他經常以劉師培、黃侃等人不輕言著述的例子來教導我,而對我閱讀古代文史哲典籍卻抓得很緊,要求嚴格。我每周把讀書筆記送給先生看,每次都是全批全改,並指出我的不足。這期間,我花了很多時間讀《詩經》,風雅部分幾乎每篇都寫了讀書筆記,共有16開100頁硬殼筆記本一滿本。現在看來,其中不少批駁前人的觀點都難以成立,但它鍛煉了我在看書學習中思考問題、提出問題的能力,我以為,這是做學問最重要的基本功。
1985年,我研究生畢業回到西南師大中文系,沒有按所學的古籍整理專業到古籍出版單位工作,重要的原因之一是想當大學教師,走一邊傳授知識一邊摘學術研究的路子,教唐宋文學。由於新教師重要的是在講台上立住腳,加之在備課、講課和與學生的交流中,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問題,因此,在最初的幾年中,總是根據教學的需要來進行研究。1986年調到樂山師專以後,情況一直是這樣。
我治學路子的轉變,得追溯到我回西南師大工作時。在讀研離開西師的三年中,我一直保持著與曹先生的通信,放假回川,也常去拜望,於先生處,獲得立身治學的教益甚多。一次,先生給我談治學之道,根據他自己的經驗體會,特彆強調治學須從“大家”入手,道理在於:只有吃透“大家”,才能了解古典文學的代表與精華;只有領略了“大家”的世界,才能具備高屋建瓴的眼光,一覽眾山小,拿準對其他作家評價的尺度與分寸。先生明確要求我,於唐代研究杜甫,於宋代研究蘇軾。這兩人是兩個時代最有代表性、成就最高的作家。聞先生言,雖力不能行,但心嚮往之。
把我引向探詢“大家”世界之路的,是發生於1990年的兩件偶然之事。那年暑假,學校根據當時的省教委文件要求,要我申報一項省級青年科研基金課題,時間很緊,一時不知報什麼好。想到在大文豪蘇東坡的故鄉工作,為了體現地方特色,就報了個《蘇軾人格研究》的題目,對能否成功也沒抱什麼希望,主要是為了應差。結果,項目被批准了。這一下,著實讓我慌了神。覺得這個題目作出來太難了,自己缺乏必要的學術準備。但項目是任務,不完成是不行的。這就正式開始了我研究蘇軾的艱難歷程。
……
我的古典文學研究歷程(代序)
·杜學研究·
杜甫的文學事業與文學理想
“拙”杜論
唐宋人所體認的杜甫精神
宋代蜀人論杜
南宋杜學片論
從蘇黃論杜看宋詩風格的變化
張戒論詩:尚意與崇杜
葛立方論學杜
陳善論杜:重韻與重格
·蘇學研究·
蘇軾利民思想芻議
歐蘇相合於“道”
蘇軾的“閑適之樂”
蘇軾躬耕的苦與樂
自是先生游物外,非關此地獨超然
筆勢彷彿《離騷》經
論“以故為新,以俗為雅”
試論蘇軾與秦觀用情的不同方式
少游“詞心”,深契東坡
東坡與放翁:隔代兩知音
書摘
杜甫在詩歌藝術上的兼容精神,元稹在《唐檢校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中論述最為充分。作者在序文開頭即言:“余讀詩至杜子美,而知小大之有所總萃焉。”接下來就敘述中國詩歌的發展演進,尤其對六朝宋齊以來詩風的流弊作了批評,流風所被,唐代詩人也不能免,其弊如元氏所說:“莫不;好遠者遺近,務華者去實;律切則骨格不存,閑暇則纖膿莫備。”杜甫之詩,則一掃偏狹浮華之;兼容古今體勢,集藝術之大成。他說:“至於子美,蓋所謂上薄風騷,下該沈宋,古傍蘇李,氣奪曹劉,掩顏謝之孤南,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矣。……苟以為能所不能,無可不可,則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在元稹看來,杜甫正是有這種兼容古今的大度,乃能雜取眾長,而兼人人之所獨專,應驗了“有容乃大”的古訓。他那“能所不能,無可不可”的藝術表現力,正得力於“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的藝術兼容精神。接下來,元稹還將杜甫與李白作了比較,著重要說明的問題是:李白詩的成就和特色,是其不世天才所造成的;而杜甫詩在充分發揮其後天成就的藝術表現力方面,是李白遠遠不及的。杜甫後天成就的詩歌藝術才能,顯然是兼容古今、博取眾長的結果。白居易也看到了這—點,評價說:“杜詩最多,可傳者千餘首,至於貫穿古今,艦
縷格律,盡工盡善,又過於李。”
對杜甫的創新精神,元稹也有充分的論述。《酬孝甫見贈十首》其二云:“杜甫天材頗絕倫,每尋詩卷似情親。憐渠直道當時語,不著心源傍古人。”杜甫一方面盡得古今體勢兼人人之所獨專,融會古今人之所長以為已有,另一方面又用時代的語言、自己的表達方式來擺脫古今人的束縛,形成獨立的詩歌風格,在繼承的基礎上超越古今,這是杜甫創新精神的主要特徵。杜甫在文學繼承方面的獨特思想,可從他寓居成都時所作《戲為六絕句》的五六兩首絕句中得到清楚的印證。其五云:“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作後塵。其六云:“未及前賢更勿疑,遞相祖述復先誰。別裁偽體親風雅,轉益多師是汝師。”杜甫所表述的文學繼;承思想,在當時與同輩人相比,是最公允可貴的,集中體現了其兼容並包的文學眼光與文學氣度。而杜甫的文學繼承思想與文學創新是緊密聯繫在一起的,全面地、批判地學習繼承前人,目的乃在於變古人的專詣為自己的兼擅,融會貫通,實現對古今人的超越。杜甫“轉益多師”;的思想實質,在於不為某一師法所拘限,以兼擅眾長的優勢,超越前人,實現創新目的。杜甫心源不傍古人,正揭示了其本質上的創新意識。元稹還在《樂府古題序》中對杜甫“即事名篇,無復依傍”的新樂府詩作了高度評價,可以作為元氏所言“憐渠直道當時語,不著心源傍古人”的一個有力的證明。元稹談到古題樂府的演變時指出:“況自風雅至於樂流,莫非諷興當時之事,以貽後代之人。沿襲古題,唱和重複,於文或有短長,於義咸為贅剩,尚不如寓意古題,刺美見事,尤有詩人引古以諷之義焉。曹劉沈鮑之徒時得如此,亦復稀少。近代惟詩人杜甫《悲陳陶》《哀江頭》《兵車》《麗人》等,率皆即事名篇,無復依傍。余少時與友人樂天、李公垂輩,謂是為當,遂不復擬賦古題。表面看,這裡談的只是一個樂府詩是否襲用古題的問題,但它引出的卻是一個怎樣正確處理繼承和創新關係的根本原則問題,古代樂府詩,都是諷興當時之事,體現了“即事名篇”的原則,符合自《詩》《騷》以來的美刺比興傳統。後人寫作樂府詩,時代變了,表現的內容也有所不同,卻要襲用古題,必然出現舊題與新意不相統一的矛盾。與其襲用古題的陳舊形式,不如“師其意不師其辭”(韓愈語),即事名篇,無復依傍。這樣做,表面看是拋棄了古題樂府的衣冠,而實質上是忠實繼承了古代樂府“詩諷興當時之事”的優秀傳統。這一舉措在唐興以來的眾多詩人中無人敢於突破,而杜甫在新題樂府詩中很好地做到了,可以看出杜甫正確處理繼承和創新關係的非凡膽識與能力。
元、白對杜甫兼容精神和創新精神的標舉,至少回答了韓愈所不曾回答的問題,即杜甫作為與李.白並駕齊驅的最傑出的詩人,其傑出和偉大之處究竟在何處。.元、白對杜甫的論列讓後人明白,杜甫在詩歌藝術上之所以能夠集古今之大成,不是依靠其絕世的天才,而是得益於其善於學習和吸收古今人長處的兼容精神,及善於融會貫通、超越古今的藝術創新精神。杜甫確立的繼承與創新的關係原則,不僅是他自己獲得創作成功的最重要經驗,也是符合古今創作實際的普遍性藝術原則。元、白將這一點表述出來,說明杜甫不僅可以享有與李白同樣的地位,而且在藝術建樹上,確有其比李白高明獨到之處。後人多從杜詩的藝術上學習借鑒,形成了事實上的尊杜屈李局面,應該說,元、白有功焉。
包括元、白在內的唐人,評價杜甫一般都是從詩歌藝術成就的角度論定其在詩史上的地位,無論謂李杜有高下優劣也好,還是主張李杜不當軒輊也好,都是以此為比較尺度的。惟晚唐李商隱有“李杜操持事略齊,三才萬象共端倪”之句困,把李杜的操持納入比較範圍,陸龜蒙有“李杜氣不易,孟陳節難移”之評,將李杜孟(浩然)陳(子昂)的為人氣節作為評判的內容,稍與時論有所不同。但二人均語焉不詳,未能引起世人的重視。其後孟榮“詩史”之論,五代劉煦《舊唐書·杜甫傳》之悉用元稹《唐檢校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之言,可乩時論所向。
劉煦之傳竟有“甫性偏躁,無氣度;恃恩放恣……盪無拘檢,其傲誕如此”等語,對杜甫道德品行不無微辭,則唐、五代之人,普遍以僅有才能和成就之文人視杜甫,是其時評價杜甫其人其詩的最顯著特點。
倘若杜甫只以才能與成就,而人品道德乏善可陳的文人存在於歷史視野中,是很難經受住歷史大浪的淘洗,而為後人景仰懷念的。因為中國的文學批評傳統,素有重視知人論世、講究道德與文章相統屍的觀念。屈原之偉大,不僅在於他寫作了《離騷》,還在於他“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信而見疑,忠而被謗”的忠誠與高潔道德品行。陶淵明之偉大,不僅在於他寫了最好的田園詩,還在於他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氣節與高尚道德情操。他們才有資格成為萬世共仰的文學先賢。杜甫之成為集古今大成的傑出詩人,其詩號稱“詩史”,必有其獨特的道德情懷和時代使命感作為創作的原動力。杜甫的這種精神,必待宋人才能完成深人的發掘,高度的闡揚。
從此不難看出,葛立方雖然如江西詩派一樣,認為杜甫是古今無雙的。但彼此評價的根據顯然有別。江西詩派所崇拜的,是杜詩“無一字無來歷”、“詳略用事精切”、“字字有出處”(黃庭堅《答洪駒父書》、《論作詩文》),江西詩派的後繼者,更是字效句摹地學杜,這自然是未得其本的。知乎此,葛立方在江西詩派橫行詩壇之際,重提學杜得失的話題,對江西詩派學杜的偏向提出尖銳批評,就不難明白了。
從唐朝杜牧《讀韓杜集》感嘆“天外鳳凰誰得髓,無人解合續弦膠”,到宋朝蘇軾提出“天下幾人學杜甫,誰得其皮與其骨”的疑問,都明確感到,唐宋人學杜,缺乏對杜詩根本精神的體認,若元稹《唐檢校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只看到其排比聲韻古今獨步,自屬遺連城之璧而只識賦硤了(元好問《論詩絕句》:“少陵自有連城璧,爭奈微之識賦硤”)。牧之強調杜詩合人“愁來”時讀之,東坡致憾於“無人巧會當時情”,都指明杜詩於常人所學之外別有精髓,這最可寶貴的東西,不僅西昆詩人未曾學到,江西詩人更失之千里。是以葛氏於經歷靖康之難的南宋初重提學杜得失的話題,批評江西詩派以學杜相標榜,實則連杜詩皮骨也鮮有學得者,其中不僅有對人們誤讀杜詩、老杜受人曲解的惋惜,更重要的是,感慨當天下擾攘,最需要杜甫當年的歷史使命感和社會良知之際,詩人們卻沉吟在競一字之巧、矜一技之奇的創作追求中,這難道不是一代詩歌的悲哀么?因此,重提學杜得失的話題,不只是一個學術評價問題,而是對中國優秀詩歌傳統的呼喚,對杜詩精神的祭奠。
重“學”風氣的形成,既有利於文人學術水平的普遍提高,以必將對人們的創作風格產生直接影響,逐步形成“以學問為詩”的創作傾向。宋代由於歷代君主均重文倡學,導致其文化事業的全面繁榮,而印刷術的發明與應用,更使文化事業如虎添翼,書籍流布之廣之易,是以前歷代士人難以想象的田。書既易得,讀書人的科舉仕途又空前廣闊,讀書人增多和重視學問成為必然。今天看來,宋人重視學問的風氣對宋詩風格的形成,至少有直接和間接兩方面的作用。其直接作用,就是把才學體現在創作中。黃庭堅曾說:“詩詞高勝,要從學問中來。”這應該說是宋人的流行看法。如果你寫的詩沒有一點學問,就可能被人輕視,如梅堯臣批評“閩士”、黃庭堅對某些學詩者的批評。相反,如果能讓人看出作品體現的學問,就可能獲得“高勝”(格高韻勝)的佳評。這一風氣,愈到後來愈甚。錢鍾書在《宋詩選注》中說:“鍾嶸早就反對的這種‘貴用事’、‘殆同書抄’的形式主義,到了宋代,在王安石的詩里又透露跡象,在‘點瓦成金’的蘇軾的詩里愈加發達,而在‘點鐵成金’的黃庭堅的詩里登峰造極。”可以看出學術對創作的作用越來越大。其間接作用,導致文人對現實生活和社會矛盾逐漸忽視,越來越迷信書本,越來越迷戀技巧。宋人詩作缺乏唐人的豪情,也較少唐詩那種從現實矛盾中進出的火花,甚至像蘇軾那樣“嬉笑怒罵”一下,都會引起種種非議,可見文人批判現實勇氣的消退。這種規避社會矛盾,安於書齋生活,醉心於在書本中尋覓詩料的傾向,比前述的直接作用有更大的危險,同時也會加劇“以才學為詩”朝玩弄形式技巧方向發展。應該說,宋代詩人要麼“資書以為詩”,要麼“捐書以為詩”,雖然對依賴書本才學的態度不同,但疏離社會生活,迴避現實矛盾,其弊端是相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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