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邪兩賦
正邪兩賦
正邪兩賦,中國古典小說《紅樓夢》的哲學總綱,曹雪芹原創的哲學思想,見於原著第二回賈雨村論氣。正邪兩賦說吸收了中國哲學“氣論”的精華,認為人稟氣而生,氣有正邪,則人有善惡。而不同的歷史時期又有氣運的變化,決定了初世、盛世、衰世、末世的更替。與傳統哲學片面強調正邪善惡的矛盾對立不同,《紅樓夢》發掘出第三種人性並命名為正邪兩賦。《紅樓夢》列舉歷代正邪兩賦名士的實例,細分為逸士高人、情痴情種、奇優名倡三組,並以他們為參照,塑造了以賈寶玉和金陵十二釵為中心的正邪兩賦才女才子群像。同時,正邪兩賦也是曹雪芹的自我定位。
正邪兩賦說不僅在中國哲學史上佔有一席之地,而且在當代哲學進程中仍有其重要價值。在紅學領域,正邪兩賦說堪稱最具挑戰性的課題,“若非多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不能知也”。對這一課題進行嚴肅學術探討,能引領紅內學文本評論分支升入極精緻、極高明、極宏大的境界。
表述
正邪兩賦作者-曹雪芹
註釋
1.堯、舜、禹、湯、文、武——儒家最為崇拜的六位大聖人。堯、舜、禹,上古禪讓制聖王。湯、文、武,商、周開國帝王。
2.周、召——周公、召公,周朝兩位開國功臣。其中周公制定的禮樂制度成為儒家推崇的政治典範。
3.孔、孟——儒家創始人孔子、亞聖孟子。
4.董、韓、周、程、張、朱——經學時代儒家七位代表人物。董仲舒,西漢大儒,首倡“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及“三綱五常”等封建倫理道德。韓愈,唐代大儒,攘斥佛老,重振儒學,首倡道統,發起古文運動。周敦頤、程頤、程顥、張載,北宋理學大師。朱熹,南宋理學大師,其學說成為封建後期的統治思想。
6.桀、紂、始皇——夏、商、秦著名暴君。
7.“王莽”句——歷代著名奸臣賊子。王莽篡奪西漢政權,建立短命的“新”王朝;曹操篡奪東漢政權;桓溫陰謀篡奪東晉政權,未成先死;安祿山發動安史之亂;秦檜誣殺岳飛。
8.正氣——即清明靈秀之氣,孟子謂之浩然之氣,“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於心,則餒矣”(《孟子·公孫丑上》)。
9.邪氣——即殘忍乖僻之氣,“聖人勝心,眾人勝欲。君子行正氣,小人行邪氣。內便於性,外合於義,循理而動,不繫於物者,正氣也;重於滋味,淫於聲色,發於喜怒,不顧後患者,邪氣也”(《淮南子·詮言訓》)。
10.“許由”句——歷代著名逸士高人。許由,堯時代的隱士。陶潛、阮籍、嵇康、劉伶,魏晉隱士,后三人並為“竹林七賢”名士。
正邪兩賦名士王羲之《蘭亭序》
12.“李龜年”句——歷代著名奇優名倡義俠。李龜年,唐玄宗時宮廷樂師。黃幡綽,唐玄宗時宮廷參軍戲演員。敬新磨,五代后唐庄宗時宮廷藝人。薛濤,唐代歌姬,自製彩箋寫詩,人稱“薛濤箋”。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紅拂與李靖,崔鶯鶯與張生,朝雲與蘇軾,四女皆能識英雄於未遇或落魄之時,其感天動地的愛情故事廣為傳唱。
雨村論氣呈現出鮮明的三極對壘圖式:
正邪兩賦概念圖
正邪兩賦之根-青埂峰
如圖所示,情誕生於正邪善惡之爭的夾縫中,它超越了正邪善惡之爭,不屬於兩派中的任何一派,而是自身獨立,內蘊了真、美、愛、義、清凈、聖潔、自由、創造等品質。這才是人世間精神追求的極致,人類極高明的理想,宇宙精神的終極目的。自從情誕生以來,善惡對立的兩極格局就被打破,演變成善、惡、情三極格局。其中,惡沒有自我意識,它是虛妄不實的、被奴役的。真正具有獨立自存性的惟有善和情。
賈雨村所論正邪兩搏之氣,系誕生於青埂峰母體,因風雲際會搖動感發而布散開來,瀰漫充塞於天地之間,氤氳凝結,隨物賦形。青埂峰的氣亦由混沌溟濛的元氣生成。原始的元氣盪溢流行分化為正、邪、情三類。然性雖分三,氣止二種,天地萬物皆由陰、陽兩種氣元素生成。《周易》曰:“一陰一陽之謂道。”此乃第一哲學的萬古不易之道。《周易》曰:“天地氤氳,萬物化醇,男女構精,萬物化生。”《老子》曰:“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天地萬物男女眾生無不稟陰陽而生,湘雲論曰:“天地間都賦陰陽二氣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變萬化,都是陰陽順逆……這陰陽不過是個氣罷了。器物賦了,才成形質。”(第31回)續曰:人物賦了,才成人性。《周易》曰:“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由此推演,正、邪二氣均含陰陽,但它們各自偏至一端,陰陽不調。其賦性形也必有殘缺,所殘缺者,情也。惟有正邪搏擊交感沖和之氣得陰陽和合,它才是純情真情的根基。
上述生成序列,可套用《老子》的宇宙生成公式: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道)——原始混沌螟涬鴻蒙芴漠無形的元氣(道生一)——大荒山初生幽冥自然的陰、陽二氣(一生二)——盪溢分化出無稽崖清明靈秀正義全善的正氣、深溝大壑殘忍乖僻邪惡變態的邪氣、青埂峰正邪兩搏和合純粹的情之氣(二生三)——正、邪、情賦物成形,賦人為性,演義運動化生世界(三生萬物)。
《紅樓夢》大旨不過談情,正邪兩賦說與青埂峰神話、警幻仙子“意淫說”一道,為“情”字建立了堅固的本體論、宇宙論、創世論根基,是為《紅樓夢》的第一哲學。
正邪兩賦名士顧愷之《洛神賦圖》
按照正邪兩賦說的觀點,正派為仁人君子,邪派為大凶大惡,情派(正邪兩賦派)為情痴情種、逸士高人、奇優名倡。正、邪、情構成一個矛盾運動的生態系統,內中三層矛盾互為消長、與時推移、不斷變化且永無止息,由此推動歷史前進。
正派與邪派:性屬道魔、正邪、善惡、忠奸、理欲之爭。
情派與正派:性屬真偽、叛忠、新舊、巧拙、情理之爭。
正邪兩賦才女卓文君
子曰:“富與貴,人之所欲也”(《論語·里仁》),“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禮記·禮運》)。人生而有欲,差別在於,正派對人慾採取封禁堵截,邪派則放縱沉溺於其間。只有情派能以真性情節制之、轉化之、疏浚之、升華之。套用脂批的話說:欲里無情,情里無欲,欲必傷情,情必戒欲,情斷處欲生,欲斷處情生。
正派是禁慾主義者,人性上偏重於理性,惟恐世界不太平,代表人類謀求和諧的力量;邪派是縱慾主義者,人性上偏重於慾望,惟恐天下不亂,代表人類自取毀滅的力量;情派是浪漫主義者,人性上注重真情,惟恐人間無愛,代表人類自我超越的力量。《世說新語》:“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
雨村論氣依照人性標準把人劃分為正、邪、情三種,榮府、寧府、大觀園分別為三種人的大本營。一部《紅樓夢》,就是這三大陣營之間的矛盾演變史,名曰:三國演義。
正邪兩賦說觀照下的賈府大勢
寧國府是邪派的大本營,象徵罪孽與邪惡,天香樓既是寧府主僕尋歡作樂的娛樂中心,又是賈府邪氣的中心。在寧府內,邪派壓倒了正派,是故第5回那間儒家格調的書房形同虛設,秦業、焦大等正派人物受到排擠。同時,邪派壓倒了兩賦派,是故可卿、二尤飽受欺辱。尤氏在寧府也不能做主,她對賈珍爬灰、偷娶尤二姐、天香樓夜賭等醜事皆勸止不住。
正邪兩賦派的聖地-大觀園
從宏觀上論,邪派的寧府比正派的榮府和兩賦派的大觀園都強勢,賈府宗祠也被寧府邪氣所包圍,代表末世格局。第74回正派、邪派聯手抄檢大觀園,標誌著兩賦派的堡壘被攻破,大觀園走向幻滅。后四十回邪派極速膨脹,正派無力抵禦,家族毀於一旦。直至結末兩回,才以正派的復元為契機迎來家族復興,正派掌局,氣象一變,開始一段新的輪迴。
絳洞花主:賈寶玉
金陵十二釵副冊:香菱
金陵十二釵又副冊:晴雯、襲人
正邪兩賦典型形象-金陵十二釵
情痴情種:賈母、賈敏、甄寶玉、薛蝌、秦鍾、賈薔、賈芸、焙茗、潘又安
逸士高人:北靜王世榮、張道士、甄士隱、智通寺老僧、妙玉師父
奇優名倡義俠:劉姥姥、王板兒、雲兒、柳嫂子、蔣玉函、柳湘蓮、馮紫英、倪二、包勇
正邪兩賦名士唐明皇《霓裳羽衣曲》
這些正邪兩賦而來一路之人是中華民族的人英。他們有頭腦與心靈,學識與修養,顯然是中華民族文化的最可寶貴的精華部分。迨至清代康乾之世,產生了曹雪芹,寫出了賈寶玉,於是這一條民族文化的大脈絡,愈加分明,其造詣亦愈加崇偉。
“正邪兩賦說”對那些不為封建社會所容的"邪僻"性格的人物作了曹雪芹自己的哲學解釋,景仰那些敢於向封建社會對立、反抗的前輩典型——不待說,他自己當然就是以"兩賦人物"自居的。曹雪芹的整個生活道路,證實了這一點,說明了他是按照自己的理解和理想而度過了他的艱辛但是光輝的一生。
曹雪芹把“正邪兩賦說”提高到哲學認識的高度而"總領"全書,可見他寓有深刻的意義,這比一向為人常常提到的"男人是泥作的骨肉""女人是水作的骨肉"那一"理論"實在重大重要得多,所以應當受到研究者的重視。從這個"理論綱領"來看,曹雪芹心目中最為關注的,是"人"(或者說人物)的問題,而人的出現,他所能發生的作用和價值,以及他的命運,則尤其是他關切中的關切點。“正邪兩賦說”這一玄思奇論,就是曹雪芹對事物(包括人)的構成的客觀複雜性的哲學認識和解說。他在十八世紀前期就已然隱約地看到了這條哲學真理,而且用他自己的獨創形式對它作了表述。在啟蒙思想家中,曹雪芹實在應該列為是卓立在最前列的特別偉大的一位。
正邪兩賦名士許由洗耳
正邪兩賦說指出人類情感本源於宇宙元氣及其陰陽兩化,從本真存在“道”的層面上,揭示了人類情感的本質特徵。“正邪”二氣是“陰陽”具體而微的顯現,“搏擊掀發”與“沖氣”相對應,“發泄一盡”是生命本真的淋漓彰顯,自然也就是“和”的境界。所以,正邪兩賦說乃是在“道”的層面上對人類本性的深刻揭示。
不論是“正”還是“邪”,由於是秉一氣而缺乏兩氣的“沖”與“化”的機制,都無法展現搏擊掀發始盡的本真生命構成的化成過程,都無法從根本上彰顯人類生命存在的本真道境。只有在正邪兩賦之人的生命情感體驗中,本真道境之精光才能真正得到綻放,他們具有非體制化、非現成化、非概念化的特質。《紅樓夢》正邪兩賦說開啟了人們理解人類生命本真存在之門徑。
只是這三種人性,卻屬事實。仁者秉天地之正氣,惡者秉天地之邪氣,至於那第三種怪誕不經之人卻是正邪夾攻中的結晶品。《紅樓夢》中的賈寶玉、林黛玉便是這第三種人的基型。《紅樓夢》之所以為悲劇,也就是這第三種人的怪僻性格之不被人了解與同情使然。(牟宗三《紅樓夢悲劇之演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