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祠堂記

北宋文學家蘇軾所著散文

《莊子祠堂記》是北宋文學家蘇軾於元豐元年(1078年)所創作的一篇散文。這篇文章題目雖為記,而實質是一篇評述莊子的議論文,表現了作者對莊子思想的深刻領會和獨到見解。全文夾敘夾議,見解翻空出奇。

作品原文


莊子,蒙人也。嘗為蒙漆園吏。沒千餘歲,而蒙未有祀之者。縣令秘書丞王兢始作祠堂,求文以為記。
謹按《史記》,莊子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其學無所不窺,然要本歸於老子之言。故其著書十餘萬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漁父》,《盜跖》,《胠篋》,以詆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此知莊子之粗者。余以為莊子蓋助孔子者,要不可以為法耳。楚公子微服出亡,而門者難之。其仆操棰而罵曰:“隸也不力。”門者出之。事固有倒行而逆施者。以仆為不愛公子,則不可;以為事公子之法,亦不可。故莊子之言,皆實予,而文不予,陽擠而陰助之,其正言蓋無幾。至於詆訾孔子,未嘗不微見其意。其論天下道術,自墨翟,禽滑厘,彭蒙,慎到,田駢關尹老聃之徒,,以至於其身,皆以為一家,而孔子不與,其尊之也至矣。
然余嘗疑《盜跖》,《漁父》,則若真詆孔子者。至於《讓王》,《說劍》,皆淺陋不入於道。反覆觀之,得其《寓言》之意,終曰:“陽子居西遊於秦,遇老子。老子曰:‘而睢睢。而盱盱,而誰與居。太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陽子居蹴然變容。其往也,舍者將迎其家,公執席,妻執巾櫛,舍者避席,煬者避灶。其反也,舍者與之爭席矣。”去其《讓王》,《說劍》,《漁父》,《盜跖》四篇,以合於《列禦寇》之篇,曰:“列禦寇之齊,中道而反曰:‘吾驚焉,吾食於十漿,而五漿先饋。’”然後悟而笑曰:“是固一章也。”莊子之言未終,而昧者剿之以入其言。余不可以不辨。凡分章名篇,皆出於世俗,非莊子本意。元豐元年十一月十九日。

註釋譯文


詞句註釋

● ● 蒙:出自《史記·老子韓非列傳》,原文:莊子者,蒙人也,名周。
● ● 沒:去世。
● ● 祀:祭祀。
● ● 王兢:字彥履,鄧州穰縣(今河南省鄧州市)人,嘉祐進士,歷峽州戶曹、蒙城縣令,官至左朝請大夫。
● ● 梁惠王:即魏惠王戰國時魏國君,公元前369一前319年在位。齊宣王:戰國時齊國君。公元前319一前301年在位。老子:即老聃。寓言:有所寄託的話。《漁父》、《盜跖》、《膚篋》:張守節《正義》載:“此《莊子》三篇名,皆誣毀自古聖君、賢臣、孔子之徒,營求名譽,咸以喪身,非抱素任真之道也。”窺:涉足、研究。訾(zī):說人壞話。
● ● 粗:粗糙不精。
● ● 為法:成為當初儒學的典範。
● ● 門者:守城的士兵。
● ● 隸也不力:指你這個奴才真沒用。
● ● 陽擠而陰助之:表面上排擠而暗地裡幫助。
● ● “其論天下道術”四句:《莊子·天下》以為天下之道術皆原於一,而裂為數派。墨翟、禽滑厘為一派,宋釺、尹文為一派,彭蒙、田駢、慎到為一派,關尹、老聃為一派,莊周為一派。各得其一,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墨翟:春秋戰國之際思想家,墨家學派創始人。做過宋國大夫,死於楚國。禽滑厘:戰國初人,曾學於子夏,後為墨翟弟子。彭蒙:戰國齊國隱士。為慎到、田駢之師,並游稷下。慎到、田駢:戰國齊人。齊宣王喜文學遊說之士,駢與騶衍、淳于髡等皆賜列第為上大夫。關尹:成玄英《疏》曰:“姓尹名熹,字公度。周平王時函谷關令,故謂之關尹也。”陸德明經典釋文》:“關尹,關令尹喜也。”與:同意(儒家學說)。
● ● 陽子居,即楊朱。成玄英《疏》曰:“姓楊,名朱,字子居。”戰國時魏人。後於墨翟,前於孟軻。倡言重愛己,不拔一毛以利天下。
● ● 陽子居蹴然變容:驚慚不安貌。
● ● 是固一章也:意謂《寓言》篇終陽子居西遊與《列禦寇》篇首列禦寇之齊,均言混跡同塵,和光順俗,語意銜接,文氣相連,不可分割,故為一章。

白話譯文

莊子是蒙邑人,曾經作過蒙國的漆園吏。死了已一千多年了,而蒙從未有過祭祀他的人。如今當地的縣今秘書丞王兢開始為他立祠堂,求我為文作記。
根據《史記》的記載,莊子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學問見識無所不到,但大旨歸結於老子的學說。所以他著書十萬餘言,大多都是寓言。作《漁父》《盜跖》《膚篋》等文,用來詆誚孔門弟子,闡發老子的學說,這種看法只是對莊子粗淺的看法。我以為莊子其實是幫助孔子的人,只是不能效法他。楚國有一個公子,穿著普通的衣服逃亡,把門人為難他。公子的僕人舉著鞭子罵道:“你這個傢伙敢不賣力氣。”把門人才放他們出去。辦事本有倒行逆施的情況。說僕人不愛公於是不對的;但把他當作事奉公子的法則,也不行。所以莊子的言論都是實際上贊同,而文字上不贊同;表面上排擠,而暗地裡幫助;正面的言論很少。至於詆誚孔子,也未嘗不略帶此意。在論天下道術的時候,從墨翟、禽滑厘、彭蒙、慎到、田駢、關尹、老聃等人,以至於說到了自己,認為都是一家,而沒有說到孔子,這說明對孔子尊重到極點。
但我常疑心《盜跖》《漁父》兩篇,好像真的在詆毀孔子。至於《讓王》《說劍》兩篇皆淺陋而不合道。反覆觀看,知道它合於《寓言》一文結尾的意思:“陽予居西遊秦國,遇到老子。老子說:‘你這種傲慢的態度,誰願意和你同處呢。太潔白的東西是好像含垢的東西,具有盛德的人,總好像是不足的樣子。’陽子居聽了之後愧然變色。當初陽子居來的時候,旅舍的人都迎接他,主人為他安排坐席,女主人為他拿毛巾梳子,先坐的人讓出位子,燒飯的人都不敢當灶。等到回去的時候,旅舍的人都和他爭席位了。”而《讓王》《說劍》《漁父》《盜跖》四篇,合於《列禦寇》一篇的意思:“列禦寇到齊國去,半道就回來了。說:‘我感到驚駭,我曾到十家賣漿店飲食,而有五家先送給我。”’我讀完之後才領悟到,於是不由地笑著說:“這本是一章啊,”莊子的話還沒有說完,那些愚昧的人就去攻擊他,結果恰恰被他言中。對此我不能不辯。凡是把《莊子》一書分開章節,加上名稱的都出於世俗之乎,井非是莊子的本意。元豐元年十一月十九日。

創作背景


宋熙寧九年(1076年),從京都開封來了一位掌管古今經籍圖書、國史的學問家秘書丞王競擔任蒙城縣令。他感到作為縣令,有責任為這位先哲建立祠堂。於是動員地方鄉紳集資,又撥公款,在今蒙城東北三里莊子任漆園吏的漆園城內動工興建。宋神宗元豐元年(1078年)冬十月竣工時,王兢請作者作碑記,作者欣然答應,於當年十一月十九日寫成交付王競。

作品鑒賞


作品簡析

蘇軾在《莊子祠堂記》一文,解莊子最有心得,耐人深味。蘇軾首先批評了司馬遷:“謹案:《史記》:‘莊子與齊宣王同時,其學無所不窺,然其要本歸於老子之言,故其著書十餘萬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漁父》、《盜跖》、《胠篋》以詆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此知莊子之粗者。”嚯,說司馬遷有點粗糙。蘇東坡不同意把莊子與孔子對立起來,並且認為莊子是幫助孔子的:“余以為莊子蓋助孔子者,要不可以為法耳。”蘇東坡也以一段“寓言”來說事:“楚公子微服出亡,而門者難之,其仆操箠而罵曰:‘隸也不力。’門者出之。事有倒行而逆施者,以仆為不愛公子則不可以,為事公子之法亦不可。”公子落難,悲慘悲慘,出城被攔,危險危險。此時僕人一鞭子打向化妝出逃的主子:“呔,你個偷懶的奴才。”守城門的就放他們出去了。蘇東坡說,有些事就是倒著乾的,不能說僕人不愛公子,特殊情況,平時不能這麼干。東坡認為:“莊子內里讚許,文字上不讚許,表面上擠兌,骨子裡幫助,正面說話並不多。至於詆訾孔子,未嘗不見他的微妙用意。其論天下道術,把墨子、禽滑厘、彭蒙、慎到、關尹、老聃一幫人,包括自己,劃為一家,而不與孔子在一起,這是對孔子尊敬備至啊。”東坡又言:“我懷疑《盜跖》、《漁父》是真詆毀孔子的,至於《讓王》、《說劍》都是淺陋不入道的。反覆看過,《寓言》篇的末了說:陽子居西遊到秦國,遇到老子。老子說,你這神態傲慢的樣子,誰能和你相處?‘最潔白的好像有污點,品德高的卻越謙恭。’陽子居聽了立馬變了臉色。剛開始去的時候,旅店的人歡迎到家,男主人安排坐席,女主人安排梳洗,客人迴避,燒鍋的躲在灶台下。(見了老子)返回去,客人就與他爭席位了。把《讓王》、《說劍》、《漁父》、《盜跖》四篇去掉,把這一段接到《列禦寇》篇開頭:列禦寇到齊國去,中途返回說,我太吃驚了,我去十家飯店吃飯,有五家不要錢。”東坡說:“(看到此)我領悟地笑了,這是一章啊。《莊子》一書沒有寫完,而蠢人罔改加入己言,我不能不分辨清楚啊。《莊子》所有的分章名篇,都出於俗手,非莊子本意。”東坡文風最得力於莊子。他曾“繼而讀莊子,喟然嘆息曰:‘吾昔有見於中,口未能言,今見《莊子》,得吾心矣。”羅大經《鶴林玉露》說:“《莊子》之文,以無為有;《戰國策》之文以曲為直。東坡平生熟此二書,故其為文橫說豎說,唯意所到,俊辯痛快,無復滯礙。”但東坡可貴不以庄老而廢別家,看《莊子》也著意其寓言,謹防後人把《莊子》思想推向“媚俗”。蘇東坡是尊孔的,但他儒道佛兼收並蓄,在他的生命過程中,真正體現了中國文化的特點。

文學賞析

全文分三段。
第一段簡要介紹莊子是蒙地人,曾作過宋國管理漆樹園的小官,去世一千多年,蒙地沒有人祭祀他。縣令秘書丞王兢建造了莊子祠堂,求我寫一篇記。點明了作記緣由。
第二段,隨即轉入議論,提出了全文論點。這論點是針對《史記》而發的。所以一開始先引述《史記·莊子本傳》的記載,莊子跟梁惠王、齊宣王是同時代人,他的學問非常淵博,研究的範圍無所不包。其主要思想是屬於老子的學說。他寫的書雖有十多萬字,但大體都是寓言。他曾寫《漁父》《盜跖》《肽篋》篇,用以詆毀孔子和他的門徒,闡明老子的道術。然後用“此知莊子之粗也”一句,對《史記》的觀點進行了否定。認為《史記》只是了解莊子的粗末,沒有了解莊子思想的實質。“余以為莊子蓋助孔子者”,即是說莊子是贊同孔子,並不是詆毀孔子。《莊子》書中可信的篇章中,對孔子雖有微詞而絕無猛烈攻擊。而且在不少篇中,都曾假借孔子及其門徒之口來宣傳莊子學派的思想。像《德充符》里的仲尼,《大宗師》里的顏回,《田子方》里的顏回、仲尼,《知北游》里的冉求、孔子,都是莊子思想的代言人,是莊子尊崇的哲人。但這篇文章中並沒有舉這些事實來證明自己的論點,而是用“楚公子微服出之,而門者難之,其仆操棰而罵”的小故事作為比喻。僕人之罵,並非不愛公子,用以說明“莊子之言皆實予,而文不予,陽擠而陰助之”。即是說莊子實質上是贊同孔子,而文辭上似乎不贊同,是明裡排斥,暗裡贊同。這個比喻避實就虛,以虛證實,運筆靈活多變,無板滯之感。接著又指出莊子《天下篇》論天下道術,自墨翟、禽滑厘、彭蒙、慎到、田駢、關尹、老聃之徒以及莊子自身等各個學派都評述了,而“孔子不與”,沒有提到孔子,是“尊之也至矣”,是對孔子尊崇到了極點。
文章論述到此,“莊子蓋助孔予”而非詆毀孔子的論點,還不能完全令人信服。因為《莊子》書中似乎有一些篇章是詆毀孔子的。所以文章第三段又通過辨析莊子作品的真偽,進一步論證中心論點。“然余嘗疑《盜跖》、《漁父》,則若真抵孔子者。至於《讓王》《說劍》,皆淺陋不入於道。”《讓王》《說劍》內容淺陋,不合於莊子道術,這且不說。《盜跖》篇借盜跖之口,詆毀堯、舜、禹、湯、文、武及孔子,抨擊儒家的禮教規範。《漁父》篇借隱士漁父之口,抨擊孔子的仁義禮樂。作者從兩方面進行了解釋。其一,說莊子的《寓言》和《列禦寇》是同一篇文章。引《寓言》的末章說:“陽子居西遊於秦,遇老子。老子日:‘而睢睢,而盱盱,而誰與居。太白若辱,盛德若不足。’其往也,舍者將迎其家,公執席,妻執巾櫛,舍者避席,煬者避灶。其反也,舍者與之爭席矣。”陽子居西遊到秦國遇見老子。老子對他說,“你是那樣高傲、目中無人,誰會同你相處。最潔白的好像有污點,有高尚道德的人,往往好像不足的樣子。”陽子居愧然變色。當陽子居來的時候,旅舍的人都迎接他,旅舍主人為他安排坐席,女主人為他拿毛巾梳子,在坐的人讓出位子,燒飯的人都不敢在灶邊。當他回去的時候,旅舍的人都敢同他爭座位了。又引《列禦寇》首章:“列禦寇之齊,中道而反,曰:‘吾驚焉,吾食於十漿,而五漿先饋。”列禦寇到齊國,中途回來了,遇見伯昏瞀人,問他為什麼回來,他回答說;‘‘‘我感到吃驚,路途上我曾經在十家賣漿店飲食,而有五家是白白贈送我漿水。”這兩章內容為同類故事,所以作者忽有所悟地笑著說:“是固一章也。”這本來就是一篇文章。接著作者指出:“凡分章名篇,皆出於世俗,非莊子本意。”這話卻有見地。《莊子》書是漢代劉安及門客編纂整理的,是他們把莊子的言論分成篇章又為每篇命名的。淮南王時代的作者和他本人的著作都有區分內外篇和另標題目的體例,這一點便足可為證。
這篇文章中,作者提出了莊子不是詆毀孔子而是贊助孔子的論點,對後世學者研究莊子的思想和作品,卻具有重要的啟迪作用。

名家點評

南宋洪邁《容齋隨筆·續筆》卷一:東坡先生作《莊子祠堂記》,辯其不詆訾孔子。東坡之識見至矣,盡矣。
明代茅坤《蘇文忠公文鈔》卷二五:長公好讀《莊子》,而得其髓,故能設為奇瑰之論如此。

作者簡介


蘇軾(1037年1月8日-1101年8月24日),字子瞻,又字和仲,號“東坡居士”,世人稱其為“蘇東坡”。漢族,眉州(今四川眉山,北宋時為眉山城)人,祖籍欒城。北宋著名文學家、書畫家、詞人、詩人,美食家,唐宋八大家之一,豪放派詞人代表。其詩,詞,賦,散文,均成就極高,且善書法和繪畫,是中國文學藝術史上罕見的全才,也是中國數千年歷史上被公認文學藝術造詣最傑出的大家之一。其散文與歐陽修並稱歐蘇;詩與黃庭堅並稱蘇黃;詞與辛棄疾並稱蘇辛;書法名列“蘇、黃、米、蔡”北宋四大書法家之一;其畫則開創了湖州畫派
蘇軾
蘇軾
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進士,宋神宗時因與王安石政見不合請求外調,歷任杭州通判與密、徐、湖三州知州。因作詩諷刺新法,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宋哲宗朝,召為翰林學士,新黨再度執政,又貶惠州,再貶瓊州。宋徽宗即位,赦還,途中卒於常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