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郎廷佐書
復郎廷佐書
名稱:《復郎廷佐書》
年代:明朝
作者:張煌言
體裁:散文
夫揣摩利鈍(2),指畫(3)興衰,庸夫聽之,或為變色(4);而忠貞之士則不然。其所持者天經地義,所圖者國恤(5)家仇,所期望者豪傑事功、聖賢學問。以故,每氈雪自甘(6),膽薪彌厲(7),而卒(8)以成功。古令以來,何可勝計(9)!
如仆(10)者,將略(11)原非所長。止以讀書知大義,痛忿胡氛(12),左袒(13)一呼,甲盾山立(14)。區區此志,以濟則賴君之靈(15),不濟則全臣之節。是以不惜憑履風濤之中(16),縱橫鋒鏑(17)之下,迄今逾一紀(18)矣。同仇(19)益廣,晚節愈堅。練兵澥宇(20),正為乘時(21)。
今何時乎?兩粵天聲(22)。三楚露布(23),以及八閩軍書(24),何啻雷霆飛翰(25)況島夷外訌,西戎內侵(26),清人左支右吾(27),其消滅可計日而待矣。仆方當起而匡扶(28)帝室,克服神州(29),此正忠臣義士得志之秋(30)也。即或不然,而謝良、平竹帛(31),抗黃、綺衣冠(32),亦之死靡佗(33)。豈復煩詞曲說,足以動其心哉!
乃執事儼然(34)以書進,是以仆為庸庸者流,可以利鈍興衰動者。譬之虎倀戒途(35),雁奴伺夜(36),既受其役,竟忘其哀(37)!在執事固無足怪,而仆聞之,發且衝冠矣(38)。
夫執事固我朝勛舊之裔(39),而遼左死事之孤(40)也。念祖宗之厚澤(41),宜何如悲傷;痛父母之深仇(42),宜何如報雪。稍轉一關,不失為中興(43)人物。顧以陵、律(44)自居,華夷莫辨(45),甚為執事不取也。
姑以執事恩仇之說(46)言之,自遼事(47)起而徵調始繁,催科(48)益急;潰卒散而為盜賊(49),窮民聚而弄乾戈(50)。是釀成寇禍者清人也。及京華失守(51),屬國(52)興師,誠能挈故物(53)而還之天朝,吐蕃、回紇(54)不足稱美於前。乃拒虎進狼,既收漁人之利於河北(55),而長蛇封豕(56),復肆蜂蠆(57)之毒於江南。則清人果恩乎?仇乎?執事亦可憬然(58)自悟矣。以來函溫潤(59),諒執事非憒憒者(60)。聊(61)附數行以復。若斬使焚書,適足以見不廣(62),仆亦不為也(63)。
此復。
(1)某——寫信人的自稱。遼陽——指今遼寧遼河以北地區。水北叫“陽”。世胄(晝zhòu)——官宦人家的後代。使君——漢代以後對州郡長官的尊稱。執事——古代在顯貴身邊服役的人。在書信中借為尊敬對方的稱謂詞。郎廷佐的祖先曾世任明朝遼東武職。作者稱呼他為“皇明遼陽世胄”,是提醒他不要忘記祖宗是明朝人,含有譴責和諷刺的意味。
(2)夫(扶fú)——語首發端詞。揣(chuǎi)摩——估量。利鈍——猶言“利害”。
(3)指畫——指點策劃。
(4)變色——指受到別人的威脅利誘而更改初衷。
(5)圖——圖謀,考慮。國恤——猶言“國難”。恤,別本有作“恨”的。
(8)卒——終於,結果。
(9)何可勝計——哪裡計算得清。
(10)仆——書信中對人自稱的謙詞。
(11)將略——軍事謀略。
(12)胡氛——敵人的氣焰。指明朝的天下為清軍的氣焰所籠罩。
(13)左袒——露出左臂。漢高祖死後,呂后執政,封呂產、呂祿、呂通為王,威脅劉氏政權。呂后死,大將周勃計劃剷除諸呂,下令軍中說,“為呂氏者右袒,為劉氏者左袒”。軍中皆左袒,表示願意擁護劉氏。見《史記。呂后本紀》。張煌言用“左袒”典實,表明自己維護朱明正統的立場。
(14)甲盾山立——形容人民紛紛響應,積壓式武器堆得象山一樣高。
(15)以濟——因此而能成功。君之靈——指明朝已故皇帝的英靈。
(18)逾一紀——古代以十二年為一紀。張煌言於1645年(順治二年)從事抗清活動,至此已十四年,故云“逾一紀”。
(21)乘時——趁時機。
(23)三楚——《史記。貨殖列傳》中將長江中下游和淮北部分地區分為東楚、南楚和西楚。這裡是指以李來亨、郝搖旗為首的“荊襄十三家”抗清軍。當時這支農民軍扼守房縣、竹山一帶,轉戰兩湖、四川之間,不斷抗擊清軍。露布——討伐敵人的文告。
(25)何啻(翅chì)——何止。雷霆——形容永曆帝的聲威有如雷霆萬鈞之勢。飛翰(漢hàn)——形容“荊襄十三家”的計清檄文和鄭成功方面的捷報四處紛飛。翰,文書。
(26)島夷外訌(洪hóng),西戎內侵——指當時來自海外及西北的戰事。訌,一本作“侮”。
(27)左支右吾——抵拒各方面的攻擊,即四面受敵的意思。
(28)方當——正應該。匡扶——匡救扶持。
(29)神州——戰國時齊人騶衍稱中國為“赤縣神州”,後世因以“神州”稱中國。這裡指明朝的疆土。
(30)秋——時期。
(31)謝——拒絕。良、平——張良、陳平。張良是韓國貴族,陳平本是項羽部下,後來都是幫助劉邦開創帝業的功臣。竹帛——古代供書寫用的竹簡和白絹,借指史冊。謝良、平竹帛,是說不願投降變節去做清朝的開國功臣,將功績載在史冊上。
(32)夏黃公、綺里季。他們與東園公、甪里先生同避秦亂隱居商山(今陝西省商縣東南)。劉邦統一天下后,四人因高祖侮慢儒生,仍匿居山中,義不為漢臣。抗黃、綺衣冠,是說要與夏黃公、綺里季等人抗肩比美,義不為清臣。
(34)儼然——莊敬貌,這裡有“裝模作樣”的意思。
(36)雁奴伺夜——相傳群雁夜宿時,有一隻雁專門負責警戒。如遇襲擊,便鳴叫報警。因它為群雁服役,故稱“雁奴”。
(37)這句斥責郎廷佐已經墮落到倀鬼、雁奴的地步,竟甘心為清人效勞,不以作叛徒為恥。
(38)發且衝冠矣——形容憤怒得頭髮直豎,快要把帽子都頂起來了。
(39)勛舊——有功勛的舊臣。裔——後代。
(40)孤——無父之子,這裡是後代的意思。1570年(明穆宗隆慶四年),俺答(韃靼酋長)子辛愛入侵錦州大勝堡,時郎廷佐的族祖郎得功為錦義參將,單騎逐敵中伏死。又得功父傑、堂兄弟得臣、得君、得恩等均因抗擊外族入侵,為國犧牲。所以張煌言說他是“遼左死事之孤”。
(41)祖宗——列祖列宗,泛指明朝歷代的皇帝。澤——恩惠。
(42)父母之深仇——郎廷佐的父親名熙載,降清后,因功授三等輕車都尉,壽終。廷佐與清並無殺父之仇。這裡的父母是“祖宗”的互文,泛指郎廷佐的先人。
(43)中興——復興(明朝)。
(44)顧——反,卻。陵、律——李陵、衛律。李陵是漢名將李廣的孫子,任騎都尉,公元前99年(武帝天漢二年),率五千騎擊匈奴,兵敗投降,后被封為右校王。衛律本長水(今陝西省藍田縣西北)胡人,武帝時奉命出使匈奴,后投降單於,封為丁靈王。他們兩人都曾替單於作說客,勸誘蘇武投降。
(45)華夷莫辨——分不清民族界限。
(46)恩仇之說——清貴族統治者當時製造了一種“理論”,說他們的天下是從農民軍手中奪來的,他們打敗農民軍、為崇禎帝舉行葬禮,主是為明臣雪恥報仇,對明有恩(見多爾袞《致明閣部史可法書》)。郎廷佐在引誘張煌言投降的書信中,也重複了此種謬論。
(48)催科——催征賦稅。科,徵稅的條令。
(49)明末,軍隊因餉缺,常常嘩變,有的即參加農民起義軍。“盜賊”是作者站在封建士大夫立場,對起義群眾的污衊稱呼。
(50)指崇禎年間各地的農民起義。
(51)京華失守——1644年(明崇禎十七年)三月李自成攻取北京。京華,京城。
(52)屬國——明於女真族住地(今遼寧省東北和吉林一帶)設建州衛以統轄之,故稱之為“屬國”。
(53)故物——指明朝的天下。
(54)吐蕃(博bó)、回紇(合hé)——唐代的兩個少數民族。吐蕃,即今西藏藏話;回紇,即今新疆維吾爾族。755年(唐玄宗天寶十四年),安祿山、史思明叛亂,攻陷洛陽、長安,756年(肅宗至德元年)回紇可汗、吐蕃贊普相繼遣使表示,願意出兵幫助平亂。不信順紇派來援軍,協助唐軍討平了叛亂。
(55)收漁人之利——古代寓言:有蚌正張開兩殼曬太陽,飛來一隻鷸(預yù,水鳥名)啄它的肉,蚌即合殼鉗著鷸嘴,彼此都不肯相舍,終於被漁人一齊捉了去。見《戰國策。燕策》。這個故事比喻雙方爭執不下,卻讓第三者佔了便宜。這裡是指清人乘明朝統治階級與農民軍互相鬥爭的機會,奪取了明朝黃河以北的領土。
(56)封豕——大豬。長蛇、封豕都很貪婪,故用以比譬貪得無厭的清統治者。
(58)憬然——覺悟的樣子。
(59)以——由於。溫潤——指語氣溫和。
(60)憒憒者——胡塗蟲。憒憒,昏惑貌。
(61)聊——姑且。
(62)適——正。見——同“現”,表現,顯得。不廣——胸襟狹窄。
(63)這句說:(你寫來了這封荒謬的勸降信,)如果我殺了來使,燒了信件,對你不加理睬,反而顯得我胸襟不廣,因此我沒有這樣做。
此封信是作者在1659年(明永曆十三年,清順治十六年)寫給郎廷佐的。郎廷佐是明廣寧(今遼寧省北鎮縣)人,隨父降清后歷任江西巡撫、江南江西總督、福建總督等職。1659年,朗廷佐任江南江西總督,鎮守江寧(今江蘇省南京市)。時鄭成功與張煌言合兵,大舉入江,成功以主力圍攻江寧;張煌言率別部攻取蕪湖,一時大江南北紛起響應,共下四府三州二十四縣。后因鄭成功指揮判斷錯誤,中了郎廷佐偽降緩兵之計,被清軍擊敗,撤師入海。張煌言被截於蕪湖,孤立無援。郎廷佐等乘機致書誘降。張煌言便寫了這封回信,義正詞嚴地加以拒絕。
在這封信里,作者一開始即以越王勾踐、蘇武自勉,表明不顧任何艱難困苦,決心抗清到底。接著分析形勢,指出清政權四面受敵,正是復興明朝的大好時機。最後,嚴詞斥責郎廷佐喪心病狂、為虎作倀,竟不以事敵為恥,告誡他迷途知返,即時悔悟;同時駁斥了郎廷佐等所謂農民軍是共同仇敵,而清統治者卻是恩人的謬論,顯示出作者對待當時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所持的態度,遠較同時代人史可法等人為正確。(史可法在《復多爾袞書》中承認農民軍是共同敵人,要求與清政權“合師進討”。)
張煌言(1620—1664),字玄著,號蒼水,鄞縣(今浙江省寧波市)人。崇禎十五年(1642)舉人。1644年(崇禎十七年)三月,在北京的明政權被農民起義軍李自成所部推翻。后清軍擊敗李自成,攻陷北京,於是長驅直下,於1645年攻陷杭州。這時張煌言即與同鄉進士錢肅樂等,奉魯王朱以海監國於紹興,領導浙江人與清軍展開鬥爭。次年紹興失守,魯王走舟山,張煌言便加入張名振部協力抗清。1655年(清順治十二年)張名振病死,張煌言便獨自領導這支義軍與閩海鄭成功、西南李定國等共同負起抗清責任,一度取得重大勝利。1662年西南抗清政權失敗,永曆帝朱由榔被執死難、李定國病死;鄭成功和魯王也在這年先後去世。張煌言見大勢已去,遂於1664年將余部遣散,匿居南田的懸嶴島(在今浙江省象山縣南),不久被俘,在杭州從容就義。遺著有《張蒼水集》,內容多是慷慨激昂的詩文,反映了當時抗清鬥爭的艱苦和他折誓死不屈的英雄氣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