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拭
段拭
段拭(1914-1969年),譜名慶成,號艾馥。字無染,室號大佛堂,有恆,槐屋。1914年生於安徽蕭縣。安徽蕭縣龍城鳳山人。學者、畫家、美術理論家、詩人。文革初起即遭迫害,所有珍藏毀於一旦,1969年初在貧病交加中逝去,享年僅56歲。著述有《萬年少事迹彙集》、《漢畫》、《虹廬受學札記》等。
段拭(1914-1969年),譜名慶成,號艾馥。字無染,室號大佛堂,有恆,槐屋。1914年生於安徽蕭縣。安徽蕭縣龍城鳳山人。學者、畫家、美術理論家、詩人。 1930年考入上海美術專
西畫科,師從顏文良、關良先生。曾在青島、徐州、南京舉辦個人畫展。1936年在北平張伯英及謝國楨介紹,受業於黃賓紅先生,數十年間,師生之情不斷。在南京期間,結交了一批醉心於傳統文化的畫家、學人,如蔡哲夫、談月色、陳柱尊、陳嘨湖、陳廖士等。50年代初北上京華時,滯留天津,在津沽大學附中教書。交往的畫屆名流有王學仲、華非、劉止庸、李駱公、梁崎。許多年輕人也慕名而來。文革初起即遭變故,所有珍藏毀於一旦,1969年初在貧病交加中逝去,享年僅56歲。著述有《萬年少事迹彙集》、《漢畫》、《虹廬受學札記》等。
談月色老師在生前曾贈我他們夫婦的一批手札、筆記稿本、印譜以及名人字畫,使我受益匪淺。同時我也從中了解了他們的身世、簡歷、交友往來及藝術成就,從而寫出了《蔡守生平》及《於畫書詩三絕外,冶金玉石一爐中——女金石書畫家談月色的生平與成就》等十多篇文章。在這批文物中,有位藝術家的作品多次出現引起了我的注意——段拭!但對其人知之甚少。近獲其哲嗣段守虹先生賜贈之《中國畫》2004年第3期,拜讀了《平和散淡,丹青苑中一文人——初探段無染先生的人格文心與畫品》一文,遂認識到這是一顆沉埋於荒灘之中熠熠閃光的金子——一位青年時代就嶄露頭角的文人書畫家。段拭(1914-1969年),譜名慶成,字無染,號艾馥。安徽蕭縣龍城鳳山人。學者、畫家、詩人。他在1930年考入上海美專西畫科學習油畫,1933年美專畢業后,因為家道中落,沒有機會繼續於西方藝術的研習。幸得遇張伯英、黃賓虹、蔡守等多位大師的指授,走上了傳統書畫的藝術之路。1934年他到北平投奔他的姑父、書法家張伯英研習書法,繼而經張伯英及姐夫明清史家謝國楨介紹,受業於國畫大家黃賓虹。庚辰(1940)長夏,他在黃賓虹贈月色夫人山水立軸長跋中說:“戊寅(1938)九秋,賓虹老師隱居燕市,治六國文字之學。余亦客燕,得時侍左右,求授筆墨之法。”段先生拜賓老為師后,與他的感情處得非常好。他和賓虹老數十年間師生之情不斷,通信交往一直保持到1955年賓老溘然逝去。段先生得悉賓老逝世,不禁於書房中放聲痛哭,並給師母宋女士發去唁函。他有多年的書法美術基礎,又承名師大家的指授熏染,師友的交流切磋,再是自己的穎悟勤奮,遂精品佳作,紛呈迭出。段先生在北平住了五六年之後,經名師指授和嚴格的訓練在書法國畫方面已打了堅實的基礎。轉而又南下來到十二朝古都金陵,除了謀生的本能外,那就是在這塊歷史文化悠久、人傑地靈的土地上尋求藝術上的升華和展示。他寓居在城北童家山下之三步兩橋,屋後有竹林,其後為童家山,取書齋名艾馥館、徠翔閣、翔齋等。在茲地結交了一批醉心於傳統文化的畫家、學人,如蔡哲夫、談月色、陳柱尊(曾任交通大學國學系主任、金陵大學校長)、陳嘯湖(曾任朱培德秘書、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陳廖士等諸先生,受到多方面的教益。他面勤于丹青,與賓老書信往還不斷,遵師意繼續從倪瓚、石濤、石溪入手,深入傳統,探求筆墨之法:又重視實地寫生,牛首山、棲霞山、玄武湖、冶城山等名勝古迹都曾留下他的足跡和畫稿。他師法造化,感受自然之精神,從大自然中“搜盡奇峰打草稿”;又有西畫構圖布白的基礎,畫作自當不同凡響。賓虹太先生《贈月色山水立軸》的畫心之下,段先生有一長跋日:“師曰:昔董師翁有云:士人作畫當以草隸奇字之法為之。以我使筆不可為筆所使,以我使墨不可為墨所使。墨法之妙,全在用筆靈活,平如錐畫沙,留如屋漏痕,圓如折釵股,重如高山墜石,如金之柔,鐵之秀。墨分七墨,曰濃曰淡曰碎積潑宿焦。唐以前多用濃墨,王維、李成始創淡渲,以濃破淡,以淡破濃。互相融洽,因名破墨。破墨之法盛於宋元,明代而下知此漸稀。吳小仙、郭清狂輩枯筆焦墨恣意塗抹,墨法盡廢。沈文既起,創用古法,董玄宰師董巨,紹其遺緒,兼皴帶染,方便初學,惲香山釋石溪能得董巨之神,大滌子繼參以梅道人積墨法,人未易到。至若焦墨之法釋漸垢道人擅其長。宿墨之法釋漸江盡其美。潑墨雖始於王洽、二米房山,而後嗣響寥寥矣。”這分明就是他對賓虹師所授的筆墨法的深刻理解和心得體會,也是篇絕好的筆墨技法文章,論畫心得。可見他在賓虹太先生的指授下浸淫之深。所跋文字直入魏碑堂奧,凝重而端莊,書卷氣韻濃郁。庚辰(1940)中秋前四日,無染所書《漁洋山人六朝松石歌扇面》、《六朝松石圖扇面》松石即用焦、濃、淡、碎、積等墨法為之。他在硯英《青綠山水扇面》上跋曰:“白石翁畫從董巨中來,意匠高遠,筆墨清潤具有元人簡勁之體,此箑深得其法,質之月色學長以為然否耶?”,從中可見其對宋元畫派流變研究之深。我們從他的另幅《青綠山水扇面》中,看到了他學習元人筆墨清潤,簡約曠達並參以西畫技法的自己風格。同年寒丈囑寫的《冶城秋禊圖》手卷,遠山近水林巒曲折,松樹楓葉、樓台亭閣、皆錯落於群山溪澗之間,有真山水丘壑杳冥雲煙出沒之致;中年詩人、扶杖老者行吟於道中,或臨窗觀水,或登臨山巔,皆栩栩如生;用筆繁密蒼潤,用墨用苔點皆出自石谿、石濤兩家,又自出機杼。
段拭《文衡山詩意圖》
先生在“文革”中被迫害至死已27年,平反昭雪亦已20年。這其間僅有其門人封亞雄學長應《今晚報》之約,有一短文略述先生生平。其後先生遺作似又已在畫壇銷聲匿跡。這種身後的寂寞固亦符先生志向,但究其原因,還是與“文革”中的抄沒有關。先生家中片紙無存,其門弟子所存先生作品亦已蕩然。再則這與先生后入操守甚潔,又視先人遺墨為手澤,故至今先生身後默默無聞。先生歿時,家中已被洗劫一空,貧無殮資。師兄妹皆在學,舉家食粥而並無告求任何親友。謝國禎先生為先生姐丈,又一生神交情篤,是在先生歿后5年,師妹秀華因事至京相遇,方知真情。其時言路未開,謝先生感慨之餘,用張遷碑體書魯迅《憐子》詩一首以達其情。先生歿后20年,故友錢仲聯輾轉得知,來信既嘆不知故人已歿於“文革”,復傷不能整理出版故人遺作。世傳先生臨終曾有墨寶留下,惜罕有得見者,此即先生病危之際用牙籤棉球蘸墨而作,由師母精心裝成冊頁。然先生後人謹遵遺教,不以之招搖炫世,不肯輕易示人。今青年畫家王冠惠、劉雙民,為賓虹大師崇拜者,又得見無染先生遺墨,驚喜之餘,轉告《中國書畫報》的編輯,於是訪求遺墨於先師後人守德、守虹二位師兄弟,並囑我撰文以助評介。我既為無染先生門人,多年叨受師恩,責無旁貸,唯恐遠離畫道多年,辭不達意。
先生諱拭,字無染,室號大佛堂、有恆簃、槐屋1914年生於安徽蕭縣,蕭縣古為弦歌之地,今為國畫之鄉。先生自幼聰慧好學,又居書香門第,有著良好的文化環境。其姑丈為近代書法大家桐城張伯英,故其早年於書法、古文並得張伯英之傳。謝國傑先生曾言,不僅張伯英書法多有無染先生代筆,即其電文中有六朝駢體者,亦多為無染先生所為。先生又曾從賓虹老人至交陳柱尊學習詩詞,陳亦一代學者詩人,曾有詩題先生早年所作《摹石谿上人意》:
參差松竹穿雲濕,多少樓台對影雙。看此忽羞作蜀漢,段君浩氣更難降。
先生治史又多受姐丈當代史學家謝國禎影響,故亦精於金石考據、版本目錄之學。先生詩學宋,涵永有書卷氣,,文類六朝,生動有致。其文筆功力今可從所傳《漢畫》、《虹廬受學札記》中看出。先生一生中文字交者,約略而記,至今在世者如蘇州大學錢仲聯老、香港《大公報》陳凡先生,已經下世者如南京大學陳中凡教授、近代詩家陳玉谷,以及陳叔通老人等,皆為一代名流碩儒。先生一生著述有《萬年少年譜》(原中央大學40年代出版)、《漢畫》(中國古典藝術出版社1958年出版)、《虹廬受學札記》(1961年香港《大公報》連載,1965年匯入《藝林叢刊》另有《沈石田研究》、《文徵明年譜》、《漢畫所見事物考》等數種,因十年動亂而未及刊行,其中部分書稿尚保存在出版部門。其餘書稿數十萬言,“文革”中毀於一炬。跡其一生,亦一代學人也。
先生自幼讀書之餘酷喜繪畫,1930年,16歲時考入上海美專西畫科專攻油畫,受業於顏文梁、潘天夀、關良、倪貽德諸先生。1933年畢業后,曾先後在青島、徐州、南京等地舉辦個人油畫展。1936年到北京,在榮寶齋掛筆鬻畫自立,此時經張伯英及謝國禎先生介紹,遂得受業於虹廬。賓虹老人親繪有恆簃手卷以贈,張伯英親為題署,京師書畫界如白石老人等數十人,或繪畫,或題識於卷間,一時引為畫界盛事。入室虹廬后,老人曾授先生筆法,以紙作樹石布局法之圖,並書其上云:
平,如錐畫沙。留,如屋漏痕。圓,如折釵股。重,如高山墜石。如金之柔
又授先生七墨之法,曰濃,曰淡,曰碎,曰積,曰潑,曰宿,曰焦。並傳鉤勒古法與一波三折、金錯刀筆法之真,以及元人渴墨、山水布局之法。老人遊歷時寫景,多以定製之小張圖畫紙,用鋼筆速寫,歸后移寫裱成之大冊頁上,先生每假以臨摹,請老人改正。
先生固有口腹之累,不能久待賓虹老人身旁,成為東西南北之人。賓虹老人晚年定居杭州,先生客寓南京、天津,而後函簡往返,師生情誼邇之甚篤。1941年,傳言老人被某外籍將軍所侮,先生致函問候,老人3月28日復云:
承詢去臘途中被劫事,近案已破獲。失物盡去,亦見行路之難矣。
1943年,先生郵贈《丹徒柳氏複印書籍七種》為賓虹老人壽,老人制畫冊答謝(共6幀,本報已於第41期第4版開始刊發)。
1950年,先生《文徵明年譜》撰就,老人欣為之序,並兩次寄畫,書云:
年來拙筆臨古,以北宋為歸,參之明季啟禎諸賢作法。清以道咸間如
季四大家,明之文、沈、唐、仇,雖有留觀,不甚欣賞。擇其精者存之。金石則三代
文字,片紙隻字,愛護之不忍舍。有友以古印肖形印文字不易見者見餉,如至寶
1951年,老人曾致先生云:
自元人尚意而後,士大夫作品俱簡逸,易蹈空疏。而朝臣院體臨摹面貌,殊少真
山水丘壑杳冥、雲煙出沒之致,思有改造。
先生於1950年在南京相老人推薦友人曾香亭先生,被收為虹廬弟子。老人去世,先生曾致函弔唁,以致哀情。
老人曾致書先生云:
鄙人平日以臨古與紀游二者為課,雖無間斷,然皆草草寫其大意,若無完篇。贈人
偶作,亦不能工。近三五年不能遠遊,所幸西北舊家發現古代書畫,不乏異品,恆所
多見。拙作亦常變易,留之篋中,可十餘件。惟不欲急事裝璜,致損筆墨神氣。
所以先生所藏賓虹老人作品,多不裝裱,以遵老人之意。
老人又曾誨先生:“作文章,寫畫史,搜集材料乃是一件重要事。然資料是積累而來,非一朝一夕可致。譬如儲錢,一日儲一錢,數十年後其數可巨矣。”故先生遵老人之教,終生致力於搜集畫史、畫論資料。自1958年來,雖痼疾在身,猶摘記不輟。數十年間,所積卡片不慮數萬積於案篋,手稿、筆記逾數十萬言。
先生為紀念與賓虹老人師生之情,命次子名曰守虹,以寄託其志。
先生才華橫溢,風流倜儻,談吐間頗有魏晉士人風度,而為人又磊落大度,不乏長者之風,自寓居津門以來,則更淡於名利,不求聞達,兼之自50年代末即卧病在床,故頗似不食人間煙火者。然而“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先生畫名不脛而走,而盛譽津門。十數年間,文壇畫界,來槐屋造訪、切磋畫藝者絡繹不絕。曾記60年代初,常在槐屋相聚之畫界名流有呼延夜泊(王學仲)、華非、李駱公、梁崎、劉止庸諸先生。劉止庸先生之桑樓居與槐屋相鄰,故過從甚密。一次,槐屋滿壁黑色斧痕,原來是李駱公的磚刻新作。當時李駱公名列“極右”,作品已被打入冷宮,而卻能得到先生公正的評價與支持,無怪乎槐屋便成為當時一些藝術家的新作、新論的集散之地了。
槐屋更是青年藝術愛好者求學的課堂與聖地。大家來到槐屋,首先感到的是一種書香墨氣的藝術氛圍與先生的長者之風,先生對於求學的青年,從不論及門第、基礎如何,總是來者不拒,有求必應。先生學貫中西,熟諳古今中外各種藝術流派,又曾是30年代上海專科班出身,故舉凡中國畫的山水、人物、花鳥;西畫的油畫、素描、水彩、版畫,先生總能因材施教,各得門徑。而於文史知識、理論學養,則可從先生款款從容的談吐中,從對古代詩文、畫論倒背如流的引用中,時時可以學到。其後入門槐屋,學有所成者不下數十人。至今一代,談藝論畫,猶以槐屋相尚。故先生衣被後學,亦有不沒之功。
先生亦如一切有良心的藝術家一樣,於“文革”中在劫難逃,蒙不白之冤,所藏書畫、文物毀於一旦,蕩然無存。於是,一病不起,1969年病逝,享年56歲。
先生學識淵博,藝貫中西。在總結中外藝術發展規律的基礎上,提出中國繪畫藝術也如同整個傳統文化一樣,其發展的過程是一個文化積累的過程(參見《漢畫》),主張向傳統學習,即“師法古人”,而避免走彎路,又主張繪畫要融傳統的文學、書法、金石及其它藝術於一體。先生常常引用賓虹老人“‘江山如畫’,正是江山不如畫”一語,批評將“師法自然”庸俗化,以自然主義反對傳統的傾向。先生也反對拘泥於傳統而不知變化的“作家氣”──匠氣。故常常引用賓虹老人“古人評畫事優劣,有左文人而右作家,亦有左作家而右文人者。余以作家不易變,而文人多善變,變者生,不變者淘汰。此是歷史變遷之理,非僅以優劣衡之也”這一科學論斷。故而作畫提倡以大文化的理論為指導的“書卷氣”,而反對拘守成法、不知變易的“作家氣”,也反對缺乏學養,一味標新立異的“縱橫氣”。提出“耐看”的標準。先生早年由學習“四王”入手,上溯文沈,繼而師法元四家,參以二米、清代四僧,又受賓虹老人點化,故畫風已臻出神入化之境,大凡先生中年以前稟才華橫溢、氣力精壯之質,所作山水人物皆為巨幀長卷,筆墨蒼潤,工緻嫻雅,懸壁便透露出一種大家風度,錢仲聯教授曾題先生摹賓虹老人山水長卷道:
開,危空筍立,飛翠迎人撲。嬋娟絕代,凌波疑障輕縠。此境不是人間
風露,收入痴翁幅。萬擦千皺,無一筆,畫苑傳燈誰錄。與石溫存,隨煙
鶴夢猶堪續。還君畫卷,朗吟噴徹霜竹。
──念奴嬌·題段無染摹其師黃賓虹桂林陽朔山水畫冊
從錢仲聯教授此詞可見先生中年畫風之一斑。先生晚年精心研究賓虹老人“六如七墨”之法,參以西畫筆觸、光色之理,頗有所得。又於筆墨間融三代金石、秦漢磚刻之古趣入畫,故極盡文人畫風變化之妙。然因先生卧病於榻,既不得出外遊歷寫生,亦不能作長卷大幅,其胸間逸氣多勃發於與學界巨擎如陳中凡、謝國禎、錢仲聯、陳玉谷諸先生的詩詞唱和中,並於詩文寫作之餘,繪成冊頁數帙,所畫皆為先生回憶青年時代遊歷之名山大川,另外還有一些與畫界故友酬唱往還之作。這些作品可謂“落其華而成其實”已入爐火純青之妙。乃秦火楚炬,燔然無情,先生所作,皆已散落人間。然知與不知,寸楮尺幅皆已被視為稀珍拱璧。
先生遺墨至今猶珍藏於家中者,一為先生於1942年秋,28歲時所作《摹石谿上人意》(見右上圖,原大橫97厘米,縱180厘米);一為臨終前的絕筆之作,即上文提到的先生危病中用牙籤、棉球蘸墨所作(見右下三圖)。《摹石谿上人意》一圖,為六尺巨幅,此幅正作於先生體氣充沛、才華橫溢之時,故筆致飛動,氣勢磅礴。又兼參之賓虹老人所授七墨六如之法,故筆墨蒼潤,數十年後展卷尚有臨幛猶濕之致。此幅除有前文所引陳柱尊題詩外,亦有錢仲聯老題《水龍吟》一闋,茲錄如下,以見其時諸先生之詩情畫興
圖邊無限江山,莽蒼都在秋心裡。六朝何處?淡煙冷翠,不成詩味。白燕謠
驚,紅羊劫換,事隨流水。想琉璃地上,諸天宮殿,興廢夢,從頭記。欲會
殘僧心事,嘆如今,津梁倦矣。憑君點染,三生塵影,一襟清淚。如此丹青
過江人物,古懷同寄。對塔痕,如筆箋,天無語甚,人間世。
而被先生後人珍藏下來這些絕筆之作,也可以看作是一個藝術家在歷盡坎坷之後,在其彌留之際,對於人生,對於自然,對於藝術的難於割捨的訣別,是一曲廣陵絕響。“文革”遭劫,先生家中文物蕩然無存,甚至片紙未遺。繼而又是一連串的政治迫害,以至斷絕了先生一家人的生計。先生原本重病在身,此又無疑雪上加霜。於是咯血不止,時作昏迷。此際先生呻吟於病榻,一息尚存;與一息共存者,尚有一顆藝術家的心靈和這一心靈與人生、藝術剪不斷的深情。命運的無情奪去了先生在案間作畫的權利,先生卻憑著這一未泯的心靈和未滅的一息,拿起當時施藥所余的棉球、牙籤,在片紙上作畫。於是,這一完全超功利、超筆墨、用特殊材料完成的作品,這些從4.3×3.3厘米──10×5.3厘米的數本冊頁,這一袖珍藝術珍品,留給了人間,豐富了中國傳統文人畫的寶庫。
凡是觀瞻過先生這些微型冊頁的人,無不為其作品意境之幽奇、筆墨之精妙而叫絕,亦無不為其超梵谷逸的品格而傾倒。對這一幅幅“元氣淋漓幛猶濕”的作品,競是用牙籤棉球繪製在如此微小紙頁上,感到簡直是不敢相信,不可思議之事。這些作品中,其皴擦鉤勒之筆觸,所謂“如錐畫沙;如屋露痕;如折釵股;如高山墜石;如金之柔、鐵之秀”,極臻其妙,其點染之間用墨所謂“濃、淡、碎、積、潑、宿、焦”七墨俱備,俱現賓虹老人代表的文人畫的精髓。而這些作品的精嚴構圖,氣勢之飛動,格調之高古,以及融會西畫中以色彩傳達感情之效果,已使這些作品達到極高之境地。細觀這些畫幅,其中有寫實之追懷舊遊之作,無論是畫中黃山之奇峻、鍾阜之靈秀,洞庭之浩渺,長江之空闊,筆觸間隨處可見先生早年“搜盡奇峰打草稿”之足跡,對祖國大好河山的熱愛之情。有一些是步趨賓虹老人的作品,無論是《秋林高士圖》的水暈墨點,《深山古剎圖》重色宿墨的古色斑爛,還是《深山暮歸圖》用墨的焦、渴、積、濕,都酷似賓虹老人晚年之作,筆墨間處處透露出對賓虹老人的追思之情和師生厚誼。而那些以潑彩積墨、勾彩醒墨的作品,則是記錄了先生當年以油畫、水彩對景寫生時瞬間的感受。這些微型冊頁中更多的作品是既無成竹在胸,又非以成法運墨的直抒胸臆的逸筆漫興。畫面中或以自然流動之筆在滿紙勾出浮涌飛騰的雲層,濃密處略施焦墨醒出,復以淡色暈染,最後左角一抹山頂,點苔勾人。亂雲飛渡,濤涌似海,其飛動之勢如黃河之水,鋪天蓋地而來。畫面上或以潑墨水色畫出突兀的雲峰,然後施以米點破墨,再以飛動之筆勾出風雨中遠樹,畫面上水墨淋漓,給人以煙樹臨風,山雨驟至,黑雲沒天之感。畫面上或峽谷濤涌,歸舟急駛;或群峰相對,脈脈兀立,或峭石孤松,俯臨如海的遠峰,或秋荻煙渚,客舟夜泊,種種幽奇,不可勝狀。畫面中無論是春山、秋水、煙樹、歸帆,無不透露出一種蕭森之氣,給人一種凄涼哀切之感。先生於彌留之際,流寓思鄉,索居懷友,回首往事,自傷晚景,可謂百感交集,故先生的自傷身世之感,顧念國家民族文化被摧殘之痛,皆寄託於筆墨之中。畫面中一再表現的月色籠罩下寒林霜藪中的一間茅屋,其陰森凄楚令人不忍卒觀。這當是先生與訣別前孤苦心境的寫照。
先生遺留的這些畫幅中更有一些形體抽象、構圖奇特,色墨隨意施點之作,其意趣、其境界、其所臻範疇,當只可意會,不可筆述。這些超凡的藝術作品是由先生的人格、修養和完成這些作品時的環境、條件而決定,是中國傳統的文人畫與西方現代超前藝術的剎那撞擊而成。這是命運的安排,這也是藝術本身對先生的報償。
劉崇德,段拭先生弟子,現為河北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
著作有《漢魏六朝詩精華》,《九宮大成今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