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瑪娜珍
西藏作協副秘書長
女,藏族,西藏拉薩人,大專文化。1980年後歷任西藏軍區文工團舞蹈演員,西藏廣播電視廳記者,西藏廣播電台欄目編導,西藏電視台欄目編導兼主持人。西藏作協副秘書長。2003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著有詩集《在心靈的天際》,散文集《生命的顏色》,散文《請伸開手臂》、《如謎的軸心》,詩歌《我是一個柔弱的陷阱》等。作品獲西藏文學十年創作獎、中華精短散文大賽優秀獎。
在西藏人民廣播電台著名節目主持人文心的引薦下,我們去藏族著名女作家白瑪娜珍家做客。
走進拉薩北郊娘熱鄉一所宅院,迎接我們的是三隻巨大的藏獒,它們的叫聲讓我們膽怯。此時門簾掀開,走出一位身穿藏族傳統服裝、滿臉笑容的纖柔女子。這就是白瑪娜珍?文心調侃道:“這裡不會再有別的女人了。” “哈哈,這是文心非要我穿的藏裝,我平時哪裡是這個樣子?”無論如何也看不出眼前這位姑娘就是那位《復活的度母》、《拉薩紅塵》、《生命的顏色》和《在心靈的天際》的作者——著名藏族女作家白瑪娜珍。
房子裡布滿了各種各樣讓我們看得懂和看不懂的藏式飾物。一件唐卡莊重地懸掛在主牆正中央,好純粹好濃郁的藏族家庭。
白瑪娜珍用輕柔的聲音開始接受我們的採訪。她告訴我們,在11歲時她就從拉薩被選送到北京解放軍藝術學院學習舞蹈。10年後,她考入了北京新聞學院,狂熱地愛上了文學。
白瑪娜珍的父母是西藏本土第二代文化人。父親曾任新華社西藏分社社長,母親也是藏族著名女作家,外婆也有良好的文學修養。
她說,小時候,她沒有多少民族意識,在與其它民族接觸、比較了之後,白瑪娜珍才開始認真去回望去思考,進而促使她對藏族生活方式的理解。藏族生命文化的基調是:生命很脆弱,任何時候都不能忘記死亡,死亡是生命的影子。長輩也反覆教導後代要學會珍惜陽光和生命。
白瑪娜珍坦言自己寫作的目的是探索,探索生命和社會。她說:“我對很多問題的認識是模糊的,這種模糊吸引我去寫作,寫的過程是思索的過程。《復活的度母》就是以民族宗教改革作為背景,作品中的觀念可能一些人不理解,其實我是在做一種探索和嘗試。這種探索和嘗試獲得了良好的社會反響。”
白瑪娜珍做過舞蹈家,電台、電視台的主持人,這些經歷讓她對人和事很寬容。“我從來不去批評別人的生活方式。在我眼裡,世界上的事物不能簡單地分成先進的,落後的。這種區分本身就是落後。”白瑪娜珍的話語里有種東西讓人看重,這種東西就是敬畏——敬天畏地,善待一切。
譚斯穎:幾歲開始喜歡讀書?讀過哪些書?哪些作家、哪類作品對你影響最深?
白瑪娜珍:我上學那會兒,作業很少,有很多時間玩兒和讀自己喜歡的書。有一次老師講的“小石頭”的故事令我著迷,父親便幫我買了這本小說回家。厚厚的書里很多字我一半猜,一半問,有時邊看邊掉眼淚。那是我看的第一部小說,大概是小學二年級。上三年級后,我讀的書大多是上中學的姐姐拿回來的。比如《上海的早晨》、《青春之歌》等。11歲我考入解放軍藝術學院,學院圖書館里的藏書更多了。我喜歡上了普希金的詩,讀完了《家》、《春》、《秋》和《紅樓夢》及川端康成的可能找到的所有小說。
到後來我閱讀的書就很雜了。比較來說,杜拉斯的語言像一段段迷離的音樂耐人尋味,她的《琴聲如訴》、《金髮碧眼》等小說中瀰漫的氛圍令我著迷。米蘭昆德拉的理性與睿智也令我敬慕;享利·米勒的尖銳和反叛則帶給我格外的驚異。還有馬爾克思《霍亂時期的愛情》、《英兒》中顧城夢囈般的敘述,西蒙波娃的《女客人》等等。我喜歡過一兩年再重看這些作品,每一次都會欣喜地遇上許多上一次閱讀時沒有感受到的東西。而這些偉大的作品在無常人生中,給予我另外一種心靈空間,無法比擬。
譚斯穎:什麼時候喜歡上寫作?談談寫作?
白瑪娜珍:以前,學校老師出的作文題目令我生厭並失去想像力和寫作的興趣。通常便交給寵愛我的父親或我的一位大哥去完成。但有一次,老師要我們將《賣炭翁》翻譯成白話文,我卻把這篇古文改寫成了一篇主觀感情充沛的散文。這個作業使我一不經意找到了抒發胸臆的途徑和其中的愉悅。我開始喜歡寫東西了,上課時也要偷著寫心想的詩和短文。但真正開始寫作是在我從解放軍藝術學院畢業回到西藏軍區文工團工作以後。當時在那種濃郁的藝術氛圍中,我年近16歲,想要嘗試以學院生活為素材寫小說,很快寫了一部中篇小說《十七歲的戀情》,母親介紹我認識了西藏文聯的田文姐,帶我去她歌舞團的家裡,請她看我的處女作。這以後的作品比如我在拉薩晚報上發表的第一篇短篇小說《山那邊》,是寫一個康區少女逃脫當地一妻多夫的婚姻,渴望拉薩的故事。從此,我開始在區內外報刊雜誌發表自己的詩和小說。
可以說,我寫作是從小說開始的。後來也寫了不少的詩,大多收入了由民族出版社出版的詩集《在心靈的天際》。上中國新聞學院時,又喜歡寫散文了,經常在《散文》月刊發表作品,並曾獲得《散文》月刊和《散文百家》主辦的“精短散文優秀獎”。後由西藏人民出版社結集出版散文集《生命的顏色》。在作協工作以後,有了相對穩定的寫作時間,得以完成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拉薩紅塵》。
2003年12月,《拉薩紅塵》獲得由中國作家協會、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中國出版工作者協會婦女讀物研究委員會主辦、黑龍江省社會科學院承辦的“第二屆中國女性文學獎”小說類入圍獎。這是迄今中國當代女性文學最高級別、最具影響力的全國性獎項。其中,《拉薩紅塵》能在500多部作品中脫穎而出,成為西藏第一次獲得該獎的作品,這是西藏人民出版社和我的共同榮譽。目前我的第二部長篇小說《心箍》已全部完稿,約25萬字左右,正在修改中。
譚斯穎:從一個電台主持人到寫作更享受哪一段?
白瑪娜珍:這個問題使我想到我從事過的職業:舞台上的表演;廣播、電視里的播講以及記者採訪時一問一答的記錄與報道……去年秋,我的長篇小說《拉薩紅塵》在北京召開媒體見面會時,好幾個記者也這樣問我。中央台《張越訪談》節目的開篇語也從這樣一種好奇展開話題。但對我,工作上的一些變遷在這20多年中十分自然。每一個年齡段,我很慶幸我的職業都是適合自己的,也是自己當時所熱愛的。比如少女時代的舞蹈;熱血青春時四處奔赴,初為人母之際在某個欄目淺談社會與人生……當然現在,我更喜歡一個人很寧靜地寫作。
譚斯穎:一個少數民族作家如何克服非母語創作困難?
白瑪娜珍:談到母語,在我4歲離開拉薩來到成都同齡孩子中間時,我的語言和發音令他們驚訝不已。但除了藏語,我無法再有別的語言與他們交談。我仍刻當時的懊惱和氣憤,因為語言的隔閡,我似乎被那些孩子視為另類。5年以後,我跟著父母回到拉薩時,卻幾乎完全忘記了兒時的母語,只會說漢語,進到漢族班學習。
當然,這種遺忘只是一種沉睡。母語與母親的乳汁一起,早已融入我的血脈。當我開始寫作,我自然選擇了我最能駕馭的,好比航行船——漢文。並領略著方塊字的奇妙,以此去觸摸一個人、藏族人,不同的人的內心情感與精神世界,發現在文字的兩面,人們的心竟如此不同又同出一轍……
這時,母語是我內在的一雙飛的翅膀,而不是我寫作的障礙。
所以,我的寫作並非要完成對母語的表達。作品的風格也不因對母語的依賴和刻意地追求而形成。
譚斯穎:評價一下西藏上世紀八十年代至今文學創作的狀況?
白瑪娜珍: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西藏文壇十分興盛。扎西達娃、馬原、馬麗華等一批作家的誕生,使西藏文學史在這一時期十分燦爛。到了九十年代,一切已很不相同了。這個領域變得相對僻靜。除非作品一時暢銷,才會在某一階段某一層面引人注目。市場經濟對文學作品的考驗是多方面的,更是對作家的一種錘鍊。擅長文字的人,可以在其中有各自的選擇,地自己的作品有各自的定位。就此,目前的寫作環境應該是比上世紀八十年代更寬鬆,不必一哄而起,盡可標新立異或一意孤行。而這一時期對一個藏族作家,國家雖仍有一些特殊獎項和政策予以鼓勵,但那種喧鬧的扶持和刻意栽培的時代已過去,所以,現在西藏文壇的沉寂,我認為很正常。
譚斯穎:評價一下西藏純文學前景?
白瑪娜珍:在許多地方,比如成都、北京、深圳、上海等等書店裡人都很多。書店並不冷落,書商們也空前活躍。物質生活的提高,的確已使更多人感覺到精神上的饑渴。所以,作為精神產物的文學作品應該是一種很好的“食物”。雖然常言道蘿蔔白菜各有所好,但營養價值高的必將被有條件享用的人們了解和選擇。純文學的特長也在於此,令人回味,反覆咀嚼並可能使幾代人受益。在西藏從事純文學創作也不例外。
譚斯穎:談談你的寫作風格、選材和創作的樂趣?
白瑪娜珍:我從一開始寫小說現在又回到了小說創作。其間,比如我的詩、散文,少女時代的激情和純摯,好似影集中曾經的照片,是令我緬懷的時光。無論稚嫩或青春昂揚,都是韻味所在和文章的風格本身。因為每個階段的作品在那個時期,就創作而言是不能重複的。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但在長篇小說《拉薩紅塵》中我仍寫出了很多的詩,我十分喜歡。並不拘形式,使散文的韻致貫通在故事中。
寫小說時,因為想要知道這個故事會怎麼發展,如何曲折或他、她會遭遇什麼等等未知的一切以及充滿腦海的模糊不清的種種情節,令我迷惶和急切,寫,便成為一種引領和探尋,其間愉悅無限。而無論寫什麼,我十分在乎將寫的每個字。當一個個奇妙的字眼完成無法表達的表達,寫作的樂趣莫過於此。每個字,好比一隻眼睛,當它們靈動於作品之中,作品突然就具有了生命。這就是通常人們說的文采。我認為這也是區分一個作家平庸與才華橫溢與否的所在。
談到作品的選材,我想一個人把有限的時間花在刻意體驗比如游牧的、農耕的或一切自己所不曾經驗的生活方式上,將使寫作陷於一種對生活的拙劣的臨摹。但我尚活著,這種存在與別的存在的共通處在於,無論生活在什麼方式中,心靈與精神是我們的本質。
如今,當寫作成為我的一種生活方式,我得已擺脫許多精神的羈絆,而在那鏡里人生,如何紛亂迷惶,都是好看的。
白瑪娜珍是當代西藏文壇的優秀作家。她的作品持續不斷地受到了區內外論者的廣泛關注。許多論者已經從不同的角度和層面對她的創作進行了多方面的評述、研究。早在幾年前,我就開始關注她的創作,並做了一些閱讀筆記。我一直想尋找機會與白瑪娜珍進行一次面對面對的交流,就她的創作和我的閱讀感受做一些探討。2013年8月,在高原古城拉薩,我終於有機會見到了這位勤奮、智慧、敏銳的作家。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她,她欣然答應。於是就有了下面的問答式對話。儘管這個對話並不是完全以面對面的方式完成的,且持續了很長時間,但這並不影響我們對話之間的“自由與隨意”。我希望我們的交流和探討既是對她創作過程的一次回顧,也是對其藝術世界的一次開掘。
一 藝術人生
胡沛萍(以下稱胡):您的人生經歷用豐富多彩來形容似乎很是恰當,尤其是少年時代更是如此。從小離開家鄉、別離親人到遙遠的陌生都市學習生活,之後又輾轉於幾所高等院校,進入社會之後又變換了幾家單位。這種漂泊不定的人生“遷徙”給予了您一種什麼樣的人生感悟?
白瑪娜珍:十一歲離開家后,幾乎再也沒有和父母姐弟穩定地一起長時間生活過。除了節假日,一直一個人住在部隊和單位宿舍,然後自己成家等。真正讀書上學的時間也不多,都是短期的,最長的是軍藝三年和重慶學新聞兩年。重慶新聞學院兩年中大多講的是黨性和人民性,所以我一直逃課睡大覺。但後來舞蹈演出和記者採訪等工作使我有機會去到藏區很多地方,並經常往返在藏漢兩地。這些成長經歷使我更深切地體會到不同地域不同文化不同信仰帶給心靈的孤獨與創痛。
胡:如今已經過了上相對穩定的生活,專心創作的您是否還常常想起那種“顛沛流離”的生活狀態?是否覺得對於您的文學創作來說,它們其實是一種寶貴的財富。
白瑪娜珍:在不同時間得以從事不同工作的經歷,使人生的每個階段看起來各具特色,豐富了寫作所需要的生活閱歷。寫作表面看是一個人伏案的穩定狀態,但其實“顛沛流離”轉向了心靈和思想的內部。
胡:從很小的時候起,您的人生就與藝術連在了一起,不過那時是舞蹈。對於許多人來說,做一位舞蹈演員其實也是讓人羨慕的,您為什麼要終止自己的舞蹈生涯呢?現在有沒有後悔之意?
白瑪娜珍:從小我在人們勞動的快樂中長大。無論做什麼,大人們總會哼著歌,或笑逐顏開和具有幽默感,讓我懂得,一切勞動沒有等級和優劣。所以那年全國大裁軍,西藏軍區文工團的編製要改成宣傳隊,大部分人都得下地方,面對工作的變遷,我們都很平靜,很自然就改了行,高高興興地去到不同單位開始在不同行業中工作。我去到廣播電台,和咸陽民院中文系畢業的那批大學生一起參加了記者培訓班,考上了記者。
胡:您走上文學創作之路,似乎也經歷了一段尋找的經歷。小時候學舞蹈,後來在中國新聞學院、北京廣播學院學習其他專業,從事的第一份工作又是記者。儘管記者也是搞創作的,但在性質上與文學創作還是有很大的差別的。是否可以說,您是在從事新聞工作時才真正意識到您的興趣在文學創作方面?
白瑪娜珍:是在我三十歲以後,那時我在電視台做主持人和編導。其實采編播都得做。工作很忙,而我已經做母親了,有時忙得沒時間回家給孩子餵奶,所以考慮改行。因一直沒間斷文學創作,就感到自己一個人寫作這樣的個體勞動能夠兼顧家庭,就開始辦理調動,從此轉入文學創作領域。
我興趣廣泛,希望嘗試各種行業。但一個人應該清楚自己最需要什麼,心靈的需要是什麼。而一直以來,我感到我心底涌動的寫作的激情從未間斷,所以最後,從事寫作,順應了當時生活對我的要求和我內心的追求。
胡:毫無疑問,您在內地大都市的生活經歷對您的創作無論在題材選擇還是在主題表達上都產生了不小的影響,這種影響似乎貫穿於您的整個創作之中。最顯著的表徵就是您的作品在空間上跨越了西藏,您筆下的人物穿梭於內地大都市與拉薩之間,許多事件也發生在內地;同時,您的作品充滿了現代氣息,這種現代氣息不僅體現在客觀環境,如快節奏的都市生活、眼花繚亂的物質享受,還體現在人物精神觀念方面,如追求個性、我行我素等。我覺得您能有如此的開闊中眼界,顯然與您個人的生活經歷有關,是這樣嗎?
白瑪娜珍:藏族傳統文化養育了一個具有和諧心靈的善良、幽默、智慧的民族,這個民族在人類生命的最高地,創造出獨特的人類文明,然而,當我離開我的族人,在其它地域不斷地穿梭往返,就感到被眾多的文化衝突包圍。當我一次次陷入不同的社會人群,不同的價值取向,不同的生活追求,不同的生命境界,令我倍感孤獨。從這個視角,我彷彿感受到我的族人,在歷史的變遷中心靈的裂變和喪失尊嚴的痛苦------所以,我的寫作,一直在這樣的路上輾轉傾訴。也許以後,我還會在這條路上深入,但我明白,藏族文學,應該從這樣的處境和窄縫中,去往世界文學那充滿人性光明的叢林。
胡:在我的感覺中,您似乎是一個把生活當做藝術,藝術當做生活的女性。在生活中您是不是一個大大咧咧、不拘小節的女人?這種生活習慣是不是對您的創作有一定的影響?
白瑪娜珍:的確,生活是一門應該以畢生去學習的藝術和事業。生活與藝術從來不是對立的,是相互交融不可分割的。我的父輩和族人,情懷浪漫,使每個生活細節無不透散著優雅和精神的芬芳。他們與自然相處的方式、對待生命的態度,博愛的胸懷、獨特的精神特質,把我們的生活升華如史詩一般,在這樣生活的藝術中,我觀念一點一滴,從最細微深入,發揮著女性在寫作中的特長。
胡:您似乎對自然有一種特別的親和感,自然中自由奔放的萬物好像對您有著強大的吸引力。當然這只是我閱讀您作品時的一種體驗。如果這種體驗可靠的話,是否可以這樣理解,這與您在創作中張揚人的自然天性的藝術追求在精神上是相通的?
白瑪娜珍:大自然以博大的愛,恩澤著一切生命。而在世界屋脊,我的族人世世代代與自然親密相處,在自然的懷抱中與其它生命親如手足。對小到螞蟻、微生物都會時刻顧念以及不可見的餓鬼、幽靈,都不忘給予一份關切、願想和尊重;做到不殺生、與它們共享時空。所以我在散文集《西藏的月光》多篇記述了這樣的細節和感受,我寫下一個個平凡的藏族人,在平常日子裡,在生活最細微處,他們精神的光輝,記錄了自己在這樣的民族這樣的文化關懷中,得以在大自然中獲得的親緣感,歸宿感、家園感------
胡:您的豐富多彩的人生經歷是您創作的一大資源。但這些資源只是一種客觀素材,如何轉化成您所希望的藝術成品,還需要一些必要的表現手段。在閱讀您的作品,尤其是小說時,我感覺到您對西方現代主義的一些表現手法還是比較熟悉的。您時常閱讀國內和國外其他作家的作品嗎?您閱讀的時候您更關注它們的內容,還是藝術表現手法?
白瑪娜珍:閱讀時,我首先感受到的是文字。文字是文學的載體,文字不好,再多的故事和思想,就像裝進了一艘破船。
我從十二、三歲開始接觸到外國文學的漢文翻譯作品。文本顯示出的那些不拘一格的敘述方式,具有異國文化特色的故事、人物及思想,給我留下了至深的印象。
胡:有沒有特別喜歡的作家?您覺得他們的創作在哪些方面吸引了您?
我喜歡杜拉斯、米蘭·昆德拉、亨利·米勒和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米拉日巴傳》、《蓮花生大師傳》、《西藏度亡經》、《德蘭修女傳》、《甘地傳》、西蒙波娃傳記、《西藏生死書》、香奈兒傳記、《慧燈之光》、《佛本生故事》以及《我的名字叫紅》和大江健、張愛玲等等還有很多我的朋友們寫的書,一一例舉不完。
我愛看書,閱讀是人生的最美。
胡:您似乎是一個家園情懷非常濃厚的人,這可以從您的詩歌、散文作品中體味出來。對於您的創作而言,家園、家鄉,或者說西藏這塊高天厚土意味著什麼?
白瑪娜珍:在這片土地上,人們追求的真、善、美的境界是超越道德禮教的層面的,而來自於關於宇宙、關於生命究竟的深邃智慧。所以,當你在街上跌倒,或是老人在醫院排隊,都會得到熱心的,發自內心深處的幫助和仁愛。而一隻狗、一隻小鳥在藏地都能夠獲得臨終救度。還有很多比如供“蘇”,是專門點燃香柏,加入糌粑、白糖、酥油、等以食物的精氣和願想慰藉餓鬼、幽靈等。出家人更是在每天早晨自己滴水未盡前要給餓鬼道和幽靈奉上七滴水作為水供;走路時也不會大幅度甩手,擔心驚擾存在於空氣中的無限存在著的靈識;還有在水裡撒甘露丸,在水裡印六字真言等,關照水裡一切生物、微生物---- 這些數不勝數的儀式和民俗,表面看天真爛漫,實則展現了藏民族的慈悲情懷和眾生平等的生命境界。這樣的文化人群中,博大的愛的智慧和愛的力量,令我充滿了寫作激情。無論我去往何處,都思念著西藏,我的拉薩。那裡有親善的人們,有笑容,有人類的文明。所以,我希望通過我的文字和我寫的故事,讓更多人了解那片高天厚土,那裡的人們如何與自然相互依存,怎樣尊重和觀愛另類生命、怎樣面對疾病和困境,怎樣在災難面前平靜和保持尊嚴以及如何面對死亡與新生-------
胡:您在您的許多散文作品中提到了您的兒子,能夠感覺到您對他充滿了本能般的愛意,有時甚至給人一種太過溺愛、放縱的感覺。兒子的出生毫無疑問對您的創作產生了巨大影響,您覺得兒子出生之前和之後您的創作有什麼差別嗎?
白瑪娜珍:孩子出生前我青春懵懂,不知疲憊。孩子出生后,我背負起了對另一個生命的具體責任,使我的人生變得沉甸甸。但關於人類起源的科學告訴我們,我們都是一個母親的孩子,人類相互間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親緣,藏族文化與哲學也早已告知我,不僅是人類之間,是所有眾生都有親緣,在生死輪迴的路上,都曾做過自己的兒女和父母。所以,當我愛著我的孩子,我力求警醒自己不執於“我的孩子”。當然,孩子的誕生,也使我感受著生命情感中最無私的母愛情懷。無論人類和其它類別的物種,因為母性的愛,得以使一切生命繁衍並存活。從這個角度看,母愛無疑是一切生命情感中最高尚的,是造物主為了保護生命,賜給我們的巨大的愛的能量。
那麼對我的創作而言,兒子的到來,也把我的寫作從成人世界引領到了人的本初世界,並伴隨他的成長,我也彷彿進入寫作的倒敘,開始嘗試與他合作寫漫畫圖書。並更加關注當下孩子們的教育和心靈處境。
我希望終有一天,我能開始寫兒童和青少年題材的故事。因為那個世界是那麼純真和美麗。
胡:在您的成長道路和創作路途中,您的父親似乎是一位發揮了關鍵作用的人。從您的描述中可以看出,您對父親充滿了深切的感懷之意。您覺得您父親在哪些方面對您的創作產生過影響?
白瑪娜珍:父親一直鼓勵我學習上進,是我曾經執著於夢想的巨大精神動力。使我自信、勇敢、個性十足。我剛當記者時,父親還年輕,我們父女兩常一起騎自行車出去採訪,爸爸會陪我去採訪。當電視、廣播和報紙有我寫的頭條報道,父親會非常高興。他那時送給我很多關於新聞寫作的書籍,大多是西方的,令我的新聞采寫觀念在那時顯得很前衛。但當我出乎父親的意料開始文學寫作,作為新聞人出生的父親,我從他眼睛里看到了對文學的迷茫。
胡:我記得您在一篇散文中提及您的父親一開始反對您搞文學創作,但在您的一再堅持下也就同意了。父親反對您從事文學創作,您當時是否對父親的良苦用心有所理解?您是如何說服自己的父親的?
白瑪娜珍:當我開始寫作,我的父親始終將信將疑。至今仍在擔心我。我明白,父親他對文學藝術在中國社會中的位置感到擔憂。他擔心我脫離現實走入一條生存的僻徑,另一方面文學也多有在中國的現實社會中淪為一種媚俗。父親的憂慮不是多餘的。不過我很堅定。我文學的土壤來自雪域,養育我的是一個追求精神自由、心靈自在的民族,所以,正如我在我的詩歌中寫的:“去愛吧,群山在你的身後,草原永不遷移----”
胡:聽說您母親也是一名作家,母親對您走上創作道路產生過怎樣的影響?
白瑪娜珍:少時,爸爸媽媽、一家人喝茶、探討、爭論的情景給了我最初對幸福的憧憬。母親喜歡寫作,很聰慧,母親用母語寫小說、詩歌。放下家務和瑣碎的生活時,她會顯露出自己富於想象的秉性。記得我初試寫作時,她帶我多次去到田文姐姐家求教,陪我去寺院採訪老僧人。我們也嘗試過用不同文字寫作同一個故事,比如有一次,我和母親一起寫來到我家借宿的一位美麗的康區女子。她在來拉薩途中認識了某個寺院的轉世朱古,並相愛了,朱古臨走前約定三年後來接她,她在我家生下了兒子,三年後朱古果然接走了她們母子,一起去到了印度---我和媽媽一起寫這個真實的故事,但媽媽超現實地把朱古寫成了一個違背諾言的男人,表現出對藏傳佛教體制和宗教組織的批判精神。我則從我夢見她成為康卓瑪開始寫。抒寫著信仰帶給女性的浪漫與美好。父親藏漢兩種文字皆通,他做評委,他偏向母親的故事,父親站在媽媽那邊,那時我很不服氣哈------
胡:與之前的作品多表現、反映城市生存景象不同,您的最新散文集《西藏的月光》開始把關注的目光引向了高原深處。這是不是您開始轉變創作焦點的一個徵兆?城市之外的西藏對您來說是不是又是一個開掘不盡的藝術寶藏?
我對白瑪娜珍的散文有一種偏愛,一種執著的感情。我好像還看見她這個人平淡而敏感,純樸而機智,從容而熱情。我認識她較早。不過那時她表現出來的敏感、機智和熱情。不像現在這樣充分。那時我讀到她的一些詩。她的有些詩我不但喜歡,而且十分感動。她以自己獨特的方式,表露愛情,為朋友,為一切她所愛的人而從內心湧出的真誠的愛。我相信那些長長短短的句子,為西藏和西藏之外的所有懂得愛的人,讀了感動。其詩恰如其人,真實得赤裸也真實得輕鬆。當然,她在生活中並非如我所言,我是說就我了解的白瑪娜珍這個人而言,她的散文的確發自她的內心,她只有在散文里表達自己從骨髓里透出的痛苦、矛盾和渴求的慾望。這位看上去有些柔弱,其實內心十分剛強的女性,在自己的詩文里獲得了某種寄託和解脫。
後來她開始寫散文。我看過她的一篇可以說仍舊是詩的散文。我看了流淚。我敢說那是一篇我看到的最使我感動的文章,就好像我聽到一首讚美母親的歌一樣使我潸然淚下。這是一篇熱情而又壓抑的文章。我在這裡強調,她在生活中可是冷靜而含蓄。唯有在文章里,她才不掩飾自己。並不是不想掩飾。然而一拿起筆來,她就不得不裸露一切。她不是玩弄文學的匠人。她如果沒有真實地感受到,沒有真實地領悟到,她就寫不出一連串的方塊字。本人以為,她的文章是極有“文字感”的。我的意思是說,白瑪娜珍對方塊字極有靈性,就好像唱歌唱得好的具有樂感,畫畫兒畫得好的對線條,筆觸、色彩有創造力一樣。白瑪娜珍對朋友是隨和的,她的文章中的句子則有自己的個性。有人認為她寫得樸素,有人認為她寫得華麗。我認為從這樣的意義上講,她寫得介於樸素與華麗之間。有的句子是大白話,有的是詩句,有的則近於禪語。常常在一篇文章中,就會露出這樣許多的不同,她不在乎這些。她是想怎麼寫就怎麼寫,能怎麼寫就怎麼寫。其實,人的內心正是如此,有的可以說明白,有的說不明白,有的說出來想半天才明白。
然而,白瑪娜珍十分在乎她所給予了感情的人和地方。具體來說,就是她的親人,她的朋友,她的家鄉。她愛他們,讚美他們,對他們坦露一切。她為他們苦痛和喜悅,也為他們冥思苦想。她的敏感、機智和熱情都是因為他們也為他們而產生。她為父親寫下了《杜鵑鳥,為您鳴叫》,為拉薩珍貴的雨水寫下了《呵,拉薩雨》。無論走到哪裡,她都想著家鄉和家鄉所愛的人。她的鄉情如夢如幻,但又如此生動具體。我讀著這樣的散文,也想起自己的家鄉,自己家鄉的加飯酒,自己家鄉的母親,自己家鄉小時候的夥伴,這感覺我只有看了夏加爾和懷斯的畫才會產生。我並非把三個人綁在一起來比一比。在我看來,藝術並無類別之分,也無高下之分,但有神聖與卑賤,真誠與虛偽之分。愛和鄉情,這是神聖和真誠無比的。從這個角度上來說,白瑪娜珍作為人類一分子抒發出來的感情,一點兒也不狹隘。老實說,我打心眼裡拒絕那種狹隘的帶著濃厚地方主義色彩的作品。糟糕的是,這種作品不少。相比之下,白瑪娜珍的這類作品離不開西藏及西藏人而又能跳出西藏和西藏的人群,便顯得十分可貴。
眼下,白瑪娜珍的散文顯得理性了許多。她寫出了《不同的鐘點,不同的顏色》、《悲觀是蒼白的》之類,她開始想些具體的事。她仍然沒有離開西藏,但是關於金錢與生活,物質與幸福與文明,不是世界上許多的人都十二萬分關心的事情嗎?
文章來源: 西藏網
作者: 吉必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