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太炎先生二三事
魯迅創作散文
章太炎,名炳麟,字枚叔,初名學乘。后改名絳,號太炎。早年又號“膏蘭室主人”、“劉子駿私淑弟子”等。漢族,中國浙江餘杭人,清末民初民主革命家、思想家、中國近代著名樸學大師。著名學者,研究範圍涉及小學、歷史、哲學、政治等等,著述甚豐。
章太炎因早年熱心維新運動的反清革命,成為一個學者兼革命家,他1906年流亡日本不久便主持《民報》,魯迅常去報館聽他講學。魯迅不僅折服他淵博的學識及和藹可親的長者風度,更欽敬他的革命精神。後來,“五四”運動后,章先生慢慢落伍了,白話文運動多年後,他開始維護文言攻擊白話,魯迅素所敬重的老師“原是拉車的好身手”,現在卻“拉車屁股向後”了,怎麼辦?是尊師還是重道?魯迅選擇了後者,寫了《趨時和復古》等文章,對章先生進行了尖銳批評。然而,1936年6月,章太炎逝世后,國民黨反動派把他打扮成“純正先賢”宣布要進行“國葬”;也有一些報刊貶低他為“失修的尊神”,而早年革命家的章太炎被掩蓋起來。於是,魯迅不顧病重,於逝世前10天寫下了著名的《關於章太炎先生二三事》為自己的老師鳴不平。
章太炎
前一些時,上海的官紳為太炎〔2〕先生開追悼會,赴會者不滿百人,遂在寂寞中閉幕,於是有人慨嘆,以為青年們對於本國的學者,竟不如對於外國的高爾基的熱誠。這慨嘆其實是不得當的。官紳集會,一向為小民所不敢到;況且高爾基是戰鬥的作家,太炎先生雖先前也以革命家現身,後來卻退居於寧靜的學者,用自己所手造的和別人所幫造的牆,和時代隔絕了。紀念者自然有人,但也許將為大多數所忘卻。
我以為先生的業績,留在革命史上的,實在比在學術史上還要大。回憶三十餘年之前,木板的《訄書》〔3〕已經出版了,我讀不斷,當然也看不懂,恐怕那時的青年,這樣的多得很。我的知道中國有太炎先生,並非因為他的經學和小學,是為了他駁斥康有為〔4〕和作鄒容〔5〕的《革命軍》序,竟被監禁於上海的西牢〔6〕。那時留學日本的浙籍學生,正辦雜誌《浙江潮》〔7〕,其中即載有先生獄中所作詩,卻並不難懂。這使我感動,也至今並沒有忘記,現在抄兩首在下面——
獄中贈鄒容鄒容吾小弟
被發下瀛洲。快剪刀除辮,干牛肉作餱。英雄一入獄,天地亦悲秋。臨命須摻手,乾坤只兩頭。
獄中聞沈禹希〔8〕見殺
不見沈生久,江湖知隱淪,蕭蕭悲壯士,今在易京門。
螭鬽羞爭焰,文章總斷魂。中陰當待我,南北幾新墳。
一九〇六年六月出獄,即日東渡,到了東京,不久就主持《民報》〔9〕。我愛看這《民報》,但並非為了先生的文筆古奧,索解為難,或說佛法,談“俱分進化”〔10〕,是為了他和主張保皇的梁啟超〔11〕鬥爭,和“××”的“×××”鬥爭〔12〕,和“以《紅樓夢》為成佛之要道”的×××鬥爭〔13〕,真是所向披靡,令人神往。前去聽講也在這時候,但又並非因為他是學者,卻為了他是有學問的革命家,所以直到現在,先生的音容笑貌,還在目前,而所講的《說文解字》,卻一句也不記得了。〔14〕民國元年革命后,先生的所志已達,該可以大有作為了,然而還是不得志。這也是和高爾基的生受崇敬,死備哀榮,截然兩樣的。我以為兩人遭遇的所以不同,其原因乃在高爾基先前的理想,後來都成為事實,他的一身,就是大眾的一體,喜怒哀樂,無不相通;而先生則排滿之志雖伸,但視為最緊要的“第一是用宗教發起信心,增進國民的道德;第二是用國粹激動種性,增進愛國的熱腸”(見《民報》第六本)〔15〕,卻僅止於高妙的幻想;不久而袁世凱〔1 6〕又攘奪國柄,以遂私圖,就更使先生失卻實地,僅垂空文,至於今,惟我們的“中華民國”之稱,尚系發源於先生的《中華民國解》(最先亦見《民報》)〔17〕,為巨大的記念而已,然而知道這一重公案者,恐怕也已經不多了。既離民眾,漸入頹唐,後來的參與投壺〔18〕,接收饋贈,遂每為論者所不滿,但這也不過白圭之玷,並非晚節不終。考其生平,以大勳章作扇墜,臨總統府之門,大詬袁世凱的包藏禍心者,並世無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獄〔19〕,而革命之志,終不屈撓者,並世亦無第二人:這才是先哲的精神,後生的楷范。近有文儈,勾結小報,竟也作文奚落先生以自鳴得意,真可謂“小人不欲成人之美”〔20〕,而且“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21〕了!
但革命之後,先生亦漸為昭示後世計,自藏其鋒鑣。浙江所刻的《章氏叢書》〔2 2〕,是出於手定的,大約以為駁難攻訐,至於忿詈,有違古之儒風,足以貽譏多士的罷,先前的見於期刊的鬥爭的文章,竟多被刊落,上文所引的詩兩首,亦不見於《詩錄》中。一九三三年刻《章氏叢書續編》於北平,所收不多,而更純謹,且不取舊作,當然也無鬥爭之作,先生遂身衣學術的華袞,粹然成為儒宗,執贄願為弟子者綦眾,至於倉皇制《同門錄》〔23〕成冊。近閱日報,有保護版權的廣告,有三續叢書的記事,可見又將有遺著出版了,但補入先前戰鬥的文章與否,卻無從知道。戰鬥的文章,乃是先生一生中最大,最久的業績,假使未備,我以為是應該一一輯錄,校印,使先生和後生相印,活在戰鬥者的心中的。然而此時此際,恐怕也未必能如所望罷,嗚呼!
章太炎
〔1〕本篇最初印入一九三七年三月十日在上海出版的《工作與學習叢刊》之一《二三事》一書。
《訄書》參看本卷第193頁注〔21〕。
〔4〕康有為參看本卷第43頁注〔11〕。戊戌變法失敗后逃亡國外,組織保皇會,後來並反對孫中山領導的民主革命運動。這裡所說“駁斥康有為”,指章太炎發表於一九〇三年五月《蘇報》的《駁康有為論革命書》,它批駁了康有為主張中國只可立憲,不能革命的《與南北美洲諸華裔書》。
〔5〕鄒容(1885—1905)字蔚丹,四川巴縣人,清末革命家。一九〇二年留學日本,積極宣傳反清革命思想;一九〇三年回國,於五月出版鼓吹反清的《革命軍》一書,書前有章太炎序。同年七月被清政府勾結上海英租界當局拘捕,次年三月判處監禁二年,一九〇五年四月死於租界獄中。
〔6〕這就是當時有名的“《蘇報》案”。《蘇報》,一八九六年創刊於上海的鼓吹反清革命的日報。因它曾刊文介紹《革命軍》一書,經清政府勾結上海英租界當局於一九〇三年六月和七月先後將章炳麟、鄒容等人逮捕。次年三月由上海縣知縣會同會審公廨審訊,宣布他們的罪狀為:“章炳麟作《訄書》並《革命軍序》,又有駁康有為之一書,污衊朝廷,形同悖逆;鄒容作《革命軍》一書,謀為不軌,更為大逆不道。”鄒容被判監禁二年,章炳麟監禁三年。
〔7〕《浙江潮》月刊,清末浙江籍留日學生創辦,光緒二十九年正月(一九〇三年二月)創刊於東京。這裡的兩首詩發表於該刊第七期(一九〇三年九月)。
〔8〕沈禹希(1872—1903)名藎,字禹希,湖南善化(今長沙)人。清末維新運動的參加者,戊戌變法失敗后留學日本。一九〇〇年回國,秘密進行反清活動。一九〇 三年被捕,杖死獄中。章太炎所作《祭沈禹希文》,載《浙江潮》第九期(一九〇三年十一月)。
〔10〕“俱分進化”章太炎曾在《民報》第七號(一九〇六年九月)發表談佛法的《俱分進化論》一文,其中說:“進化之所以為進化者,非由一方直進,而必由雙方並進。專舉一方,惟言智識進化可爾,若以道德言,則善亦進化,惡亦進化;若以生計言,則樂亦進化,苦亦進化。雙方並進,如影之隨形……進化之實不可非,而進化之用無所取;自標吾論曰:‘俱分進化論’。”
〔12〕和“××”的×××鬥爭“××”疑為“獻策”二字,×××指吳稚暉。吳稚暉(名敬恆)曾參加《蘇報》工作,在《蘇報》案中有叛賣行為。章太炎在《民報》第十九號(一九〇八年二月)發表的《復吳敬恆書》中說:“案仆入獄數日,足下來視,自述見俞明震(按當時為江蘇候補道)屈膝請安及賜面事,又述俞明震語,謂‘奉上官條教,來捕足下,但吾輩辦事不可野蠻,有釋足下意,願足下善為謀。’時慰丹在傍,問曰:‘何以有我與章先生?’足下即面色青黃,囁嚅不語……足下獻策事,則 言之。……仆參以足下之屈膝請安與聞慰丹語而面色青黃……有以知之 言實也。”後來又在《民報》第二十二號(一九〇八年七月)的《再復吳敬恆書》中說:“今告足下,一幕友,前歲來此遊歷,與仆相見而說其事……足下既見震,而火票未發以前,未有一言見告;非表裡為奸,豈有坐視同黨之危而不先警報者?及巡捕抵門,他人猶未知明震與美領事磋商事狀,足下已先言之。非足下與明震通情之的證乎?非足下獻策之的證乎?”
〔13〕×××指藍公武。章太炎在《民報》第十號(一九〇六年十二月)發表的《與人書》中說:“某某足下:頃者友人以大著見示,中有《俱分進化論批評》一篇。足下尚崇拜蘇軾《赤壁賦》,以《紅樓夢》為成佛之要道,所見如此,仆豈必與足下辨乎?”書末又有附白:“再貴報《新教育學冠言》有一語云:‘雖如汗牛之充棟’,思之累日不解。”一九二四年五月二十五日北京《晨報副刊》發表有藍公武《“汗牛之充棟”不是一件可笑的事》一文,說:“當日和太炎辨難的是我,所辯論的題目,是哲學上一個善惡的問題。”按藍公武(1887—1957),江蘇吳江人。早年留學日本和德國。曾任《國民公報》社長、《時事新報》總編輯等職。又章太炎函中所說的“貴報”,指當時藍公武與張東蓀主辦的在日本發行的《教育雜誌》。
〔14〕一九〇八年作者在東京時曾在章太炎處聽講小學。據許壽裳在《亡友魯迅印象記·從章先生學》中說:“章先生出獄以後,東渡日本,一面為《民報》撰文,一面為青年講學……我和魯迅極願往聽,而苦與學課時間相衝突,因托龔未生(名寶銓)轉達,希望另設一班,蒙先生慨然允許。……每星期日清晨,我們前往受業,……先生講段氏《說文解字注》、郝氏《爾雅義疏》等”。
〔15〕章太炎這幾句話,見《民報》第六號(一九○六年八月)所載他的《演說錄》:“近日辦事的方法……第一要在感情,沒有感情,憑你有百千萬億的拿坡侖、華盛頓,總是人各一心,不能團結……要成就這感情,有兩件事是最要的,第一是用宗教發起信心,增進國民的道德;第二是用國粹激動種性,增進愛國的熱腸。”
〔16〕袁世凱參看本卷第128頁注〔3〕。
〔17〕《中華民國解》發表於《民報》第十五號(一九〇七年七月),後來收入《太炎文錄·別錄》卷一。
〔18〕投壺參看本卷第321頁注〔22〕。一九二六年八月間,章太炎在南京任孫傳芳設立的婚喪祭禮制會會長,孫傳芳曾邀他參加投壺儀式,但章未去。
〔19〕七被追捕,三入牢獄章太炎在一九〇六年五月出獄后,東渡日本,在旅日的革命者為他舉行的歡迎會上說:“算來自戊戌年(1898)以後,已有七次查拿,六次都拿不到,到第七次方才拿到;以前三次,或因別事株連,或是普拿新黨,不專為我一人,後來四次,卻都為逐滿獨立的事。”(載《民報》第六號)至於“三入牢獄”,據《太炎先生自定年譜》可考者為兩次:一九〇三年五月因《蘇報》案被捕,監禁三年,期滿獲釋;一九一三年八月因反對袁世凱被軟禁,袁死後始得自由。
〔20〕“小人不欲成人之美”語出《論語·顏淵》:“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小人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