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翠傳
明代文學家瞿佑創作的小說
《翠翠傳》是明代文學家瞿佑創作的一篇小說。講述金定和劉翠翠本是自主擇婚、過著美滿生活的恩愛夫妻,但戰亂卻拆散了他們,使得劉翠翠成了李將軍的寵妾。金定為了訪妻,備經險阻,夜行露宿,到了李將軍處,還只能以兄妹相認,最後是雙雙殉情而死。
翠翠傳
十二闌干七寶台,春風到處艷陽開。
翠翠和曰:
平生每恨祝英台,凄抱何為不肯開?
我願東君勤用意,早移花樹向陽栽。
已而翠翠年長,不復至學。年及十六,父母為其議親,輒悲泣不食。以情問之,初不肯言,久乃曰:“必西家金定,妾已許之矣。若不相從,有死而已,誓不登他門也!”父母不得已,聽焉。然而劉富而金貧,其子雖聰俊,門戶甚不敵。及媒氏至其家,果以貧辭,慚愧不敢當。媒氏曰:“劉家小娘子,必欲得金生,父母亦許之矣。若以貧辭,是負其誠志,而失此一好姻緣也。今當語之曰:‘寒家有子,粗知詩禮,貴宅見求,敢不從命。但生自蓬篳,安於貧賤久矣,若責其聘問之儀,婚娶之禮,終恐無從而致。’彼以愛女之故,當不較也。”其家從之。媒氏復命,父母果曰:“婚姻論財,夷虜之道,吾知擇婿而已,不計其他。但彼不足而我有餘,我女到彼,必不能堪,莫若贅之入門可矣。”媒氏傳命再往,其家幸甚。遂涓日結親,凡幣帛之類,羔雁之屬,皆女家自備。過門交拜,二人相見,喜可知矣!是夕,翠翠於枕上作《臨江仙》一闋贈生曰:
曾向書齋同筆硯,故人今作新人。洞房花燭十分春!汗沾蝴蝶粉,身惹麝香塵。殢雨尤雲渾未慣,枕邊眉黛羞顰,輕憐痛惜莫嫌頻。願郎從此始,日近日相親。
邀生繼和。生遂次韻曰:
二人相得之樂,雖孔翠之在赤霄,鴛鴦之游綠水,未足喻也。
未及一載,張士誠兄弟起兵高郵,盡陷沿淮諸郡,女為其部將李將軍者所擄。至正末,士誠闢土益廣,跨江南北,奄有浙西,乃通款元朝,願奉正朔,道途始通,行旅無阻。生於是辭別內、外父母,求訪其妻,誓不見則不復還。行至平江,則聞李將軍見為紹興守御;及至紹興,則又調屯兵安豐矣;復至安豐,則回湖州駐紮矣。
生來往江淮,備經險阻,星霜屢移,囊囊又竭,然此心終不少懈;草行露宿,丐乞於人,僅而得達湖州。則李將軍方貴重用事,威焰赫奕。生佇立門牆,躊躇窺俟,將進而未能,欲言而不敢。閽者怪而問焉。生曰:“仆,淮安人也,喪亂以來,聞有一妹在於貴府,是以不遠千里至此,欲求一見耳。”閽者曰:“然則汝何姓名?汝妹年貌若干?願得詳言,以審其實。”生曰:“仆姓劉,名金定,妹名翠翠,識字能文。當失去之時,年始十七,以歲月計之,今則二十有四矣。”閽者聞之,曰:“府中果有劉氏者,淮安人,其齒如汝所言,識字、善為詩,性又通慧,本使寵之專房。汝信不妄,吾將告於內,汝且止此以待。”遂奔趨入告。須臾,復出,領生入見。將軍坐於廳上,生再拜而起,具述厥由。將軍,武人也,信之不疑,即命內豎告於翠翠曰:“汝兄自鄉中來此,當出見之。”翠翠承命而出,以兄妹之禮見於廳前,動問父母外,不能措一辭,但相對悲咽而已。將軍曰:“汝既遠來,道途跋涉,心力疲睏,可且於吾門下休息,吾當徐為之所。”即出新衣一襲,令服之,並以帷帳衾席之屬設於門西小齋,令生處焉。翌日,謂生曰:“汝妹能識字,汝亦通書否?”生曰:“仆在鄉中,以儒為業,以書為本,凡經史子集,涉獵盡矣,蓋素所習也,又何疑焉?”將軍喜曰:“吾自少失學,乘亂崛起。方響用於時,趨從者眾,賓客盈門,無人延款,書啟堆案,無人裁答。汝便處吾門下,足充一記室矣。”
生,聰敏者也,性既溫和,才又秀髮,處於其門,益自檢束,承上接下,鹹得其歡,代書回簡,曲盡其意。將軍大以為得人,待之甚厚。然生本為求妻而來,自廳前一見之後,不可再得,閨閣深邃,內外隔絕,但欲一達其意,而終無便可乘。荏苒數月,時及授衣,西風夕起,白露為霜,獨處空齋,終夜不寐,乃成一詩曰:
好花移入玉闌干,春色無緣得再看。
樂處豈知愁處苦,別時雖易見時難。
何年塞上重歸馬?此夜庭中獨舞鸞。
霧閣雲窗深幾許?可憐辜負月團圓。
詩成,書於片紙,拆布裘之領而縫之,以百錢納於小豎,而告曰:“天氣已寒,吾衣甚薄,乞擠入付吾妹,令浣濯而縫紉之,將以禦寒耳。”小豎如言持入。翠翠解其意,拆衣而詩見,大加傷感,吞聲而泣,別為一詩,亦縫於內,以付生。詩曰:
一自鄉關動戰鋒,舊愁新恨幾重重!
腸雖已斷情難斷,生不相從死亦從。
長使德言藏破鏡,終教子建賦游龍。
綠珠碧玉心中事,今日誰知也到儂!
生得詩,知其以死許之,無復致望,愈加抑鬱,遂感沉痼。翠翠請於將軍,始得一至床前問候,而生病已亟矣。翠翠以臂扶生而起,生引首側視,凝淚滿眶,長吁一聲,奄然命盡。將軍憐之,葬於道場山麓。翠翠送殯而歸,是夜得疾,不復飲葯,展轉衾席,將及兩月。一旦,告於將軍曰:“妾棄家相從,已得八載。流離外境,舉目無親,止有一兄,今又死矣。妾病必不起,乞埋骨兄側,黃泉之下,庶有依託,免於他鄉作孤魂也。”言盡而卒。將軍不違其志,竟附葬於生之墳左,宛然東西二丘焉。
洪武初,張氏既滅,翠翠家有一舊仆,以商販為業,路經湖州,過道場山下,見朱門華屋,槐柳掩映,翠翠與金生方憑肩而立。遽呼之入,訪問父母存歿,及鄉井舊事。仆曰:“娘子與郎安得在此?”翠翠曰:“始因兵亂,我為李將軍所擄,郎君遠來尋訪,將軍不阻,以我歸焉,因遂僑居於此耳。”仆曰:“予今還淮安,娘子可修一書以報父母也。”翠翠留之宿,飯吳興之香糯,羹苕溪之鮮鯽,以烏程酒出飲之。明旦,遂修啟以上父母曰:
伏以父生母育,難酬罔極之恩;夫唱婦隨,夙著三從之義。在人倫而已定,何時事之多艱!;曩者漢日將頹,楚氛甚惡,倒持太阿之柄,擅弄潢池之兵。豕長蛇,互相吞併;雄蜂雌蝶,各自逃生。不能玉碎於亂離,乃至瓦全於倉卒。驅馳戰馬,隨逐征鞍。望高天而八翼莫飛,思故國而三魂屢散。良辰易邁,傷青鸞之伴木雞;怨偶為仇,懼烏鴉之打丹鳳。雖應酬而為樂,終感激而生悲。夜月杜鵑之啼,春風蝴蝶之夢。時移事往,苦盡甘來。今則楊素覽鏡而歸妻,王敦開閤而放妓,蓬島踐當時之約,瀟湘有故人之逢。自憐賦命之屯,不恨尋春之晚。章台之柳,雖已折於他人;玄都之花,尚不改於前度。將謂瓶沉而簪折,豈期壁返而珠還。殆同玉蕭女兩世姻緣,難比紅拂妓一時配合。天與其便,事非偶然。煎鸞膠而續斷弦,重諧繾綣;托魚腹而傳尺素,謹致丁寧。未奉甘旨,先此申復。
父母得之,甚喜。其父即賃舟與仆自淮徂浙,徑奔吳興。至道場山下疇昔留宿之處,則荒煙野草,狐兔之跡交道,前所見屋宇,乃東西兩墳耳。方疑訪間,適有野僧扶錫而過,叩而問焉。則曰:“此故李將軍所葬金生與翠娘之墳耳,豈有人居乎?”大驚。取其書而視之,則白紙一幅也。
時李將軍為國朝所戮,無從詰問其詳。父哭於墳下曰:“汝以書賺我,令我千里至此,本欲與我一見也。今我至此,而汝藏蹤秘跡,匿影潛形。我與汝,生為父子,死何間焉?妝如有靈,毋齊一見,以釋我疑慮也。”是夜,宿於墳。以三更后,翠翠與金生拜跪於前,悲號宛轉。父泣而撫問之,乃具述其始末曰:“往者禍起蕭牆,兵興屬郡。不能效竇氏女之烈,乃致為沙吒利之軀。忍恥偷生,離鄉去國。恨以惠蘭之弱質,配茲駔儈之下材。惟知奪石家買笑之姬,豈暇憐息國不言之婦。叫九閽而無路,度一日而三秋。良人不棄舊恩,特勤遠訪,托兄妹之名,而僅獲一見,隔伉儷之情,而終遂不通。彼感疾而先殂,妾含冤而繼殞。欲求袝葬,幸得同歸。大略如斯,微言莫盡。”父曰:“我之來此,本欲取汝還家,以奉我耳。今汝已矣,將取汝骨遷於先壟,亦不虛行一遭也。”復泣而言曰:“妾生而不幸,不得視膳庭闈;歿且無緣,不得首丘塋壟。然而地道尚靜,神理宜安,若更遷移,反成勞擾。況溪山秀麗,草木榮華,既已安焉,非所願也。”因抱持其父而大哭。父遂驚覺,乃一夢也。明日,以牲酒奠於墳下,與仆返棹而歸。
至今過者指為金、翠墓雲。
本篇被凌濛初改成話本《李將軍錯認舅,劉氏女詭從夫》,列於《二刻拍案驚奇》卷六。清代人袁聲的《領頭書》、葉憲祖的《金翠寒衣記》都以此為題材。文中寫元明之際一對青年的悲劇,揭示戰亂中普通百姓追求幸福的願望破滅。行文有模仿唐人傳奇的痕迹,但刻畫人物心理深婉真實,不乏新意。
淮安:今江蘇淮安縣。
祝英台:民間故事“梁祝”中的女主人公。
敵:相當。
蓬蓽:分別為兩種草名,喻貧者之所居。
夷虜:古代對少數民族的貶稱。這裡指野蠻。
涓日:擇取吉日。涓,選擇。
羔雁:小羊和雁。古代卿大夫相見時的禮物,後來作為聘婦訂婚的禮物。
殢(tì替)雨尤云:形容男女相愛歡合,戀昵不離。
守御:地方的帶兵官,負責一個區域的防禦。(16)安豐:今安徽壽縣。
齒:年齡。
厥由:其原由。厥,其。
內豎:負責內外通令的僮僕。豎,童子。(21)延款:接納款待。
記室:書記。負責文書工作的人。
沉痼(gù固):積久難治的病。
罔極:無邊。《詩經·小雅·蓼莪》:“父兮鞠我,母兮育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形容父母之恩像天地一樣無邊。(31)夫唱婦隨:語本《關尹子》:“夫者倡,婦者隨。”唱與倡通。
夙著:平素恪守。三從:封建社會束縛婦女的道德規範。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
“擅弄”句:語本《漢書·龔遂傳》:“其民困於饑寒而吏不恤,故使陛下赤子盜弄陛下之兵於潢池中耳。”謂海濱人民被迫為盜,猶如小兒偷竊兵器,戲弄於池塘邊一樣。后遂以“潢池弄兵”指叛亂、造反。潢(huáng黃)池,池塘。
封豕長蛇:比喻貪暴的首惡分子。封豕,即大
豕。這裡指元末的割據勢力。
“不能”二句:表示在亂世中損節苟活。
八翼:《晉書·陶侃傳》:“(侃)又夢生八翼,飛而上天,見天門九重,已登其八,獨一門不得入。閽者以杖擊之,因墜地,折其左翼。”後用來形容意願不遂。
青鸞:鏡名。南朝宋劉敬叔《異苑》載,罽賓國王買得一鸞,欲其鳴,不可致,精心裝飾、飼養,三年不鳴。夫人告知鸞見同類則鳴,何不懸鏡照之。王從其言,鸞睹影悲鳴,沖霄一奮而絕。后因稱鏡為青鸞鏡。木雞:語本《莊子·達生》:“望之似木雞矣,其德全矣。異雞無敢應者,反走矣。”成玄英疏云:“神識安閑,形容審定……其猶木雞不動不驚,其德全具,他人之雞,見之反走。”後用木雞形容修養深淳,以鎮定取勝的人。此形容翠翠被掠后獃滯痴愣的神態。
“夜月”二句:表現翠翠的悲傷和絕望。杜鵑之啼,杜鵑亦名催歸。相傳為古蜀王望帝杜宇所化。白居易《琵琶行》:“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蝴蝶之夢,《莊子·齊物論》說莊子曾夢為蝴蝶,後用來形容夢幻非真之意。
楊素覽鏡而歸妻:用徐德言與樂昌公主破鏡重圓的故事。亂離中,樂昌公主入楊素府,楊素知情后,把樂昌公主還給徐德言。參看注(23)。
王敦開閣而放妓:《世說新語·豪爽》載,王敦荒恣於色,體為之敝。左右諫之,王敦曰:如此,甚易。遂開后閣,驅諸婢妾數十人出,任其所之。
蓬島:即蓬萊,傳說為仙人所居。
賦命之屯(zhūn諄):命運艱難。屯,艱難。
“章台”二句:孟棨《本事詩·情感》載,安史亂中,韓翃有姬柳氏離散,出家為尼。韓使人寄柳詩曰:“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亦應攀折他人手。”事別見《太平廣記》四八五卷許堯佐《柳氏傳》。
“將謂”二句:“瓶沉而簪折”,語本白居易《井底引銀瓶》詩:“井底引銀瓶,銀瓶額上絲繩絕。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與君別。”璧返,用“完璧歸趙”的典故。珠還,比喻失而復得。後漢孟嘗為合浦太守,海出珠寶,孟嘗不事采求,珍珠之遠徙者皆還故處。故有成語“合浦還珠”。見《後漢書·孟嘗傳》。
“殆同”句:小說家言唐韋皋游江夏,館姜氏,與侍婢玉簫有情。韋別時,送一枚玉指環給玉簫。一別七年,玉簫絕食而死。后韋皋做西川節度使,與再世玉簫相會,玉簫為韋皋侍妾。見唐范攄《雲溪友議》。元代喬吉有《玉簫女兩世姻緣》雜劇。
托魚腹而傳尺素:意謂寄遞信函。古樂府《飲馬長城窟行》:“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童烹鯉魚,中有尺素書。”又有詩云:“尺素如殘雪,結成雙鯉魚,要知心裡事,看取腹中書。”(53)甘旨:美味。多用來作奉養父母之詞。
疇昔:往日。疇,助詞,無義。《左傳·宣公二年》:“疇昔之舉,子為政;今日之事,我為政。”註:“疇昔,猶昔日也。” (55)錫:即錫杖。僧人所持。
蕭牆:喻極近的地方。《論語·季氏》:“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也。”
為沙吒利之驅:韓翃婢柳氏曾被蕃將沙吒利所得,此用其典。參看注(46)。
蕙蘭:蘭的一種,形瘐。常用來形容弱質女子。
駔儈:做生意的居間人,過去叫掮客。這裡形容李將軍之粗俗。(62)石家買笑之姬:指綠珠。
九閽:九門。傳說天帝住的地方。
良人:指丈夫。
伉儷(kànglì抗麗):本指妻子。後用作夫妻的通稱。
殂(cú徂):死亡。
祔(fù付)葬:合葬。
視膳:指舊時子媳養親,視寒暖,問膳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