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麻袋事件
八千麻袋事件
“八千麻袋”事件是指1921年-1929年期間,清代內閣八千麻袋檔案整個轉輾、拍賣、散失的事件。1921年春,北洋政府財政困難,故將大部分檔案分裝八千麻袋,計15萬斤,以4000銀元賣給北京同懋增紙店造紙。清朝遺老羅振玉以高價購得部分檔案。1924年,羅振玉因財力不支,將檔案以16000銀元轉賣給前清駐日公使李盛鐸,1929年李盛鐸又將這部分檔案以18000銀元轉賣給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始得歸公。
1921年前後,北洋政府財政艱窘,政府各部門自籌款維持。已有幾年支不出薪水的教育部就把所存的清代大內檔案作為廢紙,以銀洋4000元拍賣給了西單同懋增紙店,用這些錢來維持教育部運營。這些檔案重約15萬斤,裝滿八千麻袋。
紙店搜揀了一部分檔案出售,大部分漬水後用蘆席捆紮,準備運到唐山、定興去作“還魂紙”。
清朝遺老羅振玉得知這一消息,以12000大洋購回這些檔案,並對其中部分檔案進行整理,但已損失兩萬斤約數十萬件。1924年,因財力不支,羅氏將檔案以16000大洋轉賣給前清駐日公使李盛鐸,1929年李盛鐸又將這部分檔案以18000大洋轉賣給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始得歸公。
這就是檔案史上有名的“八千麻袋”事件。
所謂“大內檔案”,是指存放在紫禁城內閣大庫的檔案。清代內閣,在雍、乾之前,為國家庶政中樞,雍、乾之後,雖軍政大權旁落軍機處,但仍為清帝承宣諭旨、進呈題奏、舉行典禮及收藏檔案文書的重要機關。其所屬內閣大庫是明孝宗時修建的,清朝繼續延用。庫內的檔案材料十分龐雜,有詔令、奏章、硃諭、外國表章、歷科殿試卷子以及其他文件,還有清初由盛京移來的舊檔、部分明末檔案,是研究明清歷史的珍貴資料。清時就被人們視為秘藏之物,甚至“九卿、翰林有終生不得窺其一字者”。王國維說:“三百年來,除舍人、省吏循例編目外,學士大夫,罕有窺其美富者。”
1898年(光緒二十四年),大庫由於年久失修,滲漏嚴重,內務府決定修繕。議工期間,值八國聯軍入侵,事遂停頓,一拖十年。1909年(宣統元年),有一個庫房塌了一個角,其他庫房也很危險,必須馬上修繕,庫內幾百萬件檔案被搬了出來。一部分年代近一點的檔案移至文華殿,另一部分被認為年代久遠,沒什麼大用處的,準備焚毀。
這事被著名考古學家羅振玉知道了,羅當時為清朝學部參事。一天,他赴內閣辦事,見庫垣中檔案文籍如山。順手取來一束,打開一看,是關於督漕的奏摺,又打開一份,是一份征金川的奏摺,都是頗有價值的。他趕緊請張之洞奏准罷毀。張當時是大學士、軍機大臣,兼管學部,他就委派羅振玉處理這批檔案。羅將其中一部分主要是歷科殿試卷收藏於學部后樓,其他檔案裝成了八千麻袋,移到清王朝所稱太學的國子監敬一亭里。
這些麻袋彷彿常常減少,工役們不是國學家,所以他們將裡面的寶貝倒在地上,單拿麻袋去賣錢。當時任歷史博物館籌備處主任的胡玉縉,曾經是京師大學堂的教授,他深怕這些麻袋缺多了,更怕著火,所以忙到教育部請示如何處理這批檔案。
教育部專管這類事情的是社會教育司,司長叫夏曾佑,是位歷史學家,熟於“中國歷史”。他知道,中國的一切事,是萬不可“辦”的,即如檔案罷,任其自然,爛掉、霉掉、蛀掉、偷掉,甚至於燒掉,倒是天下太平;倘一“辦”,那就輿論沸騰,所以他主張這個東西萬萬動不得。就這樣,在“辦”與“不辦”之間,拖拖拉拉,“麻袋們”安穩地躺了好幾年。
1918年,傅增湘當上了教育總長,開始整理這批麻袋。魯迅說,當時之所以要著手清理是因為有人“以為麻袋裡定有好的宋版書——海內孤本”。麻袋中也確有宋版書,傅增湘是有名的藏書家,他在《藏園群書題記》中有這樣的記述:“余於戊午(一九一八)長教部時,發敬一亭所庋內閣紅本麻袋,揀出宋殘本數冊,命儲之歷史博物館中。其散落於廠市者,李椒微收到數冊,余亦收得二冊。”宋版書當時的價格已是一頁一兩黃金了。
奉這位傅總長的指派,時任教育部僉事的魯迅和另外一人,搬了二十麻袋到教育部。回來后,他們倆就奉命在其中尋寶。隨後又搬了若干袋。搜揀過程中,教育部官員們經常在故紙堆中來往,有時將桌上揀出的東西拿走,送還時,往往比先前少一點。有的則邊檢查邊塞到洋褲袋裡。以後又清理了幾次,反正不少人來“順手牽羊”。一些工役們也手持長棍,攪著,拾取些黃綾表簽之類的東西。
“麻袋們”的厄運並沒有結束,接著就開始一次次被倒賣。1921年前後,北洋政府財政艱窘,政府各部門自籌款維持。已有幾年支不出薪水的教育部就把這批麻袋作為廢紙,稱了稱,大約15萬斤,以銀洋4000元拍賣給了西單同懋增紙店。紙店搜揀了一部分檔案出售,大部分準備運到唐山、定興去作“還魂紙”。
深知這批檔案價值的羅振玉當時在外地,有事來京,見市肆上有高麗國王貢物表,識為內庫檔案之物。他打聽到這批檔案的下落,以兩倍的價錢,把這批檔案買了下來,並準備了書庫儲存它們。羅振玉從中淘出一些珍貴秘稿史冊,擇其珍件彙刊成《大庫史料目錄》六編,《清太祖實錄稿》三種。
此時的北洋政府財政狀況比前幾年稍好一些了,看到檔案中頗有油水,又欲從羅手中購回這批檔案。清史館也想要,海外也在窺伺。羅振玉均不允,1924年,羅將它倒賣給了上文中提到的李椒微,即前駐日公使、曾任民初新參議院議長、又是大收藏家的李盛鐸。價格是1.6萬元,分量約12萬斤。
李盛鐸又在裡面淘了一次,撈出了不少珍奇東西,並將其中6萬件給了溥儀。但他也沒有力量把所有麻袋都檢視一遍。1928年李盛鐸又以1.8萬元轉賣給了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此時的檔案約10萬斤,搬來倒去,十分雜亂,完整的約五分之一。歷史語言研究所又從中選擇、編輯出版了《史料叢刊》和40冊明清史料。抗戰前夕,該所將部分檔案攜至南京,幾經周折,又遷到台灣。剩下的大約5萬斤,約1700麻袋,為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財產,仍存放在午門樓上。這1700個麻袋一直躺到新中國成立。這批“吃之不得、棄之可惜”的“寶貝”也讓新中國有關部門和專家無奈了好幾年。直到1958年,國家檔案局成立3年多了,認為不能再讓麻袋們睡大覺了。由於事關重大,國家檔案局於當年3月份給國務院寫了報告。幾天以後,國務院副總理兼秘書長習仲勛批示,同意清理。
大規模的清理分兩次進行,第一次清理從3月12日開始。承擔清理任務的是檔案局的全體共青團員,他們提出利用業餘時間,奮戰百日完成任務。為了保存資料,記錄在案,清理過程拍成了電影。
清理工作十分艱苦。這批麻袋堆在午門樓上快30年了,積滿了灰塵。“呼啦”打開一袋,灰塵撲面,連呼吸都困難。不少檔案已霉爛成團,發出一股股腐臭的味道,而且還摻雜著破布爛草、煙盒、席片,這都是當年一塊兒掃進麻袋的。當然也發現了不少有價值的東西,如明崇禎年間的科抄、行稿,清太祖努爾哈赤實錄的修改稿殘檔。這次清理得到了齊燕銘、吳晗、王冶秋、呂振羽、翦伯贊等專家學者的肯定。為了避免造成損失,專家們建議再複查一次。
第二次清理用了三個多月,參加的人員更多,有國家檔案局的幹部,全國檔案學習班的學員,北京藝術學院的學生,還有北京市22中、23中、31中、43中的高中學生。
1958年9月25日,國家檔案局給國務院寫了清查報告,並提出具體的處理建議,擬將三百餘袋有價值的進行整理,大部分廢品予以銷毀。國務院領導同志當天即作了指示:“同意照辦。原銷毀的1358袋中,如果學校、研究機關有願意拿走一部分作為標本的可以贈送。”
至此,這經歷了半個世紀的“八千麻袋大內檔案事件”終於完結了。這批整理成卷的檔案,存放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里。
作者: 宋橋(北京)來源:南方周末 時間: 2004-02-05 14:47:57
1909年(宣統元年),為整修內閣大庫,朝廷決定將所存大批檔案移出庫外等待焚毀。時任學部尚書的張之洞受命籌建京師圖書館,受張之委派,學部參事羅振玉赴大庫檢取有關書籍。由於羅氏擅長研究金石,多年致力於收集甲骨檔案和研究甲骨文字,頗有學術造詣,所以當他發現內閣大庫檔案中有不少頗具歷史價值,動了“惻隱”之心,不忍檔案遭焚毀之命運,於是隨即呈請張之洞上奏朝廷罷焚,並建議改由學部代為保管。
1921年,教育部、歷史博物館以經濟拮据、經費緊張為由,將存放於故宮端門門洞內的大部分檔案(約15萬斤),裝了八千麻袋,視為廢紙,以4000銀元的出售價賣給北京西單同懋增紙店,以作重新造紙的原料。翌年2月,羅振玉獲悉紙店出售部分檔案,甚感驚訝與痛心。當他作了一番調查,了解事情經過後,隨即以三倍於原出售價4000銀元的12000銀元買回這批檔案。他專門僱用十多人對這些檔案進行整理,從中發現滿、蒙文的遼、金、元事例的秘稿史冊,內容涉及“邊務戰事”的明代題本稿,清初開國要略,清代皇帝的硃諭批折,以及同朝鮮、琉球、安南等的題表檔案等,頗有歷史價值。
八千麻袋事件的發生,頓時在社會上引起軒然大波,輿論鼎沸,北洋政府一度成了千夫所指、眾矢之的。據說,當時他們亦曾想從羅振玉處再購回這批檔案,但遭羅氏嚴詞拒絕。然而,1924年,羅振玉卻又如法炮製,將大部分檔案以16000銀元的出售價,轉賣於另一清朝遺老李盛鐸。
因緣際會,羅振玉兩次搶救大內檔案,不管其目的如何,這保護檔案本身這一點來說,是有功的。
所謂“大內檔案”〔2〕這東西,在清朝的內閣里積存了三百多年,在孔廟里塞了十多年,誰也一聲不響。自從歷史博物館將這殘餘賣給紙鋪子,紙鋪子轉賣給羅振玉〔3〕,羅振玉轉賣給日本人,於是乎大有號啕之聲,彷彿國寶已失,國脈隨之似的。前幾年,我也曾見過幾個人的議論,所記得的一個是金梁,登在《東方雜誌》〔4〕上;還有羅振玉和王國維〔5〕,隨時發感慨。最近的是《北新半月刊》上的《論檔案的售出》,蔣彝潛〔6〕先生做的。
我覺得他們的議論都不大確。金梁,本是杭州的駐防旗人,早先主張排漢的,民國以來,便算是遺老了,凡有民國所做的事,他自然都以為很可惡。羅振玉呢,也算是遺老,曾經立誓不見國門,而後來僕僕京津間,痛責後生不好古,而偏將古董賣給外國人的,只要看他的題跋,大抵有“廣告”氣撲鼻,便知道“於意云何”了。獨有王國維已經在水裡將遺老生活結束,是老實人;但他的感喟,卻往往和羅振玉一鼻孔出氣,雖然所出的氣,有真假之分。所以他被弄成夾廣告的Sandwich〔7〕,是常有的事,因為他老實到像火腿一般。蔣先生是例外,我看並非遺老,只因為sentimental〔8〕一點,所以受了羅振玉輩的騙了。你想,他要將這賣給日本人,肯說這不是寶貝的么?
那麼,這不是好東西么?不好,怎麼你也要買,我也要買呢?我想,這是誰也要發的質問。
答曰:唯唯,否否。這正如敗落大戶家裡的一堆廢紙,說好也行,說無用也行的。因為是廢紙,所以無用;因為是敗落大戶家裡的,所以也許夾些好東西。況且這所謂好與不好,也因人的看法而不同,我的寓所近旁的一個垃圾箱,裡面都是住戶所棄的無用的東西,但我看見早上總有幾個背著竹籃的人,從那裡面一片一片,一塊一塊,檢了什麼東西去了,還有用。更何況現在的時候,皇帝也還尊貴,只要在“大內”里放幾天,或者帶一個“宮”字,就容易使人另眼相看的,這真是說也不信,雖然在民國。
“大內檔案”也者,據深通“國朝”〔9〕掌故的羅遺老說,是他的“國朝”時堆在內閣里的亂紙,大家主張焚棄,經他力爭,這才保留下來的。但到他的“國朝”退位,民國元年我到北京的時候,它們已經被裝為八千(?)麻袋,塞在孔廟之中的敬一亭里了,的確滿滿地埋滿了大半亭子。其時孔廟裡設了一個歷史博物館籌備處,處長是胡玉縉〔10〕先生。“籌備處”雲者,即裡面並無“歷史博物”的意思。
我卻在教育部,因此也就和麻袋們發生了一點關係,眼見它們的升沉隱顯。可氣可笑的事是有的,但多是小玩意;後來看見外面的議論說得天花亂墜起來,也頗想做幾句記事,敘出我所目睹的情節。可是膽子小,因為牽涉著的闊人很有幾個,沒有敢動筆。這是我的“世故”,在中國做人,罵民族,罵國家,罵社會,罵團體,……都可以的,但不可涉及個人,有名有姓。廣州的一種期刊上說我只打叭兒狗,不罵軍閥。殊不知我正因為罵了叭兒狗,這才有逃出北京的運命。泛罵軍閥,誰來管呢?軍閥是不看雜誌的,就靠叭兒狗嗅,候補叭兒狗吠。阿,說下去又不好了,趕快帶住。
現在是寓在南方,大約不妨說幾句了,這些事情,將來恐怕也未必另外有人說。但我對於有關面子的人物,仍然都不用真姓名,將羅馬字來替代。既非歐化,也不是“隱惡揚善”,只不過“遠害全身”。這也是我的“世故”,不要以為自己在南方,他們在北方,或者不知所在,就小覷他們。他們是突然會在你眼前闊起來的,真是神奇得很。這時候,恐怕就會死得連自己也莫明其妙了。所以要穩當,最好是不說。但我現在來“折衷”,既非不說,而不盡說,而代以羅馬字,——
如果這樣還不妥,那麼,也只好聽天由命了。上帝安我魂靈!
卻說這些麻袋們躺在敬一亭里,就很令歷史博物館籌備處長鬍玉縉先生擔憂,日夜提防工役們放火。為什麼呢?這事談起來可有些繁複了。弄些所謂“國學”的人大概都知道,胡先生原是南菁書院〔11〕的高材生,不但深研舊學,並且博識前朝掌故的。他知道清朝武英殿里藏過一副銅活字,後來太監們你也偷,我也偷,偷得“不亦樂乎”,待到王爺們似乎要來查考的時候,就放了一把火。自然,連武英殿也沒有了,更何況銅活字的多少。而不幸敬一亭中的麻袋,也彷彿常常減少,工役們不是國學家,所以他將內容的寶貝倒在地上,單拿麻袋去賣錢。胡先生因此想到武英殿失火的故事,深怕麻袋缺得多了之後,敬一亭也照例燒起來;就到教育部去商議一個遷移,或整理,或銷毀的辦法。
專管這一類事情的是社會教育司,然而司長是夏曾佑〔12〕先生。弄些什麼“國學”的人大概也都知道的,我們不必看他另外的論文,只要看他所編的兩本《中國歷史教科書》,就知道他看中國人有怎地清楚。他是知道中國的一切事萬不可“辦”的;即如檔案罷,任其自然,爛掉,霉掉,蛀掉,偷掉,甚而至於燒掉,倒是天下太平;倘一加人為,一“辦”那就輿論沸騰不結果是辦事的人成為眾矢之的,謠言和讒謗,百口也分不清。所以他的主張是“這個東西萬萬動不得”。
這兩位熟於掌故的“要辦”和“不辦”的老先生,從此都知道各人的意思,說說笑笑,……但竟拖延下去了。於是麻袋們又安穩地躺了十來年。
這回是F先生〔13〕來做教育總長了,他是藏書和“考古”的名人。我想,他一定聽到了什麼謠言,以為麻袋裡定有好的宋版書——“海內孤本”。這一類謠言是常有的,我早先還聽得人說,其中且有什麼妃的繡鞋和什麼王的頭骨哩。有一天,他就發一個命令,教我和G主事〔14〕試看麻袋。即日搬了二十個到西花廳,我們倆在塵埃中看寶貝,大抵是賀表,黃綾封,要說好是也可以說好的,但太多了,倒覺得不希奇。還有奏章,小刑名案子居多,文字是半滿半漢,只有幾個是也特別的,但滿眼都是了,也覺得討厭。殿試〔15〕卷是一本也沒有;另有幾箱,原在教育部,不過都是二三甲的卷子,聽說名次高一點的在清朝便已被人偷去了,何況乎狀元。至於宋版書呢,有是有的,或則破爛的半本,或是撕破的幾張。也有清初的黃榜,也有實錄〔16〕的稿本。朝鮮的賀正表,我記得也發見過一張。
我們後來又看了兩天,麻袋的數目,記不清楚了,但奇怪,這時以考察歐美教育馳譽的Y次長〔17〕,以講大話出名的C參事〔18〕,忽然都變為考古家了。他們和F總長,都“念茲在茲”〔19〕,在塵埃中間和破紙旁邊離不開。凡有我們檢起在桌上的,他們總要拿進去,說是去看看。等到送還的時候,往往比原先要少一點,上帝在上,那倒是真的。
大約是幾葉宋版書作怪罷,F總長要大舉整理了,另派了部員幾十人,我倒幸而不在內。其時歷史博物館籌備處已經遷在午門,處長早換了YT〔20〕;麻袋們便在午門上被整理。YT是一個旗人,京腔說得極漂亮,文字從來不談的,但是,奇怪之至,他竟也忽然變成考古家了,對於此道津津有味。後來還珍藏著一本宋版的什麼《司馬法》〔21〕,可惜缺了角,但已經都用古色紙補了起來。
那時的整理法我不大記得了,要之,是分為“保存”和“放棄”,即“有用”和“無用”的兩部分。從此幾十個部員,即天天在塵埃和破紙中出沒,漸漸完工——出沒了多少天,我也記不清楚了。“保存”的一部分,後來給北京大學又分了一大部分去。其餘的仍藏博物館。不要的呢,當時是散放在午門的門樓上。
那麼,這些不要的東西,應該可以銷毀了罷,免得失火。
不,據“高等做官教科書”所指示,不能如此草草的。派部員幾十人辦理,雖說倘有後患,即應由他們負責,和總長無干。但究竟還只一部,外面說起話來,指摘的還是某部,而非某部的某某人。既然只是“部”,就又不能和總長無幹了。
於是辦公事,請各部都派員會同再行檢查。這宗公事是靈的,不到兩星期,各部都派來了,從兩個至四個,其中很多的是新從外洋回來的留學生,還穿著嶄新的洋服。於是濟濟蹌蹌,又在灰土和廢紙之間鑽來鑽去。但是,說也奇怪,好幾個嶄新的留學生又都忽然變了考古家了,將破爛的紙張,絹片,塞到洋褲袋裡——但這是傳聞之詞,我沒有目睹。
這一種儀式既經舉行,即倘有後患,各部都該負責,不能超然物外,說風涼話了。從此午門樓上的空氣,便再沒有先前一般緊張,只見一大群破紙寂寞地鋪在地面上,時有一二工役,手執長木棍,攪著,拾取些黃綾表簽和別的他們所要的東西。
那麼,這些不要的東西,應該可以銷毀了罷,免得失火。
不。F總長是深通“高等做官學”的,他知道萬不可燒,一燒必至於變成寶貝,正如人們一死,訃文上即都是第一等好人一般。況且他的主義本來並不在避火,所以他便不管了,接著,他也就“下野”了。
這些廢紙從此便又沒有人再提起,直到歷史博物館自行賣掉之後,才又掀起了一陣神秘的風波。
我的話實在也未免有些煞風景,近乎說,這殘餘的廢紙里,已沒有什麼寶貝似的。那麼,外面驚心動魄的什麼唐畫呀,蜀石經〔22〕呀,宋版書呀,何從而來的呢?我想,這也是別人必發的質問。
我想,那是這樣的。殘餘的破紙里,大約總不免有所謂東西留遺,但未必會有蜀刻和宋版,因為這正是大家所注意搜索的。現在好東西的層出不窮者,一,是因為闊人先前陸續偷去的東西,本不敢示人,現在卻得了可以發表的機會;二,是許多假造的古董,都掛了出於八千麻袋中的招牌而上市了。
還有,蔣先生以為國立圖書館“五六年來一直到此刻,每次戰爭的勝來敗去總得糟蹋得很多。”那可也不然的。從元年到十五年,每次戰爭,圖書館從未遭過損失。只當袁世凱稱帝時,曾經幾乎遭一個皇室中人攘奪,然而倖免了。它的厄運,是在好書被有權者用相似的本子來掉換,年深月久,弄得面目全非,但我不想在這裡多說了。
中國公共的東西,實在不容易保存。如果當局者是外行,他便將東西糟完,倘是內行,他便將東西偷完。而其實也並不單是對於書籍或古董。
一九二七,一二,二四。
※ ※ ※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八年一月二十八日《語絲》周刊第四卷第七期。
〔2〕“大內檔案”指清朝存放於內閣大庫內的詔令、奏章、硃諭、則例、外國的表章、歷科殿試的卷子以及其他文件。內容龐雜,是有關清朝歷史的原始資料。
〔3〕羅振玉 參看本卷第389頁注〔7〕。辛亥革命以後,他曾在文章中咒罵武昌起義為“盜起湖北”,又自稱“不忍見國門”;但他後來寓居天津,仍往來京津,常到故宮“朝見”廢帝溥儀,並與一般遺老和日本帝國主義分子進行復辟的陰謀活動。一九二二年春,歷史博物館將大內檔案殘餘賣給北京同懋增紙店,售價四千元;其後又由羅振玉以一萬二千元買得。一九二七年九月,羅振玉又將它賣給日本人松崎。
〔4〕金梁 字息侯,駐防杭州的漢軍旗人。清光緒進士,曾任京師大學堂提調、奉天新民府知府。民國后是堅持復辟的頑固分子。這裡是指他在《東方雜誌》第二十卷第四號(一九二三年二月二十五日)發表的《內閣大庫檔案訪求記》一文。《東方雜誌》,綜合性刊物,商務印書館出版,一九○四年三月在上海創刊,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停刊,共出四十四卷。
〔5〕王國維(1877—1927)字靜安,號觀堂,浙江海寧人,近代學者。著有《宋元戲曲史》、《觀堂集林》、《人間詞話》等。他一生和羅振玉的關係密切,在羅的影響下,受清廢帝溥儀的徵召,任所謂清宮“南書房行走”;後於一九二七年六月在北京頤和園昆明湖投水自殺。
〔6〕蔣彝潛 事迹不詳。他的《論檔案的售出》一文,載一九二七年十一月一日《北新》半月刊第二卷第一號。
〔7〕Sandwich 英語:夾肉麵包片。音譯三明治。
〔8〕Sentimental 英語:感傷的。按蔣彝潛的文章中充滿“追悼”、“痛哭”、“去了!東渡!——一部清朝全史!”等語句。
〔9〕“國朝”封建時代臣民稱本朝為“國朝”,這裡是指清朝。
辛亥革命以後,羅振玉在文章中仍稱清朝為“國朝”。
〔10〕胡玉縉(1859—1940)字綏之,江蘇吳縣人。清末曾任學部員外郎、京師大學堂文科教授。著有《許庼學林》等書。
〔12〕夏曾佑(1865—1924)字穗卿,浙江杭縣(今餘杭)人。
他所著的《中國歷史教科書》,從上古起到隋代止,共二卷,商務印書館出版。后改名為《中國古代史》,列為該館編印的《大學叢書》之一。
〔13〕F先生 指傅增湘(1872—1949),字沅叔,四川江安人,藏書家。一九一七年十二月至一九一九年五月任北洋政府教育總長。
著有《藏園群書題記》等書。
〔14〕G主事 不詳。
〔15〕殿試 又叫廷試,皇帝主持的考試。殿試分三甲錄取,第一甲賜進士及第,錄取三名(狀元、榜眼、探花),第二甲賜進士出身,第三甲賜同進士出身。
〔16〕實錄 封建王朝中某一皇帝統治時期的編年大事記,由當時的史臣奉旨編寫。因材料較豐富,常為後來修史的人所採用。
〔17〕Y次長 指袁希濤(1866—1930),字觀瀾,江蘇寶山人。
曾任江蘇省教育會會長,一九一五年到一九一九年間先後兩次任北洋政府教育部次長等職。
〔18〕C參事 指蔣維喬,學竹庄,江蘇武進人。一九一二年至一九一七年間先後三次任北洋政府教育部參事。
〔19〕“念茲在茲”語見《尚書·大禹謨》。念念不忘的意思。
〔20〕YT 指彥德,字明允,滿洲正黃旗人,曾任清政府學部總務司郎中、京師學務局長。他在這“大內檔案”中得到蜀石經《穀梁傳》九四○余字。(羅振玉亦得《穀梁傳》七十餘字,後來兩人都賣給廬江劉體乾;劉於一九二六年曾影印《孟蜀石經》八冊。)
〔21〕《司馬法》 古代兵書名,共三卷,舊題齊司馬穰苴撰,但實為戰國時齊威王諸臣輯古代司馬(掌管軍政、軍賦的官)兵法而成;其中曾附及田穰苴用兵的方法,所以稱為《司馬穰苴兵法》,後來《隋書·經籍志》等就以為是他所撰。
這種石刻經文的拓本,後世稱為蜀石經。因為它是歷代石經中唯一附有注文的一種,錯字也比較少,所以為後來研究經學的人所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