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畹樓憶語
香畹樓憶語
《香畹樓憶語》是清嘉慶年間陳裴之為悼念其亡妾王子蘭而作,問世伊始,即獲高度讚譽。時人以為“昔琴牧子謂非董宛君之奇女,不足以匹冒辟疆之奇男;今以余觀孟楷、紫湘之事,遇奇而法,事正而葩,鄭重分明,風概既遠軼冒董,即就《香畹樓憶語》與《夢玉詞》筆墨而論,尤非雉皋所及”!。認為“須用冷金箋畫烏絲欄,寫《洛神賦》小楷,裝以雲鸞縹帶,貯之蛟龍筐中,薰以沉水迷迭,於風清月白、紅豆花間開看之”",然後“庶不褻彼俊語”,對之給予了極高的評價。
《香畹樓憶語》一文,如陳裴之友人所云:“題曰《香畹樓憶語》,仍影梅庵舊例也”,明確地指出了《香畹樓憶語》是模仿《影梅庵憶語》而作。《影梅庵憶語》的作者是明末大名鼎鼎“復社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憶語》詳細記述了他與亡妾董小宛從相識到最後死別九年間種種恩愛情事,以清新流暢的文筆和“余不知姬死而余死也”的真情打動了一代代讀者。在它的影響下,有清一代甚至形成了一種可以稱之為“憶語”體的文體,《香畹樓憶語》即是此類作品中的佼佼者。
《香畹樓憶語》全文約一萬二千餘字,其中插入詩十六首、詞十首、輓聯六首,共兩千餘字。
紫姬與裴之一見鍾情,裴之即稟明堂上,而後父母之合媒妁之言將之迎娶進門。鄭重其事地請來大媒,選擇吉日用香車寶馬把她娶回家中,並營造了新房“香畹樓”讓他們居住,這就使得所有青樓女子為之艷羨感嘆不已,認為這真是為青樓女子“揚眉生色”了。
紫姬以她的賢惠與才華贏得陳家上下的鐘愛。更為難得者,裴之的髮妻汪端為清代著名詩家與評論家。她欣賞紫姬的賢惠與文才,平等相待。甚至連陳氏家長亦對之關懷備至。太夫人還予紫姬以“宛然林下之風”的高度評價。在那樣的年代,一個出身青樓的女子能得到這樣的待遇,亦是造化了。
紫姬去世后,不僅陳家人,連裴之父親的門生、裴之的朋友與親眷都寫有悼念詩文。這些文章后被編為一集,名為《湘煙小錄》,並付梓傳世。
香畹樓憶語
丁丑冬朔,家大人自崇疆受代歸,籌海積勞,抱恙甚劇。太夫人扶病侍病,自冬徂春,衣不解帶,參術無靈,群醫束手。余時新病甫起,乃泣禱於白蓮橋華元化先生祠,願減己算,以益親年。閨人允庄復於慈雲大士前,誓願長齋綉佛,並偕余日持《觀音經》若干卷,奉行眾善。乃荷元化先生賜方四十九劑,服之病始次第愈,自此夫婦異處者,四年。允庄方選明詩,復得不寐之疾,左鐙右茗,夜手一編,每至晨雞喔喔,猶未就枕,自慮心耗體孱,不克仰事俯育。常致書其姨母高陽太君,嫂氏中山夫人,為余訪置簉室,余堅卻之。嗣知吳中湘雨佇雲蘭語樓諸姬,皆有願為夫子妾之意,歷請堂上為余納之。余固以為不可,蓋大人乞祿養親,懷冰服政,十年之久,未得真除,相依為命者千餘指,待以舉火者數十家,重親在堂,年逾七秩,恆有世途荊棘,宦海波瀾之感。餘四蹋槐花,輒成康了,方思投筆,以替仔肩。滿堂兮美人,獨與余兮目成。射工伺余,固不欲冒此不韙。且綠珠碧玉,徒侈艷情,溫清定省,孰能奉吾老母者?采蘭樹{艹諼},此事固未容草草也。
“肯向天涯托掌珠,含光佳俠意何如。桃花扇底人如玉,珍重侯生一紙書。”
“新柳雛鶯最可憐,怕成薄倖杜樊川。重來縱踐看花約,拋擲春光已十年。”
此詩流傳,為紫姬見之,激揚讚歎,絮果蘭因,於茲始茁矣。
孟娵下浣,將游淮左,道出秣陵,初見紫姬於紉秋水榭。時停雲嬌女幼香,將有所適,仲瀾騎尉,招與偕來。余與紫姬相見之次,畫燭流輝,玉梅交映,四目融視,不發一言。仲瀾回顧幼香,笑述《董青蓮傳》中語曰:“主賓雙玉有光,所謂月流堂戶者非耶。”余量不勝蕉,姬偕坐碧梧庭院,飲以佳茗,絮絮述余家事甚悉。余訝詰之,低鬟微笑曰:“識之久矣,前讀君寄幼香之作,纏綿悱惻,如不勝情,今將遠嫁,此君誤之也。宜賦詩以志君過。”時幼香甫歌《牡丹亭?尋夢》一出,姬獨含毫蘸墨,拂楮授余,余亦怦然心動,振管疾書曰:
“卻月橫雲畫未成,低鬟擾鬢見分明。枇杷門巷飄鐙箔,楊柳簾櫳送笛聲。照水花繁禁著眼,臨風絮弱怕關情。如何墨會靈簫侶,卻遭匆匆唱渭城。”
“如花美眷水流年,拍到紅牙共黯然。不奈閑情酬淺盞,重煩縴手語香弦。墮懷明月三生夢,入畫春風半面緣。消受珠櫳還小坐,秋潮漫寄魯魚箋。”
姬讀至末章,慨然曰:“夙聞君家重親之慈,夫人之賢,君輒有否無可?人或疑為薄倖,此皆非能知君者,堂上閨中終年抱恙,窺君鄭重之意,欲得人以奉慈闈耳。”因即餞余詩曰:
“煙柳空江拂畫橈,石城潮接廣陵潮。幾生脩到人如玉,同聽簫聲廿四橋。”
月落烏啼霜濃,馬滑搖鞭徑去,黯然魂銷。湖陰獨游,新綠如夢。輟茗看花,殊有春風人面之感。忽從申丈處,得姬芳訊,倚闌循誦,紀之以詩曰:
“二月春情水不如,玉人消息托雙魚。眼中翠嶂三生石,袖底金陵一紙書。寄向江船回棹后,寫從妝閣上鐙初。櫻桃花澹宵寒淺,莫遣銀屏鬢影疏。”
嗣是重親惜韓香之遇,閨人契勝璚之才,搴芳結攘,促踐佳約。余曰:“一面之緣,三生之諾。必秉慈命而行,庶免唐突。”西子允庄曰:“昨聞諸堂上雲,紫姬深明大義,非尋常金粉可比。申年丈不獲與偕,蹇(馬風)之事,六一令君可任也。”秋季八夕,乃掛霜(馬風)風重陽渡江,風日清美,白下諸山,皆整黛鬟迎楫矣。
六一令君將赴之江新任,聞姬父母言姬雅意屬余,倩傳冰語,因先訪余於丁簾水榭,詫曰:“從來名士悅傾城,今傾城亦悅名士。聯珠合璧,洵非偶然。余滯燕台久矣,今自三千裡外,捧檄而歸,端為成此一段佳話爾。”余袖出申丈書示之,令君掀髯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足為蘼蕪、媚香一輩人揚眉生色矣。”既以姬素性端重,不欲余打槳親迎,令君乃屬其夫人,與姬母伴姬乘虹月舟連檣西下。小泊瓜洲,重親更遣以香車畫益鳥 迎歸焉。
姬同懷十人,長歸鐵嶺方伯,次歸天水司馬,次歸汝南太守,次歸清河觀察,次歸隴西參軍,次歸樂安氏,次歸清河氏,次未字而卒,次歸鴛湖大尹,姬則含苞最小枝也。蕙綢居士序余《夢玉詞》曰:“聞紫姬初歸君時,秦淮諸女郎,皆激揚嘆羨,以姬得所歸,為之喜極淚下,如董青蓮故事。”渤海生《高陽台》詞句有曰:“素娥青女遙相妒,妒嬋娟最小,福慧雙修。”論者皆以為實錄。姬亦語余云:“飲餞之期,姻婭咸集。綠窗私語,僉有後來居上之嘆。”其姊歸清河氏者,為人尤放誕風流,偶與其嫂氏閏湘、玉真論及身後名,輒述李笠翁《秦淮健兒傳》中語曰:“此事須讓十弟,我九人無能為也。”兩行紅粉服其詼諧吐屬之妙。
吳中女郎明珠,偶有相屬之說。安定考功戲語申丈曰:“雲生朗如玉山,所謂仙露明珠者,詎能方斯朗潤耶?”告以姬事,考功笑曰:“十全上工,庶療相如之渴耳!”蓋亦知姬行十,故以此相戲雲。
余朗玉山房瓶蘭,先茁同心並蒂花一枝,允庄曰:“此國香之徵也。”因為姬營新室,署曰“香畹樓”,字曰“畹君”。余因賦國香詞曰:
悄指冰甌,道繪來倩影,浣盡離愁。回身抱成雙,笑竟體香收。擁髻《離騷》倦讀,勸搴芳人下西洲。琴心逗眉語,葉樣娉婷,花樣溫柔。比肩商略處,是蘭金小篆,翠墨初鉤。幾番孤負,贏得薄亻幸紅樓。紫鳳嬌銜楚佩,惹蓮鴻爭妒雙修。雙修漫相妒,織錦移春,倚玉紉秋。
一時詞場耆雋,如平陽太守、延陵學士、珠湖主人、桐月居士,皆有和作。畹君極賞余詞,曰:“君特、叔夏,此為兼美。”余素不工詞,吹花嚼蕊,嗣作遂多。閨人請以“夢玉”名詞,且笑曰:“桃李宗師,合讓掃眉才子矣。”
閨中之戲,恆以指上螺紋,驗人巧拙。俗有一螺巧之說。余左手食指,僅有一螺。紫姬歸餘匝月,坐綠梅窗下,對鏡理妝,閨人姊妹,戲驗其左手食指,亦僅一螺也。粉痕脂印,傳以為奇。重闈聞之,笑曰:“此真可謂巧合矣!”
省識春風面,憶飄燈瓊枝照夜,翠禽啼倦。艷)生香花解語,不負山溫水軟。況密字珍珠難換。同聽簫聲催打槳,寄迴文大婦憐才慣。消盡了,紫釵怨。歌場艷賭桃花扇。買燕支閑摹妝額,更煩嬌腕。拋卻鴛衾兜鳳舄,髻子頹雲乍綰。只冰透鸞綃誰管?記否吹笙蟾月底,勸添衣悄向迴廊轉。秀影外,那庭院。
姬讀之,笑授畫冊曰:“君視此影頗得神似否?”乃馬月嬌畫闌十二幀,懷風抱月,秀絕塵寰。幀首題“紫君小影”四字,則其嫂氏閏湘手筆。是冊固閏湘所藏,以姬歸餘為慶,臨別欣然染翰,納之女兒箱中者。余欲壽之貞珉,姬愀然曰:“香閨韻事,恆慮為俗口描畫。”余乃止。
香閣狂香浩態,品為花中芍藥。嘗語芳波大令曰:“姊妹花中如紫夫人者,空谷之幽芳也,色香品格,斷推第一。天生一雲公子非紫夫人不娶,而紫夫人亦非雲公子不屬,奇緣仙耦,鄭重分明,實為天下銀屏間人吐氣。我輩飄花零葉,墮於藩溷也宜哉!”芳波每稱其言,輒為嘆息不置。
捧花生撰《秦淮畫舫錄》,以倚雲閣主人為花首,此外事多失實,人咸譏之。余以公羈秣陵,仲瀾招訪倚雲,一見輒呼余字曰:“此服媚國香者也。”仲瀾與余皆愕然。時一大僚震余名,遇事頗為所厄,后歸以語姬,姬笑曰:“大僚震君之名而擠君,倚雲識君之字而企君,彼錄定為花首也固宜。”
余受知於彭城都轉,請於閣部節使,檄理真州水利,並以庫藏三十七萬,責余司其出納。余固辭不可,公慍曰:“我知子猷守兼優,故以相托。有所避就,未免蹈取巧之習矣。”余曰:“不司出納,誠蹈取巧之習;苟司出納,必蒙不肖之名。事必於私無染,而後於公有裨。此固由素性之迂拘,亦所以報明公知己之感也。”公察其無他,乃止。時自戟門歸,已深夜,閨人方與姬坐香畹樓玩月。閨人詰知歸遲之故,喜曰:“君處脂膏而不潤,足以報彭城矣!”姬曰:“人濁我清,必攖眾忌。嚴以持己,寬以容物,庶免牛渚之警乎!”余夫婦嘆為要言不煩。
余舊撰《秦淮畫舫錄·序》曰:“仲瀾屬為捧花生《秦淮畫舫錄》弁言,倉卒未有以應也。延秋之夕,蕊君招集蘭語樓,焚香讀畫,垂簾鼓琴,相與低徊者久之。蕊君叩余曰:‘媚香往矣,《桃花扇》樂府,世艷稱之,如侯生者,君以為佳偶耶?抑怨偶耶?’余曰:‘媚香卻聘,不負侯生;生之出、處,有愧媚香者多矣!然則固非佳耦也。’蕊君頷之。復曰:‘蘼蕪以妹喜衣冠,為湘真所距,苟矢之曰:風塵弱質,見屏清流,願蹈泖湖以終爾。湘真感之,或不忍其為虞山所浼乎?’余曰:‘此蘼蕪之不幸,亦湘真之不幸也。橫波侍訁 燕,心識石翁,后亦卒為定山所誤。坐讓葛嫩、武公,獨標大節,彌可悲已。卿不見九畹之蘭乎?湘人佩之而益芳,群蟲豈 趨之而即敗,所遇殊也。如卿凈洗鉛華,獨耽詞翰,塵棄軒冕,屣視金銀,駔儈下材,齒冷久矣。然而文人無行,亦可寒心。即如虞山、定山、壯悔當日,主持風雅,名重黨魁,已非涉獵詞章,聊浪花月,號為名士者可比,卒至晚節頹唐,負慚紅袖,何如杜書記青樓薄倖,尚不致誤彼嬋媛也。仆也古懷鬱結,疇與為歡,未及中年,已傷哀樂。悉卿懷抱,曠世秀群。竊慮知己晨星,前盟散),母驕錢樹,郎冒璧人;弦絕陽春之音,金迷長夜之飲。而木石吳兒,且將以不入耳之言,來相勸勉曰:使卿有身後名,不如生前一杯酒。嗟乎!薰蕕合器,臭味差池,鶼鰈同群,蹉跎不狎。語以古今,能無河漢哉?’蕊君沾巾擁髻,殆不勝情。余亦移就燈花,黯然罷酒。維時仲瀾索序甚殷,蕊君然脂拂楮,請並記今夕之語。夫白門柳枝,青奚谷 桃葉,辰樓顧曲,丁簾醉花,江南佳麗,由來尚已。迨至故宮禾黍,舊苑滄桑,名士白頭,美人黃土,此余淡心《板橋雜記》所由作也。今捧花生際承平之盛,聯裙屐之游,跌宕湖山,甄綜花葉。華燈替月,抽觴扌厭 笛之天;畫舫凌波,拾翠眠香之地。南朝金粉,北里煙花,品艷柔鄉,攄懷蒆翰,淡心《雜記》,自難專美於前。竊謂輕煙淡粉間當有如蕊君其人者,兩君試以斯文示之,並語以蘼蕪、媚香往事,不知有感於蕊君之言而為之結眉破粉否也?”此一時佇興之作,忽忽不甚記憶。迨姬歸餘后,允庄談次,戲余曰:“君當日以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興酣落筆,慨乎言之。苟至今日,敢謂秦無人耶?”苕妹曰:“兄生平佳遇雖多,然皆申禮防以自持,不肯稍涉苟且輕薄之行。今得紫君,天之報兄者亦至矣。”閨侶咸為首肯。
秋影主人,中年卻埽,爐薰茗碗,擁髻微吟,花社靈光,出塵不染,後來之秀,嬴崇禮焉。先是,香霓閣有隨鴉之舉,主人苦口箴之。聞姬屬余,慶得所歸,恆求識面。申丈介余修相見禮,笑曰:“十君玉骨珊珊,邇應益饒豐艷耶?蘊珠抱璞,早審不凡,具此識英雄眼,尤為掃眉人生色矣。”歸宣其言,姬為莞爾。
邗當要衝,冠蓋雲集。余自趨庭問絹,日鮮寧晷。堂上於奇寒深夜命姬假寐俟余,姬仍翦燈溫茗,圍爐端坐以待。詰晨復辨色理妝,次第詣長者起居。夙興夜寐,曆數年如一日焉。
姬將適余,偶與倚紅、聽春輩評次青容院本。或吟《香祖樓》警句,或賞《四弦秋》關目。姬獨舉《雪中人》,“可人夫婿是秦嘉,風也憐他,月也憐他”數語,吟諷不輟。唐甥桂仙侍鬟改子笑曰:“十姑此時,固應心契此語。”金釵四座,賞為知言。余前年於役彭城,寄姬詞有曰:“蹋冰瘦馬投荒驛,負了卿憐惜。累卿風雪憶天涯,休說可人夫婿是秦嘉。”蓋指此也。嗣於下相道中寄姬詞曰:
霜月當頭圓復缺,躍馬彎弓,那怪常離別。約了歸期今又不,關山只認無啼蒃。何事沾膺雙淚熱,帳下悲歌,竟未生同(。忍與歸時燈畔說,五更一騎衝風雪。
南州朱夫人為寫行看子,晚翠庵主即書原詞於上。姬每一捧誦,感嘆彌衿,凄咽之音如聽柳綿、芳草矣。余幼涉韜鈐,長延豪俊,然如清河君之忠義廉立者,頗不易覯。長白尚衣,銳欲治梟,禁暴除害,致書閣部,謂燕趙壯士、江淮異人,恩威部勒,非余莫任。余啟閣部曰:“無恆產而有恆心者,惟士為能。雞鳴狗盜之雄,為飢所驅,不知擇業,鋌而走險,患莫大焉。廣庇博施,知有不逮,然能儲一有用之材,即可弭一無形之禍。”閣部深嘉是言,且曰:“即以禽梟而論,以毒攻毒,兵法亦當如是也。”忠信所格,景響孔殷。姬曰:“鷹飛好殺,龍性難馴,膽大心細,願味斯言。”且以余馭下少嚴,淵魚廩鼠,察詰不祥,怡詞巽語,時得韋弦之助雲。
蕪城綺節,慈命設訁燕璧月樓前。姬偕閨侶,香階俠拜。更解綰臂憐愛縷,遣鬟密置鴟吻。吾杭謂芻尼銜以成梁,可渡星河靈匹也。萼姊戲裁冰?繪並頭蘭桂畀姬,向月綉之,鏤金錯采,巧奪針神。余巾箱檢玩,珍逾蔡氏金梭矣。
姬與余情愛甚摯,而恥為忮嫉之行,是以香影閣贈余鬟花綃帕,香霏閣贈余冰紈雜佩,秋雯閣贈余瓜瓤綉縷,姬皆什襲藏之。又香霏閣寄余雕籠蟈蟈一枚,姬尤豢愛不釋,曰:“窺牆擲果,皆屬人情,苟非粉郎香掾,又誰過而問之者。”
余取次花叢,屢為摩登所攝,?賦《柳梢青》詞以謝之,曰:
曳)牽雲,玉籠鸚鵡,喚掩重門。曲曲回闌,疏疏簾影,也夠銷魂。愁看照眼濃春,添多少、香痕淚痕。默默尋思,生生孤負,無數黃昏。
休蹙雙娥,鬘華倩影,好伴維摩。嬌倚香篝,話殘銀燭,閑煞衾窩。更無人唱回波,只怕惹、情多恨多。葉葉花花,鶼鶼鰈鰈,此願難么?
允庄曰:“風流道學,不觸不背,當是****國中無上妙法。”姬曰:“飄藩墮溷,千古傷心,君能現身接引,亦是情天善果。”余曰:“安得金屋千萬間,大庇天下美人皆歡顏耶!”姬亦為之囅然。
余以烏鳥之私,懼官遠域,牛馬之走,歷著微勞。黃扉辱國士之知,丹詔沐勸能之諭,綸音甫逮,吏議隨之,挈養銜恩,未甘廢棄。長途冰),小隊弓刀,急景凋年,重嘗艱險。維時允庄忽染奇疾,淹篤積旬。姬乃雞鳴而起,即詣環花閣褰帷問夜來安否。親為塗藥、進匕后,始理膏沐。扶持調護,寢饋俱忘。語余世母譙國太君曰:“夫人賢孝,閨中之曾閔也。設有不諱,必重傷堂上心,而貽夫子憂。稽首慈雲,妾願以身先之爾。”余時寄跡於東陽參軍絳雲仙館,曾附書尾寄以近詞曰:“年來飽識江湖味,今番怎添凄惋?遠樹?煙,殘鴉警),人在黃昏孤館。更長夢短,便夢到紅樓,也防驚轉。雁唳霜空,故鄉何事尺書斷?
書來倍縈別恨,道閨人小病,羅帶新緩。茗火煎愁,蘭煙抱影,不是卿卿誰伴?憐卿可慣?況一口紅霞,黛蛾慵展。漫憶揚州,斷腸人更遠。”姬時已得咯血症,諱疾不言,漸致沉篤。余以定省久睽,勾當?畢,醉司命夕,風)遄歸,而姬已骨瘦香桃,懨懨床蓐矣。
余自吏議不得留江后,姬曰:“君此後江湖載酒,宜豫留心一契合之人。”余詰其故,曰:“君為尊親所屈,奉檄色喜,自斷不忍遠離膝下,但今既有此中沮,或者改官遠省,太夫人既憚長途,不能就養,夫人又以多病不去,我何忍侍君獨行?且寒暑抑搔,晨昏侍奉,留我替君之職,即以攄君之憂。至君之起居寒暖,必得一解事者悉心護君,雖千山萬水,吾心慰矣。”此姬自上年十月以來,屢屢為余言之者。孰知黃花續命之言,即為紫玉成煙之讖哉!
蓉湖施生,隱於闤?,擲六木以決禍福,聞有奇驗。余就卜流年休咎,生曰:“他事甚利,惟不免破鏡之戚。”問能解否,曰:“小星替月可解也。”更請其他,曰:“硏彼三五,或免遞及之禍。”時平陽中瀚自淮南來,為姬推算,亦如生言。爰就鄰覡隴西氏占之,曰:“前身是香界司花仙史,艷金玉之緣,遂為法華所轉,愛緣將盡,會當御風以歸爾。”允庄聞之,亟請於堂上。為余量珠購艷,以應施生之說。余曰:“新人苟可移情,輒使桃僵李代,拊心自問,已覺不情。設令膠先續斷,香不返魂,長留薄亻幸 之名,莫)向隅之恨,更非我之所願,又豈卿之所安哉?”允庄曰:“然則如何而後可?”余曰:“姬素戀切所生,恆見望雲興嘆。還珠益算,此誠日者無聊之極思。然其徙倚繇延,屢煩慈顧,每與言及,涕泗不安,曷以歸省之計,為伊卻病之方乎?”允庄頷之,乃為請於重闈,整裝以定歸計焉。
四月下浣五日,太夫人)涕命余曰:“紫姬以歸省之計,為卻病之方,果如所言,實為至願。惟值江風暑雨,實勞我心。汝可禱之於神,以決行止。”余因禱於武帝廟。其籤詩曰:“貴人相遇水雲鄉,冷淡交情滋味長。黃閣開時延故客,驊騮應得騁康莊。”太夫人見有驊騮康莊之語,以為道路平安,乃許歸省。孰知三槐堂中,西偏楹帖,大書深刻曰:“康莊驥足躡青雲”,而姬歿后,?停適當其處。“開我西閣門,坐我綠陰床”。事後追思,如夢如幻。神能知之,而不能拯之,豈蒼蒼定數,竟屬萬難挽回哉!
紫姬行后,允庄寄以詩曰:
梅雨絲絲暗畫樓,玉人扶病上扁舟。
釧松皓腕香桃瘦。帶緩纖腰弱柳柔。
五月江聲流短夢,六朝山色送新愁。
勤調葯裹刪離恨,好寄平安水閣頭。
紫姬依韻和之,並呈太夫人,詩曰:
風雨經春怯倚樓,空江如夢送歸舟。
綿綿遠道花箋寄,黯黯臨歧絮語柔。
閨福難消悲薄命,慈恩未報動深愁。
望雲更識郎心苦,月子彎彎系兩頭。
允庄又寄余詩曰:
問君雙槳載桃根,殘月空江第幾村。
淡墨似煙書有淚,遠天如水夢無痕。
晚風橫笛青蒄閣,新柳藏鴉白下門。
更憶嬋嫣支病骨,背燈擁髻話黃昏。
余依韻和之,曰:
情根種處即愁根,紗浣青溪別有村。
伴影帶余前剩眼,捧心鏡浥舊啼痕。
回首重闈心百結,合歡卿獨奉晨昏。
曹小琴女史讀之,嘆曰:“此二百二十四字,是君家三人淚珠凝結而成者。始知《別賦》《恨賦》,未是傷心透骨之作。”
余於嚴慈抱恙,每禱元化先生祠輒應,蓋父母之疾,可以身代,愚誠所結,先生其許我也。姬人之恙,或言客感未清,積勤成瘵,早投峻補,誤於凡醫之手。然求方之事,余又遲回不敢行。六月十三日夜,姬忽堅握余手曰:“君素愛戀慈帷,苟不畏此簡書,從無浪跡久羈之事。今來省垣者匝月矣,閣部敘勛之奏,昨日已奉恩綸,指日北行,亟宜歸省。妾病已深,難期向愈,支離呻楚,徒愴君心。願他日一紙書來,好收吾骨以歸爾。”余時甫得大人安報,因慰之曰:“子之賢孝,上契親心,來諭命為加意調治,以期痊可偕歸。明日當為子禱於小桃源元化先生祠,冀得一當,以紓慈廑。”姬泣曰:“拜佛求仙,累君僕僕,吾未知何以報也。”次日禱之,未荷賜葯。次日又以姬之生平,具疏上達,願減微秩,以丐餘生,俾侍吾親,謂先生其亦許我耶?始荷 賜以五色豆等味。自此遂旦旦求之。至十八日晚,得大人急遞書,知太夫人客感卧床。姬亟呼鄭、李兩嫗,儘力扶倚隱囊,喘息良久,甫言曰:“妾病已可起坐,君宜遄歸省親,勿更以妾為念。”言際,清淚棲睫,更無一言,反面貼席,若恐重傷余心者。余時心曲已亂,連泣頷之。晨光熹微,策單騎出朝陽門。傷哉!此日遂為永訣之日矣!
余於二十二日抵蘇。太夫人之恙,幸季父治少痊。惟頭目岑岑,迷眩五色。余急禱於西米巷元化先生祠,賜服黃菊花十朵,遂無所苦。太夫人詢姬病狀,知在死生呼吸之際,命余即行。余以慈恙甫愈,請少留。至二十六夜,姬恩撫女桂生驚啼曰:“娘歸矣!”詢之,曰:“上香畹樓去矣!”太夫人疑為離魂之徵也,隕涕不止。余再四勸慰,太夫人曰:“紫姬厭棄紈綺,宛然有林下風。湖綿如),則其所心愛也。年來侍我學制寒衣,縫紉熨貼,宵分不倦,我每顧而憐之。”因屬世母譙國太君、庶母靜初夫人、萼姊、苕妹輩,為姬急制湖綿衣履。顧余曰:“俗有沖喜之說,汝可攜去,能如俗說,留姬侍我,此如天之福也。”至七月朔日,得姬二十八日寄書,殷念北堂病狀,並遍詢長幼起居。舉室傳觀,方以無恙為慰。初三制衣甫畢,堂上促余遄行。伏雨闌風,征途迢滯。初六觸炎登陸,日熏黑入門。家人兮忄章 惶,嫂侄兮含悲。易錦茵以床垂兮,代羅幬以素帷。魂飛越而足趑趄兮,心震?而肝腸摧。撫玉琴之在御兮,瞻遺掛之在壁。懟瓊蕊之無徵兮,恨朝霞之難挹。萃湫風以酸滴兮,涉遐想兮彷彿。太原翁姥流涕告余曰:“兒於初四戌刻,不及待公子而遽去矣。”嗚呼!遲到兩朝,緣慳一面,撫棺長慟,痛如之何!
姬之逝也,太原翁姥專亻兼 至蘇,余於中途相左。至十二日亻兼 自蘇歸,齎奉大人慈諭曰:“七夕得三槐書,知紫姬遽然化去,重闈以次,無不悲悼。且屈指汝到相距兩日,未必及視其斂,尤為傷心之事。攜去衣履,想已不及附棺,汝母雲是所心愛,可焚與之。汝一切料置安妥后,即載其?回蘇,暫厝虎山後院,俾依汝祖靈以居。今冬恭建先塋,當並挈之以歸爾。渠四年中,賢孝盡職,群無間言,去冬侍汝婦之疾,尤屬不辭況瘁。至其淡泊寧靜,夙為汝祖所稱賞。今得首從先人於九京,在渠當亦無憾。汝母方為作小傳,靜初、允庄等,皆有哀詞。汝宜愛惜身心,報以筆墨,俾與?桃、朝雲並傳,當亦逝者之心也。”嗚呼!我堂上慈愛之心,無微不至,開函捧誦,感激涕零。畀太原舉家讀之,莫不凄感萬狀。余因恭錄一通,並衣履焚之靈次。嗚呼紫姬!魂魄有知,雙目其可長瞑矣!
姬發長委地,光可鑒人,指爪皆長數寸,最自珍惜,每有操作,必有金弓區護之。彌留之際,鄭媼為理遺發,令勿輕棄,更倩閏湘盡翦長爪,並藏翠桃香合中。閏湘曰:“留以遺公子耶?”含淚點首者再。叩其遺言,曰:“太夫人愛我甚至,起居既安,必命公子復來,惜我緣已盡,不能少待為恨爾。”
太夫人素性畏雷,余與允庄、紫姬,每逢夏夜風雨,輒急起整衣履,先後至太夫人房中,圍侍達旦。今年七月三夕,姬病卧碧梧庭院,隱聞雷聲,輒顧李媼等曰:“恨我遠離,不能與主人同侍太夫人爾。”未及周辰,遽爾化去。病至綿硋,而其愛戀吾親若此,悲哉!痛哉!
允庄聞姬凶耗,寄余書曰:“姬之撫恩女桂生,已奉慈命為持三年之服。至其平日愛撫孝先,無異所生,業為持服。如有吊者,應報素柬,亦已請命堂上,可書嫡子孝先稽顙云云。”並寄輓聯曰:“四年來孝恭無忝,偏教玉碎香銷,愚夫婦觸境心酸,遺憾千秋,豈獨佳人難再得;兩月中消息雖通,只恨山遙水遠,慈舅姑倚閭望切,芳魂一縷,願偕公子早同歸。”同人嘆為情文相生,面面俱到。芳波大令曰:“素柬以嫡子署名,吾家庶大母之喪,先大父太守公曾一行之。今君家出自堂上及大婦之意,尤為毫髮無憾。”
金沙延陵女史,工詩善畫,秀筆軼倫。所得潤筆之資,以贍老母幼弟。尤工劍術,韜晦不言。人以黃皆令、楊雲友一流目之,不知為紅線、隱娘之亞也。病中聞紫姬之耗,寓書於余,發函伸紙,上書“萼綠華來無定所,杜蘭香去未移時”一聯,跋曰:“紫湘仁妹,蕙心紈質,曠世秀群。余每見於蕪城官舍,愛不忍去。曾仿月嬌遺跡,畫蘭十二幀,以作美人小影。今聞彩雲化去,不覺清淚彌襟。以妹之孝恭無忝,具詳允庄大妹所撰輓聯,人不間於高堂、大婦之言,無俟再下轉語。爰書玉溪生句,俾知慧業生天,以攄雲弟梨雲之感。此於《香祖樓》后,又添一重公案矣。”又一行曰:“姊以病中腕怯,不得縱筆作書,可覓一善書者,捉刀為幸。”余因倩汝南探花,仿簪花妙格,書之吳綾,張諸座右。此與昭雲夫人篆書林顰卿《葬花詩》,以當薤露者,可稱雙絕。
詞壇耆雋,嬴錫哀詞,攄余愴情,美不勝屈。至輓聯之佳者,猶記扶風觀察云:“別夢竟千秋,金屋曇花逢小劫;招魂剛七夕,玉簫明月認前身。”巢湖太守云:“司馬濕青衫,蓋世奇才,那識恩情還獨至;蛾歸碧落,畢生寵遇,從知福慧已雙修。”高平都轉云:“玉帳佩麟符,曾見潞州傳記室;蘭台拋鳳管,空教司馬憶清娛。”清河觀察云:“倚玉搴芳,記伊人瓊樹雁行,花葉江東推獨秀;口化鸞靡鳳,送吾弟金閨鶚薦,風沙冀北嘆孤征。”渤海令君云:“迎來鸞扇女,美前程月滿花芳,奈銀屏月缺花殘,憔悴煞鏡里情郎,畫中愛寵;歸去鵲橋仙,生別離山迢水遞,賴錦字山溫水軟,圓成了人間艷福,天上奇緣。”渤海、清河兩君,有蹇修、葭莩之誼,撫今悼昔,故所言尤為親切,及見申丈輓聯云:“公子固多情,也為伊四載賢勞,不辭拜佛求仙,欲把精虔回造化;佳人真有福,堪羨爾一堂寵愛,都作香憐玉惜,足將榮遇補年華。”
姬疾革夜,語其季嫂繆玉真曰:“我仗佛力歸去,當無所苦。公子悼我,第請以堂上為念,扶持調護,宜覓替人。公子必義不忘我,皈向者要不乏人耳。”玉真泣陳如此,余方凄感欲絕,鴻消鯉息,洵有如姬所云者乎?紫姬來去湛然,解脫愛緣,逍遙極樂,幸勿以鄙人為念。所悲吾親無人侍奉,所喜吾兒漸已長成,承重蔭之孔長,冀門祚之可寄。余則心?不茁,性海無波,且願生生世世弗作有情之物矣。
喜見桃花面。似年時招涼待月,竹西池館。豆寇香生新浴后,茉莉釵梁暗顫,恰小試玉羅衫軟。照水芙蓉迷艷影,問鴛鴦甚日雙飛慣?低頭弄,白團扇。星河欲曙天雞喚。乍驚心蘭舟聽雨,翠衾孤展。重翦銀燈溫昔夢,夢比蓬山更遠,怎醒后蓮籌偏緩。謾訝青衫容易濕,料紅綃早印啼痕滿。荒驛外,五更轉。
時堂上屬琅琊生偕行,讀之嘆曰:“此種筆墨,無論識與不識,皆知佳絕,惟覺凄惋太甚耳。”余亦嗒然。孰知蘭陵人夢之期,即秣陵離塵之夕。帷中環佩,是耶非耶?其來也有自,其去也又何歸耶?腸回目極,心酸淚枯。姬倘有知,亦當嗚咽。
姬素豢?奴名瑤台兒,玉雪可念。余初訪碧梧庭院,輒依余宛轉不去。姬酒半偶作諧語,閏湘紀以小詞,曰“解事雪?都愛你,眠香要在郎懷裡”者是也。姬歸省,閏湘猶引前事相戲。姬逝后,瑤台兒繞棺悲鳴,夜卧茵次。噫嘻!物猶如此,余何以堪!
姬冰雪聰明,靡不淹悟,類多韜匿不言。先大父奉政公夙精音律,藻夏蘭宵,季父恆約僚客於玉樹堂,坐花觴月,按譜徵歌。奉政公北窗?腳,顧而樂之。芙蓉小苑,花影如潮,一抹銀牆,笛聲隱隱。姬遙度為某闋某誤,按之不爽累黍。邗江樂部,夙隸尚衣,歲費金錢億萬計,以儲鈞天之選,吳伶負盛名者咸鶩焉。試燈風裡,選客稱觴,火樹星橋,魚龍曼衍,五音繁會,芳菲滿堂。余於深宵就舍,詢姬今日搬演佳否,姬輒微笑不言。蓋太夫人素厭喧囂,圍爐獨酌,姬虞孤寂,捲袖侍旁,雖慈命往觀,低徊不去,以是徹夜笙歌,未嘗傾耳寓目。余今後聞樂扌府 心,哀過山陽鄰笛矣。
姬如出水芙蓉,不假雕飾,當春楊柳,自得風流。太夫人恆太息曰:“韶顏稚齒,素服淡妝,秀矣雅矣,然終非所宜也。”壬午初夏,婪尾嬌春,將侍祖太君為紅橋之游。萼姊、苕妹輩,爭為開奩助妝。璧月流輝,朝霞麗彩,珠襦玉立,艷若天人。隴西郡侯眷屬,時亦乘鈿車來游,遇於筱園花際,爭訝曰:“西池會耶?南海會耶?彼奇服曠世、骨象應圖者,當是採珠神女,步蘅薄而流芳也!”計姬歸餘四年,見其新妝眩服,只此一朝而已。羅襟剩粉,綉襪余香,金翠叢殘,覽之隕涕。
姬最愛月,尤最愛雨,嘗曰:“董青蓮謂月之氣靜,不知雨之聲尤靜。籠袖熏香,垂簾晏坐,檐花落處,萬念俱忘。”余因賦《香畹樓坐雨》,詩曰:
翦燭聽春雨,開簾照海棠。
玉壺銷淺酌,翠被冪余香。
惻惻新寒重,沉沉夜漏長。
宛疑臨水閣,無那近斜廊。
清福艷福,此際消受為多。今春《香畹樓坐月》詞則曰:
蟾漪浣玉,人影天涯獨。鏡檻妝成調鈿栗,應減舊時蛾綠。歸來夢斷關山,捲簾暝怯春寒。誰信黛鬟雙照,一般孤負闌干。
又《香畹樓聽雨》詞曰:
夢回鴛瓦疏疏響,燈影明虛幌。爭禁此夜天涯,細數番風況近玉梅花。比肩笑向巡檐索,怕見檐花落。傷春人又病懨懨,拚與一春風雨不開簾。
蕭黯之音,自然流露。雲搖雨散,邈若山河。從此雨晨月夕,倚枕憑欄,無非斷腸之聲,傷心之色矣!
又於紉秋水榭對月,寄詞曰:
深閨未識家山路,凄凄夜殘風曉。霧濕湘鬟,寒禁翠袖,曾照銀屏雙笑。紅樓樹杪,怕隱隱迢迢,夢雲難到。萬一歸來,屋樑霜霽畫簾悄。憑闌愁見雁字,問書空寄恨,能寄多少?水驛燈昏,江城笛脆,絲鬢催人先老。團蒕最好。況冷到波心,竹西秋早。待寫修蛾,二分休瘦了。
香影閣主人讀之,撫然有間曰:“此時此際,月滿花芳,偶爾分襟,愴懷如許,陽關三疊,河滿一聲,惻惻動人,聲聲入破。用心良苦,其如凄絕何?”余初出於不自覺,聞此乃深悔之。頻年斷梗,轉眼空花,影事如塵,愁心欲碎。玉溪生句云:“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霜紈印月,錦瑟凝塵,斷墨叢煙,益增碎琴焚研之恨。
余去秋留江,姬喜動顏色,曰:“妾積思一見老親,並掃生母之墓,君今晉省應官,堂上命妾侍行,得副夙懷,雖死無憾。”余訝其不祥,亂以他語。會先大父奉政公病,余侍側不忍遽離。幕僚僉言:“既受節相、河帥厚恩,亟宜謁謝。”姬曰:“兩公當代大賢,以君為天下奇才,登之薦牘,此其儲才報國之心,非欲識面台官,拜恩私室者。且君以侍重親之疾,遲遲吾行,又何歉焉?”嗣奉政公以江淮苦澇,宜效馳驅,促余掛帆,溯江西上。閣部審知奉政公寢疾,仍允告歸。姬曰:“吾聞聖人以孝治天下,閣部錫類之心,洵非他人所及也。”嗣此半月,姬與余隨同諸大人侍奉湯藥。姬獨持淡齋,不食鹽豉,焚香禱佛。奉政公卒以不起,然此半月中,余得隨侍湯藥,稍展烏私,皆閣部之所賜也。八月下浣,余遽被議。九月中旬,舉室南還,而姬歸省掃墓之願,知不克踐。既痛奉政公之見背,又復感念生母,人前強為歡笑,夜分輒嗚咽不已。十月中,余又奉檄,涉江歷淮,姬獨侍大婦之疾。半載以來,幾於茹冰食櫱。嗚乎!傷心刺骨之事,庸詘者尚難禁受,況茲裊裊亭亭,又何能當此煎迫哉!
七月二十日,與客坐紉秋水榭,恭奉太夫人慈訓曰:“紫姬之逝,使人痛絕。傷心弔影,汝更可知。以汝素性仁孝,於悲從中來之際,想自能以重慈與我兩老人為念。寄去姬傳一篇,據事直書,不計工拙,聊攄吾痛。無侈無飾,當之者亦無愧色也。”謹展另冊視之,洋洋將二千言,淚眼迷離,不忍卒讀。時玉山主人、鵝湖居士在座,嘆曰:“紫君賢孝宜家,不知者或疑君抱過情之痛,今讀太夫人此傳,始知君之待姬,洵屬天經地義,實姬之?行有以致之爾。”蕙綢居士曰:“紫姬之賢孝,堂上之慈愛,至性凝結,發為至文,是宇宙間有數文字。紫君得此,可以無死。國朝以來,姬侍中一人而已。”
文學史中最典型、最優秀、最感人的憶語體散文。這五篇名作,圍繞才子佳人與柴米油鹽,或憶或思,情景並茂,艷而不浮,哀而不傷,感人至深。“忽然得之,歡愕相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