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氏傳

沈既濟所著唐代傳奇小說

《任氏傳》,唐代傳奇小說,共1卷。沈既濟撰。是最早的借狐仙寫人、寫現實生活的作品。描寫一個由狐狸幻化的女子任氏忠於愛情、不畏強暴的故事。一反以往狐妖鬼魅害人的傳統觀念,塑造了一個聰明美麗、堅貞多情的狐精形象,具有反封建意義。

作者介紹


沈既濟(約750--800)字不詳,德清(今屬浙江)人。唐代小說家,史學家。唐德宗時做過史館修撰,《舊唐書》本傳稱他“博通群籍,史筆尤工”。(元和姓纂作吳興武康人。此從兩唐書)生卒年均不詳,約唐德宗建中元年前後在世。
經學該明。楊炎薦其有良史才,召拜左拾遺、史館修撰。嘗請省天后紀,合中宗紀,議不行。唐德宗立,銳於治,詔兩省分置待詔官,權公錢收子贍用,沈既濟諫止。后楊炎得罪,沈既濟坐貶處州司戶參軍。復入朝,位禮部員外郎,卒。沈既濟著有《建中實錄》十卷,《舊唐書本傳》及傳奇文《枕中記》、《任氏傳》,《全唐文》錄其文6篇,并行於世。《枕中記》和《任氏傳》是中唐傳奇中創作年代較早的名篇,標誌唐傳奇創作進入全盛時期,對後世文學頗有影響。

創作背景


《任氏傳》產生於中唐時期,這是一篇有確切紀年的作品。根據文中所記,這篇傳奇寫於唐德宗建中二年(781)。

作品鑒賞


整體賞析

《任氏傳》是一篇狐女美情小說。故事說長安有一人,名叫鄭六,一日騎驢過昇平北門,遇到三位女子,其中有一位穿白衣的容色尤為秀麗。鄭六不禁心嚮往之,與白衣女子搭訕,那女子也不拒絕。鄭六跟她一起到了她住處,只見房屋修正,甚是華貴。女子置酒招待鄭六,並留鄭六歇宿。女子自稱為任氏,美艷豐麗,歌笑俱絕。鄭六不覺被其迷惑。任氏稱鄭六不便久留,天還未亮,就送他離開。鄭六見時候尚早,就坐在一家餅鋪里休息,順便跟主人閑談,問方才任氏所居之處是誰家的宅子。餅鋪主人卻說那宅子早就荒廢多年了。鄭六大駭,不肯相信。主人這才想起那宅子中住著一位狐仙,常誘惑男子同寢。鄭六心下驚異,不敢多說什麼。但他對任氏的美艷卻無法相忘。過了十餘日,偶然在西市衣鋪里見到任氏,鄭六連聲招呼,任氏卻以扇遮面,不肯回答。鄭六再見佳人,心中大喜,立誓賭咒,並不因她是狐妖而嫌棄。任氏這才與他相見,歡會如初。鄭六另外買了座宅子,與任氏同住,視之如妻室。後來鄭六因官赴任,想帶著任氏一起去,任氏卻不肯同行。鄭六再三懇請,過了很久,任氏才皺眉說有個巫師說她今年不宜西行。鄭六大笑,覺得這都是迷信妄言。不得已,任氏只好同行。當他們走到馬嵬時,正碰上一群獵戶。一隻蒼犬自草叢中突然竄出,任氏大驚,化成狐狸狂奔,蒼犬狂叫著在後面追趕。鄭六悔恨交加,策馬在後連聲呵斥,奔走了一里多路,任氏死於蒼犬之口。鄭六傾囊而出,贖下任氏屍體葬下。回首看見任氏騎過的馬在路邊悠然吃草,任氏的衣服委頓在馬鞍上,鞋襪還掛在馬鐙上,正如一隻蟬蛻
這是一篇人狐相戀的故事。小說的主人公任氏是一個狐仙,但卻是一個具有人的思想感情的精魅形象。作者的創作目的非常明確,是要通過帶有幻想性的狐仙形象來寫人,表現現實人生。任氏的形象帶有現實性和幻想性相結合的特點。小說開篇就提明“任氏,女妖也”。作為一個精魅形象,她既具有超現實的非人的特點,又具有現實的普通人的特點。她行蹤詭秘飄忽,居住在蓁荒廢圃之中,能幻化出住宅,又能預測未來和洞察別人之事等等,都表現出超人的特點。但更為重要的是,作者寫出了她身上具有現實生活中普通人的思想感情。她希望得到並執著地追求真摯堅貞的愛情;她對加之於她的橫暴凌辱堅決反抗;她不忘別人對她的幫助,能感思報德;她對愛情忠貞不貳;她溫柔多情,明知有危險,也要滿足自己心愛的人對自己的請求,而終於獻出了自己的生命。不過,篇中以現實生活本身的形式寫出的任氏的活動和特點,也帶有某種明顯的理想成分。如她第一次在長安大街上遇到鄭六時,就同鄭六互相調笑、傳情,表現得是那樣大膽、主動、爽朗、大方,無拘無束,看不出當時婦女(即使是下層婦女)所受到的禮教約束。
綜觀全篇,作者從現實生活中這種理想又是基於對現實生活中人們某些表現的不滿才提出的。小說的結尾處,作者對他所寫的這個故事發了一段議論,就明確地表現了他的之思想:“嗟乎!異物之情也有人道焉!遇暴不失節,徇人以至死,雖今婦人,有不如者矣。”這裡所說的“人道”,就是指的現實的人的思想感情和道德品質,歸結起來就是兩個字:多情。作者這裡所謂“遇暴不失節”的“節”不是封建道德中貞節觀念的“節”,而是指對愛情的忠貞不貳。任氏與鄭六的愛情關係有一個發展過程。開始的時候,不免使人感到帶有一種逢場作戲的調笑性質,但越是到後來,就越顯出他們關係的純潔美好。她所追求的是真摯的忠貞的愛情,當她在考驗中(自己的狐仙身分暴露后,鄭六不後悔、不害怕,仍然一往情深地思念她、追求她,實在是一個不小的考驗)確知鄭六是真心愛她時,她就將一分同樣真摯的愛付與了對方。根據小說對鄭六這個人物的介紹,他是既無才華,又無品貌,更無錢財,不過是一個懂一點武藝,仰衣食於別人的武夫,他最終能獲得任氏對他真摯的愛,憑藉的僅僅是他一片真誠的愛心。他們的愛情,突破了封建社會中青年男女相愛以郎才女貌為前提的一般模式,並且跟唐代社會門閥等級森嚴條件下追求富貴、仰慕高門成風的普遍傾向背道而馳。這是十分難能可貴的,因而值得肯定和讚美。作者極力將任氏這個人物創造成一個美的形象,不只是“容色姝麗”,而且具有內在的美好性格和精神風貌。這是一個美麗、聰慧、爽朗、善良,有主見,有獨立的人格,性格剛強而又感情豐富的婦女形象。她在愛情的選擇上有自己獨特的認識和標準;她與當時時代條件下一般婦女依附於男子而生活不同,她可以幫助鄭六經商致富,她又可以得到韋崟的衣食之助而又不委身於他。她是一個在封建時代少見的有思想、有能力,能獨立自主的女子。
小說的情節曲折生動,豐富完整。開篇介紹人物就為下文伏筆。如任氏女妖的身分,鄭六的出身、性格、技藝,韋崟的富有和浮浪落拓的性格等等,都同幾個人物關係及其發展密切相關。即如韋“好飲酒”,鄭“亦好酒色”這樣的介紹,都於不經意中為後文的情節發展伏下重要的一筆。這篇小說的情節發展還有一個突出的特點,就是任氏與鄭六,任氏與韋崟是兩組不同的人物關係,構成了情節發展的兩條線索。這兩條線索並不是簡單的平行發展,而是互相糾結不可分割。韋崟的插入,是鄭六與任氏關係發展過程中的波瀾,也是他們愛情關係的一種考驗。任氏的抗暴,表現了她機敏剛強的性格和對愛情的忠貞。而以後任氏與韋崟關係的發展(交往密切親昵,卻不及於亂),又反過來進一步表現了任氏與鄭六間深摯、執著的愛情關係,因而發展了主要情節線索。又如,任氏對韋崟感恩的情節,不僅基於她要報答韋崟的厚意,更基於她“不能負鄭生,故不得遂公歡”——也有兩點很值得注意:一是鄭和韋兩個人同時懇求她,韋還借馬給鄭,為他們餞行,說明三個人的關係到此時已經發展得非常融洽,韋對任、鄭間的愛情,不僅不嫉妒、不破壞,而且主動熱情幫助;二是任氏明知此行有很大的危險,卻為二人的真誠懇求所感,不得已而同行。這樣,兩條線索終於結合到了一起,以任氏慘死的悲劇結局來表現“徇人以至死”的崇高美德。
小說的細節描寫逼真傳神,富於生活氣息,而且深入細緻地表現了人物的性格和人物之間的關係。特別突出的是開始一段關於鄭六和任氏在長安街頭相遇,互相調笑傳情的描寫,以極其精練的語言,將人物的動作、神態、心理,包括兩個人極其隱微的情感交流活動,都細緻入微地表現了出來。又如寫任氏反抗韋崟的凌辱,任氏的動作、聲音、神色,都寫得栩栩如生,躍然紙上,寫出了她既慧黠而又多情,有時顯得剛勁有力,有時又顯得柔婉溫順。她的反抗也寫得極有層次,先是拒之以力然後是曉之以理,最後還動之以情。
小說烘托、映襯手法的運用也是極為出色的。特別是對任氏容色的描寫,主要採用虛寫的方法,作多側面的反覆烘托,層層映襯,一直寫到無以復加,達到美的極致。先是從鄭六的眼中寫,而後從韋崟的眼中和感受寫。韋崟知道鄭六得到一個美貌姑娘后,先是不信,後來就派家僮去偵探,家僮回復說“奇怪也,天下未嘗見之矣!”見多識廣的韋崟提出一個美人來跟她相比,家僮的回答是:“非其倫也。”最後韋以他表姊妹中大家公認為最漂亮的“穠艷如神仙”的吳王第六女來相比,得到的回答仍是:“非其倫也。”到此,可以說是寫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了,但作者竟於無以復加之處再加筆,寫韋崟親自到任氏家,“引出就明而觀之,殆過於所傳矣”。這樣經過多層次、多側面的烘托,小說雖沒有作具體的描寫刻畫,卻成功地啟發了讀者的藝術想象,讓一個極為美貌的婦女形象,活在了讀者的心中。
小說也存在一些不足之處。一是寫任氏與韋崟的關係,雖不及於亂,但她竟為了報恩而幫助韋去佔有別的女人。有人批評這是“己所不欲,轉施於人”,是有損於任氏的形象的。二是任氏最後是被獵犬咬死的,也就是說,悲劇的造成,並不是由於社會原因,而是由於人物本身的狐性(即動物性)造成的,這樣悲劇的意義就受到一定的影響。
《任氏傳》作者結合傳奇和現實主義的創作原則,以蘊含人性和神異性的女性為主體描寫,塑造了一位既具有獨立頑強個性,又具有傳統美德的女性形象。在唐傳奇的女性形象系列里,它是有獨特審美意蘊的作品。《任氏傳》又是唐傳奇中第一篇完整地寫狐精故事的小說,可全篇除了她的出生與死去顯得怪異之外,主體情節、人物形象純然是現實生活中的事與人。小說像一幅風俗畫,真實生動地描繪了唐代社會上層人物的遊冶生活,充盈著唐代社會特有的文化精神,具有明顯的時代特徵。

名家點評

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程毅中《論唐代小說的演進之跡》:“唐代小說的發展,大致以大曆時期為分界點。沈既濟的《任氏傳》是一篇劃時代的作品,標誌著唐代小說的成熟。”

後世影響


《任氏傳》在中國古代小說的發展中具有不可忽視的意義。中國古代文學中的狐女形象,就任氏而發生了一次質的飛躍,“開後世賦予狐精以美好形象的風氣”。六朝時期有不少狐仙的故事,但不是純為精怪,就是雖幻化為人,卻徒具人形面缺乏現實的人的思想感情。再者狐仙與人的關係主要還是對立的,不是狐仙作祟於人,就是人捕捉和消滅狐仙。而《任氏傳》卻在精魅的人化過程中開拓了一個新的境界,使人狐相戀具有濃厚的人間氣息,通過人與狐仙之間的融治和美好的關係,表現出現實的人的思想感情和作者的理想。清代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塑造了許多善良可愛的狐女形象,顯然受到了這篇作品的影響。

詞句註釋


1.使君:對州郡長官的尊稱。
2.崟:韋崟,曾任州刺史。
3.信安王禕:姓李名禕,信安王是他的封號。
4.從父妹:即堂妹。從父,指伯父或叔父。
5.天寶唐玄宗年號(742—756)。
6.陌中:大街上。
7.新昌里:長安里名,在長安城東。下文的“宣平”、“昇平”等也是里名。
8.間:離開。
9.乘:坐騎,這裡指驢。
10.眩誘:以目光引誘。
11.稍:一會兒的工夫。
12.樂遊園:即樂游原,唐代長安的遊覽勝地。
13.車門:可供車馬出入的大門。
14.踟躇:徘徊不進的樣子。這裡是等一會兒的意思。
15.第:排行。
16.數觴:再三舉杯勸酒
17.教坊:唐代管理樂工倡優的機構。
18.南衙:唐代禁衛軍分為南北兩衙,教坊設禁中,歸南衙管轄。
19.門扃:門閂
20.鼓:這裡指解除宵禁的晨鼓。
21.隤墉棄地:斷牆荒地。
22.西市:長安城內有東西兩個規模很大的市場,西市有衣鋪、絹行等行業。
23.難施面目:無顏見面。
24.比:一類。
25.怪:驚異。
26.稅:租。
27.從役:做官。
28.詭陋:容貌醜陋。
29.煙族廣茂:親戚很多。
30.內妹:舅表妹,或指妻妹。
31.中表:古稱母親兄弟姊妹的子女為內(中)兄弟姊妹,稱父親兄弟姊妹的子女為外(表)兄弟姊妹,合稱為中表。
32.戢:隱藏。
33.凌:侮辱,強迫求歡。
34.迴旋:鬆手。
35.慷糗:粗糧。
36.薪粒牲餼:柴米肉食。
37.不常所止:所到的地方不固定一處。
38.不及亂:沒有發生淫亂行為。
39.秦:古指陝西一帶地方。
40.伶倫:優伶一類入物。
41.媵:妾。
42.狹斜:妓院。
43.廛:市場。
44.展效:施展為您效勞的本事。
45.寒食:清明前兩天為寒食節,不舉炊火,人們多外出遊賞。
46.內姊:舅表姐。
47.蒼頭:奴僕。
48.從就為吉:搬到那裡(指任氏家)病就會好起來。
49.詳:察看。
50.輦:用車子送。
51.居:居奇,留著等待高價。
52.眚:微傷,這裡指斑痕
53.酬:出價。
54.累增其估:一再加價。
55.不獲已:不得已。
56.登:達到。
57.昭應縣:唐時屬京兆府,故治在今陝西臨潼。
58.不時除籍:不久就要被解職
59.官征其估:官府向他徵收賠償馬匹的折價。
60.備數:充數。
61.芻粟:馬飼料。
62.故弊:破舊。
63.全彩:整匹的彩緞。
64.天人:天上的神仙。
65.竟:究竟。
66.武調:銓選武職。
67.果毅尉:唐武官名,又稱果毅都尉
68.金城縣:古縣名,西漢時置,治所在今甘肅蘭州西北。
69.之官:赴任。
70.糧餼:生活費用。
71.遲:等待。
72.可征:可信。
73.出祖:錢行。
74.信宿:連過兩夜。
75.圉人:養馬的人。洛川:縣名,即今陝西洛川。
76.旬日:十天。
77.歘然:忽然。
78.瘞:埋葬。
79.相持:互相拉著手。
80.總監使:唐官名,主管鹽池宮苑、養牧等事。
81.大曆:唐代宗年號(766-779)。
82.鍾陵:舊縣名,在今江西進賢西北。
83.殿中侍御史:官名,主管宮殿禮儀及京城巡察等事。
84.隴州:舊州名,故治在今陝西千陽。
85.人道:人性,人的思想感情。
86.徇人:以死來表示對入的真摯感情。
87.精人:精細而有思想識見的人。
88.征:問,引申為考察、理解。
89.淵識之士:學間淵博,見解深刻的人。
90.要妙:同”要眇”,精微美好。
91.建中:唐德宗年號(780—783)。
92.左拾遺:官名,職責是對皇帝進行勸諷。分左右兩職。金吾將軍:官名,掌管巡査宮內和京城,並侍從皇帝出行。
93.京兆少尹:官名,唐以雍州長史為京兆尹少尹為副職。
94.戶部郎中:官名,尚書省戶部某司的主官。
95.謫居:被貶官后的住所。
96.自秦徂吳:從陝西一帶到江蘇帶。
97.浮潁涉淮:經過潁水淮水
98.方舟:船隻相併。
99.晝宴夜話:白天夜晚在一起宴飲閑談。
100.征:這裡是提供的意思。
101.傳:記載。

原文

任氏傳
任氏傳
任氏,女妖也。
有韋使君者,名崟,第九,信安王禕之外孫。少落拓,好飲酒。其從父妹婿曰鄭六,不記其名。早習武藝,亦好酒色,貧無家,託身於妻族;與崟相得,游處不間。
天寶九年夏六月,崟與鄭子偕行於長安陌中,將會飲於新昌里。至宣平之南,鄭子辭有故,請間去,繼至飲所。崟乘白馬而東。鄭子乘驢而南,入昇平之北門。偶值三婦人行於道中,中有白衣者,容色姝麗。鄭子見之驚悅,策其驢,忽先之,忽后之,將挑而未敢。白衣時時盼睞,意有所受。鄭子戲之曰:“美艷若此,而徒行,何也?”白衣笑曰:“有乘不解相假,不徒行何為?”鄭子曰:“劣乘不足以代佳人之步,今輒以相奉。某得步從,足矣。”相視大笑。同行者更相眩誘,稍已狎暱。鄭子隨之東,至樂遊園,已昏黑矣。見一宅,土垣車門,室宇甚嚴。白衣將入,顧曰:“願少踟躕。”而入。女奴從者一人,留於門屏間,問其姓第,鄭子既告,亦問之。對曰:“姓任氏,第二十。”少頃,延入。鄭縶驢於門,置帽於鞍。始見婦人年三十餘,與之承迎,即任氏姊也。列燭置膳,舉酒數觴。任氏更妝而出,酣飲極歡。夜久而寢,其嬌姿美質,歌笑態度,舉措皆艷,殆非人世所有。將曉,任氏曰:“可去矣。某兄弟名系教坊,職屬南衙,晨興將出,不可淹留。”乃約後期而去。
既行,乃里門,門扃未發。門旁有胡人鬻餅之舍,方張燈熾爐。鄭子憩其簾下,坐以候鼓,因與主人言。鄭子指宿所以問之曰:“自此東轉,有門者,誰氏之宅?”主人曰:“此隤墉棄地,無第宅也。”鄭子曰:“適過之,曷以雲無?”與之固爭。主人適悟,乃曰:“吁!我知之矣。此中有一狐,多誘男子偶宿,嘗三見矣,今子亦遇乎?”鄭子赧而隱曰:“無。”質明,復視其所,見土垣車門如故。窺其中,皆蓁荒及廢圃耳。既歸,見崟。崟責以失期。鄭子不泄,以他事對。
然想其艷冶,願復一見之心,嘗存之不忘。經十許日,鄭子游,入西市衣肆,瞥然見之,曩女奴從。鄭子遽呼之。任氏側身周旋於稠人中以避焉。鄭子連呼前迫,方背立,以扇障其後,曰:“公知之,何相近焉?”鄭子曰:“雖知之,何患?”對曰:“事可愧恥。難施面目。”鄭子曰:“勤想如是,忍相棄乎?”對曰:“安敢棄也,懼公之見惡耳。”鄭子發誓,詞旨益切。任氏乃回眸去扇,光彩艷麗如初,謂鄭子曰:“人間如某之比者非一,公自不識耳,無獨怪也。”
鄭子請之與敘歡。對曰:“凡某之流,為人惡忌者,非他,為其傷人耳。某則不然。若公未見惡,願終己以奉巾櫛。”鄭子許與謀棲止。任氏曰:“從此而東,大樹出於棟間者,門巷幽靜,可稅以居。前時自宣平之南,乘白馬而東者,非君妻之昆弟乎?其家多什器,可以假用。”
是時崟伯叔從役於四方,三院什器,皆貯藏之。鄭子如言訪其舍,而詣崟假什器。問其所用。鄭子曰:“新獲一麗人,已稅得其舍,假具以備用。”崟笑曰:“觀子之貌,必獲詭陋。何麗之絕也。”崟乃悉假帷帳榻席之具,使家僮之惠黠者,隨以覘之。俄而奔走返命,氣吁汗洽。崟迎問之:“有乎?”又問:“容若何?”曰:“奇怪也!天下未嘗見之矣。”崟姻族廣茂,且夙從逸游,多識美麗。乃問曰:“孰若某美?”僮曰:“非其倫也!”崟遍比其佳者四五人,皆曰:“非其倫。”是時吳王之女有第六者,則崟之內妹,穠艷如神仙,中表素推第一。崟問曰:“孰與吳王家第六女美?”又曰:“非其倫也。”崟撫手大駭曰:“天下豈有斯人乎?”遽命汲水澡頸,巾首膏唇而往。
既至,鄭子適出。崟入門,見小僮擁篲方掃,有一女奴在其門,他無所見。征於小僮。小僮笑曰:“無之。”崟周視室內,見紅裳出於戶下。迫而察焉,見任氏戢身匿於扇間。崟引出就明而觀之,殆過於所傳矣。崟愛之發狂,乃擁而凌之,不服。崟以力制之,方急,則曰:“服矣。請少迴旋。”既從,則捍禦如初,如是者數四。崟乃悉力急持之。任氏力竭,汗若濡雨。自度不免,乃縱體不復拒抗,而神色慘變。崟問曰:“何色之不悅?”任氏長嘆息曰:“鄭六之可哀也!”崟曰:“何謂?”對曰:“鄭生有六尺之軀,而不能庇一婦人,豈丈夫哉!且公少豪侈,多獲佳麗,遇某之比者眾矣。而鄭生,窮賤耳。所稱愜者,唯某而已。忍以有餘之心,而奪人之不足乎?哀其窮餒,不能自立,衣公之衣,食公之食,故為公所系耳。若糠糗可給,不當至是。”崟豪俊有義烈,聞其言,遽置之,斂衽而謝曰:“不敢。”俄而鄭子至,與崟相視咍樂。自是,凡任氏之薪粒牲餼,皆崟給焉。
任氏時有經過,出入或車馬輿步,不常所止。崟日與之游,甚歡。每相狎暱,無所不至,唯不及亂而已。是以崟愛之重之,無所恡惜,一食一飲,未嘗忘焉。任氏知其愛己,言以謝曰:“愧公之見愛甚矣。顧以陋質,不足以答厚意。且不能負鄭生,故不得遂公歡。某,秦人也,生長秦城;家本伶倫,中表姻族,多為人寵媵,以是長安狹斜,悉與之通。或有姝麗,悅而不得者,為公致之可矣。願持此以報德。”崟曰:“幸甚!”廛中有鬻衣之婦曰張十五娘者,肌體凝結,崟常悅之。因問任氏識之乎。對曰:“是某表娣妹,致之易耳。”旬餘,果致之,數月厭罷。任氏曰:“市人易致,不足以展效。或有幽絕之難謀者,試言之,願得盡智力焉。”崟曰:“昨者寒食,與二三子游於千福寺。見刁將軍緬張樂於殿堂。有善吹笙者,年二八,雙鬟垂耳,嬌姿艷絕。當識之乎?”任氏曰:“此寵奴也。其母,即妾之內姊也。求之可也。“崟拜於席下,任氏許之。乃出入刁家。月餘,崟促問其計。任氏願得雙縑以為賂。崟依給焉。后二日,任氏與崟方食,而緬使蒼頭控青驪以迓任氏。任氏聞召,笑謂悺曰:“諧矣。”初,任氏加寵奴以病,針餌莫減。其母與緬憂之方甚,將征諸巫。任氏密賂巫者,指其所居,使言從就為吉。及視疾,巫曰:“不利在家,宜出居東南某所,以取生氣。”緬與其母詳其地,則任氏之第在焉。緬遂請居。任氏謬辭以逼狹,勤請而後許。乃輦服玩,並其母偕送於任氏。至,則疾愈,未數日,任氏密引崟以通之,經月乃孕。其母懼,遽歸以就緬,由是遂絕。
他日,任氏謂鄭子曰:“公能致錢五六千乎?將為謀利。”鄭子曰:“可。”遂假求於人,獲錢六千。任氏曰:“鬻馬於市者,馬之股有疵,可買入居之。”鄭子如市,果見一人牽馬求售者,眚在左股。鄭子買歸。其妻昆弟皆嗤之,曰:“是棄物也。買將何為?”無何,任氏曰:“馬可鬻矣,當獲三萬。”鄭子乃賣之。有酬二萬,鄭子不與。一市盡曰:“彼何苦而貴賣,此何愛而不鬻?”鄭子乘之以歸;買者隨至其門,累增其估,至二萬五千也。不與,曰:“非三萬不鬻。”其妻昆弟聚而詬之。鄭子不獲已,遂賣,卒不登三萬。既而密伺買者,征其由,乃昭應縣之御馬疵股者,死三歲矣,斯吏不時除籍。官征其估,計錢六萬。設其以半買之,所獲尚多矣。若有馬以備數,則三年芻粟之估,皆吏得之。且所償蓋寡,是以買耳。
任氏又以衣服故弊,乞衣於崟。崟將買全彩與之。任氏不欲,曰:“願得成制者。”崟召市人張大為買之,使見任氏,問所欲。張大見之,驚謂崟曰:“此必天人貴戚,為郎所竊。且非人間所宜有者,願速歸之,無及於禍。”其容色之動人也如此。竟買衣之成者而不自紉縫也,不曉其意。
后歲余,鄭子武調,授槐里府果毅尉,在金城縣。時鄭子方有妻室,雖晝游於外,而夜寢於內,多恨不得專其夕。將之官,邀與任氏俱去。任氏不欲往,曰:“旬月同行,不足以為歡。請計給糧餼,端居以遲歸。”鄭子懇請,任氏愈不可。鄭子乃求崟資助。崟與更勸勉,且詰其故。任氏良久,曰:“有巫者言某是歲不利西行,故不欲耳。”鄭子甚惑也,不思其他,與崟大笑曰:“明智若此,而為妖惑,何哉!”固請之。任氏曰:“倘巫者言可征,徒為公死,何益?”二子曰:“豈有斯理乎?”懇請如初。任氏不得已,遂行。崟以馬借之,出祖於臨皋,揮袂別去。
信宿,至馬嵬。任氏乘馬居其前,鄭子乘驢居其後;女奴別乘,又在其後。是時西門圉人教獵狗於洛川,已旬日矣。適值於道,蒼犬騰出於草間。鄭子見任氏歘然墜於地,複本形而南馳。蒼犬逐之。鄭子隨走叫呼,不能止。里余,為犬所獲。鄭子銜涕出囊中錢,贖以瘞之,削木為記。回睹其馬,嚙草於路隅,衣服悉委於鞍上,履襪猶懸於鐙間,若蟬蛻然。唯首飾墜地,餘無所見。女奴亦逝矣。
旬餘,鄭子還城。崟見之喜,迎問曰:“任子無恙乎?”鄭子泫然對曰:“歿矣。”崟聞之亦慟,相持於室,盡哀。徐問疾故。答曰:“為犬所害。”崟曰:“犬雖猛,安能害人?”答曰:“非人。”崟駭曰:“非人,何者?”鄭子方述本末。崟驚訝嘆息不能已。明日,命駕與鄭子俱適馬嵬,發瘞視之,長慟而歸。追思前事,唯衣不自製,與人頗異焉。
其後鄭子為總監使,家甚富,有櫪馬十餘匹。年六十五,卒。
大曆中,沈既濟居鍾陵,嘗與崟游,屢言其事,故最詳悉。后崟為殿中侍御史,兼隴州刺史,送歿而不返。
嗟乎,異物之情也有人道!遇暴不失節,徇人以至死,雖今婦人,有不如者矣。惜鄭生非精人,徒悅其色而不征其情性。向使淵識之士,必能揉變化之理,察神人之際,著文章之美,傳要妙之情,不止於賞玩風態而已。惜哉!
建中二年,既濟自左拾遺於金吳。將軍裴冀,京兆少尹孫成,戶部郎中崔需,右拾遺陸淳皆適居東南,自秦徂吳,水陸同道。時前拾遺朱放因旅遊而隨焉。浮穎涉淮,方舟沿流,晝宴夜話,各征其異說。眾君子聞任氏之事,共深嘆駭,因請既濟傳之,以誌異雲。沈既濟撰。

譯文

任氏是個女妖。有個姓韋的刺史,名叫崟,排行第九,是信安郡王李褘的外孫。年輕時放蕩不羈,喜好飲酒。他伯父家的妹婿姓鄭,排行第六,記不得名字叫什麼了。早年習武藝,也喜好酒色,貧窮而無家,只得依附於妻子的家族。和韋崟很要好,起居遊逛常在一起。
天寶九年夏季大月,韋崟和鄭某在長安大街上行走,打算到新昌里喝酒。到了宣平里的南面,鄭某有事告辭,請求離開一會兒,然後到酒館碰頭。韋崟騎白馬往東去了。鄭某乘驢子往南,進入昇平里北門。恰巧遇到三個女人在路上走,當中有個穿白衣服的,容貌艷麗。鄭某見了她驚喜愛慕,趕著他的驢子,一會兒跑在前面,一會兒跟在後面,想挑逗她又不敢。穿白衣服的女人經常用眼瞟他,對鄭某的挑逗有接受的意思。
鄭某和她開玩笑說:「這樣美麗漂亮,卻徒步行走,為什麼呢!」穿白衣服的女人笑著說:「有坐騎不曉得借給我,不徒步又怎麼辦呢?」鄭某說:「劣等的坐騎不配替美人代步,現今馬上就奉送給你。我能步行相隨,就很滿足了。」於是相視而大笑。同行的那兩個女人更是輪番地調笑誘惑他,漸漸也就親呢了。鄭某跟著她往東走,到了樂遊園,天色已經昏黑了。只見一所住宅,外繞土牆,前有可通車子的大門,房子高大整齊。穿白衣服的女人將進屋子時,回頭說:「請略等片刻。」便進去了。有個隨從的婢女,留在門和屏風之間,問他的姓氏排行。鄭某便告訴了她,也問白衣女子的姓氏排行。她回答道:「姓任,排行二十。」不一會兒,就請他進去。鄭某把驢子系在門口,把帽子安在鞍上,這才看見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來接待他,此人就是任氏的姐姐。
排好蠟燭擺好筵席,再舉杯勸酒。任氏換過衣服出來,暢飲,極為歡快,夜深了方才入寢。她姿質妍麗,歌唱說笑的神態,一顰一笑都很美艷,不是人間所能有的。天快亮時,任氏說:「你可以走了。我們姐妹都列名在教坊,職務隸屬南衙管轄,早晨起來就將出門,不能久留。」於是約定以後見面的日期就離開了。鄭某告別後,到了里門,門還關著沒有開。門邊有胡人賣餅的屋子,剛剛點起燈生火,鄭某就在簾下休息,等待解除宵禁的街鼓敲響,就和主人攀談起來,鄭某指著夜宿的地方問他說:「從這裡往東轉,有個大門,是哪家的住宅?」主人說:「這裡是一片殘牆斷壁的荒地,沒有住宅呀。」鄭某說:「剛剛經過那裡,怎說沒有呢?」和他苦苦爭執起來。主人突然醒悟,說道:「喔!我知道了。這個地方有一隻狐狸,多次引誘男人同宿,我曾經多次看見過啦。如今你也遇到了嗎?」鄭某感到難為情,隱暪道:「沒有。」
等到天亮,他又去那地方,只見土牆車門照舊,偷看裡面,只是一片荒草廢園罷了。回去之後,見到韋崟,韋崟責怪他失約。鄭某沒有泄露這個秘密,而用其它事情搪塞過去了。然而每想到任氏的妖嬈美貌,就希望再見見她,這個念頭在心裡一直忘不掉。
經過十多天,鄭某出遊,走進西市的衣服鋪,突然瞥見了任氏,以前的婢女也同她在一起。鄭某立即喊她。任氏在人群里躲來躲去想避開他。鄭某連聲叫她並向前追去,她才背向鄭某站住,用扇子擋在身後,說:「您已經知道了,為什麼還要接近我呢?」鄭某說:「雖然知道,又有什麼可擔心的呢!」她答道:「事情很讓人感到羞恥,沒有臉再見您。」鄭某說:「我朝思暮想到這個地步,您忍心拋棄我嗎?」任氏答道:「怎麼敢拋棄呢,只是怕您討厭我啊。」鄭某發誓,詞意更加懇切。任氏這才拿開扇子看他,露出臉來,其光彩艷麗如初。她對鄭某說:「人世間像我這樣的不止一個,您自己不能識別罷了,不要只是對我感到好奇。」鄭某請她和自己同敘舊歡。她答道:「大凡我們這一類人,被人厭惡忌諱的原因,不是別的,為的是會傷人呀。我卻不是這樣的。如果您不賺棄,我願終身侍奉您。」鄭某答應找一座住處和她同居。任氏說:「從這裡往東,有大樹從屋樑中間伸出去的地方,門庭小巷幽靜,可以租來居住。前些時候從宣平里的南面,騎著白馬往東去的人,不是你妻子的兄弟嗎?他家裡有多出的日常用具,可以借用。」
這時韋崟的伯叔都在外地做官,幾座庭院的日常用具全部收藏著。鄭某按她的話找到了房子,又往韋崟處去借用具。
韋崟問他幹什麼用,鄭某說:「新得到一個美人,已經租好了房子,借點用具以備需用。」韋崟笑道:「看你的相貌,得到的一定是個醜八怪,說什麼絕代佳人。」韋崟便把帳幔床榻席子等用具都借給了他,讓家僮中聰明機靈的人,跟在後面偷看。家僮一會兒就急奔回來報告,氣喘吁吁滿身大汗。韋崟迎上去問道:(有嗎!)又問:「容貌怎麼樣!」答道:「奇怪啊!世上從沒有見到過的美人。」韋崟的親戚族眾人多,而且一向同他們遊盪,見過許多美麗的女人。他就問道:「與某人比誰美?」家僮說:「不能和她相比啊!」韋崟遍舉出美人四五個,家僮都說:「不能和她相比啊!」當時吳王有個排行第六的女兒,就是韋崟的妻妹,美麗像神仙,中表姐妹中她的美貌向來被推為第一。韋崟問道:「同吳王第六個女兒相比誰美?」家僮還是說:「不能和她並列。」
韋崟拍手大驚道:「世上難道有這樣的人嗎?」趕忙讓人打水洗脖子,戴好頭巾便前去。他到達時,鄭某剛好外出。韋崟進了門,看見小家僮拿著掃帚正在掃地,有一個婢女在門邊,其它什麼也沒看見。他向小僮打聽,小僮笑道:「沒有此人。」韋崟環現室內,看見有紅裙從門下露出,走近細看,只見任氏藏身在門后。韋崟引她來到亮處看,怕已超過了那小僮的話了。韋崟對她愛得發狂,便摟著要凌辱她,任氏不從。韋崟憑著力大強迫她,正當危急時,她就說:「我服從了,請稍等一下。」等韋崟一鬆手,她就像先前一樣頑強反抗,像這樣有好幾次了,韋崟便使盡全力緊緊抱住她。任氏精疲力竭,汗如雨下。自己估計逃脫不了,便撒手不再抗拒,然而神倩滲淡劇變。韋崟問道:「為什麼臉色這樣不愉快!」任氏長嘆一口氣說:「鄭六這人算可憐啊!」
韋崟說:「這話怎講?」答道:「鄭六有六尺之軀,卻不能庇護一個女人,說得上是大丈夫嗎!而您從小豪俠奢華,得到那麼多美女,遇到的和我相同的人多得很。但那鄭六,卻是貧賤之人。所稱心的,只有我罷了。能忍心以您的有餘,去奪他的不足嗎?可憐他窮睏乏食,不能自立,穿您的衣服,吃您的飯,所以被您支配。如能自行解決粗茶淡飯,也不至於到這地步。」韋崟豪爽有義氣,聽了這番話,立即放開了她,整理衣襟而道歉道:「不敢無禮。」一會兒鄭某回來了,和韋崟相視而笑。
從此以後,凡是任氏的柴米肉食,都由韋崟供給。任氏經常外出交往,有時坐車,有時騎馬,有時乘轎,有時步行,所到之處沒有一定。韋崟每天和她遊玩,非常快活。每次相互調笑,無所不至,只是不涉及淫亂罷了。因此韋崟愛她尊重她,沒有什麼吝惜的,吃什麼喝什麼,從未忘記她。任氏知道他愛自己。為此道謝說:「慚愧蒙您厚愛。只是以我醜陋的姿容,不足以報答厚恩。而且不能做對不起鄭六的事,所以不能滿足您的歡愛。我是秦地的人,生長在秦城。家中本以倡優為業,中表親戚,很多人做了人家寵愛的姬妾,因此對長安的妓院都很熟悉。如有突出的美女,您喜歡而不能得到的,我能替您弄來。願意以此報答恩德。」韋崟說:「好極了!」集市上有個賣衣服的婦人叫張十五娘的,膚肌像凝脂般潔白,韋崟一直喜歡她,於是問任氏是否認識她。任氏答道:「她是我表妹,得到她很容易。」
十多天後,果然得到了她,但幾個月後韋崟就厭棄了。任氏說:「做生意的人容易得到,這不足以顯示我報效的誠意。如有深遠阻隔難於訪求的人,請說說看,願意為您盡心儘力。」韋崟說:「昨天是寒食節,我和兩三個朋友在千福寺遊玩,看見刁緬將軍在殿堂上陳列的樂隊。其中有個善於吹笙的,年紀約十六歲,雙鬟垂耳,嬌俏的姿容貌美絕倫。或許你也認得她吧?」任氏說:「這是得寵的婢女。她的母親就是我的表姐,求她就行了。」韋崟拜倒在席下,任氏答應了他。自此便出入於刁家。一個月後,韋崟催問她有什麼辦法。任氏想要兩匹絹來送禮。韋崟照數給了她。過了兩天,任氏和韋崟正在吃飯,刁緬派僕人牽著青黑色的馬來迎接任氏。任氏聽到召喚,笑著對韋崟說:「事成了。」開始,任氏用計使那個得寵的婢女得了病,針灸吃藥都不能減輕。
她母親和刁緬很擔憂,打算找巫師來治,任氏暗中賄賂巫師,指明自己的住處,叫他說明讓婢女到這邊來就吉利。等到看病時,巫師說:「在家不吉利,應當出外住在東南某處,以便取得生命元氣。」刁緬和她母親尋找那個地方,正是任氏的家宅所在。刁緬便請求居住。任氏假意推說地方狹小,經他們再三請求方才答應。於是刁緬裝運衣物珍寶,把寵奴和她母親一起送到任氏那裡。剛到,病就好了。沒過幾天,任氏偷偷帶來韋崟和她私通,一個月後便懷了孕。她母親害怕,立即回到了刁緬身邊,從此與女兒斷絕了聯繫。有一天,任氏對鄭某說:「您能弄到五、六千文錢嗎?打算替你謀取利益。」鄭某說:「可以。」於是向人求借,得錢六千文。任氏說:「有在市場上賣馬的,馬的大腿上有小毛病,可以買下來養著。」鄭某到集市上,果然看見一個人牽著馬出賣、馬的左邊大腿上有小毛病,鄭某買了回來。他妻子的兄弟都譏笑他,說:「這是廢物,買來幹什麼!」沒有多久,任氏說:「馬可以賣掉了,應當要價三萬文。」鄭某便去賣它。有出價兩萬的,鄭某不賣。市上的人都說:「那人何苦要出高價,這人為什麼又捨不得賣呢!」鄭某騎著馬回來,要買的人跟著到了他的門口,一再提高價錢,到了二萬五千文錢。鄭某仍然不賣,對他說:「非三萬文錢不賣。」他妻子的兄弟都聚集在一起罵他。鄭某不得已,便賣了,終於沒有賣到三萬。隨後暗暗打聽買馬的人,了解其中原因。
原來是昭應縣飼養著皇家一匹大腿上有小毛病的馬,已死去三年了,養這匹馬的吏卒沒有及時在記錄薄上注鎖。官府查它的價錢,結算為六萬文。假如以半價買馬,得到的錢還很多。如果有匹馬去充數,那麼一年餵養的糧草費用,全由吏卒得到,況且支付的錢很少,因此買下了。任氏又因為衣服破舊,向韋崟要衣服。韋崟打算買整匹彩緞給她。任氏不想要,說:「希望得到現成的。」韋釜叫來買賣人張大替她買,讓他去見任氏,問她想要什麼樣的。張大見到她,驚異地對韋釜說:「這一定是仙人貴戚,被您盜竊來了,況且這樣的女人不是人世間所應有的,希望,儘快把她送回去,不要陷於災禍。」她容貌的動人到了這般地步。最後還是買了現成的衣服而不自己縫製,不懂得她是什麼意思。過後一年多,鄭某通過武職的調選,授槐里府的果毅都尉,在金城縣。當時鄭某恰好又結了婚,雖然白天在外遊盪,但晚上睡在家裡,常恨不能和任氏過夜。他將去上任,邀請任氏一同去。任氏不想去,說:「十天一個月地一同趕路,不能算是什麼歡樂。請你算好供給我的口糧,我安心定居等你回來。」鄭某懇求再三,任氏越發不同意,鄭某於是請求韋釜幫助。韋釜和他再三勸說,並質問她是何原因。任氏好久才說:「有位巫師說我今 年往西去不吉利,所以我不願去。」鄭某十分疑惑,不再考慮其它,和韋釜大笑道:「這樣的明智的人,卻被妖言迷惑住了,是什度原故啊!」堅決懇求她一起去,任氏說:「假如巫師的話可以應驗,白白為您死去,有什度好處?」二人說:「哪裡有這種道理呢?」仍像開頭一樣懇求同往。任氏不得已,便一同去了。韋崟把馬借給她,在臨皋驛餞行,揮袖告別而去。過了兩夜,到了馬搜坡。任氏騎馬走在前面,鄭某騎驢在後面,婢女另有坐騎,又在他後面。這時西門的官府養馬人在洛川訓練獵狗,已有十天了。剛好在路上遇到,青灰色的獵狗從草叢裡竄出。鄭某看到任氏忽然掉下地來,顯出原形往南飛奔而去,獵狗追趕它。鄭某跟著奔跑呼喊,不能制止。跑出一里多,任氏被獵狗咬死了。
鄭某含淚拿出包裹中的錢,將任氏贖回來埋葬了,並削塊木頭插在墳上做標記。鄭某回頭看她的馬在路邊吃草,衣服全都委散在鞍上,鞋襪仍懸在馬鐙間,像蟬脫的殼一樣。只是首飾掉在地上,其它就看不到什麼了。婢女也失蹤了。十多天後,鄭某回城。韋崟見到他很高興,迎上去問道:「任氏平安嗎?」鄭某流淚答道:「已死了。」韋崟聽了也很傷心,兩人在屋裡拉著手,盡情痛哭。慢慢問起她這度快就死了的原因。答道:「被獵狗傷害。」韋釜說:「獵狗雖兇猛,怎能害死人!」答道:「任氏不是人。」韋釜驚訝地說:「不是人,是什麼!」鄭某這才說明事情本末。韋釜驚訝嘆息不已。第二天,讓人駕車和鄭某一同前往馬搜坡,打開墓穴看她,悲痛好久才回來。追想起以前的事,只有衣服不自己做,這點和人很不相同。在這之後鄭某做了總監使,家中很富有,馬廄里有馬十多匹。六十五歲才去世。
大曆年間,沈既濟住在鍾陵,曾與韋崟有所交往,屢次說起這件事,所以知道得最詳細。後來韋崟當了殿中侍御史,兼任隴州刺史,就死在任上沒有回來。唉,動物的感情,也有合乎人道的。遇到強暴不失去貞節,獻身於人一直到死,即使現今的婦女也有比不上的。可惜的是鄭生不是個精明細心的人,只是喜歡她的美貌卻不能考察她的性情,假使他是個有淵博學識的人,一定能運用萬物發展變化的道理,考察神與人之間的異同,寫成美妙的文章,傳播重要而微妙的人情道理,不能僅僅停止在欣賞她的風情姿態上,可惜呀。建中年間的第二年,沈既濟從左拾遺任上,同金吾將軍裴冀,京兆少尹孫成,戶部郎中崔需,右拾遺陸淳,全被貶官到東南地區去。從秦地到吳地去,水上陸上走一條路,當時從前的拾遺朱放,因外出旅遊也隨在一起,飄在潁水上,接著又渡過淮河,船挨著船順流而下。白天喝酒晚上說話,各人說些奇異的故事,各位君子聽了任氏的事,都深深地替她嘆息驚奇,因而讓沈既濟給任氏寫個傳,來記載這件特異的事。沈既濟就撰寫了這個故事。
任氏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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