餓鄉記
管同所寫散文
《餓鄉記》是清代管同所寫的散文,寫守志之士,寧窮餓致死,也不願仰人鼻息苟且偷生。
餓鄉,天下之窮處也。其去中國不知幾何里。
其土蕩然,自稻、梁、麥、菽、牛、羊、雞、彘、魚、鱉、瓜、果,一切生人文物,無—有焉。凡欲至者,必先屏去食飲,如導引辟穀者然。始極苦,不可耐;強前行,多者不十日已可至;至則豁然開朗,如別有天地。省經營,絕思慮,不待奔走干謁,而子女之呼號,妻妾之交謫,人世譏罵笑侮、輕薄揶揄之態,無至吾前者,徜然自適而已。
然世以其始至之難也,平居每萬方圖維,以蘄勿至;不幸而幾至,輒自悔為人動。故非違世乖俗、廉恥禮義之士,不得至是鄉。非強忍堅定守死善道之君子,雖至是鄉,輒不幸中道而反。昔周之初,武王伐紂,伯夷、叔齊恥食其粟,由首陽山以去,至餓鄉。餓鄉之有人,自是始。其後春秋時,晉有靈輒,行三日,幾至之矣,終為賊臣趙盾所阻,反感盾恩,為所用。而齊有餓民,卻黔敖嗟來之食,翩然至是鄉,雖曾子嘆其微,而論者以為賢輒遠矣。孔子之徒,顏、曾為大賢,原憲為次,王子者皆幾至是鄉,而猶未達。及至戰國,於陵仲子立意矯俗,希為是鄉人,行三日,卒廢然而反,孟子譏之。自戰國秦漢后,教化不行,風俗頹敗,搢紳先生之屬,以是鄉為畏途,相戒不入。而凶年飢謹,禍亂迭作,自王公貴人,下逮田野士庶,遭變故而誤入是鄉者,往往而是。梁武皇帝,天子也;趙武靈王、漢趙幽王,藩國王也;條侯周亞夫,將且相也;鄧通,中大夫尚主者也。此其人皆尊崇富厚,志得意滿,無意於是鄉,而其終卒入焉,豈非天哉!豈非天哉!然豈與夷、齊以下,立志自入者同乎哉!
故曰:“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又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惟漢龔勝、唐司空圖、宋謝枋得之倫,立志忠義,先後至是鄉。夷、齊輩得之,蓋相視而笑,稱莫逆交雲。嗚呼!餓鄉何鄉也?何其難至也若是?予窮於世久矣,將往游焉,考始末而為之記。
蕩然:蕩然無存,一無所有。
菽:豆類。彘:豬。
導引:一作道引。古代有“道氣令和、道體令柔”之說,原為古代強身除病的一種方法。《莊子刻意》成玄英疏雲,“導引神氣,以養形魄。延年之道,駐形之術。”辟穀:亦稱“斷谷”或“絕谷”,即不吃五穀的意思。據說也是一種修養的方法。辟穀時必須兼做導引等工夫。《史記留侯世家》:“留侯性多病,即導引不食谷。”裴駰集解,“服辟穀之葯而靜居行氣。”後為道教承襲,當作“修仙”方法之一。道教認為人體中省叫做“三屍”(或稱“三彭”、“三蟲”)的邪怪,靠五穀而生,危害人體,經辟穀修鍊可除“三屍”,長生不老。
干謁:有所要求而趨奉請見。
交謫:互相責罵。謫(zhé哲):譴責、責備。
揶揄:戲弄,侮弄。
徜然:安然自得的樣子。
蘄:求。
為人動:被別人誘惑煽動。
乖俗:違背世俗。
伯夷、叔齊:商末孤竹君的長子和次子,武王滅商,兄弟二人逃往首陽山,不食周粟而死。事見《史記伯夷列傳》。
“而齊有餓民”五句《禮記檀弓下》:“齊大飢,黔敖為食於路,以待餓者而食之。有餓者,蒙袂輯屨,貿貿然來。黔敖左奉食,右執飲,曰,‘嗟!來食。’揚其目而視之,曰:‘予唯不食嗟來之食,以至於斯也。’從而謝焉,終不食而死。曾子聞之曰:微與,其嗟也可去,其謝世可食。”微:非,表示不同意。
原憲,字子思,孔子弟子。
於陵仲子:即陳仲子,戰國齊國(一說楚國)人,居於陵(地名),因不求人而斷糧,三日不食,便不能堅持,爬到李子樹上去吃被蟲子咬了大半的李子。孟子譏諷他住不到伯夷築的房子,吃不到伯夷生產的糧食,一定會去住盜跖築的房,吃盜跖種的糧。(事見《孟子滕文公下》。)
趙武靈王:戰國時趙國君。后在內亂中被圍困於沙丘宮,餓死。
鄧通:西漢南安人。漢文商時,為黃頭郎,后得寵信,封為大夫。前後賞賜無數,並賜以蜀嚴道銅山,許其鑄錢,鄧氏錢遍於天下。景帝時有人告發鄧通盜,遂沒收其家財入官,鄧通留食人家,窮因而死。
尚主:娶天子之女為妻。又稱“尚公主”。
求仁而得仁:又何怨:語出《論語述而》。意為滿足了心意,還有什麼不高興的呢?
司空圖:唐虞鄉人,累官禮部郎中,年全忠篡位后,召為禮部尚書,不赴,絕食而死。
這是一篇寓言式的雜文,以“餓鄉”為寓,寫守志之士寧窮餓至死,也不能仰人鼻息,苟且偷生;凡不能堅守節操,希圖苟活者,必混同流俗,為人所用;至於王侯貴戚因“遭變故”而被迫入“餓鄉”者,也不能與守志之士同日而語。在作者的筆下,“俄鄉”是一個沒有矛盾,沒有醜惡的理想之所。最後寫自己“窮於世久矣”,亦欲往“餓鄉”一游,流露了作者對於自己身世的感慨,其中有揭露社會黑暗,表現不滿情緒的意思。該文聯想豐富,博引史事以闡明入“餓鄉”、不入“餓鄉”與誤入“餓鄉”等不同情況,不流於空論,行文流暢,筆力健朗,表觀了作者散文的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