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田翰

島田翰

日本漢學家,自幼口吃,但對古籍有驚人的鑒別能力,由於他不喜英文,在日漸西化的日本無法出人頭地,只能給人當助手,21歲時調查宮內省圖書館所藏宋明圖書,寫出《古文舊書考》,被稱為劃時代的開山巨作,后遊歷中國,1907年作為中間人促成幫助岩崎氏靜嘉堂文庫收購皕宋樓藏書,1915年因盜賣日本國寶被發現畏罪自殺。

漢學神童


島田翰( 1879 — 1915) , 字彥楨 ,1879 年元旦翌日出生在東京一個極負盛名的知識分子家庭,其父 島田重禮( 1838 — 1898) ,字篁村 ,是日本幕末和明治時期著名的漢學家。其母為幕末儒學家鹽谷宕陰孫女。其父長期擔任東京大學支那哲學科第一主任教授。日後一批卓有成就的漢學家如《史記》研究專家瀧川龜太郎、著名新聞記者兼《楚辭》研究家西村時彥,先秦經史學方面頗有成就的安井小太郎等,都是篁村雙桂精舍時代和東大古典科時代的雙料學生,另外,如林泰輔、市村瓚次郎、白鳥庫吉服部宇之吉、岡田正之、狩野直喜等等,這些日後在東京、京都兩所帝國大學,執掌中國學研究的大家,則是他在東大稍後期的學生。他被學生們譽為“解讀漢書籍的第一人”,並與德國歸來的井上哲次郎並稱為“東西兩腐儒”,雖有譏諷落伍之意,更是嘆服學問之高深。篁村喜藏書,竭力訪求天下善本古籍,自語其書齋是“老屋三間,破書萬卷,平生志願足矣。”要之,島田篁村是日本西風漸盛時代傳統漢學的重要傳承者和發揚者。
島田翰的一個胞兄,兩位姐夫,也都是聲名卓著的學者。長兄鈞一(1866 —1937) ,自幼師從父親學習漢學,1889 年畢業於東京大學古典科,後為東京文理科大學教授,東方文化研究所研究員,斯文學會理事,在漢學界有令名。鈞一之妻是著名漢學家川田剛三女。大姐琴子,嫁儒學家安井息軒之孫安井小太郎,晚年有“東京漢學界泰斗”之稱。二姐繁子,嫁服部宇之吉,服部宇之吉以東洋哲學研究聞名中日學界,曾任東京大學文學部部長,哈佛大學教授。1902 —1909 年間在中國,任京師大學堂師範館總教習,在中國近代教育史上頗有聲譽。繁子隨夫生活在清末的北京,能操中國語,在晚清社會教育界頗活躍。曾策劃和助成了秋瑾的東渡日本。島田翰與繁子年齡最接近,自幼親近,他1903 年夏秋的第一次中國行,就是繁子夫婦安排和促成的。
島田翰自小浸潤於漢學氛圍濃重的家庭環境中 , 萬卷漢籍、眾多善本觸手可及 , 培養 了他對於中國文獻典籍天生的親近感和研究興趣。又因為他自幼口吃 , 至九歲不能如常 人般利於言辭 ,不免性情急躁 ,不善交往 , 便更加沉醉於書齋古卷之中而不諳世情。他對 漢籍古本敏銳的鑒別力 ,連他父親篁村都驚為“天才”神童” 、 “ 。在雙桂精舍中 ,他與 年長於他的學生們本應是同門師兄弟關係 ,卻因為富有學識 ,小小年紀被學生們稱為“小 先生” 。
另一方面 ,島田翰是 41 歲的父親和 39 歲的母親的幺子 , 自幼得到雙親和兄姐的寵 愛 ,像一般上流社會子弟一樣 ,聰明博識而不免文弱敏感 ,甚至任性自為 ,缺乏約束。1897 年中學畢業 ,雖漢文漢學成績優異 ,卻因嫌厭棄學英語、數學這些新學科目 ,不能考入東京 大學預科 ,進了當時免試升學的高等商業學校附屬清語本科。次年 , 父親不幸病逝 , 依據父親遺命 ,隨從竹添進一郎 ( 1842 — 1917) 進學 ,1900 年 , 島田翰從東京外國語學校清語科 畢業后 ,隨即作為竹添的私人助手開始了研究生涯。竹添進一郎是島田篁村的好友兼同事 , 擔任東京大學支那哲學科第二主任教授。19世紀七八十年代之交 ,竹添曾任駐華公使隨員及天津領事 ,任職期間遊歷中國華北、江南並深入蜀地 ,有著名的 《棧雲峽雨日記並詩草》、《滬上游草》、《杭蘇游草》 、《 等中國遊記出版 , 與中國政界學界如李鴻章薛福成曾紀澤俞樾王先謙沈曾植等人 ,多有過從和學術交 往。竹添這樣的中國背景 ,為島田翰日後交往和見重於中國高層學界 ,提供了基礎。
當時的日本社會 ,還頗留存著重門第、看出身、靠社會關係等等的風習 ,這使島田翰生 長在這樣一個一流知識分子家庭的優越性 , 顯得不可忽視 ; 同時 , 隨著 1878 年、 1897 年東 京大學和京都大學兩個最早帝國大學的建立 ,社會上重視學歷 ,唯學歷是舉的風氣 ,也十 分明顯 ,像島田翰這樣沒有一個過硬的帝大文憑 ,而且所學又是在當時越來越被看不起的“清語學科”便極不容易在社會上謀得一個如他出身一樣體面的職位 ,也是客觀的事實。所以 ,一方面是家世的顯赫優越 ,一方面是個人學歷的 ; 一方面是漢文漢學造詣的優 異獨到 ,一方面是近 會的日益西化而漢學式微 ,島田翰就是在這樣雙重矛盾的社會環 境和個人條件下 ,展開了他 20 歲以後的人生歷程。

校勘學家


島田翰在日本學術界被稱為“書志學家”對應於中國學術界的術語 , 相當於 , “版本目 錄學家”校勘學家”或統稱為“古典文獻學家” 。他的漢學造詣和在古典文獻學上的成 就 ,主要體現在以下幾項工作上。
第一項,協助竹添進一郎出版 《左氏會箋》 。竹添進一郎對於 《春秋左氏傳》 的校勘集 作 , 起始於 1890 年 ,1893 年竹添受聘為 東京大學支那哲學科教授 ,兩年後他辭去了東京大學的教授職務 ,專心於這項工作。1898 年後 ,島田翰作為助手加入 ,使這項工作有了切實有力的拓進。1903 年 ,34 萬多字的 《左 傳會箋》 出版 ,為竹添在學界贏得重大聲譽 ,三年後 ,竹添因此得到日本學 獎和東京大 學文學博士稱號。
在本書的後記中 ,竹添回顧了自己十多年來專註於此 ,以致身染疾病的 研究歷程 ,卻獨獨未有一句提及厥有其功的島田翰。倒是兩年後 , 中國學者黃紹箕有言 : “去年嘉納君寄贈竹添先生所著 《左傳會箋》其書博觀而約取 ,具有斷裁 ,可稱善本。今讀 君書 ( 指島田翰 《古文舊書考》 , 乃知作者於井井書屋 , 在親炙之列 《會箋》 , 之成 , 左右采 獲 ,與有力焉。 ”恰如其分地肯定了島田翰在這項工作中的。包括 《左傳會箋》 的書名 , 最後也是 由島田翰決定的。
第二項 《古文舊書考》的撰著及出版。 《左傳會箋》 工作結束后 , 島田翰轉而成為著名的報刊記者、時事評論家、學者和藏書家德富蘇峰 ( 1868 — 1957 ) 的助手。1903 年底德富蘇峰化了 一筆不小的金額 ,買入島田翰的部分藏書 ,德富蘇峰非常賞識他的學識 ,聘他為自己的藏 書顧問和編目 ,希望利用他過人的漢籍版本學知識 ,為自己收集中日珍籍善本獻策 , 權別。1905年3月 , 在蘇峰的資助下 , 民友社出版了奠定島田翰一生學術地位的重 要著作 《古文舊書考》 。
《古文舊書考》 四卷 ,漢文著成 ,對日本所藏中、日、韓古籍珍本 52 種 , 進行版本源流、傳布流播、校勘訓詁等方面的考釋 ,在考鏡源流、點勘校 ,糾謬匡誤中 ,顯示了作者於經 史子集四部博覽群書 ,識見深廣 ,學問淹博的學術功力。
島田翰完成此書稿時只有 25 歲 , 這與他成長為學經歷中獨特的“得書之便”有關。在家庭中 ,得益於父親豐富的藏書 ,從學 竹添進一郎后 ,不僅遍閱竹添的書 ,又得益於宮內省圖書寮等公私各家的豐富藏書。因為他出色的學識贏得宮內大臣田中光顯的賞識 ,特許他進入宮內省圖書寮 ( 即今宮內廳書陵 部) 遍觀群書 ,利用其中的宋元古刊本和日本古寫本進行校勘。用他自己的話說 : 先大夫聚書二萬餘卷 , 上自唐抄宋刊 , 下至於近人著書 , 精鑒博索 , 兼收並蓄 ,無所不有。而井井夫子實多藏宋元舊刻 ,予既得而校之矣 ,其後 ,得縱觀圖書寮及千代田文庫之藏 ,亦又何幸哉 !
《古文舊書考》 出版后 , 德富蘇峰特別為其留出 150 部 , 分贈公私各處。贈送者名單 中 ,機關單位有東京大學、京都大學、早稻田大學及一些重要圖書館 ,個人包括漢學家、法 政學家、教育家等二十多位宿儒時賢 ,還有中國學者楊守敬李盛鐸張之洞、王先謙、俞樾 等人。使得此書一時頗為學界矚目 ,幾乎被譽為年輕才俊的傳奇性佳作。
以下列舉幾條 該書受到的嘉評 : 德富蘇峰 :
任何人在論及中國、日本的書籍時 ,都不可能跳過 《古文舊書考》 …… 。他在校勘 學上的成就 ,在現 本 ,即使不是唯一 ,也是第一 ,這絕不溢美。 …… 《古文舊書考》 是他二十五歲的著作 ,其學問的淹博 ,見解的透徹 , 論辯的精悍 , 文字的俊銳 , 令中國大儒俞樾讚美不止。 …… 如有公正的審查者 , 一部 《古文舊書考》 即可獲得文學博 士 而綽綽有餘。
俞樾 ( 1821 — 1907) 曾是竹添進一郎舊友 , 此時年逾八旬 , 對老友學生著作的誇獎 , 雖 出於鼓勵獎掖之情 ,亦委實真心讚歎 ,甚至將曾國藩贈予自己的“真讀書人”譽稱 ,題贈島 田翰。
《古文舊書考》 1905 年初版后 ,1927 年董康為其在北京藻玉堂重版刊行 , 以便在中國 廣泛流布。2003 年 ,北京圖書館再次影印出版該書 ,更名為 《漢籍善本考》 。近 100 多年間 ,此書作為中國版本目錄學史上最早的名著 ,一直被引征、依據和討論 , 雖然也有如長澤規矩也等人的置疑指謬 , 但它的開創性地位和學術 是公認的。如 1932 年日本田中敬出版的 《圖書學概論》 被認為是日本圖書學研究的奠基性著作 , 而其書中關於中日古籍版本印刷方面的論述 ,多承襲 《古文舊書考》 相關論著而來。又如葉德輝說“島田翰 《古文舊書考》 四卷 ,於宋元古鈔各書 ,考訂至為精析。瞿冕良稱 《古文” “( 舊書考》 卷一、卷二所附之) 書冊裝潢考》 、《雕版淵源考》 實為中國書史的開創之作 ,其問 世 ( 1905 年) 比我國葉德輝 《書林清話》1921 年刻印) 早 16 年。
第三項 ,作中買入歸安陸氏藏書及 《皕宋樓藏書源流考》 的寫作。島田翰作中斡旋 ,使日本買入陸氏藏書的經過 ,在其 1907 年出版的 《皕宋樓藏書源流 考》 中有記之 : 乙巳丙午之交 ,予因江南之游 ,始破例數登陸氏皕宋樓 , 悉發其藏讀之。太息封 塵之餘 ,繼以狼藉 ,舉凡異日之部居類聚者 ,用以飽蠹魚 ; 又嘆我邦藏書家未有能及之 者。顧使此書在我邦 ,其補益文獻非鮮少。遂慫恿其子純伯觀察樹藩 ,必欲致之於我 邦。而樹藩居奇 ,需值甚昂 , 始號五十萬兩 , 三十五萬元 , 后稍減退至二十五萬 元 ,時丙午正月十八日事也。
二月返槎 ,歸而謀諸田中青山先生 , 不成。先生曰 ‘能任之者 , 獨有岩崎氏耳。 : 余將言之。而予亦請諸重野成齋先生。今茲丁未三月 ,成齋先生有西歐之行 ,與樹藩 ’ 會滬上。四月 ,遂訂議為十萬元。五月初二日 ,吾友寺田望南赴申浦 ,越六月 ,陸氏 皕宋樓、十萬卷樓、守先閣之書 ,舶載盡歸於岩崎氏靜嘉堂文庫。
后 世所論陸樹藩賣書經過 ,以及中國學界對島田翰之印象 ,多出於這段記載。近年有陸氏后 人指出 ,島田翰在這段文字中有貶損陸家 ,故意抬高自己在這樁買賣中的地位和作用的嫌 疑 , 近年研究日藏中國方誌的專家巴兆祥 ,亦有文論及島田在這宗買賣中的作用只是鑒定陸氏藏書價值等等。
但我認為 ,從島田的身份和經歷看 ,以下幾點是基本可 :
(1) 島田游江南 ,在蘇州杭州等地 ,曾數訪俞樾、丁氏兄弟等大學者和大藏書家 , 故而 到皕宋樓 ,亦能有行家的信譽 ,獲得“破例數登陸氏皕宋樓 ,悉發其藏讀之”的機會 ,這是在 1906 年 3 月正式受靜嘉堂派 查皕宋樓藏書之前的事。
( 2) 陸氏有賣書的意願 ,首先想在國內轉手 ,而所接洽的上海張元濟等國內公私各處 , 卻都未能有能力出價購買 ,故而 ,陸書藩才寄望販於日本人。這也是陸家能讓島田“破例 數登陸氏皕宋樓 ,悉發其藏讀之”的另一個原因。
( 3) 為促成日本購買皕宋樓 ,島田首先聯繫田中光顯 ,田中當時身居宮內大臣的高位 , 又對古籍版本有興 內行 ,其對島田的賞識已見前述 ,故而島田向他疏通也是可。然而 ,仍有“不成”二字 ,但田中推薦並承諾將動員三菱岩崎財團出手購買。
( 4) 當時岩崎財團下屬的靜嘉堂文庫重野安繹( 成齋) 任文庫長 ,而重野曾是島田重 禮的同事 ,島田繼而請示於重野 ,與之商議 ,最終促成之 ,也在情理之中。所以說 ,作為陸家售書及日方買書的中間人 ,島田翰的人脈關係和行家身份所起的雙 重作用 ,是不容否定的。宋樓藏書平安抵達日本 ,島田翰詳考陸氏藏書淵源流變的 《皕宋樓藏書源流考》 也面世 ,他先將之寄給了上海的友人董康 , 董康雖甚為嘆息 , 但立即為其刊印流布。一 則藉以引起國人對陸氏藏書流失的知曉和對類似事件的警惕 ,所謂“保存國粹 ,匹夫有責”也 ,二則也是對作者在江南藏書史方面著述成就的讚譽和首肯。其書詳考皕宋樓外 ,兼及晚明有清以來三、四百年間江浙民間藏書的聚 售情況 ,考鏡學術 ,條分縷析 ,其學術價 值更是素有定論。

竊書事件


令人意外的是 ,這樣一個天才式的學術俊彥 , 卻因兩度竊書 —— — 私藏、私賣日本國寶 級典籍而遭起訴 ,終至畏罪自殺 !
( 一) 足利學校 《論語》 事件。島田年少時 ,父親曾經對他誇耀過“我家藏書之豐 ,無與倫比 ,能夠勝於我家的 ,大概 : 只有足利學校了” 。足利學校興建於鎌倉時代 , 是日本最古老的大學 , 堪稱中世紀學問的 中心,以富藏中國古 籍而聞名。1901 年 10 月 ,23 歲的島田翰因私藏足利學校珍本 《論語》 而被起訴 ,開庭審理。這是他名 壞 , 失信於社會的第一步。關於這件事 , 可從 竹添進一郎寫給當時司法大 浦奎吾的說情信 ,了解一斑。摘要翻譯如下 : … 卻說 島田重禮二男翰之事 ,重禮死後遵遺命師事於拙夫 ,弱冠之年而校勘之 學深湛 ,當今碩儒恐無出其上者。拙夫愛憐其才 , 獎勵其志 , 欲使其力盡用於校勘之學 ,自家藏書自不必說 ,至如秘閣及他家所藏古書 ,凡拙夫力所能及 ,盡量提供借覽之 便。目下拙夫正撰述 《左傳》 之校勘 ,亦將足利學校的藏書借來供他閱讀。未想即引 起這樁意外事件。要而言之 ,其為父母老年得子 , 幼年病弱 , 更受雙親憐愛而疏於嚴 整管教 ,脾氣暴躁 ,至於弱冠而疏於人情世故 ,竟將足利學校的書籍私自無端帶歸 ,於 書上校勘之餘 ,像對待自家父兄門下及拙夫的藏書一樣 , 蓋上自己的印章 , 視為自己的珍藏。或寫上 ‘行年二十’ 的字樣。( 中國文人往往有蓋章寫字此等習慣 ,後世以古 ) 書上有私記或印章 ,認為是增加書的光彩。島田亦有 ‘若干年後為這本書增加光彩’ 的自負心。( 在其父兄和拙夫的書上 ,也有過此等事。前年冬天我遇此事 ,苦笑了之 , ) 如當時能夠嚴厲叱 ,亦不致有今日 , 深為後悔。援此通例 , 導致書癖發作。後來 受到 ‘盜竊’ 之嫌疑 ,狼狽之餘 ,又因其一貫暴躁的脾氣 , 態度倨傲 , 狂言 , 終至於被有罪告發。 …… 希望籍您之權職 ,在不紊亂官紀的前提下 , 為罕見之讀書種子 , 傾注一點憐愛之情。島田所犯之罪跡 ,實出於疏闊世故、自命不凡二途 ,懇請諒察。竹添此信 ,深文周納 ,委婉曲折 ,既有對自己縱容學生的反省 ,更將此事件淡化為島田 翰的疏闊世故、自命不凡 ,可見作為為師者和被老友託孤者的款款情致。竹添與清浦是熊 本同鄉 ,且年長於清浦九歲 ,憑著其在政界和文教界的威望 ,這封信應該是起到了作用的。此後 ,島田並未入獄服刑 ,繼續做竹添的助手 ,完成 《左傳》 的校勘工作。那本私攜回家、蓋 有島田翰私印、寫有島田翰識語的 《論語》卻已然丟失 ,不知下落。
( 二) 以書牟利種種。這次風波僥倖過去了 ,而島田翰並未警醒悔悟。作為行家的他 ,應該是深知古籍善本 的巨大價值的 ,私藏足利學校 《論語》 事件 ,在他 ,應該不僅僅如竹添所說是不諳世事和自 命不凡所致。從此後另幾件與書有關的事件中 ,可以看到他以書牟利的種種行徑。 1905 年年末 ,27 歲的島田翰在蘇州拜會 85 歲的俞樾 ,如上所述 ,俞樾曾為島田的 《古 文舊書考》 題詞 ,十分賞識 ,此次相見 ,各抒敬慕獎掖之情 ,論學亦頗歡暢。末了 ,俞樾應島田之請 ,將自己 《春在堂全集》 的部分手稿本贈與島田 ,並在稿本上親筆題寫識語 : 島田君來訪 ,求余舊著各書稿本 ,余原稿一經刊行 ,即毀棄之 ,未留底本。乃命余 孫費半日之功 ,於筐底搜得四卷殘稿 , 以報翰之求。物有幸與不幸者也 , 想此僅存之。這部得自於自己所敬慕的中國前輩學者的手稿 ,在蓋了“島田氏圖書記”之後 ,卻不知 何時被島田翰轉售於某箇舊書店了。因為從現存於日本國會圖書館的這部書稿可以知 道 ,國會圖書館於 1912 年 3 月 ,從書店購得此書。真也算應了俞樾所說“物有幸與不幸者 也” 。
也是在這次遊歷中國江南時 ,由駐蘇州領事白須直 ( 溫卿) 介紹 ,島田還訪問了蘇州顧 氏過雲樓、湖州陸氏 宋樓 ,杭州丁氏兄弟八千卷樓等著名藏書家 , 他曾向白須借過 250 美元 ,估計 用來購買古書的。對於那些買不起或者藏家不願出售的好書 ,島田曾以秋 天再來中國時歸還為約 ,借走藏書家的珍本古籍。而事實是 , 書往往就有去無還了。 1906 年下半年 ,白須曾幾次寫 至打電報 , 向島田催還借款以及所借中國人的藏書。島田曾有一信回復說 ,已將所借丁氏之書 ,從日本郵寄歸還丁氏 ,可是白須後來的信中說 , 丁氏一直並未收到還書。讓人不得不懷疑 ,這些珍本古籍到底是否完好地郵寄出來了 ? 同樣 ,島田還曾借走蘇州顧鶴逸過雲樓的藏書。張元濟在給繆荃孫的信中曾述及 : “島田翰來 ,至顧鶴逸家購去士禮居藏元刊 《古今雜劇》明本雜劇 , 《十段錦》殘宋本 , 《聖宋 文選》聞出資者皆不少 ,令人為之悚懼耳。其實 ,島田翰並未出資購買而是借走了這 , ”些書 ,一條出自顧家後人的陳述 ,揭示了他借書而又未歸還的真相。筆者於 1997 年秋至蘇州 ,輾轉得見顧鶴逸之孫、已七十開外的崑曲藝術家顧篤 璜先生。據老人後來函告 《古今雜劇》 , 等書並非售出 ,而是被島田翰騙走的。島田翰 常來蘇州訪書 ,顧鶴逸對他精通版本之學頗為讚賞 ,以為他是學者而信任於他。當島田翰商借 《古今雜劇》 等書時便慨然相借 ,不想他竟一去不返 ,此後顧鶴逸托其他日本 朋友多次催討 ,被告之島田翰在日本犯案入獄 , 后因羞愧而在獄中上吊自盡 , 此事便 不了了之。顧鶴逸所託多次催討的日本朋友 ,應該也就是上面提到的白須領事。這些有借無還的珍貴典籍 ,不知是否又被島田翰拿到哪裡去牟利生錢了。這不免讓人想起“借書一痴 , 還書一痴”的藏書家古訓。
( 三) 金澤文庫事件 1915 年 5 月 13 日 ,日本 《報知新聞》 上刊發了“國寶二萬餘元賣卻 武州金澤文庫怪 事”一文 ,島田翰因涉嫌參與盜賣稱名寺金澤文庫書籍文物 ,再次被刑事起訴 ,陷入審訊調 查中。金澤文庫是稱名寺國寶庫的一部分 ,建於13世紀中後期 ,是與足利學校齊名的日本 中世紀典籍收藏的寶庫。文庫收藏多宋元刊本和明初刊本、手寫本 , 以及同時 本的“和刊本” “和寫本”其中不少漢籍是中國已經亡佚了的 ,被日本稱為 與 , “國寶” “重要文 或 化財” 。此外 ,稱名寺還藏有北條氏家族及歷代稱名寺住持收藏的佛教文物等。 《報知新聞》 文章報道的大致內容如下 : 稱名寺住持中村真禪師涉嫌出售國寶案暴露 , 輿論一片驚愕。神奈川縣警察當局已 成立調查組 ,查明稱名寺丟失 《宋版文選集注》 《宋版大藏經》 及 等一百數十件文物典籍 ,總 價值在二萬日元以上。中村真 1908 年任職稱名寺主持 ,授命整頓當時寺內十分紊亂的內務和收藏狀況 , 在 與舊住持交接期間 ,島田貫 ( 即島田翰 ,報道中用此名 ,貫與翰日語發音同) 曾帶著中國人來寺中參觀 ,一一瀏覽寺內的文物典籍。此後 ,島田頻頻涉足稱名寺 ,在前後七年的時間內 , 與中村達成默契 , 屢次將國寶 《文 選集注》 等文物典籍帶出寺外出售 ,對住持及相關 者報以巨額回報。中村住持的罪行 上月中旬業已認定 ,同時 ,與中村往來共犯的島田貫亦被收押 ,警視廳的數名刑警 其 審問調查國寶出賣的下落 ,其中 《文選集注》 的已知去向。 …… 據考 ,島田翰在 1909 年年底之前將 《文選集注》 拿出寺外 ,隨即轉手賣給一個中國人 , 中國人又拿了在日本市場出售 ,一卷要價上 2000 日元 ,稱名寺無力購買。被岩崎氏購得 5 卷。明治以來 ,歐風漸盛 ,社會上“廢佛毀釋”勢力強勁 , 致使寺院衰敗 , 法紀無度 , 與此前 后 ,其他寺廟也出現過寶物外流 ,監守自盜等現象。 1915 年 7 月 28 日零點五十五分 ,島田翰在得知將被拘押至刑務所之前 , 於橫濱自己 家中開槍自斃。

餘論


時勢造英雄 ,故而江山代有人才出 ; 時勢也造悲劇 ,致使一些人空懷才志 ,一生在逼仄 的狹道上跌宕坎坷。回顧歷史特別是學術史 , 我們經常能夠看到這樣的悲劇性知識分子 形象。把島田翰說成一個悲劇性人物 , 應該不算是替他的“以書牟利” “盜書行徑”作回護。因為時至今日 ,與其停留在對他知書盜書的道德審判上 —— — 他的決然自斃 ,某種意義上已 是嚴厲的自我審判 , —— — 毋寧通過他短促的一生 ,來增進對於促使他走上不歸路的日本社 會以及他個人因素的認識。島田翰是日本傳統漢學延續入近 最後一粒種子 ,籍著家學的優勢 ,他肆意發展著 自己的漢學愛好 ,鑽在中國古代典籍的故紙堆里 , 漸行漸遠而不知返顧。那個時期的日 本 , 一切以西方文化為標的。進入帝國大學進而留洋深造 , 是當時世 家子弟、少年才俊最佳的出路 ,畢業后便能在社會上某得重要的位置 ,經濟保障不用說 ,體 面和尊嚴也就有了。偏偏這個與時代漸行漸遠的少年書生 , 在父母的溺愛下 , 偏科棄學 , 新式學堂必修的英語和數學 ,就不僅成了他進入帝國大學的障礙 ,也使他坐失走上如他兄 長和姐夫 人生道路的機會。書香子弟 ,除了為學 ,別無其他幹才 , 他自述的“質性迂癖 , 無用於世。這一點若”與他的同學田中慶太郎相比 , 顯出他的“無用” 。田中慶太郎與他一樣 , 有古書、漢學 情結 ; 與他一樣 ,只有個東京外國語學校清語科的文憑。但田中繼承了祖上乃京都皇家御 用古書店的家業 , 在東京開設“文求堂”漢籍書店 , 成為既有學問又相當成功的書界商 人。島田翰死後 ,田中慶太郎還為他編輯遺著 《訪余錄》 ,1921 年出版。與田中相比 , 島田缺少了商人精明務實的實際才幹。還有同樣出身名門 ,與他同在東京外國語學校學習的永井荷風二葉亭四迷 , 日後在 文學創作和文學評論界成果豐碩 ,顯然 ,島田也缺乏像他們 成為小說家的文學天賦。於是 ,空懷才學而不為世用 ,只能以替父輩大學者作書俑或秘書 , 來獲得自己立足於 世的經濟保障。而這 ,遠不是他的人生志向、學術抱負。他對自己的學術是抱有自信和 厚望的 ,認為是將有大作為的“明治校勘學” : 仆嘗私以為考據自閻、錢諸老 ,理學從程、朱諸先生以下 ,分毫拆絲 ,無復余蘊矣。其可藉以辟秘發幽者 ,唯獨校勘一道。蓋皇國建學 , 參取唐制 , 有使 , 留學有生 , 求法沙門來往不絕 ,而古文舊書亦取次舶載。上下千有餘年 , 其出於兵火風霜之餘 , 存於野店僧寮之間者 ,亦復不少。於是而校勘異同 , 定是非 ,以立明治校勘學 ,以開 末學之非 ,仆之志業如此耳。在其他幾篇文章中 ,他也多次說到過類似的意思 : 縱觀中國學術發展史 ,考據、義理都 已走到末路 ,唯校勘一途 ,頗有展拓前景 ,特別是日本保存珍稀秘籍不少 ,有的在中國本邦 業已失傳 , 因此 , 建立“明治校勘學” “大 勘學”日本人是得天獨厚而責無旁貸的。或 , 這是他為自己的學術研究 的意義和位置。可惜天不假年 , 所謂“有才無命 , 有學無 行”一個天才式的漢學俊彥 ,一個處在急劇變動時代的沒落讀書人 ,就這樣在學術史的星 , 河中溘然隱退 ,倏爾長逝。有關島田翰與中國學術界之關聯等 ,限於篇幅 ,容另文再論。( 作者通訊地址 : 錢婉約 北京語言大學人文學院 1000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