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淵沖
文學翻譯家
許淵沖(1921年4月18日——2021年6月17日),男,漢族,1921年4月18日生於江西南昌。1944年考入清華大學研究院外國文學研究所,1983年起任北京大學教授。從事文學翻譯長達六十餘年,譯作涵蓋中、英、法等語種,翻譯集中在中國古詩英譯,形成韻體譯詩的方法與理論,被譽為“詩譯英法唯一人”,北京大學教授,翻譯家。
在國內外出版中、英、法文著譯六十本,包括《詩經》《楚辭》《李白詩選》《西廂記》《紅與黑》《包法利夫人》《追憶似水年華》等中外名著。
2010年獲得“中國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2014年8月2日許淵沖榮獲國際翻譯界最高獎項之一的“北極光”傑出文學翻譯獎,系首位獲此殊榮亞洲翻譯家。
2021年6月17日,許淵沖逝世,享年100歲。
大事件
1921-04-18
出生
1921年4月18日出生於江西南昌。
1956
出版首部譯著《一切為了愛情》
1956年,在提倡"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短暫日子裡,許淵沖早年翻譯的德萊頓的《一切為了愛情》得以出版。
1958
被批判為思想右傾
1958年的大躍進運動中被批判為思想右傾,罪名是他主張學習外語要"少而精",被認為是反對"多快好省"的總路線。
1994
在國外出版《中國不朽詩三百首》
1994年英國企鵝出版社出版了許淵沖的《中國不朽詩三百首》在英美加澳等國同時發行,這是該社第一次出版中國人的譯作,因為"此書的譯文是絕妙的"。
2010
獲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
2010年,許淵沖獲得中國翻譯協會頒發的“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
2014-08-02
獲“北極光”傑出文學翻譯獎
2014年8月2日許淵沖榮獲國際翻譯界最高獎項之一的“北極光”傑出文學翻譯獎 ,系首位獲此殊榮亞洲翻譯家。
1921年4月18日,許淵沖生於江西南昌。他的母親受過教育,擅長繪畫,賦予了他愛好文學和追求美的天性。表叔熊式一是翻譯家,他將劇目《王寶釧》譯成英文,在英國上演時引起轟動,並受到英國戲劇家蕭伯納的接見,使得年幼的許淵沖對英語產生了強烈的興趣,立下了學好英語的志向。他在當地最好的省立南昌二中上學時,英語就已出類拔萃,並在1938年以第7名的優異成績考入了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外文系。
西南聯大雖然在1937年9月剛剛成立,在八年抗戰期間環境極為艱苦,但是由於名師薈萃,學風民主,因而成為當時中國最好的大學之一,楊振寧甚至認為它可以算是世界一流的大學。在聯大畢業的學生中,有獲得諾貝爾物理獎的楊振寧、李政道,獲得"兩彈一星"功勛獎章的王希季、朱光亞、鄧稼先等傑出的自然科學家,在文、史、哲等社會科學領域也名家輩出,許淵沖先生就是其中之一。1939年,他在聯大讀一年級的時候,就把林徽因的詩《別丟掉》譯成英文,發表在《文學翻譯報》上,這是他最早的譯作。
許淵沖老年
許淵沖生活照
許淵沖性格豪放,心直口快而胸無城府。因此在歷次政治運動中備受磨難。早在20世紀50年代初期的"三反"運動中,許淵沖被說成是"個人英雄主義"和"名利思想嚴重",前後做了7次檢討才勉強過關。接踵而來的肅反運動更是厲害,由於在陳納德麾下當過翻譯,差點被打成國民黨特務。他據理力爭,被停職反省,批判檢討,被軟禁達半年之久。幸好組織上在審查了一年之後,得出了"個人英雄主義思想膨脹,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的結論,他才得以倖免於難。
1956年,在提倡"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短暫日子裡,許淵沖早年翻譯的德萊頓的《一切為了愛情》得以出版。接著他又與鮑文蔚合作,把秦兆陽的《農村散記》譯成法文,由外文出版社出版。可惜好景不長,鮑文蔚在反右運動中被打成右派,許淵沖在1958年的大躍進運動中也被批判為思想右傾,罪名是他主張學習外語要"少而精",被認為是反對"多快好省"的總路線。也許是個"老運動員"的緣故吧,才華橫溢的許淵沖直到38歲,才遇到了理解他的照君姑娘,兩人於1959年一見鍾情,締結良緣,從此相濡以沫,同甘共苦,至今已共度了將近半個世紀的歲月。
可想而知,許淵沖在十年動亂中必定是在劫難逃。他經受了對知識分子的種種凌辱,還被補戴上"漏網右派"的帽子。所受的批判可謂荒誕之極:給美國空軍當過翻譯,造反派硬說他是幫美帝扔原子彈屠殺日本人民;見過羅馬教皇,他就被當成國民黨潛伏在大陸的最危險的特務。他不同意當時把毛澤東詩詞譯成分行散文的做法,烈日下被批鬥的時候,嘴裡嘀咕著用韻文翻譯毛澤東詩詞。不料造反派竟因此污衊他歪曲毛澤東思想,狠狠地抽了他一百鞭子,疼得他無法坐下,照君夫人只得把救生圈吹足了氣給他當座墊。
1971年,他被調到洛陽外國語學院任教,完成了毛澤東詩詞的翻譯。但直到"文革"后的1978年,他獨自翻譯的《毛澤東詩詞四十二首》的英法格律體譯本才得以出版。
上世紀80年代中期,我在巴黎高等社會科學院進修,常到書店瀏覽,發現中國的經典著作,除了被漢學家譯成法文的四大名著之外,其餘只有一些薄薄的小冊子,幾乎無人注意。當年梁宗岱把陶潛的詩詞譯成法文,著名詩人瓦雷里深表讚賞,並親自為法譯本作序。我想如果有人能把唐詩宋詞等中國文化的精粹譯成外文,將使世界更加了解中國。我自己才疏學淺,只能感嘆一番而已。不料時勢造英雄,果然出了一位精通中國古典詩詞和英法兩種外語的大才:許淵沖先生。
凡是譯者都知道譯事之難,相比之下,詩歌講究格律音韻,自然是難上加難。唐詩宋詞博大精深,理解已屬不易,況且要譯成外文,其難度可想而知,非大家焉敢問津?譯詩不同於雲山霧罩的空頭理論,可以用些似是而非的時髦術語矇混過去,譯詩是要一字一句明明白白地與原文對照的。
許淵沖從1956年開始出版譯作,由於歷次政治運動的干擾,他在解放后的30年裡只出了4本書。十年動亂結束時,他以幾近花甲之年,步入了一生中最美好的金秋季節。1983年他回到北京,任北京大學國際政治系兼英語系教授,從此筆耕不輟。他對翻譯中國古典詩詞早有心理準備,而且有了翻譯毛澤東詩詞的實踐,因此翻譯起古典詩詞來自然駕輕就熟,得心應手。
2021年2月17日(大年初六),加盟《國家寶藏》第三季盛典。
2021年參演電影《九零后》。
2021年4月18日,我國翻譯界泰斗、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許淵沖先生過百歲生日。北京大學舉辦“許淵沖先生翻譯思想與成就研討會”,慶祝許老百歲眉壽。6月17日,許淵沖在北京逝世,享年100歲。6月22日,遺體告別儀式在八寶山殯儀館大禮堂舉行。
獲獎時間 | 獲得榮譽 |
2010年 | 獲得中國翻譯協會頒發的“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 |
2014年8月2日 | 榮獲國際翻譯界最高獎項之一的“北極光”傑出文學翻譯獎,系首位獲此殊榮亞洲翻譯家 |
時間 | 作品 |
1987 | 《唐宋詞選一百首》 |
1999 | 《中國古詩詞三百首》 |
1992 | 《西廂記》 |
1993 | 《詩經》 |
1993 | 《宋詞三百首》 |
1994 | 《楚辭》 |
1994 | 《中國古詩詞六百首》 |
1994 | 《中國不朽詩三百首》 |
1995 | 《漢魏六朝詩一百五十首》 |
1997 | 《元明清詩一百五十首》 |
2000 | 《唐詩三百首》 |
2000 | 《新編千家詩》 |
《漢魏六朝詩》許淵沖
作品名稱 | 出版社 | 出版時間 |
追憶逝水年華 從西南聯大到巴黎大學 | 北京:三聯書店 | 1996 |
Vanished springs : life and love of a chinese intellectual | Beijing: Panda Books | 1998 |
翻譯的藝術 | 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 | 1984 |
中詩英韻探勝從[詩經]到[西廂記] |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 1992 |
文學翻譯談 | 台北:書林出版有限公司 | 1998 |
中國古詩詞六百首中、英對照 | 編譯北京:新世界出版社 | 1994 |
哥拉·布勒尼翁 | 北京:人民出版社 | 1958(1978年10月重印) |
埃及艷后(英) | 桂林:灕江出版社 | 1994 |
水上(法) |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 1986 |
昆廷·杜沃德 |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 1987 |
人間春色第一枝 | 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 | 1992 |
An unexpurgated translation of Book of songs translated,versified and annotated | China : Panda Books | 1994 |
人間春色第一枝 The First Branch Blooming On Earth | 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 | 1992 |
唐詩一百五十首 | 西安:陝西人民出版社 | 1984 |
唐詩三百首新譯300 TangPoems | 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香港:商務印書館(香港)有限公司 | 1988 |
李白詩選 | 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 | 1987 |
唐宋詞一百首=100 Tang and Song Ci Poems | 香港:商務印書館 | 1986 |
唐宋詞一百五十首 TANG SONG ZI YI BAI WU SHI SHOU | 北京大學出版社 | 1990年9月第一版 |
宋詞三百首300 Song lyrics | 長沙:湖南出版社 | 1996 |
飛馬騰空 | 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 | 1991 |
漢魏六朝詩一百五十首Han Wei Liu Chao Shi Yi Bai Wu Shi Shou 許 |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 1996 |
中國古詩詞三百首(上、下)300 Poemes Chinois Classiques |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 1999 |
唐宋詩一百五十首 Tang Song Shi Yi Bai Wu Shi Shou Golden treasury of Tang and Song poetry | 北京大學出版社 | 1995 |
元明清詩一百五十首Yuan Ming Qing Shi Yi Bai Wu Shi Shou Golden treasury of Yuan,Ming,Qing poetry |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 1997 |
毛澤東詩詞選Selected Poems of Mao Zedong | 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 | 1993 |
西廂記The romance of western bower (元) | 長沙:湖南出版社 | 1997 |
動地詩 Earth-haking Songs 中國現代革命家詩詞選 | 1981 | |
紅與黑(法) | 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 | 1993年1998 |
巴爾扎克全集(二)入世之初(法) | 人民文學出版社 | 1986年 |
人間喜劇·入世之初(法) | 人民文學出版社 | 1997年 |
雨果戲劇選 | 人民文學出版社 | 1986年 |
蘇東坡詩詞新譯 | ||
包法利夫人1992 1998 Madame Bovary(法) | 譯林出版社 | 1994年5月第一版1998年3月第四次印刷 |
追憶似水年華Ⅲ,蓋爾芒特家那邊(法) | 南京:譯林出版社 | 1990 |
Vanished springs : life and love of a chinese intellectual Xu, | Beijing : Panda Books | 1998 |
Vanished springs : the life and love of a chinese intellectual | New York : Vantage Press | 1999 |
福樓拜著 | 南京:譯林出版社 | 1998 |
逝水年華 | 中國文學出版社 | 1998 |
Tang-Sang Lyrics | 新加坡EPB出版社 | 1996 |
唐詩三百首新譯(法譯) | 北京 | 1998 |
蘇東坡詩詞新譯 | 香港商務 | 1982 |
逝水年華 |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 2008 |
約翰。克里斯朵夫 | 中國戲劇出版社 | 2005 |
許淵沖譯莎士比亞戲劇集(第一卷) | 浙江大學出版社 | 2020 |
許淵沖譯莎士比亞戲劇集(第二卷) | 浙江大學出版社 | 2020 |
許淵沖譯莎士比亞戲劇集(第三卷) | 浙江大學出版社 | 2020 |
王爾德戲劇精選集 | 上海教育出版社 | 2020 |
許淵沖百歲紀念版日記《西南聯大求學日記》 | 2021 |
儘管許淵沖在翻譯古典詩詞方面首屈一指,也往往會像當年的嚴復那樣,為一詞一句而絞盡腦汁,為此幾乎達到了痴迷的程度。有時靈感突發,他會在半夜裡起來開燈,記下睡夢裡想到的詩句。他有許多文章談到譯詩的體會和甘苦,例如陶潛的名句:"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說的是詩人在喧鬧的環境里依然保持內心的寧靜,原因在於"心遠地自偏"。有譯者按字面譯成"心在遠方,地上就沒有車馬喧鬧的聲音。"而許淵沖認為如果沒有車馬喧鬧的聲音,是否"心遠"就無所謂了。之所以強調"心遠",意思就是只要心高意遠,即使是車馬喧鬧的地方也會變得和偏僻的地方一樣寧靜。因此他把這一句譯成"Secluded heart creates secluded place",強調心靜地自靜,顯然更貼近原詩的神韻。
許淵沖的人生格言是"自信使人進步,自卑使人落後",此言非虛。誠如錢鍾書先生所言:"足下譯著兼詩詞兩體制,英法兩語種,如十八般武藝之有雙槍將,左右開弓手矣!"迄今為止,有哪一位外國學者能夠用中英文互譯?有哪一位中國學者用英法兩種外語翻譯過中國的詩詞?韓滬麟在論及許淵沖時說得不錯:"他能用英、法文把唐詩宋詞翻譯出版,就是硬功夫。"
1999年,北京大學、南京大學、南開大學、浙江大學、南昌大學、廣西師範大學等高校人文學院的10位教授,聯合提名許淵沖為諾貝爾文學獎的候選人。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的一位評委、法國女詩人給他回了信,稱他的翻譯是"偉大的中國傳統文學的樣本"。許淵沖回信說,諾獎一年一個,唐詩宋詞流傳千年。第二年諾獎評委會還成立了一個5人小組,專門研究有關他的申報材料,並希望這些單位繼續推薦,因為申報材料始終有效。
大凡有心的翻譯家,往往在翻譯的同時潛心研究,總結經驗,如羅新璋先生總結的三非(外譯中,非外譯"外";文學翻譯,非文字翻譯;精確,非精彩之謂)等。關於翻譯,前人有許多值得借鑒的論述。孔子早就說過"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嚴復提出了"信達雅"的翻譯標準;魯迅有關於中國文學的"三美"論(意美、音美、形美);錢鍾書有"化境"說(文學翻譯的最高標準是"化");朱光潛有詩論("從心所欲,不逾矩"是一切藝術的成熟境界);郭沫若有"再創論"("好的翻譯等於創作,甚至超過創作");傅雷有"神似說"("翻譯應當像臨畫一樣,所求的不在形似而在神似");葉君健有"競爭說"("要把盡量多的世界文學名著變成中國文學的一部分……這裡要展開競賽")等。
許淵沖說過:"理論來自實踐,又要受到實踐的檢驗。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是我提出’創中國學派文學翻譯理論’的哲學基礎。"他正是在繼承前人學說的基礎上,集畢生翻譯之經驗加以發展,提出了自成一派的翻譯理論"優化論",用"美化之藝術,創優似競賽"這十個字加以概括,並且在《翻譯的藝術》(1984)、《文學翻譯談》(1998)、《文學與翻譯》(2003)等著作中,對形似與神似,求真與求美,翻譯與創作,"翻譯腔"和"四字成語",中西文化的差異,兩種文化的競賽等問題進行了具體的論述,歸納起來可以分為以下三論:"三美論"(意美、音美、形美)是譯詩的本體論。三美之中,最重意美,音美次之,最後是形美,也就是說翻譯是美的創造,所以神似勝於形似,要在傳達原文意美的前提下,努力做到三美齊備。"三化論"(深化、等化、淺化)是譯詩的方法論。分別利用加詞、換詞和減詞等方法,通過意譯來努力達到神似的境界。"三之論"(知之、好之、樂之)是譯詩的目的論。知之是使人理解,這是翻譯的基本要求;然後要求好之,能使人喜歡;最高的境界是樂之,能使人愉快。
在把中國古典詩詞譯成外文的同時,許淵沖也把英國和法國的許多名著翻譯成中文。他以古稀之年參與翻譯普魯斯特的巨著《追憶似水年華》(1990),獨自翻譯了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1992),司湯達的《紅與黑》(1993),到78歲時還出版了羅曼·羅蘭篇幅浩繁的長篇巨著《約翰·克利斯托夫》(1999)。我曾問起他為什麼要從事如此繁重的勞動,他說是湖南文藝出版社說他譯得好,他是士為知己者用,令我對他的率真頗為驚訝。
其實毫不奇怪,許淵沖從事翻譯,就是為了實踐他的翻譯理論,也就是力爭超越前人的翻譯,甚至在兩種語言文化的競賽中超越原作。傅雷的譯文已被公認為經典,不過他本人在家書中也坦言自己的局限性,認為自己的譯文有許多地方可以修改。我學識淺薄,不敢妄評,況且對他翻譯的巴爾扎克小說也欽佩之至。不過我在細讀他翻譯的羅曼·羅蘭的《名人傳》的時候,對他的譯文也不敢恭維,因為時代變了,語言變了,到了重譯的時候了。這個例子只是說明,即使是經典譯作也可以隨著時代的變化而更新,所以許淵衝要和傅雷展開競賽:"傅譯已經可以和原作媲美而不遜色,如果再創造的’美’能夠勝過傅譯,那不是最高級的樂趣嗎?"在這場競賽中,許淵沖首先是"自得其樂",然後是希望與人同樂:"如果’自得其樂’能夠引起廣大讀者的共鳴,那不是最高級的’善’,最大的好事嗎?"
本著與人同樂的願望,許淵沖重譯古典名著,力求使譯文達到神似和"三美"的境界,然而陽春白雪,和者蓋寡,他的翻譯理論和方法既屬首創,難免眾說紛紜。他翻譯的《紅與黑》,在90年代中期的一場不大不小的討論中,幾乎成為眾矢之的。只有翻譯家羅新璋支持他的觀點,指出"現在是’俗文化的狂歡節’",認為"治史,才學識;治譯,也要靠才學識。沒有創造力的譯文,總沒有生命力。生命就是創造。創造,才是生命。"兩位追求美的翻譯家惺惺相惜,許淵沖視之為"一士之諤諤",勝過"千夫之諾諾"多矣。正因為如此,當他翻譯的《紅與黑》出版之後,湖南文藝出版社經過研究,認為只有他的譯文勝過傅雷,所以約他翻譯《約翰·克利斯托夫》,75歲的許淵沖如逢知音,願意盡心竭力也就不足為怪了。
當然,除了理論之外,中文和外文的深厚修養,極為豐富的人生經驗,也是許淵沖譯文出眾的原因。克利斯托夫一生備受壓制和排擠,以至於無法從事音樂創作。許淵沖在翻譯時感同身受,常常熱淚盈眶,這種心靈相通的感覺,使他的譯作中常常出現神來之筆。正是由於對翻譯事業的執著,在《紅與黑》討論以來的10年裡,他堅定不移地走著自己的路,又有20餘種專著和譯著問世,創造了中國譯壇前所未有的奇迹。
錢鍾書給許淵沖的書信之一人人都知道,許淵沖三十年寫百餘本書,衝勁了得。但少有人知道,圍繞著這百餘本書還有若干故事、幾多佳話。寫書時有名師提掖,成書後有知己共賞,許淵沖譯書著述的過程也是一本書,中國學界很多響噹噹的名字,都在這本“書”的字裡行間出現過。1980年香港商務印書館約許淵沖翻譯《蘇東坡詩詞選》。在眾多參考資料中,他發現錢鍾書的《宋詩選注》中,把熙寧五年認定為1072年,而在另一本陳邇東注的《蘇東坡詩詞選中》,熙寧五年被認定為1071年,是一是二,不知如何取捨。錢先生還有一個觀點:蘇軾《百步洪》第一首是在描寫水波沖瀉,許淵沖在翻譯過程中卻覺得這首詩不是寫“水波”而是寫“輕舟”的,心中困惑。在西南聯大外文系讀書時,錢鍾書是許淵沖的老師,一遇到疑難,許淵沖馬上寫了封信向老師請教。當年6月14日,錢鍾書回信了:淵沖同志:惠函奉悉。蘇詩英譯,壯舉盛事,不勝忻佩。垂詢數則,我家無藏書,東坡集亦不例外,未能檢答,至愧。詩篇編年,可借馮應榴《蘇詩合注》一查。陳邇東似亦據此。七二、七一或系排印之誤,當時未檢出者。《百步洪》四句乃寫“輕舟”,而主要在襯出水波之急瀉,因“輕舟”亦可如《赤壁賦》所謂“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放一葉之扁舟”(手頭無書,記憶或有誤),境象迥別。匆此即致,敬禮!錢鍾書六月十四日。我感冒發燒,恐耽誤尊事,急作復,草草請原諒。又及。那時“文化大革命”剛剛結束不久,學人心有餘悸,學界風氣未開。有同仁見許淵沖翻譯蘇詩,還曾以“翻譯老古董”作評,說得這位“衝勁十足”的翻譯家也有點猶豫。錢鍾書先生回信第一句,就把漢詩西譯稱為“壯舉盛事”,給了許淵沖無窮的動力。很多年後談及此事,老翻譯家仍然激動,說自己當時“又感又愧,覺得如不翻譯好蘇詩,也對不起錢先生了。”完成蘇詩譯稿后,同年年末,許淵沖又承接了香港商務印書館的另一項邀約——翻譯《宋詞一百首》。當他譯到李清照的《小重山》時,發現“碧雲籠碾玉成塵,留曉夢,驚破一甌春”一句很不好懂。註釋上說,“碧雲”即茶葉,是否指《金石錄後序》里“賭書潑茶”的典故呢?許淵沖與翻譯家勞隴(許景淵)討論,都沒有把握。他凡事較真,又寫信請教老師,得到錢鍾書11月25日回信如下:淵沖同志:我昨夜自東京歸,於案頭積函中見尊書,急搶先作復,以免誤譯書期限。李清照詞乃倒裝句,“驚破”指“曉夢”言,非茶傾也。謂晨尚倦卧有餘夢,而婢以“碾成”之新茶烹進“一甌”,遂驚破殘睡矣。鄙見如此,供參考。勞隴君是我已故堂妹的丈夫,英文甚好,能作舊詩詞及畫,與我無師弟關係。匆此即致,敬禮!錢鍾書廿五日。當時錢鍾書剛剛從日本早稻田大學講學歸來,不顧旅途勞頓,馬上回信,詳細解疑釋惑,讓許淵沖非常感佩。在之後的幾年中,師生往來信件不斷,或討論詩詞典故,或討論翻譯理論,老師的點撥和提掖,許淵沖至今難忘。
1986年北京大學舉行首屆學術研究成果評獎,許淵沖翻譯、錢鍾書題籤的《唐詩一百五十首》獲得了一等獎,他也把這一喜訊寫信報與了老師,並得到了錢先生“實至名歸、當仁不讓”的讚譽。1987年,四川出版社出版了許淵沖的英譯《李白詩選一百首》,他馬上寄了一本給錢鍾書,收到了如下回信:淵沖教授大鑒:頃奉惠寄尊譯青蓮詩選,甚感。太白能通夷語,明人小說中敷陳其“草寫嚇蠻書”,惜其尚未及解紅毛鬼子語文,不然,與君苟並世,必莫逆於心耳。專此致謝,即頌暑安。錢鍾書上楊絳同候。十一日,這裡面有個典故。明人小說《古今奇觀》里有篇名為《李白醉寫嚇蠻書》文章,說的是李白用夷語寫信,回絕蠻邦使臣無禮要求的故事。錢鍾書先生以此做比,說李白如果懂英文,又活到今天,和許淵沖必成知己。這是莫大的肯定。多年之後,許淵衝破譯馬勒《大地之歌》,從戈謝複雜的“拆字法”中找出李白名句“玉碗乘來琥珀光”的蹤跡,說來也沒有辜負老師“莫逆於心”的評語。翻譯的間空,老翻譯家也寫散文和回憶錄,總之是“閑不住”。
1996年他出版了回憶錄《追憶逝水年華》,曆數聯大軼事,追憶聯大師生,被評書人稱“妙語連珠”。他自己覺得意猶未盡,又續寫了一本《續憶逝水年華》,最近,還另起爐灶來一本《聯大人九歌》,興緻高漲。記者最早看到《聯大人九歌》,是在何兆武先生的案頭。何先生對記者說,“你怎麼不去採訪許淵沖呢?他有意思。”那一代聯大人,幾乎涵蓋了中國當代最重要的知識分子群體。採訪時,許先生興緻勃勃地給記者展示了一張照片,那是新世紀初楊振寧定居清華時,在京聯大同窗的合照。照片中幾位老友一字排開,從左向右依次是中國“兩彈之父”朱光亞,翻譯家許淵沖,物理學家楊振寧,經濟學家王傳綸,兩院院士王希季。這次聚會是許淵沖組織的,他自豪地對記者說,“這幾個人代表了聯大的理文法工四專業。”他是老友中的“活躍分子”,幾乎和所有人都有聯繫。《追憶逝水年華》出版后,他馬上給健在的師友和故去師友的子女們每人寄去一本,贈送不同的人還要題上不同的獻詞。給汪曾祺的獻詞是:同是聯大人,各折月宮桂。給何兆武的獻詞是:當年春城夢蝴蝶,今日清華聽杜鵑。給吳冠中的獻詞是:詩是抽象的畫,畫是具體的詩。給王希季的獻詞是:衛星是天上的詩詞,詩詞是人間的明星。給楊振寧的獻詞是:科學是多中見一,藝術是一中見多。書還贈送給了同學趙瑞蕻——另外一位翻譯家。兩人翻譯路數不同,上世紀90年代中期曾就《紅與黑》的翻譯問題在報紙上展開論戰,各執一詞。許淵沖送書時也不尷尬,還是坦坦然地寫了一句獻詞:五十年來《紅與黑》,誰紅誰黑誰明白。此事後來見諸報端,又引起評論者口舌無數。有人描述讀許淵沖回憶錄的感覺“在人情上,他似乎不是中國人。倒有點像是從新大陸來的。”他非常重視感情,又難說諳熟“人情”,狂做文章信手書,一章一句倒都是真性情。不過,這大概就是他自己這本“狂人日記”的有趣之處。“你的成績很大,沒有浪費那些‘空白’。”蕭乾說 和趙瑞蕻的的爭論只是許淵沖的諸多論戰之一。事實上,三十年來他面臨的非議和質疑從來沒有停止過。和趙瑞蕻同譯《紅與黑》。趙翻譯成“我喜歡樹蔭”,他翻譯成“大樹底下好乘涼”;趙贊成“市長夫人去世了”的直白,他喜歡“魂歸離恨天”的婉曲。和另一位翻譯家王佐良討論瓦雷里的詩《風靈》。對這首形容靈感來無影去無蹤的小詩,王佐良推崇的翻譯是“無影也無蹤,換內衣露胸,兩件一剎那。”許淵沖的翻譯是“無影也無蹤,更衣一剎那,隱約見酥胸。”他的看法是:“若用‘胸部’,既可指男也可指女,一點也不美。”趙瑞蕻批評他:“許淵沖先生的譯本加了許多不該加進去的東西。”王佐良則認為“酥胸”的譯法是鴛鴦蝴蝶派,是應該特別避免的。許淵沖則大聲反駁:一切景語皆情語,要的是文學翻譯不是文字翻譯。這些爭論都圍繞著翻譯的“真”與“美”、“神似”與“形似”的問題展開,實際上已經觸及到中國翻譯界的核心問題。在翻譯理論上,許淵沖堅信自己的標準——“三美”——音美、形美、意美;“三化”——深化、淺化、等化,認為文學翻譯要傳情達意,“達意”是求真,是低標準;“傳情”是求美,是高標準。圍繞著這個理論,他還分別與社科院的江楓教授、南京大學的許鈞教授、復旦大學的陸谷孫教授進行過論戰。這幾次論戰都很“火爆”,有的甚至稱得上“劍拔弩張”。據說,王佐良先生當時真的動了氣,表示不再在刊載論戰的刊物上發表文章。可是沒過幾年,兩個翻譯家在某討論會上見面了,許淵沖沒事人一般拿著自己的新書送他,請他斧正。王先生無奈地笑說,“你以後少批評我兩句就行了。”還有一種非議是針對他的性格的。他在《追憶逝水年華》中大大方方羅列出了國內外對他的各種讚譽;在散文自選集里稱“三美”、“三化”理論達到了西方對等論無法達到的高度;在《唐詩三百首》的序言中寫道:“中國人英譯的《楚辭》,有的美國學者說是當算英美文學里的高峰;中國人英譯的《西廂記》,有的英國出版社說可以和莎士比亞媲美,而這個中國人就是本書的英譯者。”這些話完全不按中國式謙虛的套路出牌,難免讓沒接觸過他本人的讀者感覺“自大”。當然也有很多讀者喜歡這種“直性”:“自我彰揚比之竊竊自喜,更顯光明啊。”這隻說中了一個方面。在採訪中,記者的感覺是,他真誠地認為每個人肩上都扛著中國文化復興的大旗,每個人腳下都是通向世界的路途。他在“文革”中曾飽受苦難,但後來仍然慶幸自己沒留在國外,因為“英文和法文是英美人和法國人的最強項,中國人的英法文居然可以和英法作家比美,這也可以長自己的志氣。”他的話題老是圍繞著中西文化,裡面充滿著對民族文化的驕傲:“西方對中國文化了解得很不夠,中國的文化博大精深啊,世界獨一。”“我們中國人要知道自己的價值,我們現在文化上正處在一個類似於‘文藝復興’的時期,不要妄自菲薄。”也充滿著對民族文化不能成為世界主流的焦慮:“美國說我們沒有民主,我說民主有兩種。他們的民主重視‘民治’,我們的民主重視‘民享’,為什麼說我們不民主?”“在文化上外國人不理解我們中國人,我們中國人也理解錯了外國人,我們現在要把真東西拿出來,糾正這兩重錯誤。”老同學何兆武談起他這種“民族情懷”時說,“我們那一代人,曾面臨過亡國滅種的危機,所以個人理想總是和國家理想一致。”這大概是後來更年輕的知識分子所不能完全理解的。許淵沖戴過各種“帽子”——“文壇遺少”、“學霸作風”、“王婆賣瓜”,也戴過各種有形無形的“獎章”,得到過各種榮譽。前輩蕭乾先生論寫作,曾有一段著名的話:“創作家是對人間紙張最不吝嗇的消費者,而詩人恰是這些消費者中間頂慷慨的。像一位闊佬,除去住宅他還要佔一個寬大空白的花園……在那上面,詩人留下了無色的畫,無聲的音樂。”在《英語世界》舉行的一次招待會上,蕭乾對許淵沖說,“你成績很大,沒有浪費那些‘空白’。”
1999年,北京大學、南京大學、南開大學、浙江大學、南昌大學、廣西師範大學等高校人文學院的10位教授,共同提名許淵沖為諾貝爾文學獎的候選人。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的評委、女詩人Vallquist特地給他寫了信,稱他的翻譯是“偉大的中國傳統文學的樣本”。老先生接到信,“狂勁”又上來了,說了這麼一句話,“諾獎一年一個,唐詩宋詞流傳千年。”誰說諾獎能包舉海內呢?這道理就如同許淵沖對老子“道可道,非常道”的翻譯——Truth can be known,but it may not be the well-known truth.真理可知,但未必是你所認識到的真理。
羅曼·羅蘭的《哥拉·布勒尼翁》中的主人公是個天性樂觀的高盧人,他經歷了種種不幸遭遇,卻以樂天主義的態度享受人生。許淵沖最初翻譯這部法國小說也許並非偶然,他正是以這種樂觀的人生態度,才克服了人生道路上的種種坎坷,始終精神奮發,保持著昂揚的鬥志。
在西南聯大讀書的時候,楊振寧、李政道、朱光亞等都是許淵沖的同窗。楊振寧學的是物理,但是喜愛中國古詩,而且英語極佳,因此與許淵沖成為好友。
楊振寧在獲得諾貝爾物理獎之後說過:"我一生最重要的貢獻是幫助改變了中國人自己覺得不如人的心理。"許淵沖也是這樣看的,其實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老一輩學者正是有了這種雄心壯志,才會老驥伏櫪,志在千里。許淵沖雖然年過八旬,但精神矍鑠,神采飛揚,開會必然演說,而且聲如洪鐘,正如楊振寧引用朱自清的舊詩所云:"但得夕陽無限好,何須惆悵近黃昏!"
韓滬麟並不完全苟同許淵沖的理論,但對他的"赤誠自信、銳意進取的精神"依然"表示深深的敬意",這也許是學界大多數人的共識。我們對許淵沖的理論和譯作可以見仁見智,因人而異,但是他以耄耋之年嘔心瀝血,著作等身,為翻譯事業奮鬥終身的雄心壯志,值得我們引為楷模。衷心祝願許淵沖先生健康長壽,成為中國譯壇的一棵不老青松。
大風歌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SONG OF THE GREATWIND
A great wind rises, oh! the clouds are driven away.
I come to my native land, oh! now the world is under my sway.
Where can I find brave men, oh! to guard my four frontiers today!
江雪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FISHING IN SNOW
From hill to hill no bird in flight;
From path to path no man in sight.
A lonely fisherman afloat
is fishing snow in lonely boat.
2014年8月22日,中國外文局、中國翻譯協會、中國翻譯研究院在京舉行頒獎儀式,代表國際翻譯家聯盟授予我國著名翻譯家、北京大學教授許淵沖國際翻譯界文學翻譯領域最高獎項——“北極光”傑出文學翻譯獎。至此,許淵沖不僅成為該獎項自1999年設立以來首位獲獎的亞洲翻譯家,也成為了我國在國際翻譯界獲得最高榮譽的翻譯家。
狂做文章信手書,一章一句真性情。89歲的許淵沖自認“狂而不妄”,因為中國人“就應該自信,就應該有點狂的精神”。
名片上赫然印著:“書銷中外百餘本,詩譯英法唯一人。”人說許淵沖狂妄,許淵沖覺得自己狂而不妄。
“妄”是浮誇、僭越、吹牛。許淵沖納悶,“我的書就是六十本,現在比六十本還多,可以數一數。寫六十本卻說寫了一百二十本才叫吹牛。”他是中國唯一能在古典詩詞和英法韻文之間進行互譯的專家,這一點也騙不了人。
“狂”是放達、豪邁、高行。夫子說,不得中庸,必也狂狷。在《論語》的英譯本中,許淵沖把“狂”譯為“radical”(激進的、奮發的),切中孔子“狂者進取”的內涵。他說,“我們中國人,就應該自信,就應該有點狂的精神。”
89歲的老翻譯家許淵沖,說話愛以“我們中國人”開頭。在他那裡,“我”與“我們中國人”,幾乎是同一個主語。
“他嗓門大、很活躍、閑不住。個人理想與國家理想一致。”何兆武說。
1941年年末,太平洋戰爭爆發,陳納德上校率美國志願空軍來華支援。由於缺乏翻譯,西南聯合大學外文系的所有男生被集體徵調到了“飛虎隊”。
在歡迎陳納德的招待會上,一句“三民主義”讓語言不通的賓主雙方冷了場——沒人知道該如何翻譯。招待會的主持人是國民黨高級官員黃仁霖,他親自上陣,把該詞勉強譯為:nationality, people's sovereignty, people's livelihood。適得其反,在場的美國大兵更找不到北了。
聯大外文系男生當時都坐在下面。人群中只見一個劍眉入鬢的男生舉起了手,然後是中氣十足的“大嗓門”:of the people, by the people, for the people.(民有,民治,民享)用林肯的話解釋孫中山的話,賓主恍然大悟。
在西南聯大,外文系的許淵沖總是給人留下很深的印象。“嗓門大、很活躍、閑不住,個人理想與國家理想一致”是他的同學、著名思想史專家何兆武的印象,而“有衝勁”是他的另一位同學楊振寧的評語。
他有個外號叫“許大炮”,總是心有坦蕩,口無遮攔。再有稜角的人到中年之後都會被冷暖人情打磨得世故圓滑,可是直到現在,他的老同學提起他還是同樣的評價,楊振寧甚至說,“我發現他像從前一樣衝勁十足,如果不是更足的話。”
他評論中西文化:“希臘羅馬都是小國,美國歷史不長,才兩百多年。中國五千年文化要走出去。”
他評說國內翻譯界的現狀:“‘精通’至少是要出版兩種文字的中外互譯作品,這也就等於外文界的諾貝爾獎了。”
他評點自己的翻譯水平:“不是院士勝院士,遺歐贈美千首詩。”
他評價自己法國留學的意義:“假如我也去了美國,那二十世紀就不一定有人能將中國古典詩詞譯成英法韻文了。”
言下之意,深為中國翻譯界捏一把汗。
春江萬里水雲曠,秋草一溪文字香
《山西文學》主編、作家韓石山曾在某報發表了一篇文章批評他,題為《許淵沖的自負》。許淵沖也對答了一篇《是自負還是自信》,有理有節。投到同一報紙,對方卻未予發表。老先生坦坦然地找到了韓石山,說:“要不發在你們《山西文學》上吧?”對方也不是俗人,說,“好啊好啊。”於是成了朋友。許淵沖客廳里掛著“春江萬里水雲曠,秋草一溪文字香”的條幅,就是這位忘年交的墨寶。
這樣性格的人在20世紀50-70年代會有怎樣的遭遇,猜都能猜得出來。20世紀50年代“反右”時,許淵沖在北京兩所外國語學院教英文和法文。他當時提了三條意見:一說毛澤東思想是應該發展的;二說斯大林肅反殺害好人太多;三說“共產主義”翻譯錯了,原文沒有“產”字,這是日本人翻譯的,就像把“中國”譯成“支那”一樣,帶有貶義;《共產黨宣言》第一句說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徘徊,“幽靈”不如改為“魔影”,“徘徊”應該改成“經常出現”——因為歐洲各國不會害怕徘徊不前的幽靈。
真是膽大包天。還好當時的領導認為他說的都是“學術問題”,沒有給他戴頂“右派”帽子。但從那以後,許淵沖就再沒擺脫過“狂妄自大”、“學霸”諸如此類的評價。
“文化大革命”時,“臭老九”們都站在烈日下挨批鬥,別人心灰意冷,許淵沖邊挨批邊琢磨怎麼把毛主席詩詞譯成英法韻文,自得其樂。他對翻譯要求很高,每句都得是妙語。原詩是有對仗、有雙關,那麼翻譯也必定有對仗、有雙關。
“山上山下,風卷紅旗如畫。”他譯做Below/Below/The wind unrolls/Red flags like scrolls.“天高雲淡,望斷南飛雁。”他譯做Theskyis high /The clouds are ligh t/The wild geese flying south out of sight.音美、意美、充滿節奏感。
《為女兵題照》中有句“不愛紅裝愛武裝”,他把“紅裝”譯為“powder the face”(塗脂抹粉),把“武裝”譯為“face the powder”(面對硝煙),恰好表現了“紅”與“武”的對應和“裝”的重複,滴水不漏,堪稱妙絕。
結果這些好詩為許淵沖招來了“一百鞭子”,原因是“歪曲毛澤東思想,逃避階級鬥爭”。一百鞭子是造反派用樹枝打的,一下都不少,打得許淵沖坐都坐不下來。他的夫人照君女士只好找了個救生圈,吹足了氣,給他當椅子。
“那還譯不譯?”
“譯啊,當時只有毛澤東著作可以翻譯,不但毛主席詩詞,我連那些傳抄的都翻譯了。”
“挨打了還繼續譯呀?”“唉呀,閑著更難受。”
“你幾乎每天一個靈感,我多年才有一個。”楊振寧說。
1998年暮春,德國藝術家組成的交響樂團來京演出,演奏了著名作曲家馬勒的《大地之歌》。樂曲的第二章和第三章分別名為《寒秋孤影》和《青春》,特意註明是根據中國唐詩創作。
據報載,當時現場聽眾中不乏專家,都沒有辨別出這兩章到底來自哪首詩。其後各種文化類報紙都先後刊發了這兩章德文還原成的中文,同時刊發的,還有李嵐清副總理的指示:“一定要儘快把德國藝術家演奏的兩首唐詩搞清楚。”
《大地之歌》中的唐詩,是先由法國女作家戈謝譯成法文,編入《玉書》,再由德國作家哈依曼從法文轉譯成德文。現在又由德文譯回中文,情境幾多轉換,文字撲朔迷離。《寒秋孤影》中“藍色的秋霧瀰漫在湖面上,青草葉上覆蓋著嚴霜”,“我已睏倦、燈已熄滅、誘我入眠”等句子引起了專家學者的多方推測考據,被媒體喻為二十世紀的“斯芬克斯之謎”。
“斯芬克斯”遇到了許淵沖。
據《文匯讀書周報》當時的報道,《寒秋孤影》作者的德文歌詞署名是TschangTsi,“許君一看就說:‘這是張繼’。”他隨即找出戈謝的《玉書》進行中法文比照,再按照這位印象派女詩人慣用的“拆字法”逐一分析詩中句子,終於找到了這兩個章節的原型——《寒秋孤影》是張繼的《楓橋夜泊》,《青春》是李白的《客中行》。
批評許淵沖自負的韓石山在同篇文章中提及此事,說,“這是要真功夫的。”
20世紀80年代開始,許淵沖開始致力於把唐詩、宋詞、元曲翻譯為英法韻文。翻譯詩詞的難處,在於鍊字,經典好詩都追求一個“工”字。許淵沖譯詩,既要工整押韻,又要境界全出,古典詩詞有比喻、借代、擬人、對仗,譯后的英法韻文中也要有比喻、借代、擬人、對仗,幾乎到了苛刻的程度,唯恐糟蹋中國文化的好東西。他的老同學楊振寧說,“他特別儘力使譯出的詩句富有音韻美和節奏感。從本質上說,這幾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好的事,但他並沒有打退堂鼓。”
就是這麼有趣,如切如磋、精雕細琢本是一件“苦”差事,但對於有豐沛熱情和深切熱愛的人反而是樂事一件。許淵沖經常對著一首詩夙興夜寐,憂急煎迫,靈感來了又眉開眼笑,喜不自勝。他的學生、清華大學外文系教授余石屹回憶他在北大教書時的樣子,“騎著自行車,‘騰’地一下跳下來,就跟你討論。”
杜甫《登高》里的名句“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曾被著名詩人余光中看做無法翻譯的詩句。“無邊落木,‘木’后是‘蕭蕭’,是草字頭,草也算木;不盡長江,‘江’后是‘滾滾’,也是三點水。這種字形,視覺上的衝擊,無論你是怎樣的翻譯高手都沒有辦法的。”這句詩的翻譯問題很典型,基本可以管窺在不同文化之間傳達意境的難度。
余先生大概不知道,其時這句詩已經有“高手”翻譯過了,而且還不止一個人。“蕭蕭下”是著名詩人卞之琳翻譯的,三個字被譯成“shower by shower(一陣又一陣、紛紛灑落)”;而其餘部分是他的學生許淵沖完成的,以“hour after hour(時時刻刻)”結尾,和卞譯合轍押韻、珠聯璧合。
無邊落木蕭蕭下:The boundless forest sheds its leaves shower by shower;不盡長江滾滾來:The endless river rolls its waves hour after hour.“草字頭”用重複sh(sheds,shower)的譯法,“三點水”則用重複r(river,rolls)的譯法。音義雙絕,聞者稱美。
許淵沖翻譯的時候愛問自己:譯文中能否看得見無聲的畫,聽得見無聲的音樂?這是他對譯文的基本要求。前人翻譯《詩經·採薇》,把“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中的“依依”譯做“softlysway”(微微搖擺),把“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中的“霏霏”譯成“fly(飛揚)”,他看了不喜歡,覺得在“意境上和散文沒什麼區別”,非要達到“一切景語皆情語”。思來想去,靈感來了:“垂柳”的英文是“weeping willow ”,法文是“saulep leureur”,都有流淚的意思。順著這個“突破口”,他把“依依”英譯為“shedtear”,法譯為“enpleurs”,揮淚離別之情出來了。
翻譯《西廂記》是個大工程。這部被金聖嘆稱為“天地妙文”的奇書包羅了中國式戲劇的各種特點:鋪墊、曲筆、借代、隱喻,僅雜糅在其中的各種元代俚語就夠讓翻譯家撓頭了。簡單一例,張生初見鶯鶯,便大喊了一聲“驀然見五百年風流業冤!”什麼是“業冤”,怎麼解“風流”,如何讓《羅密歐與朱麗葉》的讀者讀懂這些?
許淵沖的翻譯是:Who is there if not the beauty who has sown love seed in my heart for five hundred long years!(那不是她么——五百年前在我心中播下愛情種子的美人。)
《借廂》一折中,張生描述鶯鶯相貌:“下面是翠裙鴛綉金蓮小,上邊是紅袖鸞銷玉筍長。”一句中兩個借代——“金蓮”和“玉筍”,都是極具“中國特色”的辭彙,直譯過去就會韻味盡失。許淵沖在英文中找到了同樣有文化特色的辭彙“lily-like(百合花般的)”來對應“金蓮”,用“taper(逐漸尖細的)來描摹“玉筍”,真就以韻文譯韻文,以特色對特色。
到20世紀末,許淵沖已經出版了譯著近60本,而到現在為止,他的作品已破百本大關,涵蓋了漢英、英漢、漢法、法漢四種類型。英譯《楚辭》《詩經》《西廂記》《唐詩三百首》《宋詞三百首》《元曲三百首》《中國不朽詩三百首》幾乎一氣呵成。老同學楊振寧對他笑言,“你幾乎每天一個靈感,我多年才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