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煬帝海山記
宋代中國文言傳奇小說
宋代中國文言傳奇小說。共2卷,原出《青瑣高議》後集五卷。作者不詳(或題韓撰,不可信)。上卷題下原注“記煬帝宮中花木”,寫隋煬帝繼位后營造宮苑,奢侈荒淫的生活,下卷題下原注“記登極後事跡”,寫隋煬帝東幸,激起政變。魯迅校錄《唐宋傳奇集》認為系編者所加,予以刪去。
本篇上卷寫隋煬帝自出生到楊素扶助他繼文帝位后,營造宮苑,奢侈逸樂的生活,下卷寫煬帝東幸,激起政變,最後自縊於揚州。作品還借矮民王義之口,數說煬帝“聖神獨繼,諫莫從”,“大興西苑,兩至遼東”,以致“天下為墟”,“餓殍盈郊”,具有批判和認識意義。
《古今說海》、《古今逸史》均收入明抄原本《說郛》中僅有節本1卷。
余家世好蓄古書器,惟煬帝事詳備,皆他書不載之文。乃編以成記,傳諸好事者,使聞其所未聞故也。
煬帝生於仁壽二年,有紅光竟天,宮中甚驚,是時牛馬皆鳴。帝母先是夢龍出身中,飛高十餘里,龍墜地,尾輒斷。以其事奏於帝,帝沉吟默塞不答。帝名勇(按:煬帝名廣,“名勇”顯誤),三歲,戲於文帝前。文帝抱之臨軒愛玩,親之甚久,曰:“是兒極貴,恐破吾家。”文帝自茲雖愛而不意於勇。帝十歲,好觀書,古今書傳,至於藥方天文地理伎藝術數,無不通曉。然而性偏忍,陰默疑忌,好用鉤賾人情深淺焉。
時楊素有戰功,方貴用,帝傾意結之。文帝得疾,內外莫有知者。時后亦不安,旬余日不通兩宮安否。帝坐便室,召素謀曰:“君國之元老。能了吾家事者君也。”乃私執素手曰:“使我得志,我亦終身報公。”素曰:“待之。當自有謀。”素入問疾,文帝見素,起坐,謂素曰:“吾常親鋒刃,冒矢石,出入死生,與子同之,方享今日之貴。吾自惟不免此疾,不能臨天下。倘吾不諱,汝立吾兒勇為帝。汝背吾言,吾去世亦殺汝。此事吾不語人,汝立吾族中人,吾之死目不合。”帝因憤懣,乃大呼左右曰:“召吾兒勇來!”力氣哽塞,回面向內不言。素乃出語帝曰:“事未可,更待之。”有頃,左右出報素曰:“帝呼不應,喉中呦呦有不足。”帝拜素:“願以終身累公。”素急入,帝已崩已,乃不發。
明日,素袖遺詔立帝。時百官猶未知,素執圭謂百官曰:“文帝遺詔立帝。有不從者,戮於此!”左右扶帝上殿,帝足弱,欲倒者數四,不能上。素下,去左右,以手扶接帝。帝執之,乃上。百官莫不嗟嘆。素歸,謂家人輩曰:“小兒子吾已提起,教作大家。即不知了當得否?”素恃有功,見帝多呼為郎君。侍宴內殿,宮人偶覆酒污素衣,素怒,叱左右引下殿,加撻焉。帝頗惡之,隱忍不發。一日,帝與素釣魚於池,與素並坐,左右張傘以遮日色。帝起如廁,回見素坐赭傘上,風骨秀異,堂堂然。帝大疑忌。帝多欲,有所不諧,為素請而抑之,由是愈有害素意。會素死,帝曰:“使素不死,夷其九族。”先,素欲入朝,出,見文帝執金鉞,逐之曰:“此賊!吾不欲立勇,汝竟不從吾言。今必殺汝!”素驚呼入室,召子弟二人而語之曰:“吾必死,以見文帝出語也。”不移時,素死。
帝自素死,益無憚,乃闢地,周二百里,為西苑,役民力常百萬數。苑內為十六院,聚土石為山,鑿池為五湖四海。詔天下境內所有鳥獸草木,驛至京師。
青州進十色棗:三心棗、紫紋棗、圓愛棗、三寸棗、金槌棗、牙美棗、鳳眼棗、酸味棗、蜜波棗、(缺)。
南留進五色櫻桃:粉櫻桃、蠟櫻桃、紫櫻桃、朱櫻桃、大小木櫻桃。
湖南進三色梅:紅紋梅、弄黃梅、二圓成梅。
天下共進花卉草木鳥獸魚蟲,莫知其數,此不具載。詔起西苑十六院:景陽一、迎暉二、棲鸞三、晨光四、明霞五、翠華六、文安七、積珍八、影紋九、儀風十、仁智十一、清修十二、寶林十三、和明十四、綺明十五、絳陽十六。
皆帝自製名。院有二十人,皆擇宮中嬪麗謹厚有容色美人實之,每一院,選帝常幸御者為之首。每院有宦者,主出入市易,又鑿五湖,每湖方四十里:南曰迎陽湖,東曰翠光湖,西曰金明湖,北曰潔水湖,中曰廣明湖。
湖中積土石為山,構亭殿,曲屈盤旋廣袤數千間,皆窮極人間華麗。又鑿北海,周環四十里。中有三山,效蓬萊、方丈、瀛洲,上皆台榭迴廊。水深數丈,開溝通五湖四海。溝盡通行龍鳳舸。帝常泛東湖。帝因制《湖上曲·望江南》八闋:
湖上月,偏照列仙家。水浸寒光鋪象簟,浪搖晴影走金蛇。偏稱泛靈槎。
光景好,輕彩望中斜。清露冷侵銀兔影,西風吹落桂枝花。開宴思無涯。
湖上柳,煙里不勝垂。宿露洗開明媚眼,東風搖弄好腰肢。煙雨更相宜。
環曲岸,陰覆畫橋低。線拂行人春晚后,絮飛晴雪暖風時。幽意更依依。
湖上雪,風急墮還多。輕片有時敲竹戶,素華無韻入澄波。煙水玉相磨。
湖永遠,天地色相和。仰面莫思梁苑賦,朝尊且聽玉人歌。不醉擬如何?
湖上草,碧翠浪通津。修帶不為歌舞綬,濃鋪堪作醉人茵。無意襯香衾。
晴霽后,顏色一般新。遊子不歸生滿地,佳人遠意寄青春。留詠卒難伸。
湖上女,精選正宜身。輕恨昨離金殿侶,相將今是採蓮人。清唱滿頻頻。
湖上酒,終日助清歡。檀板輕聲銀線暖,醅浮春米玉蛆寒。醉眼暗相看。
春殿曉,仙艷奉杯盤。湖上風煙光可愛,醉鄉天地就中寬。帝主正清安。
湖上水,流繞禁園中。斜中暖搖清翠動,落花香緩眾紋紅。萍末起清風。
閑縱目,魚躍小蓮東。泛泛輕搖蘭棹穩,沉沉寒影上仙宮。遠意更重重。
帝常游湖上,多令宮中美人歌此曲。
大業六年,后苑草木鳥獸繁息茂盛。桃蹊李徑,翠蔭交合,金猿青鹿,動輒成群。自大內開為御道,通西苑,夾道植長松高柳。帝多幸苑中,無時,宿御多夾道而宿,帝往往中夜即幸焉。
一夕,帝泛舟游北海,惟宮人數十輩。帝升海山殿,是時月初朦朧,晚風輕軟,浮浪無聲,萬籟俱息。俄水上有一小舟,只容兩人。帝謂十六院中美人。至,有一人先登贊道,唱:“陳後主謁帝。”帝意恍惚,亦忘其死。帝幼年於後主甚善,乃起迎之。後主再拜,帝亦鞠躬勞謝。既坐,後主曰:“憶昔與帝同隊戲,情愛甚於同氣。今陛下富有四海,令人欽服。始者謂帝將致理於三王之上,今乃甚取當時樂以快平生,亦甚美事。離陛下已開隋渠,引洪河之水,東遊維揚,因作詩來奏。”乃探懷出詩,上帝。詩曰:
隋室開茲水,初心謀太奢。一千里力役,百萬民吁嗟。
水殿水復反,龍舟興已遐。鷁流催白浪,觸浪噴黃沙。
兩人迎客溯,三月柳飛花。日腳沉雲外,榆梢噪暝鴉。
如今投子欲,異日便無家。且樂人間景,休尋漢上槎。
東喧舟艤岸,風細錦帆斜。莫言無後利,千古壯京華。
帝觀書,拂然慍曰:“死生,命也。興亡,數也。爾安知吾開河為後人之利?”帝怒叱之。後主曰:“子之壯氣,能得幾日?其終始更不若吾。”帝乃起而逐之。後主走,曰:“且去!且去!后一年,吳公台下相見。”乃投於水際。旁方悟其死。帝兀坐不自知,驚悸移時。
一日,明霞院美人楊夫人喜報帝曰:“酸棗邑所進玉李,一夕忽長,陰橫數畝。”帝沉默甚久,曰:“何故而忽茂?”夫人云:“是夕,院中聞空中若有千百人,語言切切,云:‘李木當茂。’曉看之,已茂盛如此。”帝欲伐去。左右或奏曰:“木德來助之應也。”
又一夕,晨光院周夫人來奏云:“楊梅一夕忽爾繁盛。”帝喜,問曰:“楊梅之茂,能如玉李乎?”或曰:“楊梅雖茂,終不敵玉李之盛。”帝自於兩院觀之,亦自見玉李至繁茂。后梅李同時結實,院妃來獻。帝問二果孰勝,院妃曰:“楊梅雖好,味清酸,終不若玉李之甘。苑中人多好玉李。”帝嘆曰:“惡楊好李,豈人情哉,天意乎!”后帝將崩揚州,一日,院妃報楊梅已枯死。帝果崩於揚州。異乎!
一日,洛水漁者獲生鯉一尾,金鱗赤尾,鮮明可愛。帝問漁者之姓。姓解,未有名。帝以硃筆於魚額書“解生”字以記之,乃放之北海中。后帝幸北海,其鯉已長丈余,浮水見帝,其魚不沒。帝時與蕭院妃同看,魚之額“朱”字猶存,惟“解”字無半,尚隱隱‘角’字存焉。蕭后曰:“鯉有角,乃龍也。”帝曰:“朕為人主,豈不知此意?”遂引弓射之。魚乃沉。
大業四年,道州貢矮民王義,眉目濃秀,應對甚敏。帝尤愛之。常從帝游,終不得入宮。帝曰:“爾非宮中物。”義乃自宮。帝由是愈加憐愛,得出入。帝卧內寢,義多卧榻下;帝游湖海回,義多宿十六院。一夕,帝中夜潛入棲鸞院。時夏氣暄煩,院妃牛慶兒卧於簾下。初月照軒,頗明朗。慶兒睡中驚魘,若不救者。帝使義呼慶兒,帝自扶起,久方清醒。帝曰:“汝夢中何苦如此?”慶兒曰:“妾夢中如常時。帝握妾臂,游十六院。至第十院,帝入坐殿上。俄而火發,妾乃奔走。回視帝坐烈焰中,妾驚呼人救帝。久方睡覺。”帝性自強,解曰:“夢死得生。火有威烈之勢,吾居其中,得威者也。”大業十年,隋乃亡,入第十院,帝居火中,此其應也。龍舟為楊玄感所燒。后敕揚州刺史再造,制度又華麗,仍長廣於前舟。
舟初來進,帝東幸維揚,後宮十六院皆隨行。西苑令馬守忠別帝曰:“願陛下早還都輦,臣整頓西苑以待乘輿之來。西苑風景台殿如此,陛下豈不思戀,舍之而遠遊也?”又泣下。帝亦愴然,謂守忠曰:“為吾好看西苑,無令後人笑吾不解裝景趣也!”左右亦疑訝。帝御龍舟,中道,夜半,聞歌者甚悲。其歌曰:
我兄征遼東,餓死青山下。今我挽龍舟,又困隋堤道。
方今天下飢,路糧無些少。前去三十程,此身安可保。
寒骨惋荒沙,幽魂泣煙草。悲損閨內妻,望斷吾家老。
安得義男兒,憫此無主屍。引其孤魂回,負其白骨歸。
帝聞其歌,遂遣人求其歌者,至曉不得其人。帝頗徊徨,通夕不寢。揚州朝百官,天下朝貢無一人至。有來者在路,乃兵奪其貢物。帝猶與群臣議,詔十三道起兵,誅不朝貢者。帝知世祚已去,意欲遂幸永嘉,群臣皆不願從。
帝未遇害前數日,帝亦微識玄象,多夜起觀天。乃召太史令袁充,問曰:“天象如何?”充伏地泣涕曰:“星文太惡,賊星逼帝坐甚急。恐禍起旦夕,願陛下遽修德滅之。”帝不樂,乃起,人便殿挽膝俯首不語。乃顧王義曰:“汝知天下將亂乎?汝何故省言而不告我也?”義泣對曰:“臣遠方廢民,得蒙上恩,自入深宮,久膺聖澤。又常自宮,以近陛下。天下大亂,固非今日,履霜堅冰,其來久矣。臣料大禍,事在不救。”帝曰:“子何不早教我也?”義曰:“臣不早言。言,即臣死久矣。”帝乃泣下,曰:“卿為我陳成敗之理。聯貴知也。”
翌日,義上書云:“臣本出南楚卑薄之地,逢聖明為治之時。不愛此身,願從入貢。臣本侏儒,性尤蒙滯。出入金馬,積有歲華,濃被聖私,皆逾素望,侍從乘輿,周旋台閣。臣雖至鄙,酷好窮經,頗知善惡之本源,少識興亡之所自。還往民間,頗知利害。深蒙顧問,方敢敷陳。自陛下嗣守元符,體臨大器,聖神獨斷,諫諍莫從,獨發睿謀,不容人獻。大興西苑,兩至遼東,龍舟逾於萬艘,宮闕遍於天下,兵甲常役百萬,士民窮乎山谷。征遼者百不存十,沒葬者十未有一。帑藏全虛,谷粟踴貴。乘輿竟往,行幸無時,兵士時從,常逾萬人。遂令四方失望,天下為墟。方今百姓之賦,存者可計。子弟死於兵役,老弱困於蓬蒿,兵屍如岳,餓殍盈郊,狗彘厭人之肉,鳥鳶食人之餘。聞臭千里,骨積高山,膏血野草,狐鼠盡肥,陰風無人之墟,鬼哭寒草之下。目斷平野,千里無煙。殘民削落,莫保朝昏,父遺幼子,妻號故夫。孤苦何多,飢荒尤甚。亂罹方始,生死孰知。人主愛人,一何如此?陵下情性毅然,孰敢上諫。或有鯁言,又令賜死,臣下相顧,鈐結自全。龍逢復生,安敢議奏?上位近臣,阿諛順旨,迎合帝意,造作拒諫。皆出此途,乃逢富貴。陛下過惡,從何得聞?方今又敗遼師,再幸東土,社稷危於春雪,干戈遍於四方,生民方入塗炭,官吏猶未敢言。陛下自惟,若何為計?陛下欲幸永嘉,坐延歲月。神武威嚴,一何消爍?陛下欲興師則兵吏不順,欲行幸則侍衛莫從。帝當此時,如何自處?陛下雖欲發憤修德,特加愛民。聖慈雖切救時,天下不可復得。大勢已去,時不再來。巨廈將顛,一木不能支;洪河已決,掬壤不能救。臣本遠,不知忌諱。事忽至此,安敢不言?臣今不死,后必死兵,敢獻此書,延頸待盡。”
帝省義奏,曰:“自古安有不亡之國,不死之主乎?”義曰:“陛下尚猶蔽飾己過。陛下平日,常言:”吾當跨三皇,超五帝,下視商周,使萬世不可及。‘今日其勢如何?能自復回都輦乎?“帝乃泣下,再三加嘆。義曰:”臣昔不言,誠愛生也;今既具奏,願以死謝也。天下方亂,陛下自愛。“少選,報云:”義已自刎矣。“帝不勝悲傷,特命厚葬焉。不數日,帝遇害。
時中夜,聞外切切有聲。帝急起,衣冠御內殿。坐未久,左右伏兵俱起,司馬戡攜刃向帝。帝叱之曰:“吾終年重祿養汝。吾無負汝,汝何負我!”帝常所幸朱貴兒在帝旁,謂戡曰:“三日前,帝慮侍衛薄衣小寒,有詔:宮人悉絮袍褲。帝自臨視之。數千袍兩日畢工。前日賜公。第豈不知也?爾等何敢逼脅乘輿?”乃大罵戡。戡曰:“臣實負陛下,但目今二京已為賊據,陛下歸亦無路,臣死亦無門。臣已萌逆節,雖欲復已,不可得也。願得陛下首以謝天下。”乃攜劍上殿。帝復叱曰:“汝豈不知諸侯之血入地尚大旱,況人主乎?”戡進帛。帝入內閣自絕。貴兒猶大罵不息,為亂兵所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