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齋記
苦齋記
本文出自《誠意伯文集》,是明代文學家劉基為朋友章溢的書齋所作的記。作者圍繞一個“苦”字,橫說豎說,發人深省。文章說明了苦樂相倚伏的道理,苦中自有其樂,具有辨證的觀點。文章末尾寫到:“天之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井以甘竭,李以苦存,夫差以酣酒亡,而勾踐以嘗膽興”,更深一層說明了命名“苦齋”的深意。文短意豐,見解獨特。
苦齋記
劉基
苦齋者,章溢先生隱居之室也。室十有(yòu)二楹(yíng),覆之以茆(máo),在匡山之巔。匡山在處(chù)之龍泉縣西南二百里,劍溪之水出焉。山四面峭壁拔起,岩崿(è)皆蒼石,岸外而臼(jiù)中。其下惟白雲,其上多北風。風從北來者,大率(shuài)不能甘而善苦,故植物中(zhòng)之,其味皆苦,而物性之苦者亦樂生焉。
於是鮮支、黃蘗(bò)、苦楝(liàn)、側柏(bǎi)之木,黃連、苦杕(dì)、亭歷、苦參(shēn)、鉤夭(gōu yāo)之草,地黃、游冬、葴(zhēn)、芑(qǐ)之菜,櫧(zhū)、櫟(lì)、草斗(dǒu)之實,楛(kǔ)竹之筍,莫不族布而羅生焉。野蜂巢其間,採花髓(suǐ)作蜜,味亦苦,山中方言謂之黃杜,初食頗苦難(nán),久則彌(mí)覺其甘,能已積熱,除煩渴之疾。其檟荼(jiǎ tú)亦苦於常荼。其洩(xiè)水皆嚙(niè)石出,其源沸沸汩(gǔ)汩,瀄滵(jié mì)曲折,注入大谷。其中多斑文小魚,狀如吹沙,味苦而微辛,食之可以清酒。
山去人稍遠,惟先生樂游,而從者多艱其昏晨之往來,故遂擇其窊(wā)而室焉。攜童兒數人,啟隕(yǔn)籜(tuò)以蓺(yì)粟菽(sù shū),茹啖(rú dàn)其草木之荑(tí)實。間(jiàn)則躡屐(niè jī)登崖,倚修木而嘯,或降而臨清泠(líng)。樵(qiáo)歌出林,則拊(fǔ)石而和(hè)之。人莫知其樂也。
先生之言曰:“樂與苦,相為倚伏者也,人知樂之為樂,而不知苦之為樂,人知樂其樂,而不知苦生於樂,則樂與苦相去能幾何哉!今夫(fú)膏粱之子,燕坐於華堂之上,口不嘗荼蓼(tú liǎo)之味,身不歷農畝(mǔ)之勞,寢必重(chóng)褥,食必珍美,出入必輿(yú)隸,是人之所謂樂也,一旦運窮福艾,顛沛生於不測,而不知醉醇飫(yù)肥之腸,不可以實疏糲(lì),籍(jiè)柔覆溫之軀37],不可以御蓬藋(diào),雖欲效野夫賤隸,跼(jú)跳竄(cuàn)伏,偷性命於榛(zhēn)莽而不可得,庸非昔日之樂,為今日之苦也耶(yé)?故孟子曰:‘天之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趙子曰:‘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彼之苦,吾之樂;而彼之樂,吾之苦也。吾聞井以甘竭,李以苦存,夫差以酣酒亡,而勾踐以嘗膽興(xīng),無亦猶是也夫?”
劉子聞而悟之,名其室曰苦齋,作《苦齋記》。
章溢:字三益,龍泉(今浙江龍泉縣)人。元末不受官,隱居匡山。入明,累官至御史中丞。
楹:這裡指房間,屋一間為一楹。
茆:同“茅”,茅草。
處:指處州府,治所在浙江麗水縣。龍泉縣屬處州府管轄。
崿:山崖。
岸外而臼中:謂其山四邊高中間低。
苦杕:不詳。亭歷:也作“葶藶”,草本植物,子可入葯,味苦。苦參:多年生草本植物,根、實可入葯,味苦。鉤夭:又名鉤芺、苦芺,菊科宿根草,味苦。
楛竹之筍:即苦竹筍。楛,這裡同“苦”。
已:治。
檟荼:苦茶樹。荼,“茶”的古字。
嚙石出:從石縫間穿石而出。嚙,侵蝕。(一共有三種意思,一是“咬”,二是“缺口”,三是“侵蝕”)
沸沸:水騰涌的樣子。汩汩:水急流發出的響聲。
櫛滵:水疾流的樣子。
吹沙:魚名。似鯽魚而小,常張口吹沙,故名。
窊:低洼地。
啟:開闢,掃除。隕籜:落下的筍殼。藝:種植。菽:豆類。
茹啖:吃。荑:草木始生的芽。
躡屐:踏著木底有齒的登山鞋。
拊:擊打。
相為倚伏:互相依存。《老子》:“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膏粱之子:指富家子弟。膏,肥肉;粱:美谷。膏粱謂精美的食物。
燕坐:安坐。
荼蓼:指野苦菜。荼,陸地上的苦菜;蓼,水生的有辛辣味的野菜。
重:雙層。
輿隸:古代把人分為十等,輿為第六等,隸為第七等。《左傳。昭公》七年:“皂臣輿,輿臣隸。”這裡指僕役。
艾:盡,停止。
疏糲:指粗劣的飯食。
御:用。蓬藋:謂用蓬蒿、藋草來墊蓋。
跼:曲,屈。
榛莽:指草木叢生的地方。
庸:豈。
“故孟子曰”五句:語見《孟子。告子下》。
“趙子曰”三句:語見劉向《說苑。正諫》:“孔子曰:‘良藥苦於口,利於病;忠言逆於耳,利於行。’”《孔子家語。六本》亦謂孔子語。本文作“趙子曰”,未知所本,或字有誤。
井以甘竭:《莊子。山木》:“直木先伐,甘井先竭。”
李以苦存:《世說新語。雅量》:“王戎七歲,嘗與諸小兒游,看道邊李樹多子折枝。諸兒競走取之,唯戎不動。人問之,答曰:‘樹在道邊而多子,此必苦李。’取之信然。”
勾踐以嘗膽興:春秋時,越王勾踐為吳王夫差所敗,后卧薪嘗膽,圖謀復仇,終於攻滅吳國。
劉子:作者自稱。
苦齋,是章溢先生隱居鄉野的房舍,有十二間,是用茅草蓋成的,坐落在匡山的頂上。匡山在處州府的龍泉縣城西南二百里,劍溪就從那兒發源。匡山的四面,像牆壁一樣陡峭的山崖高高聳立,岩石都是青色的,外面高,中間低,像個臼似地。山的下面只見白雲,山頂上常刮北風。風從北面刮來的,大都不可能甜美而多帶苦味,因此植物受北風吹刮,它們的味道都是苦的。但物性苦的植物也樂於生長在這裡。
於是,鮮支、黃蘗、苦楝、側柏這類樹木,黃連、苦杕、亭歷、苦參、鉤夭這類雜草,地黃、游冬、葴、芑這類野菜,櫧、櫟、草斗這類果實,楛竹這類筍子,沒有一種不一叢叢地到處分佈,在這裡羅列生長。野蜂在它們中間作窩,採集花汁釀蜜,味道也很苦,山裡土話稱它作“黃杜”,開始吃的時候很苦,難於下咽,久了就更覺得它甘甜,它能夠消治積熱,清除燥熱心煩的病症。那裡的茶也比一般的茶要苦。那裡的瀑布都是從石縫中沖刷而出,源流騰涌激蕩,水勢湍急,彎彎曲曲,流入巨大的山谷。水裡盛產有花紋的小魚,形狀如同吹沙,味道苦,而且有點辣味,吃它可以醒酒。
匡山距離人居住的地方較遠,只有章溢先生喜歡去遊玩,但跟隨的人大多認為先生早去晚歸太艱難,因此就選擇匡山低洼的地方,把居舍修建在那裡。先生帶了幾個年歲小的僕人,清除脫落的筍殼,種植些粟豆,就吃那草木的嫩芽和果實。有時就踏著木鞋攀登山崖,靠著大樹吟詠高歌,或者往下走,來到清涼的溪邊。聽到打柴人的山歌飛出樹林,就拍擊著石頭隨著唱起來。人們沒有誰能理解他那種樂趣。
章溢先生曾說過這樣的話:“樂與苦,是互相依託轉化的;人們只知道樂是樂,卻不知道苦也是一種樂,人們只知道把自己的樂當作樂,卻不知道苦會從樂中產生出來,那麼樂與苦之間,相距能有多遠呵!如今那些富貴的人,安閑地坐在華麗的廳堂上,口沒有嘗過苦菜蓼辣的味道,身沒有從事過農田的勞動,睡覺一定要鋪上雙層的墊褥,進食一定要精美的食品,出外一定要帶上服侍的僕役,這些就是人們所認為的樂,有一天福運完了,困頓的生活在意外的災禍中降臨,卻不知道那醉飲美酒、飽食肥肉的肚腸,不能裝下粗劣的飯食,那墊慣了柔軟的墊褥、蓋慣了溫暖的被子的身軀,不能穿上蓬草藋莖編製的衣裳,(這時)即使想要如同山野的農夫,卑賤的僕役,慌慌張張地奔逃隱藏.在草木叢中苟且求生而不可得,這難道不是以往的樂成了今天的苦嗎?所以孟子說:‘上天將要把重大的責任落到這個人身上,一定先要使他的心意匿苦,使他的筋骨勞累,使他的身體飢餓。’趙子說:‘好葯雖然使口感到苦,卻對疾病有利,忠誠正直的話,雖然刺耳,卻有利於修養德行。’他們的所謂苦,正是我的樂;而他們的所謂樂,卻正是我的苦啊。我聽說井因為水甜美容易被汲干,李子因為味苦無人採摘而能保存,吳王夫差因為沉湎酒色而滅亡,越王勾踐因為嘗膽刻苦而興盛起來,不也如同這個道理嗎?”
我聽了這番話,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把他的房舍取名叫作苦齋,寫了這篇《苦齋記》。
苦齋者,章溢先生隱居之室也。……者,……也:古漢語判斷句的典型結構。“者”用於主語后表提頓,“也”用於謂語后表判斷。章溢(1314——1369),明初大臣,字三益,號匡山居士,龍泉(今浙江省龍泉縣)人。元末組織地主武裝,助元將石抹宜孫,鎮壓農民起義軍。以功授浙東都元帥府僉事,辭不赴,退隱匡山。朱元璋取處州后,與劉基、宋濂、葉琛同被聘請重用。授營田司僉事,巡行江東、兩淮等地,按田定租,民以為便。繼為湖廣按察僉事,興辦屯田。后調往浙東,使其子存道率舊部助李文忠取福建。官至御史中丞兼贊善大夫。隱居:退居鄉野,不出來作官。室:房屋。○起筆緊扣文題,點明苦齋之所屬。室十有二楹,有:同“又”。用在整數與尾數之間的連詞。楹:廳堂前的柱子。又為計算房屋的單位,房屋一間稱一楹。覆之以茆,覆:蓋。茆:通“茅”,茅草。在匡山之巔。匡山:山四面高中間低,其形似匡,故名匡山。匡,古代盛飯用具,通作“筐”。巔:山頂。○寫苦齋的格局與坐落。匡山在處之龍泉縣西南二百里,處:處州府,治所在括蒼(今麗水縣)。轄境相當今浙江省麗水、縉雲、青田、遂昌、龍泉、雲和等縣地區。劍溪之水出焉。劍溪:匡山下的一條小河。出:發生,發源。焉:於是,這裡。○寫苦齋坐落之匡山的位置。“二百里”,見離縣城之僻遠,其“苦”意亦含其中。山四面峭壁拔起,峭壁:象牆一樣陡的山崖。峭,陡直。拔起:高起,突起。岩崿皆蒼石,岩崿:山崖。“岩”與“崿”同義復用。蒼:青色。岸外而臼中。即外岸而中臼,外面高,中間低。岸,高貌。臼,舂米的器具,用石或木鑿成,中部凹下,此指其形如臼。○此寫匡山之地勢形貌,見苦齋環境險惡之“苦”。其下惟白雲,其:它的,代詞。惟:只有。其上多北風。風從北來者,大率不能甘而善苦,大率:大抵,大概。不能甘而善苦:意思是不能使受它吹拂的植物長出甜味而容易使它們長出苦味。善,容易。故植物中之,故:因此,連詞。中:到。其味皆苦,而物性之苦者亦樂生焉。樂生:樂於生長。焉:於是,在這裡。○寫匡山氣候之惡劣與所生植物之特徵,直接點出“苦”意。“而物性之苦者亦樂生焉”一語,既收束上文,又開拓下文。
起筆交代苦青之所屬,並從其環境、氣候與植物特性的簡略介紹中,說明“苦”的由來。
於是鮮支、黃蘗、苦楝、側柏之木,鮮支:《文選·司馬相如<上林賦>》:“鮮支黃礫。”李善注引司馬彪曰:“鮮支支子也。”按支子即今之梔子樹,亦稱黃梔子、山梔。常綠灌木。果實黃褐色,可入葯,性寒味苦。黃蘗:同“黃蘗”,亦稱黃柏、蘗木、黃桉欏、黃皮樹。落葉喬木。樹皮厚,外皮灰白色,內皮黃色,可供藥用,性寒味苦。苦楝:即“楝樹”,落葉喬木,種子、花、樹皮、根皮均可入葯,性寒味苦。側柏:亦稱扁柏,常綠喬木。嫩枝與葉可以入葯,性微寒,味苦澀。之:助詞,這裡用於和中心詞具有同一性的定語之後,可譯為“這一類的”,下文“之草”、“之菜”、“之實”、“之筍”的“之”與此同。○以“於是”二字緊銜上段末旬之意,寫樂生於此的味苦之木。黃連、菩杕、亭歷、苦參、鉤夭之草,黃連:多年生草本,地下有長根狀莖,色黃,故得名。根狀莖可入葯,性寒味苦。苦扶:不詳。亭歷:即“葶藶”,現稱蔊(hàn)菜,草藥上稱江剪刀草。一年生草本,為原野雜草。果為短角果,矩圓形或橢圓形。種子扁小如黍粒,可入葯,稱葶藶子,性寒,味苦辛。苦參:落葉亞灌木。此處作者誤為“草”。根黃色,可入葯,性寒、味苦。鉤夭:又名鉤芙(fú)、苦芙,一種菊科宿根草。初生嫩苗可食,長大后稱苦藉,味苦。《爾雅·釋草》“鉤芙”郭瑾註:“大如拇指,中空,莖頭有台似薊,初生可食。”無花無實者名地膽草,汁苦如膽。○寫樂生於此的味苦之草。地黃、游冬、葴、芑之菜,地黃:多年生草本,根狀莖黃色,肉質肥厚。根和根狀莖可以入葯,新鮮者稱鮮地黃或鮮生地,性寒、味甘苦;乾燥后稱乾地黃或生地,性寒、味甘苦;經加工蒸制看稱熟地黃或熟地,性微溫,味甘。游冬:一種苦菜,菊科植物,莖葉折斷有苦乳汁。始生於秋末,明春莖高三四尺,經歷冬春,故名游冬。葳:即“酸漿草”。《爾雅·釋草》:“葳,寒漿。”郭璞註:“今酸漿草,江東呼日苦葳。”酸漿草又別名掛金燈,紅姑娘。茄科,一年生或多年生(栽培)草本。漿果包藏在鮮艷的囊狀花萼內,成熟時橘紅色或深紅色,可入葯,有清熱化痰的功用。芑:野菜,象苦菜。○寫樂生於此的味苦之菜。櫧、櫟、草斗之實,櫧:常綠喬木。果實球形,褐色,有光澤,可食,分甜苦兩種。甜櫧子粒小,俗名面櫧;苦櫧子粒大,俗名血櫧,可制苦櫧豆腐。櫟:落葉喬木,通常見麻櫟、自櫟。麻櫟堅果卵圓形,頂端圓,脫澀后可作飼料。白櫟堅果長卵形,脫澀后可作飼料或食用。草斗:不詳。一說,櫟樹的果實。○寫樂生於此的味苦之實。楛竹之筍,梏竹:即“苦竹”,亦稱傘柄竹,稈可作造紙原料和制傘柄等;筍味苦,不可食。梏,同“苦”。○寫樂生於此的味苦之筍。莫不族布而羅生焉。莫不:沒有一種不。莫,無指代詞,沒有哪一種。族布:同類植物一叢叢地到處分佈。族,叢聚。羅生:羅列生長。○總括一筆,概言物性之苦的植物皆樂生於此苦地。野蜂巢其間,巢:做窩。用如動詞。採花髓作蜜,花髓:指花蜜,花朵分泌出來的甜汁,能引誘蜂蝶等昆蟲來傳播花粉。髓,此指象骨髓似的蜜汁。味亦苦,山中方言謂之黃杜,方言:一種語言中跟標準語有區別的、只在一個地區使用的話。此處猶言土話或土語。謂之:稱它,叫它。初食頗苦難,初:開始,剛。頗:很,極。苦難:指味道苦澀難於入口下咽。久則彌覺其甘,則:就,連詞。彌:更加,越發,副詞。能已積熱,已:止,治,消散。積熱:中醫稱長久積聚體內的炎熱。除煩渴之疾。煩渴之疾:燥熱心煩的病。○寫本該是甜的蜜也苦,但苦有其用,可治病除疾,不同一般。其檟荼亦苦子常荼。梗荼“:苦茶。荼:古“茶”字。陸羽《茶經·一之源》:“其名一曰荼,二曰橫,三曰蔎(shè),四曰茗,五曰荈(chuān)。”《爾雅·釋木》:“檟,苦荼。刀郭璞註:“今呼早采者為荼;晚取者為茗,一名荈,蜀人名之苦荼。”郝懿行義疏:“今‘茶’字古作‘荼’……至唐陸羽著《茶經》,始減一畫作‘茶’。”子:比,介詞。○寫茶也苦得異樣。其泄水皆齧石出,泄水:指瀑布。齧石出:意思是從石縫間沖刷而出。齧,同“嚙”,咬,引申為侵蝕,此處為沖刷之意。其源沸沸汨汨,沸沸汨淚:水翻騰的樣子。沸沸,水騰涌的樣子。汩汩:水流急的聲音。瀄滵曲折,瀄滵:水流急的樣子。注入大谷。注入:流入。谷:兩山之間的流水道。其中多斑文小魚,斑文:條狀花紋。文,同“紋”。狀如吹沙,吹沙:古代小魚,口大,常張開吹沙,故名。味苦而微辛,微辛:稍微有點辣味。食之可以清酒。清酒:醒酒。○寫惡水中之魚亦苦,但可“清酒”,又不同一般。
此段文字由上段末句生髮而來,具體寫樂生於此地的“物性之苦者”——木、草、菜、果、蜜、茶、魚等物之苦,從實物方面說明苦齋命名之來。
山去人稍遠,去人:指離開人居住的地方。去,距離。惟先生樂游,而從者多艱其昏晨之往來,艱:以……為艱,形容詞的意動用法。昏晨:早晚。故遂擇其窊而室焉。遂:就,於是,副詞。窳:地勢陷下,此指低洼的地方。室:築室,用如動詞。○言主人亦喜苦中之樂,承首段補說建苦齋於此的原因。“從者艱其昏晨之往來”與前文“匡山在處之龍泉縣西南二百里”呼應。攜童兒數人,童兒:年歲小的僕人。童,“僮”的本字,謂奴僕。啟隕籜以藝粟菽,啟:開,掃開,掃除。隕:墜落,脫落。籜:筍殼的俗稱。藝:種植。粟:北方通稱穀子,去殼后叫小米。古代也稱禾、稷、谷、亦為糧食的通稱。菽:本謂大豆,引申為豆類的總稱。茹啖其草木之荑實。茹啖:吃。二字同義。荑:茅草的嫩芽。○寫其種植吃食之樂。間則躡屐登崖,間:間或,有時。躡:踏,穿著。屐:鞋的一種,通常指木底的,或有齒,或無齒;也有草制或帛制的。此處指登山用的木底有齒的鞋。《宋書·謝靈運傳》:“靈運常著木屐,上山則去前齒,下山則去后齒。”倚修木而嘯,倚:靠著。修木:高大的樹。修,長,高。嘯:此指嘯詠,嘯歌,吟詠,歌唱。或降而臨清泠。降:向下走。臨:到。清泠:清爽寒涼之意,此處指清涼的溪水。樵歌出林,樵歌:此指打柴人唱的山歌。出林:指樵歌的聲音傳出樹林。則拊石而和之。拊:擊,拍。和:跟著唱。○寫其遊山玩水之樂。人莫知其樂也。莫:沒育誰,代詞,○總寫一筆,直以“樂”字點出。
承前段補述建苦吝的由來和記述苦齋生活的概況與樂起。前段寫“物性之苦者亦樂生焉”,此段就有點“人性之苦者亦樂生焉”的意味了。
先生之言曰:○承上引苦齋主人之言發表議論。“樂與苦,相為倚伏者也,相為倚伏:互相依託轉化。相為,同“相與”,副詞性結構,互相。《老子》:“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倚,依託;伏,隱藏。意思是說,禍是福依託之所,福又是禍隱藏之所,禍福可以互相轉化。人知樂之為樂,樂之為樂:樂是樂。主謂短語作“知”的賓語。“之”用於短語的主謂間以取消其獨立性。“也”錶停頓。之,助詞。而不知苦之為樂,而:卻,連詞。人知樂其樂,樂其樂:把他的樂當作樂。前一個“樂”用為動詞,意動用法。而不知苦生於樂,苦生於樂:苦從樂中產生,意謂樂極生苦。則樂與苦相去能幾何哉!則:那麼,連詞。相去:相距,相隔。去,距離。幾何:多少。○闡明“苦與樂,相為倚伏”的關係,頗帶有辯證觀點。今夫膏粱之子,夫:那些,代詞。用在作主語的名詞短語之前,起指示作用。膏粱之子:富貴之家的人。膏粱,精美的食品。《孟子·告子上》:“所以不願人之膏粱之味也。”趙歧註:“細粱如膏者也。”按朱熹注,以膏為肥肉,粱為美谷,亦通。子,泛指人。燕坐於華堂之上,燕坐:閑坐,安坐。燕,通“宴”,安閑。華堂:華麗的廳堂。口不嘗荼蓼之味,荼:苦菜。蓼:一年生草本植物,莖葉有辣味,俗名蓼辣,也稱水蓼。身不歷農畝之勞,歷:經歷。農畝:農田。寢必重褥,重:多,多層,厚。褥:寢卧墊身使溫軟之具。食必珍美,珍美:精美的食品。出入必輿隸,輿隸:僕役。輿和隸,都是我國古代對一種奴隸或差役的稱呼。是人之所謂樂也,是:這,這些,代詞。一旦運窮福艾,一旦:有一天。運窮:運盡。運,命運,氣運。艾:止,盡。顛沛生於不測,顛沛:跌倒,引申為處境狼狽,生活困頓。不側:意外。而不知醉醇飫肥之腸,醉醇飫肥:酣飲味道濃厚的酒,飽餐肥美的肉食。醉,酣飲。飫,飽食。醇,酒質濃厚。肥,肥美。“醇”和“肥”在這裡都用作名詞。不可以實疏糲,實:裝滿。疏糲:粗劣的飯食。疏,糙米。糲,粗米。籍柔覆溫之軀,籍柔覆溫:鋪著柔軟的墊褥,蓋著溫暖的被子。籍,通“藉”,以物鋪墊。柔、溫,都用如名詞。不可以御蓬藋,御:用。蓬藿:此處指用蓬草、藿草編的衣物。雖欲效野夫賤隸,雖:即使,連詞。效:摹仿,師法。野夫:指農夫。古時稱四郊之外為“野”,野夫是指在“野”的農業生產者。踞跳竄伏,跼跳:指避難時的慌張樣子。跼,曲身,彎腰。竄伏:奔逃隱藏。偷性命於榛莽而不可得,偷:苟且。榛莽:此指草木叢生之地。榛,樹叢。莽,密生的草。庸非昔日之樂,庸:豈,難道,副詞,表示反問。昔日:往日,從前。為今日之苦也耶?也耶:嗎。語氣詞連用,表示加強反問的作用。○批評膏粱之子只求安逸享樂,一旦遇到逆境就不能生活;承上文之議論,說明“人知樂其樂,而不知苦生於樂”之意。故孟子曰:孟子(約前372——前289),戰國時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名軻,字子輿,為孔子學說的繼承者,有“亞聖”之稱。著作有《孟子》。下面引文見《孟子·告子下》。‘天之將降大任於是人也,降:降下,交給。大任:重任。是人:這個人。是,這。這是一個表時主謂短語,用作狀語。“之”用於短語的主謂間以取消其獨立性。必先苦其心志,心志:心意。苦:使……困苦,使動用法。勞其筋骨,勞:使……勞累,使動用法。餓其體膚。’餓:使……飢餓,使動用法。體膚:身體。○引孟子之言,說明在困境中經受磨練,可以去苦就樂。趙子曰:劉向《說苑·正諫》:“孔子曰:‘良藥苦於口,利於病;忠言逆於耳,利於行。’《孔子家語·六本》引亦作“孔子曰”。本文引作“趙子曰”,不詳其本。‘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忠言:忠誠正直之言。逆耳:刺耳,不順耳,聽起來不好受。逆,抵觸,不順。再引趙子之言,說明接受苦口之葯、逆耳之言,“知苦之樂”,亦可去苦就樂。彼之苦,彼:他,他們,指膏粱之子,代詞。吾之樂;判斷句。而彼之樂,吾之苦也。判斷句。○直接表明自己與膏粱之子相對立的苦樂觀。吾聞並以甘竭,井以甘竭:《莊子·山木》:“直木先伐,井甘先竭。”以,因為,介詞。竭,乾涸。李以苦存,劉義慶《世說新語·雅量》第六:“王戎七歲,嘗與諸小兒游。看道邊李樹多子,折枝,諸兒競走取之,唯戎不動。人問之,答日:‘樹在道邊而多子,此必苦李。’取之,信然。”夫差以酣酒亡,夫差(?——前473),春秋時吳國的國君,公元前495——前473年在位,因為沉湎於酒色,終為勾踐所滅。酣:暢飲,痛飲,此指飲酒作樂過度。而勾踐以嘗膽興,勾踐(?——前165),春秋時越國的國君,公元前497——前465年在位。曾被夫差大敗,屈服求和。后卧薪嘗膽,刻苦圖強,任用范蠡、文種等人整頓國政,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終於轉弱為強,滅亡了吳國。繼而成為霸主。興,興盛,復興。無亦猶是也夫?”猶:如,同。是:指示代詞,這。也夫;語氣詞連用,表示在感嘆中帶有反問的語氣。○連引數典,一反一正,形成強烈對比,闡明自己苦樂觀的正確。
深入一層,在前面敘事的基礎上發表議論,從事理方面闡明苦與樂的相為倚伏,互為轉化的辯證關係。此為全文的重點之所在。
劉子聞而悟之,劉子:劉基自稱。子,先生。名其室曰苦齋,名:命名,取名,動詞。作《苦齋記》。
收結全文,說明作記原因。
本文選自《誠意伯劉文成公文集》卷六,是一篇頗為別緻的書齋記。古人一般的書齋記,大都寫其環境之優美清靜,主人之閑適高雅,而本篇卻著眼在一個“苦”字。不僅位處苦地,而且連四周的動植物都具苦性,在無往而不苦中,主人卻樂在其中。文章最後揭示原因,說明了苦樂相倚伏的道理,苦中自有其樂,具有辨證的觀點。並進一步點明:“天之將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井以甘竭,李以苦存,夫差以酣酒亡,而勾踐以嘗膽興”,則更深一層上說明了命名“苦齋”的深意。
本文選自《誠意伯文集》。“在舊社會,士大夫階層生活優越,常常在住室之外,另蹕一些房舍,作為閑居讀書之所,就是通常說的書齋(zhāi)。為了表示風雅,又常常為書齋寫一些解說文字。一般稱為什麼齋記。記可以由自己寫,也可以請另別人寫。這篇文章是書齋主人章溢請劉基寫的一篇記。這種性質的文章,一般要包括兩項內容:一是齋的情況,著重寫景物布置;一是齋的意義,著重寫主人的襟懷。這篇文章就是這樣寫的。”而且“寫得比較出色”(引自《古代散文選》下冊)。齋,屋舍,一般指書房、學舍。記,記載事物的文章。此文名為“苦齋記”,顧名思義,可看出它“記”的是“齋”之“苦”——苦況與苦義。
劉基(1311年7月1日-1375年5月16日),漢族,字伯溫,青田縣南田鄉(今屬浙江省文成縣)人,故稱劉青田,元末明初的軍事家、政治家、文學家,明朝開國元勛,明洪武三年(1370年)封誠意伯,故又稱劉誠意。武宗正德九年追贈太師,謚號文成,後人稱他劉文成、文成公。劉基通經史、曉天文、精兵法。他輔佐朱元璋完成帝業、開創明朝並儘力保持國家的安定,因而馳名天下,被後人比作諸葛武侯。朱元璋多次稱劉基為:“吾之子房也。”在文學史上,劉基與宋濂、高啟並稱“明初詩文三大家”。中國民間廣泛流傳著“三分天下諸葛亮,一統江山劉伯溫;前朝軍師諸葛亮,后朝軍師劉伯溫”的說法。他以神機妙算、運籌帷幄著稱於世。
苦齋記
本文記述了苦齋的地理環境和物產,以及其主人的生活情況與樂趣、言談,從而說明苦齋命名的由來與意義,闡發了苦與樂的相為倚伏——苦生於樂,樂由苦來——的辯證關係與生活哲理,批評了膏粱之子只匿安逸享樂的思想,表現了苦齋主人甘於苦中求樂的寬敞襟懷。
文章通篇緊扣一個“苦”字,環境是苦,物產是苦,人甘吃苦,故齋名苦,議論言談亦不離苦,即使寫樂談樂,仍由一個“苦”字生髮出來;苦齋生活之樂,則由苦而來,膏粱之子之樂,則由樂而生苦;所舉例證典籍,亦心與苦相關;最後說明寫作原由,也點出一個“苦”字。全文以“苦”字起筆發端,又以“苦”字收結終章,一個“苦”字,貫串始終,前後勾連,互為呼應,脈絡分明,中心突出。
野蜂巢其間。故遂擇其窳而室焉。
讀這兩句,應注意掌握名詞用為動詞的詞類話用的規律。“巢”和“室”本來都是名詞,但是在句中都活用為動詞。第一句意思是“野蜂在它們中間做窩”,“巢”作“築巢”、“做窩”講。第二句意思是“所以就選擇匡山低洼的地方在那裡築一座房屋”,“室”作“築室”、“蓋房子”講。從以上兩例可以看出,名詞用作動詞時,表達的是與這個名詞所代表的事物有關的某種動作行為。
一旦運窮福艾,顛沛生於不測,而不知醉醇飫肥之腸,不可以實疏糲,籍柔覆溫之軀,不可以御蓬藋。
讀這一句,應注意掌握形容詞用為名詞的詞類活用的規律。句中的“醇”、“肥”、“柔”、“溫”本來都是形容詞,但是在句子里都用來稱代具有這些形容詞所表示的性狀的事物,即用為名詞。“醇”,酒味濃厚,這裡指味道濃厚的酒。“肥”,肥美,這裡指肥美的肉食。“柔”,柔軟,這裡指柔軟的墊褥。“溫刀,溫暖,這裡指溫暖的被子。這種語言現象,從語法的角度講,屬於詞類活用,是“形容詞用為:名詞”;從修辭的角度講,是“代稱”的修辭方式,即提到某一事物時,不用該事物的固有名稱,而臨時借用與該事物有某種內在聯繫的詞語作為稱謂。
天之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在《石鐘山記》一文的“字詞句基礎知識舉要”中,我們已分析過“雖大風浪不能鳴也”一句中的“鳴”是使動用法。本文這一句里的“苦”、“勞”、“餓刀,也是使動用法。從這些例子可以進一步知道,使動用法中的謂語動詞,有的本來就是動詞,如“餓刀,本來是不及物動詞,飢餓,在“餓其體膚”這一分句中用作使動,意思是“使他的身體飢餓”。這和“雖大風浪不能鳴也”句中的“鳴”,都是動詞的使動用法。
也有些使動用法的謂語動詞,是由形容詞轉來的。形容詞用作使動,是使賓語所代表的人或事物具有這個形容詞的性質或狀態。如“苦”,形容詞,困苦。在“苦其心志”這一分句中用作使動,意思是“使他的心意困苦”。“勞”,形容詞的勞累。在“勞其筋骨”這一分句中用作使動,意思是“使他的筋骨勞累”。
名詞也有用作使動的,在以後的課文里會看到這種例子。
……而從者多艱其昏晨之往來……
人知樂其樂,而不知苦生於樂。
這裡主要說明形容詞的意動用法。第一句中的“艱”,和第二句的第一個“樂”,本來是形容詞,但是它們在句中都用作動詞,後面帶上賓語,表示“認為(賓語)怎麼樣”或“把(賓語)當作什麼”的意思,這就是形容詞的意動用法。第一句,“艱”的賓語是“其昏晨之往來”這個主謂短語,旬意是“可是先生的隨從大多覺得他早早晚晚來來往往太艱難”,“艱”是“覺得……艱難”之意。第二句,“樂其樂”的前一個“樂”是意動用法,后一個“樂”是賓語,意思是“把自己的樂當作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