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洪覺范

慧洪覺范

慧洪覺范(107l-1128),又名德洪,字覺范,自號寂音。江西筠州新昌(今江西宜豐縣)人,俗姓喻,寶峰克文禪師之法嗣,臨濟宗黃龍系傳人。是主要活動於宋徽宗時期的北宋名僧,同時又是盛名於當時的詩人、散文家、詩論家、僧史家、佛學家。

慧洪的生平


慧洪作為僧人的一生,是十分坎坷而奇特的。據其詩文集《石門文字禪》(下簡稱《文字禪》)卷二十四的《寂音自序》、《續傳燈錄》卷二十二以及《五燈會元》等可知,慧洪,又名德洪,字覺范,自號寂音。江西筠州新昌(今江西宜豐縣)人,俗姓喻。十四歲時父母雙亡,他成了孤兒,只好依三峰觀禪師出家。慧洪生來聰明好學,“日記數千言,覽群書殆盡”(《五燈會元》),這為他日後的創作打下了一定的基礎。十九歲於東京天王寺試經得度,得度后他就在東京依宜秘深律師聽講《成唯識論》等經論。他在這一時期不僅廣學經論,同時也旁獵子史,並以詩文與京師達官貴人相酬唱,在當時的詩壇上嶄露頭角。四年後,到廬山歸宗寺依臨濟宗黃龍派下高僧真凈克文學禪,真凈移錫洪州石門寺,慧洪隨至。慧洪天賦極高,加上學了一肚皮的佛學理論和文字禪,這在講究“不立文字”的禪門裡恰恰是一種障道因緣。所以真凈“患其深聞之弊”,於是對症下藥,痛下箝錘:
每舉玄沙未悟之捂,發其疑,(慧洪)幾有所封,凈曰:“你又說道理耶?”一日頓息其疑,述偈曰:“靈雲一見不再見,紅白枝枝不著華,叵耐釣魚船上客,卻來平地摝魚蝦。”(《五燈會元》)
慧洪終於明心見性。但慧洪不但沒有因此打消對語言文學的癖好,反而藉助這種開啟智慧的禪悟體驗,大大增強了自己的文學創作才能。這一點也是宋代禪林中的風氣所使然。唐末五代以來,由於禪僧和士大夫的密切交往而產生了雙向影響,文入學禪,禪僧吟詩,一時蔚然成風。在北宋,叢林中吟詩作對十分普遍,和尚上堂說法、對機、勘驗等,都基本上是以詩偈的形式進行的。慧洪終生熱衷此道,原不足怪。問題在於,一般高僧的詩偈是緊緊與禪軟化相聯,可謂是以文輔化,來接引學人,歜其悟道的:而慧洪則多用以吟風詠月,與文人創作幾乎沒有兩樣。
慧洪在真凈處呆了七年,二十九歲時遊歷東吳,第二年上衡山,遍謁諸老,“皆蒙賞音,由是名振叢林”(同上),這不僅由於他的禪悟程度受到印可,也是因為他的詩作得好。
三年後(1102年),其師真凈圓寂,慧洪回來拜塔,並有意到黃龍山隱居。當時繪事朱世英久聞其名,請他開法撫州臨川(今江西臨川縣)的北禪景德寺。寺中藏有禪月大師所畫十八羅漢像,不知為什麼丟了其中一幅,慧洪作詩嘲之: “十八應真解脫根,少叢羅漢亂山門,不知何處應齋去,未見雲堂第五尊”。第二天就有一婦人持畫來見,說是這畫上的羅漢託夢於她,讓她帶畫回來。這事慧洪自己載入其詩話著作《冷齋夜話》(下簡稱<夜話>)中,雖屬無稽,但從這件“羅漢且畏予嘲”的傳說里,慧洪那種詩筆舌鋒的銳利,卻可見一班。
第三年,慧洪退院游金陵(今江蘇南京),漕運畢士吳開正請他住清涼寺。入寺不久,就被狂僧誣告偽造度牒,連同前住景德寺的狂僧法和等對他的誹謗,被捕入獄一年。
慧洪入獄即被削去僧藉,出獄后,以大觀年間(1107—1110年)入京師,他的同門居士、丞相張商英(無盡居士)特奏皇帝,復度為僧,改名慧洪。太尉郭天民並奏徽宗賜其號。寶覺圓明”。政和元年(1111年),張商英為同列所忌,被罷相,出.知河南府,慧洪因此坐累,又被削去僧藉,並以十月二十六日被流放崖州(海南)。慧洪當時名聲已經很響了,所以在流放期間,每到一處,都和當地縉紳士人、諸山大德作詩酬唱。政和四年五月蒙赦回到江西筠州,住荷塘寺,十月又子并州入獄。五年夏住新昌度門,往來於九峰、洞山等地四年,以詩詞文章自娛。並準備從西安入湘上,依自己的法眷養老於雲岩寺,不料又被狂道士誣告為張懷素的黨人,當地官吏都知道是誤認張商英為張懷素,但為核查事實,下南昌獄百餘日。后再蒙赦獲釋。出獄后歸湘上南台(今湖南湘潭縣),結明白庵以居。並作《明白庵銘並序》:
余蕊緣深重,夙習羈縻,好論古今治亂是非成敗,交遊多譏柯之。獨陳瑩中曰:於道初不相妨……余心知其戲,然為之不已。大概元年春結庵於臨川,名曰:明白。欲痛自治也。瑩中聞之以偈見寄曰:庵中不著毗耶坐,亦許靈山合法人,便謂世間僧愛盡,攢眉出杜有誰嗔。於是堤岸輒決,又復滾滾多言。然竟坐此得罪,出九死而僅生,恨識不知微,道不勝習,乃收招魂魄,料理初心。為之銘曰:……
宣和五年三月案情全部澄清。時年五十三歲。慧洪經此三次入獄一次流放,念涉世多艱,心灰意冷,由是專以著述,不復問世事。並追繹達摩“四行”作《報冤行》、《無求行》《安樂行》、《稱法行》四偈以述志。大抵不外乎人生如夢,應無欲無求,隨緣度日,逆來順受,堅持戒忍,以達到佛家的理想人生境界。
慧洪晚年居寂音堂,自號寂音尊者。在作《自序》的同時,又作偈《偶書寂音堂壁》三首,其一云:
霜眉瘴面老垂垂,瘦搭詩肩古佛衣。滅跡尚嫌身是累,此生永輿世相違。殘經倦讀閑憑幾,幽烏獨聞常掩庫。寢處法華安樂行,盪除五十二年非。從偈中看來,慧洪此時是徹底勘破世情,超凡入聖了。
宣和六年,慧洪重要的僧史著作《禪林僧寶傳》成。靖康元年(1126)欽宗即位,詔贈張商英司徒,表其忠節,慧洪因到刑部辨其冤枉,賜重剃髮復僧名。這是他在政和元年(1111)被削去僧籍后的再次為僧,中間隔了15年之久。建炎二年(1128)五月,示寂於同安(今福建同安縣),世壽58歲。
慧洪三次被捕,一次流放,兩度被削僧藉。為僧及刑,作為僧人可說是少見的。究其原因,不外是結納張商英、郭天民、陳瑩中、鄒浩等官僚,被目為張商英黨人,在當時朋黨鬥爭中做了犧牲品。之所以如此,也是慧洪本人的悲劇性格所致。即恃才呈能,不甘寂寞,“好論古今治亂是非成敗,”、“滾滾多言”,《彥周詩話》的作者詩人許顫在《智證傳後序》也說他: “喜與賢士大夫游,橫口所念,風駛雲騰,泉涌河決,不足喻其快也。”而為人傾目。作為方外人的身份,慧洪所言所行的確是有失檢點的。所以慧洪之友靈源惟清(晦堂祖心法嗣)在聽到慧洪被流放時感嘆道:
蘭植中途必無經時之翠,桂生幽壑終抱彌年之丹。古人謂,聰明深察而近於死者。好議人者,在覺范有之矣。(《嘉秦普燈錄》)卷七)

慧洪的著作


慧洪覺范
慧洪覺范
計有詩文類《石門文字禪》三十卷,《天廚禁臠》一卷,《甘露集》三十卷;詩話、筆記類《冷齋夜話》十卷,《志林》十卷,《林間錄》一卷;僧傳類《禪林僧寶傳》三十卷,《高僧傳》十二卷,《智證傳》十卷;佛學類《臨濟宗旨》一卷,《法華合論》十卷,《圓覺皆證義》二卷,《金剛法源論》一卷,《起信論解義》二卷,《語錄偈頌》一編等,并行於世。其著述之豐,在宋代只有贊寧、契嵩等一二高僧才能與之比肩,而其涉獵面之廣,則可謂無人與之並驅了。

慧洪的文學成就


慧洪的一生,早中期主要從事文學創作,晚期則從事僧傳和佛學述作。從文學創作來說,其體裁主要有詩、詞、散文、詩話等,其中詩文集《石門文字禪》則是他的代表作。集中計有古詩433首,律詩絕句1200多首,偈頌128首,贊文135篇,序記73篇,以及銘、詞、賦、跋、疏、書、行狀、祭文等一大批。就整體上講,我認為他所取得的文學成就,在宋代僧人中是最高的。他所涉獵的文學體裁之廣、作品數量之多、創作的整體水平之高,是宋代他如契嵩、重顯、道潛、祖可、善權等輩所難於望其項背的。單就詩歌創作上說,在宋代詩僧群當中成績也頗為突出。清厲鶚《宋詩紀事》收其詩就有十首,與道潛相等; 《古今禪藻集)則收入其詩達69首;與慧洪有交往的詩人許顫曾謂:
近時僧洪覺頗能詩。其《題李愬畫像》云:淮陰北面師廣武,其氣豈止吞項羽。公得李佑不肯誅,便知元濟在掌股。此詩當與黔安(即黃庭堅)並驅。(《彥周詩話》)
直至清代,王士楨(帶經堂詩話)卷二十在評論宋代陳起《宋高僧詩)時也說:
……續集十九人,以秘演壓卷,惠洪、守拴皆在焉。秘演歐陽永叔友;守詮亦東坡所喜;而惠洪名尤著。……
從這裡頗能看出慧洪在詩歌史上的地位。可以說,慧洪是中國禪林文學中,繼唐五代如皎然、靈澈貫休、齊巳等以後又一位重要的詩僧。
一、詩 歌
慧洪的一生是顛沛流離的一生,年青時各地的參畢,以及中年累遭監禁和流放,使得他有機會與不少人進行交往,閱歷不可謂不豐,但他畢竟是一個僧人,他主要的交際面不外乎兩種人:官吏士子和僧人,其交際目的也不外乎參畢訪道和吟詩作詞(順帶提一下,與慧洪有交往唱和的北宋著名詩人不少,如有黃庭堅,張商英,陳瑩中,郭天民,鄒浩,許顗,徐俯,洪芻,韓駒,李彭等)。這嚴重地局限他的視野,在文學創作的題材開拓和主題深刻化上,顯然缺乏廣度和深度。
例如在《文字禪》里,幾乎沒有出現正面反映民間疾苦、譴責社會黑暗、關心國家命運的作品。即使是在他幾次入獄時所寫的詩歌里,也只是以佛家的因果報應理論來對待,以取得自己的心理平衡,而對社會和官場的黑暗的揭露,則採取一種嚴重的逃避現實的態度,這無疑是佛學的出世思想給他帶來的消極影響,從而極大消弱了他作品的思想性。退一步講,從他的。好論古今是非成敗”的性行來估計,他可能寫了這類作品,但卻沒有收入詩文集里。例如他在《自序》里,就沒有提到張高英曾兩次禮精他出山開法的事,大概是他忌諱曾因張商英而鼠竄崖州一事,故意迴避不提,在經歷了多次憂患后,他在晚年由門人覺慈編的這部詩文集里,為了謹慎起見,指示抽去這方面作品,或許也在情理之中。總之我們所見到的《文字禪》的詩作,基本都屬子描寫自然景物,抒發個人情感的作品。其詩歌總的特色,正如《四庫全書》在《文字禪》的“提要”所總結的:“其詩邊幅雖狹而清新有致。”
禪宗是一種親近自然,崇尚自然的佛教,禪宗寺院也大都建在山林里,慧洪作為一名禪宗僧人,同其他禪僧一樣,創作題材主要是他所熟悉的山林景物,也就理所當然的了。花開花落,雲去月來,自然景物作為他寄託閒情逸緻,作為他的生活的審美對象,以及作為他對境觀心,頓悟真如的對象,在慧洪筆下得到美好的表現。如
山前山後花半紅,橋頭橋尾柳搖空。流鶯枝上未成語,始囀一聲來去風(《春日作》)。
紅梅真是醉昊姬,浴罷偎風事事宜。吟次紛紛落紅雨,小禽飛去勤危枝(《次韻通明叟晚春二十七首之一》)。
作者觀察細緻,寥寥幾筆把花開花落,鶯囀禽飛的春天那種鮮活、清新的景色刻畫出來了。又如:
昨夜江村雨一犁,白沙江路曉無泥。戲波拍拍亮雛暖,掠岸翩翩燕子低(《春詞五首之一》)。
鳧鷗水暖聚圓沙。帶雨春湖脈脈斜。翠線受風遮徑柳,燕脂含兩隔籬花(《和余度長老十首之一》)。
作者描寫春天的小詩寫得色彩明快,意象優美,生意盎然,大自然在他的筆下就象一幅幅清麗動人的水墨畫一樣。他的小詩之所以能寫得如此優美,與他本人本來就是一個較有造詣的畫家分不開的;同時,逭也反映出一個禪者那種恬樂祥和的心境,以及對美好事物的欣賞和熱愛。
作者的山水詩有時又顯現出另一番景象,如《晚秋溪行》:
熟路沿溪遏石橋,掃除秋晚凈迢迢。幽尋忽見蘭芽茁,小立仍逢柿菜飄。撲摝水飛雙去鳥,咚瓏山響一聲樵。歸來半掩殘經在,燕寢香凝香碧未消。
蕭殺的秋風過後,天地一片明凈,蘭草在無人處抽芽,柿葉隨風緩緩飄落,樵夫伐薪的聲音驚飛了水鳥。意象顯得明凈、寂靜、自在;詩人歸寺後繼續誦經坐禪,因為無人過訪,桌上經卷猶在,點著的梵香,碧煙尤自未散。整個意境氛圍恬淡自適而略帶孤獨,有一種超塵脫俗的味道,具有一種平淡的美感,也與一個禪者那種返境觀心時的寧靜、空靈的境界極相協調。又如《舟行書所見》:
剩水殘山慘淡聞,白鷗無事小舟閑。個中著我添圖畫,便似華亭落照灣。
詩境清寒、淡靜、悠遠,禪味極濃。此詩得到崇尚禪宗的黃庭堅的讚許。《夜話》卷三“詩說煙波縹緲處”絛說,黃庭堅讀了此詩后,說慧洪前身就是一名沙門。
此類詩作尚有《余在制勘院畫<卧念故山經行處>,用“空山無人、水流花開”為韻,寄山中道友八首》、《廬山維興六首》等。
然而,即便是高僧,也未必忘情於世,未必俗氣殆盡,慧洪更多詩作都流露出世俗化的情調。他自己曾說: “予幻夢人間,遊戲筆硯,登高臨速,時時為未忘情語,旋踵羞悔汗下。又自覺曰:譬如候蟲時鳥自鳴,誰復收錄?……”(《題言上人所蓄詩》。《文字禪》卷二十六),他認為: “詩者,妙觀逸想之所寓也,豈可限以繩墨哉?”(《夜話》卷四),可見,他對詩的本質的理解與一般文人無異;並且,凡人的私情俗意,詩人的多愁善感,慧洪仍然都有,也不迴避,而是真實地表現出來,雖然有時心情不免矛盾。因此,他的詩基本呈現了文人創作特色。這一特色為當時乃至以後歷代文人所大加譏呵。宋代詩論家胡仔就批評道:
忘情絕愛,此瞿曇氏之所訓。慧洪身為衲子,詞公有“一枕思歸淚”及“十分春瘦”之語,豈所當然?(《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六“洪覺范”條),又說:
……但其才性嶷爽,見於言梧文字間,若於禪門本分事,則無之也。(同上後集卷三十七“洪覺范”條)
《四庫全書》中《文字禪》“提要”也說他“身本緇徒而好為綺語……”我們應當理解到,慧洪是一個人,還不是“佛”,凡情俗意在所不免;即從禪宗角度上說,禪宗謂“理應頓悟,事當漸除”,意思是說,人從無始以來蒙上了層層情識圬垢,即使在悟道以後,作為凡夫的種種習氣,也還會時時生起現行,只能象病去如抽絲一樣慢慢除去。未必一悟就萬境皆空,超凡入聖,一了百了的。所以,作為少年任氣、鍾情文學的慧洪,作為深受“詩言情”的儒家詩敦影響的慧洪,他的詩歌具有世俗化情調是可以理解的,同時,這也是他敢於正視自我內心世界的真誠表現。
這類詩作如:
落花片片怨春陰,霧雨那堪更作霖。庭院晚春猶惜掃,欲穿準擬倩金針。
去歲春遊愛野棠,今年還復出柬牆。行思往事心猶在,卻照清溪鬢已蒼(《次韻通明叟晚春二十七首》之二)。
碧雲紅樹晚相間。佇立不堪遊子情。劃破秋空一行雁,斷腸南去兩三聲(《秋晚三首》之一)。詩作籠罩著一種惜春悲秋,遲暮落寞, “風物依然,人事已非”的感傷悲涼的情調,與一般封建知識分子特定時期的人生感受無異。作者一生顛沛流離,飽受人世滄桑,這類詩作往往寫得情真意切,凄楚孤寂。如《秋夕示超然》獨居山寺那種孤單落寞之感;《渡海》寫出自鼠竄海南蒙赦北歸時,那種病殘身在的僥倖心理;《中秋對月》則寫出了在“病衰余”、“瘦策扶”嫗之際的思歸心情。這種情調的詩,代表作品還是他那首《上元宿百丈》:
上元獨宿寒岩寺,卧看篝燈映薄妙。夜久雪猿啼岳頂,夢回清月在梅花。十分春瘦緣何事,一掬春心未到家。卻憶少年行樂處,軟紅香霧噴東華。
據說王安石之女,也即蔡元度之妻,讀到這首詩的“十分春瘦緣何事,一掬春心未到家”評價道:“此浪子和尚耳。”(吳曾能改齋漫錄》,《宋詩紀事》卷九十二)。慧洪詩歌深入閨閣,說明他的詩在當時的影響之大,而王氏這句話,就詩作本身來說,卻是對慧洪的詩歌成就的很高的評價。這兩句頗經錘鍊而又顯得順暢自然的詩,把那種遊子思歸的心情表現得哀婉悱惻,讀來十分感人。
慧洪之所以被人譏為“浪子和尚”,其原因主要在於其詩的意象上、情愫上往往具有婉約、纖巧的特點。試看其詠物詩:
酒入香腮笑未知,小妝初罷醉兒痴。一枝柳外牆頭見,勝卻千叢著雨時(《海棠》)。
殘香和雪隔簾攏,只待江頭一笛風。今夜回廓無限意,小庭疏影月朦朦(《殘梅》)。
畫架雙裁翠絡偏,佳人春戲小樓前。飄揚血色裙拖地,斷送玉容人上天。花板潤沾紅杏雨,彩繩斜掛緣楊煙。下來閑庭從容立,疑是蟾官謫降仙。(《鞦韆》)。
以美人喻海棠,頗寫出了海棠那種嬌美迷人的情態;而《殘梅》一詩寫得情意綿綿如出女子之手;至於后一首詩則直接寫女子,詞藻華麗浮艷,內容庸俗無聊。這后一首詩,且不論慧洪是衲僧,即使這是俗家詩人的詩,也是被唾棄的。
當然,慧洪的詠物詩畢竟不全是這種特色,如《十月桃》,描寫了早開的桃花為兒童“爭欲摘”的情景,說明了自炫招禍這一道理,雖說具有一定的理趣,但不夠新鮮。寫得最好的詠物詩還是他那首成名作《崇勝寺后竹千餘竿,一根秀出,呼為竹尊者):
高節長身老不枯,平生風骨自清癯。愛君修竹為尊者,卻笑寒松作大夫。不見同行木上座,空餘聽法石於菟。戲將秋色供齋缽,抹月披風得飽無?
《僧寶正續傳》卷二云:
山谷遏宜春,見其《竹尊者》持,咨賞以為妙入作者之域,頗恨東坡不及見之。
厲鵠《宋詩紀事》卷九十二也有類似的記載:
黃太史見之喜,因手書此詩,故名以顯。
詩前兩句,就把竹子的特點鮮明地描繪出來了,三四句則把竹子與寒松作比,說明竹子“秀出”的內在含義;寒松是大夫,竹子則是尊者;其含義是,寒松作為儒家理想人格的象徵,雖然具有傲雪霜的勁節,卻還是一種意志力堅忍力的人為力量所使然,而竹子在這裡卻被賦予佛家思想的內涵,即是一種無為無心,超塵脫俗的人格境界。第五六句,所謂於菟是指老虎,上座則是僧人之間的尊稱;意思是說,竹子是自證自悟、不假修持的,並且能向石頭說法;這裡寓有“青青翠竹無非般若”,一切事物均有佛性的道理。全詩塑造了一個中國佛教大乘禪宗的理想人格,即是悟入實相,超脫出塵的高僧形象。
這首詩佳處在於能目擊道存,即事即理,以形象呈露佛性,善於運用譬喻和象徵來說理,意在言外,頗有餘味,在藝街上是十分成功的。這也是作者善於學習當代前輩高僧詠物禪愒以及如蘇東坡、黃庭堅等人的哲理詩的結果,具有宋詩中常見的“理趣”,難怪黃庭堅見之大加讚賞了。
慧洪的詩歌創作總的來說主要是受到同時代的蘇軾和黃庭堅的影響,這一點歷代已有定評。如《僧寶正續傳》卷二中說:
……其造端用意,大抵規模東坡,而借潤山谷。
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下則謂:
……慧洪傳魯直法,亦有可喜……
《四庫全書》“提要”也提到:
……要其詩邊幅雖狹而清新有致,出入於蘇黃之間,時時近似。
在他的《夜話》里,涉及蘇黃詩的探討竟有四十多條,說明慧洪對蘇東坡和黃庭堅的創作有著深入的研究,並且提出不少精闢的評論觀點,無疑,這對他自己的創作影響是相當大的。例如,在語言的表現上,慧洪那種揮灑自如、行雲流水的創作風格,與蘇東坡創作風格是基本一致的,這正是他學習坡詩的結果。使得他基本能擺脫買島一類的“苦吟詩人”那種雕琢詞句而缺乏情思的詩風;蘇東坡好作和韻詩,慧洪亦然,《文字禪》里的和韻詩就佔了大半,其中大部分沒有什麼特色,甚至有些只是些玩弄詞句的熱聊之作;蘇東坡“以議論為詩,以才學為詩”的主張,也投合了才高畢博、“好論古今是非成敗”的慧洪;如集中古詩部分的《陳瑩中由左司諫謫廉,相見於興化,同渡湘江,宿道林寺,夜論華嚴宗》、《法雲同王敦素看東坡枯木》、《勸學次徐師川韻》、《補東坡遺三首武王非聖人論后》、《題李愬畫像》等等均屬此類,為數不少,其中雖有一些形象可讀的作品,但大都是逞才使氣,對詩歌的意境的含蓄做得不夠,淺率無味。
慧洪與黃庭堅是忘年交,深知其作詩筆法,尤其對黃堅庭的“脫胎換骨法”頗有研究,《夜話》卷一就有專條討論。其《竹尊者》詩顯然是對前人詠竹詩的脫胎換骨成功一例;而學習黃庭堅的“無一字無來處”的詩歌表現技巧,也造成慧洪有不少詩的意象、意境近乎模擬、抄襲之作,以致宋代吳垌《五總志》就謂:“近時僧多以持自名者,如善權、惠洪皆步步踏古人陳跡……”
由此可見,慧洪學習蘇黃的創作的結果是得失參半,而蘇黃的這種影響,總的來說是使慧洪的創作進一步向封建士大夫的審美情趣靠攏,“疏筍氣”較少。
二、詞
有意思的是,慧洪除寫詩之外,還填詞。本來,詩僧是很少作詞的.。而慧洪卻寫了不少詞,這又是慧洪的文學創作,受到宋代詩人作詩兼作詞的一般傾向影響,而具有世俗化情調的一個證據。他的詞顯然承繼了婉約派的餘緒,主要寫“情”與“愁”,從這一方面來說,其成就也不低。許顫說慧洪“善作小詞,情思婉約似少游,至如仲殊、參寥雖名世,皆不能及”(《彥周詩話》)。這種評價是十分恰當的。試看其《西江月》:
十指嫩抽春筍,纖纖玉軟紅柔,人前欲展強嬌羞,微露重衣霓袖。
最好洞天春曉,黃庭卷罷清幽,凡心無計奈閑愁,試捻花枝頻嗅。
臨川城南有一女道觀,裡面的女冠守戒不嚴,招人議論,慧洪此詞是游觀時,寫贈一女冠的(《復齋漫錄》),見《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十七)。其作詞的目的固然帶有戲譆性質,但就詞本身說,卻寫得委婉可喜。上片寫出了女冠在人前那種既不能展露自己體態肌膚的美麗,卻又唯恐別人不知道,只好“微露雲衣霓袖”的“強”嬌羞情態,頗帶撩人情慾的意味;下片一句“試捻花枝頻嗅”,把一個少女在人後那種春心勃發,情潮萌動而又情無寄託,落寞無奈的情懷維妙維肖地刻劃了出來。全篇通過兩個細節描寫,逼真地層現了一個凡心未泯、情動於衷的年青女冠的微妙心態。這首詞對女性心理捕捉的準確,真令人難於想象竟然出於一個僧人之手!
但是,可能出午從他本人的社會角色考慮,他的詞作沒有編成專集,因而散佚嚴重。他的詞作現存很少,只零星見於《文字禪》、《夜話》中,《全宋詞》收有21首。與他占較大比重的抒情詩一樣,他的詞也側重於表現一個有才華有感情,但在流放生涯中追憶舊歡殘夢的封建社會知識分子的心境。
例如《青玉案》:
凝祥宴罷聞歌吹,盍轂走,香塵起。冠壓花枝馳萬騎。馬行燈開,鳳棲簾卷,陸海瓮山封。
當年曾看天顏醉,御杯舉,歡聲沸。時節雖同悲樂異。海風吹夢,嶺猿啼月,一枕思烯淚。(引自《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六)
詞是慧洪謫海南時;在半夜裡聽到凄猿啼鳴而作的(詞的下片,格律有些問題,這裡暫不討論)詞中把舊日在京師所見的熱鬧繁華的元宵燈夜,與現在“海風吹夢,嶺猿啼月”凄冷的月夜作了鮮明的對比,真切地烘托出一個旅人孤寂思歸的心情。
他的詞寫得最好的也許是《青玉案》(和賀方回韻):
綠槐煙柳路亭長,恨取次、分離去。日永如年愁難度。高城回首,暮雲遮盡,目斷人何處?
解鞍旅舍天將暮,暗憶丁寧千萬句。一寸柔腸情幾許?薄衾孤枕,夢回人靜,徽曉瀟瀟雨。
黃庭堅因為文章“語涉謗訕”謫宣州,其兄黃大臨填了首<青玉案>送別,黃庭堅到宣州后也和了一首,慧洪這首則是與黃庭堅兄弟的和作,三首都是步賀鑄代表作《青玉案)的原韻,一時在文壇上傳為佳話。
詞代黃庭堅設辭,如出黃庭堅情懷,上闕寫長亭送別,下闕寫旅夜相思,把行人的離愁別恨寫得十分細膩動人。特別是最後一句“薄衾孤枕,夢回人靜,徹曉瀟瀟雨。”雖沒有明言愁字,卻形象地寫出了行人的愁容恨態,顯得含蓄深沉。全篇做到景語皆情語,刻意寫愁而不事雕飾,可說是唐宋詩詞中寫離情別恨的一篇佳作。
三、筆記散文
慧洪的文學才華不僅表現在其抒情文體的創作,同時也突出地表現在敘事文體的創作中。他的僧史著作《禪林僧寶傳》本身就是一部出色的傳記文學作品,歷代僧史家無不稱讚其行文的可讀性;而《文字禪》中的記、疏、書、塔銘、傳、行狀等也為數不少,都能寫得明暢簡潔,文情並茂,豐滿生動;即如謄札,也能寫得親切有味的,限於篇幅,不能詳述。在這裡我們主要來分析其筆記散文集《夜話》和《林間錄》。
《夜話》與其說是詩論著作,不如說是記載文壇逸事的筆記,因為書中大部分篇幅,就是關於文壇掌故以及同文學有關的誕妄傳奇的雜記;此書為歷代多種詩話著作所引用,而所引用的幾乎全是其中的文壇故事。《林間錄》則基本是一部記載禪林逸事的筆記文。此書與大慧宗杲《宗門武庫》、枯崖圓悟《枯崖漫錄》、羅湖曉瑩《羅湖野錄》等一起,被稱為“禪門七部書”。主要記載先德高行,叢林逸事,諸佛菩薩的微旨,學士大夫的緒論,共有三百多篇。為中國朝鮮、日本等國歷代參禪學佛者視為必備書,影響頗廣。正因他才情文筆太好,與其僧傳著作《僧寶傳》一樣,“但欲馳騁其文,往往多失事實”(《苕溪漁隱叢話》後集三十七卷評慧洪《禪林僧寶傳》語),所以作為史料來看有時是靠不住的,這一點也為歷代僧史家們所公認。
慧洪的敘事風格輕鬆、簡煉、含蓄、幽默。所寫故事大都篇幅短小,但往往能準確地抓住對象的特徵,寥寥幾筆就把形象勾勒出來,做到以形寫神,意在言外,很有餘味。例如《夜話》卷十“禪師知羊肉”:
毗陵承天珍禪師,蜀人也。巴音夷面,真率不事事。郡守忘其名。初至不知其住士,未嘗與語。偶攜客來游,珍亦坐於守旁。守謂客曰:魚稻宜江淮,羊面宜京洛。客未及封,珍輒封曰:世味無如羊肉,大美,且性極暖,宜人食。守色變,嗔祝之,徐曰:禪師何故知羊肉性暖?珍應曰:常卧氈知之,其毛尚爾暖,其肉不言可知矣。如明公治郡政美,則立朝當更佳也。
和尚戒吃肉,這個和尚居然知道羊肉性暖,作為郡守自然要干涉了,在宋代,僧人破戒,被官府發覺是要受到刑罰的。禪師的回答卻出入意料,從卧氈知毛暖伸引到知羊肉性暖,把個高僧的幽默機智的性格刻劃出來了。本來故事到這裡緒束也算完整,而最後兩句表面是奉承,實際是嘲諷的話,則更把這個游山談吃的無聊郡守的面目抖摟了出來。
又譬如同卷“歐陽修何許人”:
臨川謝逸,字無逸,高才,江南勝士也。魯直見其詩嘆曰:使在館閣,當不減於晁張。朱世英為撫州,舉入行不就,閑居多從衲子游,不喜封書生。一日,一頁士來謁,坐定曰:每欲問無逸一事,輒忘之。嘗聞人言歐陽修,果何如人?無逸熟梘久之。曰:舊亦一書生,后甚顯達,嘗參大政。又問:能文章否?無逸曰:也得。無逸之子宗野,方七歲,立於旁,聞之,匿笑而去。
故事讓人想起《儒林外史》第七回中的范進不知蘇軾為何許入一節。謝逸七歲的兒芋“匿笑而去”這一側面描寫,更是神來之筆,妙不可言。
《林間錄》中所寫的主要是唐宋禪林中高僧大德的所言所行,慧洪以他那種富於表現力的語言,凸現了一個個性格獨特、高蹈超邁的高僧的神采。所載的故事雖是慧洪耳聞目睹的,但也經過一定的藝術加工、剪裁,其文學意味極強,當作筆記小說來看也無不可。例如卷上寫北宋臨濟黃龍派開創者黃龍慧南禪師一條:
南禪師住廬山歸宗,火一夕而燼。大泉嘩噪動山谷,而黃龍安坐如平時。桂林僧洪准,欲掖之而走,顧見叱之。准曰:和尚嫩厭世間,慈明法道何所賴耶?因徐整衣起,而火已及座榻矣。坐是入獄,郡吏發其私忿,考略百至,絕口不言,唯不食而已。兩月後得釋,鬚髮不剪,皮骨僅存。真點胸迎於中途,見之,不自知泣下,曰:師兄何至是也?黃龍叱曰:者俗嘆!真不覺拜之。藍其不勤如山類如此。
不為烈火所動,對嚴刑拷打略不經意,故事只擷取慧南禪師行為的這兩個側面,以極為簡潔質樸的語言,就把一個深有證悟,在生死禍福上脫然無累的禪者的人格境界,刻畫得感人至深。這種可讀性很強的作品,在《林間錄》中比比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