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多壽
陳多壽
陳多壽為明朝馮夢龍所著《醒世恆言》第九卷“陳多壽生死夫妻”中的主人公。小說著重表現愛情的執著、堅貞。作品摻雜了一些迷信成分,又意圖表現陳多壽夫妻二人“義夫節婦一片心腸”,但拭去這些封建灰塵,仍可看出作者讚美著忠誠、專一的愛情。
“卻疑天上仙童,不信人間小子。”此句描繪的人物是童年時的陳多壽。陳多壽童年美貌識禮,九歲那年與家對面同齡女孩朱多福被父輩們定了“娃娃親”。一十五歲以後生惡疾,多年醫治無效,其時陳多壽“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為了不連累朱多福,陳多壽決議退親,朱多福以死相拒,二十一歲二人終成婚。陳多壽與朱多福成婚數年後,病情不見好轉的陳多壽喝毒藥自盡,朱多福亦食毒陪死。命不該絕的二人復生,不料受“以毒攻毒”作用的陳多壽病體痊癒。三十四歲時陳多壽官運亨通,官至金憲。夫妻二人生下一雙兒女,盡老百年。世人稱陳多壽與朱多福為生死夫妻。
《陳多壽生死夫妻》
世事紛紛一局棋,輸贏未定兩爭持。
須臾局罷棋收去,畢竟誰贏誰是輸?
這四句詩,是把棋局比著那世局。世局千騰萬變,轉盼皆空,政如下棋的較勝爭強,眼紅喉急,分明似孫龐鬥智,賭個你死我活,又如劉項爭天下,不到烏江不盡頭。及至局散棋收,付之一笑。所以高人隱士,往往寄興棋枰,消閑玩世。其間吟詠,不可勝述。只有國朝曾棨狀元應制詩做得甚好,詩曰:
兩君相敵立雙營,坐運神機決死生。
十里封疆馳駿馬,一川波浪動金兵。
虞姬歌舞悲垓下,漢將旌旗逼楚城。
興盡計窮征戰罷,松陰花影滿棋枰。
此詩雖好,又有人駁他,說虞姬漢將一聯,是個套話。第七句說興盡計窮,意趣便蕭索了。應制詩是進御的,聖天子重瞳觀覽,還該要有些氣象。同時洪熙皇帝御制一篇,詞意宏偉,遠出尋常,詩曰:
二國爭強各用兵,擺成隊伍定輸贏。
馬行曲路當先道,將守深營戒遠征。
乘險出車收散卒,隔河飛炮下重城。
等閑識得軍情事,一著功成定太平。
今日為何說這下棋的話?只為有兩個人家,因這幾著棋子,遂為莫逆之交,結下兒女姻親。後來做出花錦般一段說話,正是:
夫妻不是今生定,五百年前結下因。
話說江西分宜縣,有兩個莊戶人家,一個叫做陳青,一個叫做朱世遠,兩家東西街對面居住。論起家事,雖然不算大富長者,靠祖上遺下些田業,盡可溫飽有餘。那陳青與朱世遠,皆在四旬之外,累代鄰居,志同道合,都則本分為人,不管閑事,不惹閑非。每日吃了酒飯,出門相見,只是一盤象棋,消閑遣日。有時迭為賓主,不過清茶寡飯,不設酒肴,以此為常。那些三鄰四舍,閑時節也到兩家去看他下棋頑耍。其中有個王三老,壽有六旬之外,少年時也自歡喜象戲,下得頗高。近年有個火症,生怕用心動火,不與人對局了。日常無事,只以看棋為樂,早晚不倦。說起來,下棋的最怕旁人觀看。常言道: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倘或旁觀的口嘴不緊,遇煞著處溜出半句話來,贏者反輸,輸者反贏,欲待發惡,不為大事;欲待不抱怨,又忍氣不過。所以古人說得好:
觀棋不語真君子,把酒多言是小人。
可喜王三老偏有一德,未曾分局時,絕不多口。到勝負已分,卻分說哪一著是先手,所以贏;哪一著是後手,所以輸。朱陳二人倒也喜他講論,不以為怪。一日,朱世遠在陳青家下棋,王三老亦在座。吃了午飯,重整棋枰,方欲再下,只見外面一個小學生踱將進來。那學生怎生模樣?
面如敷粉,唇若塗朱,光著靛一般的青頭,露著玉一樣的嫩手。儀容清雅,步履端詳;卻疑天上仙童,不信人間小子。
那學生正是陳青的兒子,小名多壽,抱了書包,從外而入。跨進坐啟,不慌不忙,將書包放在椅子之上,先向王三老叫聲公公,深深的作了個揖。王三老欲待回禮,陳青就座上一把按住道:“你老人家不須多禮。卻不怕折了那小廝一世之福?”王三老道:“說哪裡話!”口中雖是恁般說,被陳青按住,只把臀兒略起了一起,腰兒略曲了一曲,也算受他半禮了。那小學生又向朱世遠叫聲伯伯,作揖下去。朱世遠還禮時,陳青卻是對坐,隔了一張棋桌,不便拖拽,只得也作揖相陪。小學生見過了二位尊客,才到父親跟前唱喏,立起身來,稟道:“告爹爹:明日是重陽節日,先生放學回去了。直過兩日才來。吩咐孩兒回家,不許頑耍。限著書,還要讀哩。”說罷,在椅子上取了書包,端端正正,走進內室去了。王三老和朱世遠見那小學生行步舒徐,語音清亮,且作揖次第,甚有禮數,口中誇獎不絕。王三老便問:“令郎幾歲了?”陳青答應道:“是九歲。”王三老道:“想著昔年湯餅會時,宛如昨日。倏忽之間,已是九年,真箇光陰似箭,爭教我們不老!”又問朱世遠道:“老漢記得宅上令愛也是這年生的。”朱世遠道:“果然,小女多福,如今也是九歲了。”王三老道:“莫怪老漢多口,你二人做了一世的棋友,何不扳做兒女親家?古時有個朱陳村,一村中只有二姓,世為婚姻。如今你二人之姓,適然相符,應是天緣。況且好男好女,你知我見,有何不美?”朱世遠已自看上了小學生,不等陳青開口,先答應道:“此事最好!只怕陳兄不願。若肯俯就,小子再無別言。”陳青道:“既蒙朱兄不棄寒微,小子是男家,有何推託?就煩三老作伐。”王三老道:“明日是個重陽日,陽九不利。後日大好個日子,老夫便當登門。今日一言為定,出自二位本心。老漢只圖吃幾杯見成喜酒,不用謝媒。”陳青道:“我說個笑話你聽。玉皇大帝要與人皇對親,商量道:兩親家都是皇帝,也須是個皇帝為媒才好。乃請灶君皇帝往下界去說親。人皇見了灶君,大驚道:那做媒的怎的這般樣黑?灶君道:從來媒人哪有白做的!”王三老和朱世遠都笑起來。朱陳二人又下棋到晚方散。
只因一局輸贏子,定了三生男女緣。
次日,重陽節無話。到初十日,王三老換了一件新開折的色衣,到朱家說親。朱世遠已自與渾家柳氏說過,誇獎女婿許多好處。是日一諾無辭,財禮並不計較。他日嫁送,稱家之有無,各不責備便了。王三老即將此言回復陳青。陳青甚喜,擇了個和合吉日,下禮為定。朱家將庚帖回來。吃了一日喜酒。從此親家相稱,依先下棋來往。時光迅速,不覺過了六年。陳多壽年一十五歲,經書皆通。指望他應試,登科及第,光耀門楣。何期運限不佳,忽然得了個惡症,叫做癩。初時只道疥癬,不以為意。一年之後,其疾大發,形容改變,弄得不像模樣了。
肉色焦枯,皮毛皴裂。渾身毒氣,發成斑駁奇瘡;遍體蟲鑽,苦殺晨昏怪癢。任他凶疥癬,只比三分;不是大麻瘋,居然一樣。粉孩兒變作蛤蟆相,少年郎活像老黿頭,搔爬十指帶膿腥,齷齪一身皆惡臭。
陳青單單生得這個兒子,把做性命看成。見他這個模樣,如何不慌。連象棋也沒心情下了。求醫問卜,燒香還願,無所不為。整整的亂了一年。費過了若干錢鈔,病勢不曾減得分毫。老夫妻兩口愁悶,自不必說。朱世遠為著半子之情,也一般著忙,朝暮問安,不離門限。延捱過三年之外,絕無個好消息。朱世遠的渾家柳氏,聞知女婿得個恁般的病症,在家裡哭哭啼啼,抱怨丈夫道:“我女兒又不腌臭起來,為甚忙忙的九歲上就許了人家?如今卻怎麼好!索性那癩蛤蟆死了,也出脫了我女兒。如今死不死,活不活,女孩兒年紀看看長成,嫁又嫁他不得,賴又賴他不得,終不然看著那癩子守活孤孀不成!這都是王三那老烏龜,一力攛掇,害了我女兒終身。”把王三老千烏龜,萬烏龜的罵。哭一番,罵一番。朱世遠原有怕婆之病,憑他夾七夾八,自罵自止,並不敢開言。一日,柳氏偶然收拾櫥柜子,看見了象棋盤和那棋子,不覺勃然發怒,又罵起丈夫來,道:“你兩個老忘八,只為這幾著象棋上說得著,對了親,賺了我女兒,還要留這禍胎怎的!”一頭說,一頭走到門前,把那象棋子亂撒在街上,棋盤也摜做幾片。朱世遠是本分之人,見渾家發性,攔他不住,洋洋的躲開去了。女兒多福又怕羞,不好來勸,任他絮篎個不耐煩,方才罷休。自古道:
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
柳氏鎮日在家中罵媒人,罵老公,陳青已自曉得些風聲,將信未信。到滿街撒了棋子,是甚意故,陳青心下了了。與渾家張氏兩口兒商議道:“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我自家晦氣,兒子生了這惡疾,眼見得不能痊可,卻教人家把花枝般女兒伴這癩子做夫妻,真是罪過。料女兒也必然怨傷。便強他進門,終不和睦,難指望孝順。當初定這房親事,都是好情,原不曾費甚大財。千好萬好,總只一好,有心好到底了,休得為好成歉,從長計較,不如把媳婦庚帖送還他家,任他別締良姻。倘然皇天可憐,我孩兒有病痊之日,怕沒有老婆?好歹與他定房親事。如今害得人家夫妻反目,哭哭啼啼,絮絮聒聒,我也於心何忍。”計議已定,忙到王三老家來。王三老正在門首,同幾個老人家閑坐白話。見陳青到,慌忙起身作揖,問道:“令郎兩日尊恙好些么?”陳青搖首道:“不濟。正有句話,要與三老講。屈三老到寒舍一行。”王三老連忙隨著陳青到他家座啟內,分賓坐下。獻茶之後,三老便問:“大郎有何見教?”陳青將自己坐椅掇近三老,四膝相湊,吐露衷腸。先敘了兒子病勢如何的厲害,次敘著朱親家夫婦如何的抱怨。這句話王三老卻也聞知一二,口中只得包慌:“只怕沒有此事。”陳青道:“小子豈敢亂言。今日小子倒也不怪敝親家。只是自己心中不安,情願將庚帖退還,任從朱宅別選良姻。此系兩家穩便,並無勉強。”王三老道:“只怕使不得!老漢只管撮合,哪有拍開之理。足下異日翻悔之時,老漢卻當不起。”陳青道:“此事已與拙荊再四商量過了,更無翻悔。就是當先行過些須薄禮,也不必見還。”王三老道:“既然庚帖返去,原聘也必然還璧。但吉人天相,令郎尊恙,終有好日,還要三思而行。”陳青道:“就是小兒僥倖脫體,也是水底撈針,不知何日到手,豈可耽擱人家閨女。”說罷,袖中取出庚帖,遞與王三老,眼中不覺流下淚來。王三老亦自慘然,道:“既是大郎主意已定,老漢只得奉命而行。然雖如此,料令親家是達禮之人,必然不允。”陳青收淚而答道:“今日是陳某自己情願,並非舍親家相逼。若舍親家躊躕之際,全仗三老攛掇一聲,說陳某中心計較,不是虛情。”三老連聲道:“領命,領命!”當下起身,到於朱家。朱世遠迎接,講禮而坐。未及開言,朱世遠連聲喚茶。這也有個緣故,那柳氏終日在家中千烏龜萬烏龜指名罵媒人,王三老雖然不聞,朱世遠卻於心有愧,只恐三老見怪,所以殷勤喚茶。誰知柳氏恨殺王三老做錯了媒,任丈夫叫喚,不肯將茶出來。此乃婦人小見。坐了一會,王三老道:“有句不識進退的話,特來與大郎商量。先告過,切莫見怪。”原來朱世遠也是行一,里中都稱他做朱大郎。朱世遠道:“有話盡說。你老人家有甚差錯,豈有見怪之理。”王三老方才把陳青所言退親之事,備細說了一遍。“此乃令親家主意,老漢但傳言而已。但憑大郎主張。”朱世遠終日被渾家聒絮得不耐煩,也巴不能個一搠兩開。只是自己不好啟齒。得了王三老這句言語,分明是朝廷新頒下一道赦書,如何不喜。當下便道:“雖然陳親家賢哲,誠恐後來翻悔,反添不美。”王三老道:“老漢都曾講過。他主意已決,不必懷疑。宅上庚帖,亦交付在此。大郎請收過。”朱世遠道:“聘禮未還,如何好收他的庚帖?”王三老道:“他說些須薄聘,不須提起。是老漢多口,說道:既然庚帖返去,原聘必然返璧。”朱世遠道:“這是自然之理。先曾受過他十二兩銀子,分毫不敢短少。還有銀釵二股,小女收留,容討出一併奉還。這庚帖權收在你老人家處。”王三老道:“不妨事,就是大郎收下。老漢暫回,明日來領取聘物。卻到令親處回話。”說罷分別。有詩為證:
月老繫繩今又解,冰人傳語昔皆訛。
分宜好個王三老,成也蕭何敗也何。
朱世遠隨即入內,將王三老所言退親之事,述與渾家知道。柳氏喜不自勝。自己私房銀子也搜括將出來,把與丈夫,湊足十二兩之數。卻與女孩兒多福討那一對銀釵。卻說那女兒雖然不讀詩書,卻也天生志氣。多時聽得母親三言兩語,絮絮聒聒,已自心慵意懶。今日與他討取聘釵,明知是退親之故,並不答應一字,逕走進卧房,閉上門兒,在裡面啼哭。朱世遠終是男子之輩,見貌辨色,已知女孩兒心事。對渾家道:“多福心下不樂,想必為退親之故。你須慢慢偎他,不可造次。萬一逼得他緊,做出些沒下稍勾當,悔之何及!”柳氏聽了丈夫言語,真箇去敲那女兒的房門,低聲下氣的叫道:“我兒,釵子肯不肯由你,何須使性!你且開了房門,有話時,好好與做娘的講。做娘的未必不依你。”那女兒初時不肯開門,柳氏連叫了幾次,只得拔了門閂,叫聲:“開在這裡了。”自向兀子上氣忿忿的坐了。柳氏另掇個兀子傍著女兒坐了,說道:“我兒,爹娘為將你許錯了對頭,一向愁煩。喜得男家願退,許了一萬個利市,求之不得。那癩子終無好日,可不誤了你終身之事。如今把聘釵還了他家,恩斷義絕。似你恁般容貌,怕沒有好人家來求你。我兒休要執性,快把釵兒出來還了他罷。”女兒全不做聲,只是流淚。柳氏偎了半響,看見女兒如此模樣,又款款的說道:“我兒,做爹娘的都只是為好,替你計較。你願與不願,直直的與我說,恁般自苦自知,教爹娘如何過意。”女兒恨窮道:“為好,為好!要討那釵子也尚早!”柳氏道:“呵呀!兩股釵兒,連頭連腳,也重不上二三兩,什麼大事。若另許個富家,金釵玉釵都有。”女兒道:“哪希罕金釵玉釵!從沒見好人家女子吃兩家茶。貧富苦樂,都是命中注定。生為陳家婦,死為陳家鬼,這銀釵我要隨身殉葬的,休想還他!”說罷,又哀哀的哭將起來。柳氏沒奈何,只得對丈夫說,女兒如此如此:“這門親多是退不成了。”朱世遠與陳青肺腑之交,原不肯退親。只為渾家絮聒不過,所以巴不得撒開,落得耳邊清凈。誰想女兒恁般烈性,又是一重歡喜,便道:“恁的時,休教苦壞了女孩兒。你與他說明,依舊與陳門對親便了。”柳氏將此言對女兒說了,方才收淚。正是:
三冬不改孤松操,萬苦難移烈女心。
當晚無話。次日,朱世遠不等王三老到來,卻自己走到王家,把女兒執意不肯之情,說了一遍,依舊將庚帖送還。王三老只稱:“難得,難得!”隨即往陳青家回話,如此這般。陳青退此親事,十分不忍。聽說媳婦守志不從,愈加歡喜。連連向王三老作揖道:“勞動,勞動!然雖如此,只怕小兒病症不痊,終難配合。此事異日還要煩三老開言。”王三老搖手道:“老漢今番說了這一遍,以後再不敢奉命了。”閑話休提,卻說朱世遠見女兒不肯悔親,在女婿頭上愈加著忙,各處訪問名醫國手,賠著盤纏,請他來看治。那醫家初時來看,定說能醫,連病人服藥,也有些興頭。到後來不見功效,漸漸的懶散了。也有討著薦書到來,說大話,誇大口,索重謝,寫包票,都只有頭無尾。日復一日,不覺又捱了二年有餘。醫家都說是個痼疾,醫不得的了。多壽嘆口氣,請爹媽到來,含淚而言道:“丈人不允退親,訪求名醫用藥,只指望我病有痊可之期。如今服藥無效,眼見得沒有好日。不要賺了人家兒女。孩兒決意要退這頭親事了。”陳青道:“前番說了一場,你丈人丈母都肯,只是你媳婦執意不從,所以又將庚帖送來。”多壽道:“媳婦若曉得孩兒願退,必然也放下了。”媽媽張氏道:“孩兒,且只照顧自家身子,休牽掛這些閑事。”多壽道:“退了這頭親,孩兒心下倒放寬了一件。”陳青道:“待你丈人來時,你自與他講便了。”說猶未了,丫鬟報道:“朱親家來看女婿。”媽媽躲過。陳青邀入內書房中,多壽與丈人相見,口中稱謝不盡。朱世遠見女婿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好生不悅。茶罷,陳青推故起身。多壽吐露衷腸,說起自家病勢不痊,難以完婚,決要退親之事。袖中取出柬帖一幅,乃是預先寫下的四句詩。朱世遠展開念道:
命犯孤辰惡疾纏,好姻緣是惡姻緣。
今朝撒手紅絲去,莫誤他人美少年。
原來朱世遠初次退親,甚非本心,只為渾家逼迫不過。今番見女婿恁般病體,又有親筆詩句,口氣決絕,不覺也動了這個念頭。口裡雖道:“說哪裡話!還是將息貴體要緊。”卻把那四句詩褶好,藏於袖中。即便抽身作別,陳青在坐啟下接著,便道:“適才小兒所言,出於至誠,望親家委曲勸諭令愛俯從則個。庚帖仍舊納還。”朱世遠道:“既然賢喬梓諄諄吩咐,權時收下,再容奉復。”陳青送出門前。朱世遠回家,將女婿所言與渾家說了。柳氏道:“既然女婿不要媳婦時,女孩兒守他也是扯淡。你把詩意解說與女兒聽,料他必然回心轉意。”朱世遠真箇把那柬帖遞與女兒,說:“陳家小官人病體不痊,親自向我說,決要退婚。這四句詩便是他的休書了。我兒也自想終身之事,休得執迷。”多福看了詩句,一言不發,回到房中,取出筆硯,就在那詩后也寫了四句:
運蹇雖然惡疾纏,姻緣到底是姻緣。
從來婦道當從一,敢惜如花美少年。
自古道:“好事不出門,惡事揚千里。”只為陳小官自家不要媳婦,親口回絕了丈人。這句話就傳揚出去。就有張家嫂,李家婆,一班靠撮合山養家的,抄了若干表號,到朱家議親。說的都是名門富室,聘財豐盛。雖則媒人之口,不可盡信,卻也說得柳氏肚裡熱蓬蓬的,分明似錢玉蓮母親,巴不得登時撇了王家,許了孫家。誰知女兒多福,心如鐵石,並不轉移。看見母親,好茶好酒款待媒人,情知不為別件。丈夫病症又不痊,爹媽又不容守節,左思右算,不如死了乾淨。夜間燈下取出陳小官人詩句,放在桌上,反覆看了一回,約莫哭了兩個更次,乘爹媽睡熟,解下束腰的羅帕,懸樑自縊。正是:
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
此際已是三更時分。也是多福不該命絕,朱世遠在睡夢之中,恰像有人推醒,耳邊只聞得女兒嗚嗚的哭聲,吃了一驚,擦一擦眼睛,搖醒渾家,說道:“適才聞得女孩兒啼哭,莫非做出些事來?且去看他一看。”渾家道:“女孩兒好好的睡在房裡,你卻說鬼話。要看時,你自去看,老娘要睡覺哩。”朱世遠披衣而起,黑暗裡開了房門,摸到女兒卧房門首,雙手推門不開。連喚幾聲,女孩兒全不答應。只聽得喉間痰響,其聲異常。當下心慌,盡生平之力,一腳把房門踢開,已見桌上殘燈半明不滅,女兒懸樑高掛,就如走馬燈一般,團團而轉。朱世遠吃這一驚非小,忙把燈兒剔明,高叫:“阿媽快來,女孩兒縊死了!”柳氏夢中聽得此言,猶如冷雨淋身,穿衣不及,馱了被兒,就哭兒哭肉的跑到女兒房裡來。朱世遠終是男子漢,有些智量,早已把女兒放下,抱在身上,將膝蓋緊緊的抵住後門,緩緩的解開頸上的死結,用手去摩。柳氏一頭打寒顫,一頭叫喚。約莫半個時辰,漸漸魄返魂回,微微轉氣。柳氏口稱謝天謝地,重到房中穿了衣服,燒起熱水來,灌下女兒喉中,漸漸蘇醒。睜開雙眼,看見爹媽在前,放聲大哭。爹媽道:“我兒!螻蟻尚且貪生,怎的做此短見之事?”多福道:“孩兒一死。便得完名全節。又喚轉來則甚?就是今番不死,遲和早少不得是一死,倒不如放孩兒早去,也省得爹媽費心。譬如當初不曾養下孩兒一般。”說罷,哀哀的哭之不已。朱世遠夫妻兩口,再三勸解不住,無可奈何。比及天明,朱世遠教渾家窩伴女兒在床眠息,自己徑到城隍廟里去抽籤。簽語云:
時運未通亨,年來禍害侵。
雲開終見日,福壽自天成。
細詳簽意,前二句已是准了。第三句雲開終見日,是否極泰來之意。末句福壽自天成,女兒名多福,女婿名多壽,難道陳小官人病勢還有好日?一夫一婦,天然成配?心中好生委決不下。回到家中,渾家兀自在女兒房裡坐著。看見丈夫到來,慌忙搖手道:“不要則聲!女兒才停了哭,睡去了。”朱世遠夜來剔燈之時,看見桌上一副柬帖,無暇觀看。其時取而觀之,原來就是女婿所寫詩句,後面又有一詩,認得女兒之筆。讀了一遍,嘆口氣道:“真烈女也!為父母者,正當玉成其美,豈可以非理強之。”遂將城隍廟簽詞,說與渾家道:“福壽天成,神明嘿定。若私心更改,皇天必不護祐。況女孩兒吟詩自誓,求死不求生。我們如何看守得他了日。倘然一個眼,女兒死了時節,空負不義之名,反作一場笑話。據吾所見,不如把女兒嫁與陳家,一來表得我們好情,二來遂了女兒之意,也省了我們干紀。不知媽媽心下如何?”柳氏被女兒嚇壞了,心頭兀自突突的跳,便答應道:“隨你做主,我管不得這事!”朱世遠道:“此事還須央王三老講。”事有湊巧,這裡朱世遠走出門來,恰好王三老在門首走過。朱世遠就迎住了,請到家中坐下,將前後事情,細細述了一遍。“如今欲把女兒嫁去,專求三老一言。”王三老道:“老漢曾說過,只管撮合,不管撒開。今日大郎所言,是仗義之事,老漢自當效勞。”朱世遠道:“小女兒見了小婿之詩,曾和得一首,情見乎詞。若還彼處推託,可將此詩送看。”王三老接了柬帖,即便起身。只為兩親家緊對門居住,左腳跨出了朱家,右腳就跨進了陳家,甚是方便。陳青聽得王三老到來,只認是退親的話,慌忙迎接問道:“三老今日光降,一定朱親家處有言。”王三老道:“正是。”陳青道:“今番退親,出於小兒情願,親家那邊料無別說。”王三老道:“老漢今日此來,不是退親,倒是要做親。”陳青道:“三老休要取笑。”王三老就將朱宅女兒如何尋死,他爹媽如何心慌,“留女兒在家,恐有不測,情願送來服侍小官人。老漢想來,此亦兩便之事。令親家處脫了干紀,獲其美名。你賢夫婦又得人幫助,令郎早晚也有個著意之人照管,豈不美哉!”陳青道:“雖承親家那邊美意,還要問小兒心下允否?”王三老就將柬帖所和詩句呈於陳青道:“令媳和得有令郎之詩。他十分性烈。令郎若不允從,必然送了他性命,豈不可惜!”陳青道:“早晚便來回復。”當下陳青先與渾家張氏商議了一回,道:“媳婦如此性烈,必然賢孝。得他來貼身看覷,夫婦之間,比爹娘更覺周備。萬一度得個種時,就是孩兒無命,也不絕了我陳門後代。我兩個做了主,不怕孩兒不依。”當下雙雙兩口,到書房中,對兒子多壽說知此事。多壽初時推卻;及見了所和之詩,頓口無言。陳青已知兒子心肯。回復了王三老,擇下吉日,又送些衣飾之類。那邊多福知是陳門來娶,心安意肯。至期,笙簫鼓樂,娶過門來。街坊上聽說陳家癩子做親,把做新聞傳說道:“癩蛤蟆也有吃天鵝肉的日子。”又有刻薄的閑漢,編為口號四句:
伯牛命短偏多壽,嬌香女兒偏逐臭。
閑話休提。卻說朱氏自過門之後,十分和順。陳小官人全得他殷勤服侍。怎見得?
著意殷勒,盡心服侍。熬湯煮葯,果然味必親嘗。早起夜眠,真箇衣不解帶。身上東疼西癢,時時撫摩。衣裳血臭膿腥,勤勤煎洗。分明傅母育嬌兒,只少開胸餵乳。又似病姑逢孝婦,每思割股烹羹。雨雲休想歡娛,歲月豈辭勞苦。喚嬌妻有名無實,憐少婦少樂多憂。
如此兩年,公婆無不歡喜。只是一件,夫婦日間孝順無比,夜裡各被各枕,分頭而睡,並無同衾共枕之事。張氏欲得他兩個配合雌雄,卻又不好開言。忽一日進房,見媳婦不在,便道:“我兒,你枕頭齷齪了,我拿去與你拆洗。”又道:“被兒也齷齪了。”做一包兒卷了出去,只留一床被、一個枕頭在床。明明要他夫婦二人共枕同衾,生兒度種的意思。誰知他夫婦二人,肚裡各自有個主意。陳小官人肚裡道:“自己十死九生之人,不是個長久夫妻,如何又去污損了人家一個閨女?”朱小娘子肚裡又道:“丈夫恁般病體,血氣全枯,怎經得女色相侵?”所以一向只是各被各枕,分頭而睡。是夜只有一床被,一個枕,卻都是朱小娘子的卧具。每常朱小娘子服侍丈夫先睡,自己燈下還做針指。直待公婆都睡了,方才就寢。當夜多壽與母親取討枕被,張氏推道:“漿洗未乾,胡亂同宿一夜罷。”朱氏將自己枕頭讓與丈夫安置。多壽又怕污了妻子的被窩,和衣而卧。多福亦不解衣。依舊兩頭各睡。次日,張氏曉得了,反怪媳婦做格,不去勾搭兒子幹事,把一團美意,看做不良之心,捉雞罵狗,言三語四,影射的發作了一場。朱氏是個聰明女子,有何難解。惟恐傷了丈夫之意,只作不知,暗暗偷淚。陳小官人也理會得了幾分,甚不過意。如此又捱過了一個年頭。當初十五歲上得病,十六歲病凶,十九歲上退親不允,二十一歲上做親。自從得病到今,將近十載,不生不死,甚是悶人。聞得江南新到一個算命的瞎子,叫做靈先生,甚肯直言。央他推算一番,以決死期遠近。原來陳多壽自得病之後,自嫌醜陋,不甚出門。今日特為算命,整整衣冠,走到靈先生鋪中來。那先生排成八字,推了五星運限,便道:“這貴造是宅上何人?先告過了,若不見怪,方敢直言。”陳小官人道:“但求據理直言,不必忌諱。”先生道:“此造四歲行運,四歲至十三,童限不必說起,十四歲至二十三,此十年大忌,該犯惡疾,半死不生。可曾見過么?”陳小官人道:“見過了。”先生道:“前十年,雖是個水缺,還跳得過。二十四到三十三,這一運更不好。船遇危波亡槳柁,馬逢峭壁斷韁繩。此乃夭折之命。有好八字再算一個。此命不足道也。”小官人聞言,慘然無語。忙把命金送與先生,作別而行。腹內尋思,不覺淚下。想著:“那先生算我前十年已自准了,后十年運限更不好,一定是難過。我死不打緊,可憐賢德娘子服侍了我三年,並無一宵之好。如今又連累他受苦怎的?我今苟延性命,與死無二,便多活幾年,沒甚好處。不如早早死了,出脫了娘子。也得他趁少年美貌,別尋頭路。”此時便萌了個自盡之念。順路到生藥鋪上,贖了些砒霜,藏在身邊。回到家中,不提起算命之事。至晚上床,卻與朱氏敘話道:“我與你九歲上定親,指望長大來夫唱婦隨,生男育女,把家當戶。誰知得此惡症,醫治不痊。惟恐耽誤了娘子終身,兩番情願退親。感承娘子美意不允,拜堂成親。雖有三年之外,卻是有名無實,並不敢污損了娘子玉體。這也是陳某一點存天理處。日後陳某死了,娘子別選良緣,也教你說得嘴響,不累你叫做二婚之婦。”朱氏道:“官人,我與你結髮夫妻,苦樂同受。今日官人患病,即是奴家命中所招。同生同死,有何理說!別締良姻這話,再也休提。”陳小官人道:“娘子性烈如此。但你我相守,終非長久之計。你服侍我多年,夫妻之情,已自過分。此恩料今生不能補報,來生定有相會之日。”朱氏道:“官人怎說這傷心話兒?夫妻之間,說甚補報?”兩個你對我答,足足的說了半夜方睡。正是:
夫妻只說三分話,今日全拋一片心。
次日,陳小官人又與父母敘了許多說話,這都是辦了個死字,骨肉之情,難割難捨的意思。看看至晚,陳小官人對朱氏說:“我要酒吃。”朱氏道:“你閑常怕發癢,不吃酒。今日如何要吃?”陳小官人道:“我今日心上有些不爽快,想酒,你與我熱些燙一壺來。”朱氏為他夜來言語不祥,心中雖然疑惑,卻不想到那話兒。當下問了婆婆討了一壺上好釅酒,燙得滾熱,取了一個小小杯兒,兩碟小菜,都放在桌上。陳小官人道:“不用小杯,就是茶甌吃一兩甌,倒也爽利。”朱氏取了茶甌,守著要斟。陳小官人道:“慢著,待我自斟。我不喜小菜,有果子討些來下酒。”把這句話遣開了朱氏。揭開壺蓋,取出包內砒霜,向壺中一傾,忙斟而飲。朱氏走了幾步,放心不下,回頭一看,見丈夫手慌腳亂,做張做智,老大疑惑。恐怕有些蹺蹊。慌忙轉來,已自呷了一碗。又斟上第二碗。朱氏見酒色不佳,按住了甌子,不容丈夫上口。陳小官人道:“實對你說,這酒內下了砒霜。我主意要自盡,免得累你受苦。如今已吃下一甌,必然無救。索性得我盡醉而死,省得費了工夫。”說罷,又奪第二甌去吃了。朱氏道:“奴家有言在前,與你同生同死。既然官人服毒,奴家義不獨生。”遂奪酒壺在手,骨都都吃個罄盡。此時陳小官人腹中作耗,也顧不得渾家之事。須臾之間,兩個做一對兒跌倒。時人有詩嘆此事云:
病中只道歡娛少,死後方知情義深。
相愛相憐相殉死,千金難買兩同心。
卻說張氏見兒子要吃酒,妝了一碟巧糖,自己送來。在房門外,便聽得服毒二字,吃了一驚,三步做兩步走。只見兩口兒都倒在地下,情知古怪。著了個忙,叫起屈來。陳青走到,見酒壺裡面還剩有砒霜。平昔曉得一個單方,凡服砒霜者,將活羊殺了,取生血灌之,可活。也是二人命中有救,恰好左鄰是個賣羊的屠戶。連忙喚他殺羊取血。此時朱世遠夫妻都到了。陳青夫婦自灌兒子,朱世遠夫婦自灌女兒。兩個虧得灌下羊血,登時嘔吐,方才蘇醒。餘毒在腹中,兀自皮膚迸裂,流血不已。調理月余,方才飲食如故。有這等異事!朱小娘子自不必說。那陳小官人害了十年癩症,請了若干名醫,用藥全無功效。今日服了毒酒,不意中,正合了以毒攻毒這句醫書,皮膚內迸出了許多惡血,毒氣泄盡,連癩瘡也漸漸好了。比及將息平安,瘡痂脫盡,依舊頭光面滑,肌細膚榮。走到人前,連自己爹娘都不認得。分明是脫皮換骨,再投了一個人身。此乃是個義夫節婦一片心腸,感動天地,所以毒而不毒,死而不死,因禍得福,破泣為笑。城隍廟籤詩所謂“雲開終見日,福壽自天成”,果有驗矣。陳多壽夫婦俱往城隍廟燒香拜謝。朱氏將所聘銀釵布施作供。王三老聞知此事,率了三鄰四舍,提壺挈盒,都來慶賀。吃了好幾日喜酒。陳多壽是年二十四歲,重新讀書,溫習經史。到三十三歲登科,三十四歲及第。靈先生說他十年必死之運,誰知一生好事,偏在這幾年之中。從來命之理微,常人豈能參透。言禍言福,未可盡信也。再說陳青和朱世遠從此親情愈高,又下了幾年象棋,壽並八十餘而終。陳多壽官至僉憲。朱氏多福,恩愛無比。生下一雙兒女,盡老百年。至今子孫繁盛。這回書喚作《生死夫妻》。詩曰:
從來美眷說朱陳,一局棋枰締好姻。
只為二人多節義,死生不解賴神明。
馮夢龍(1574一1646),明朝人,字猶龍,又字公魚、子猶,別號龍子猶、墨憨齋主人、吳下詞奴、姑蘇詞奴、前周柱史,他使用的其他筆名還更多。他出生於明後期萬曆二年。這時在世界的西方正是文藝復興時期,與之遙相呼應,在我們這個有著幾千年文明的東方大國,也出現了許多離經叛道的思想家、藝術家。李卓吾、湯顯祖、袁宏道等等一大批文人,以他們驚世駭俗的見解,鮮明的個性特色,卓絕的藝術成就,寫下了我國思想史、文學史上璀璨的篇章。在這一批文人中,馮夢龍以其對小說、戲曲、民歌、笑話等通俗文學的創作、搜集、整理、編輯,為我國文學做出了獨異的貢獻。他卒於南明唐王隆武二年,也就是清順治三年,終年七十三歲。馮夢龍是南直隸蘇州府吳縣籍長洲(今蘇州)人,出身名門世家,馮氏兄弟三人被稱為“吳下三馮”。其兄夢桂是畫家,其弟夢熊是太學生,作品均已不傳。馮夢龍自己的詩集今也不存,但值得慶幸的是由他編纂的三十種著作得以傳世,為我國文化寶庫留下了一批不朽的珍寶。其中除世人皆知的“三言”外,還有《新列國志》、《增補三遂平妖傳》、《智囊》、《古今談概》、《太平廣記鈔》、《情史》、《墨憨齋定本傳奇》,以及許多解經、紀史、採風、修志的著作。
《醒世恆言》簡介
《醒世恆言》為白話短篇小說集。明末馮夢龍纂輯。與馮氏的另二種話本小說集《喻世明言》(即《古今小說》)、《警世通言》合稱"三言"。"三言"之中此集問世最晚,出版於天啟七年(1627)。40卷,錄宋、元以來話本、擬話本40篇。所收宋、元舊作比前"二言"少一些,只佔六分之一左右,絕大部分是明人話本和擬話本。其題材或來自民間傳說,或來自史傳和唐、宋小說。編撰者創作成分較多。其中有反映封建社會司法制度黑暗的《十五貫戲言成巧禍》,有反映愛情生活,表現市民愛情觀念的《賣油郎獨佔花魁》等作品。內容修飾潤色較精,形象鮮明,結構充實完整,描寫細膩,不同程度反映了當時的社會面貌和市民思想感情。但有些作品帶有封建說教、因果報應宣傳和色情渲染。版本有明天啟七年葉敬池刊本,藏於日本內閣文庫,大連圖書館亦有此藏本。又有衍慶堂本。1958年人民文學出版社重加訂正增補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