駁何氏論文書

駁何氏論文書

這是李夢陽何景明關於學習古人的一場大辯論。他們兩人都是主張“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但何景明重在學習秦漢、盛唐文學的精神,所以他只求學其大體,不要過於形似,進而“舍筏登岸”,“自立門戶”。李夢陽重在學習秦漢、盛唐文學的形式,所以他要求“尺尺寸寸”,亦步亦趨,成為“古人的影子”。兩相比較,何景明的主張更為合理。但這場大辯論,涉及到文壇領導權之爭,雙方都有些意氣用事,開了一個不好的先例。

作品原文


駁何氏論文書(1)
某再拜大復先生足下:前屢覽君作,頗疑有乖於先法,於是為書,敢再拜獻足下,冀足下改玉趨(2)也。乃足下不改玉趨也,而即摘仆文之乖者以復我,義言辯以肆,其氣傲以豪,共旨軒翕而(山孝)嵺(3)。仆始而讀之,謂君我恢也(4);已而思之,我規也,猶我君規也。夫規人者,非謂其人卑也,人之見有同不同,仆之才不高於君,天下所共聞也。乃一旦不量,而慮子乖於先法,茲其情無他也。
子摘我文曰:“子高處是古人影子(5)耳,其下者已落近代之口。”又曰:“未見子自築一堂奧,自開一戶牖,而以何急於不朽?”此非仲默之言,短仆而諛仲默者之言也。短仆者必曰:“李某豈善文者,但能守古而尺尺寸寸(6)之耳。必如仲默,出入由己,乃為舍筏而登岸。”斯言也,禍子者也。
古之工,如倕如班(7),堂非不殊,戶非同也,至其為方也,圓也,弗能舍規矩。何也?規矩者,法也。仆之尺尺而寸寸之者,固法也。假令仆竊古之意,盜古之形,剪裁古辭以為文,謂之“影子”,誠可;若以我之情,述今之事,尺寸古法,罔(8)襲其辭,猶班,圓倕之圓,倕,方班之方(9)。而倕之木,非班之木也,此奚不可也。
夫筏我二也,猶兔之蹄,魚之筌,舍之可也(10)。規矩者,方圓之自(11)也,即欲舍之,烏乎舍!子試築一堂,開一戶,措規矩而能之乎?措規矩而能之,必並方圓而遺之可矣。何有於法!何有於規矩!故為斯言者,禍子者也;禍子者,禍文之道也。不知其言禍己與文之道,而反規之於法者是攻,子亦謂操戈入室(12)者也。
子又曰:“孔、曾、思、孟,不同言而同至(13),誠如尺寸古人,則詩主曹、劉、阮、陸足矣(14),李杜(15)即不得更登於詩壇。”《詩》雲(16):“人知其一,莫知其他。”予之同法也。堯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賓士天下者也。子以我之尺寸者言也,覽子之作,於法焉蔑(17)矣,宜其惑之靡解(18)也。
阿房(19)之巨,靈光(20)之巋,臨春、結綺(21)之侈麗,揚亭、葛廬(22)之幽之寂,未必皆倕與班為之也;乃其為之也,大小鮮不中方圓也。何也?有必同者也。獲所必同,寂可也,幽可也,侈以麗可也,巋可也,巨可也。守之不易,久而推移,因質順勢,融熔而不自知。於是為曹為劉,為阮為陸,為李為杜,既令為何大復,何不可哉!此變化之要也。故不泥法(23)而法嘗由,不求異而其言人人殊。《易》曰: “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24),謂此也。非自築一堂奧,自開一戶牖,而後為道也。
故予嘗曰:作文如作字,歐、虞、顏、柳(25)字不同而同筆,筆不同,非字矣。不同者,何也?肥也,瘦也,長也,短也,疏也,密也。故六者,勢也,字也,體也,非筆之精也。精者,何也?應諸心而本諸法也。不窺其精,不足以為字,而矧(26)義之能為!文猶不能為,而矧道之能為!
仲默曰:“夫為文,有不可易之法,辭斷而意屬,聯物而比類。”以茲為法,宜其惑之難解,而諛之者易搖也。假令(27)仆即今為文一通,能辭不屬,意不斷,物聯而類比矣,然於情思澀促,語嶮而硬,音失節拗,質直而麄(28),淺譾(29)露骨,爰痴爰枯(30),則子取之乎?故辭斷而意屬者,其體也,文之勢也;聯而比之者,事也;柔澹者,思也;含蓄者,意也;典厚者,義也;高古老,格也;宛亮(31)者,調也;沈著雄麗、清峻、閑雅者,才之類也。而發於辭,辭之暢者其氣也中和,中和者氣之最也。
夫然,又華之以色,永之以味,溢之以音,是以古之義者,一揮北眾善具也。然其翕闢(32)頓挫,尺尺而寸寸之,未始無法也,所謂圓規而方矩者也。
且士之文也,猶醫之脈,肌之濡弱、緊數、遲緩相似,而實不同(33),前予以柔澹、沉著、含蓄、典厚諸義,進規於子,而救俊亮之偏。而子則曰:“必閑寂以為柔澹,濁切以為沉著,艱窒以為含蓄,俚輳以為典厚(34),豈惟謬於諸義,並俊語亮節悉失之矣。”
吾子於是乎失言矣。子以為濡可為弱,緊可為數,遲可為緩耶?濡弱、緊數、遲緩不可相為,則閑寂獨可為柔澹,濁切可為沉著,艱窒可為含蓄,俚輳可為典厚耶?吁!吾于于是乎失言矣!以是而論文,子於文乎病矣。蓋子徒以仆規子者過言靡量,而遂肆為(山孝)嵺之談,摘仆之乖以攻我,而不知仆之心無他也。仆之文,千瘡百孔者,何敢以加於子也,誠使仆妄自以閑寂、濁切、艱窒、俚輳為柔澹、沉著、含蓄、典厚,而為言黯慘,有如搖鞞(35)擊鐸,子何不求柔澹、沉著、含蓄、典厚之真而為之,而遽以俊語亮節自受耶?此尤惑之甚者也。
仆聰明衰矣(36),恆念子負振世之才,而仆叨通家(37)骨肉之列,於是規之以進其極,而復極論以冀其自反,實非自高以加於子。《傳》曰:“改玉改行。”子誠持堅白(38)不相下,願再書以復我。

作品註釋


(1)駁何氏論文書:何氏,指何景明(字仲默,號大復山人)。何景明與李夢陽齊名,同為“前七子”領袖人物。后與李夢陽在擬途徑等問題上發生爭執,何景明與他討論詩文,李夢陽一再駁斥,兩人終於分道揚鑣。
(2)改玉趙,即改玉步。比喻改變文學觀點。《左傳·定公五年》:“六月,季平子行東野,還,未至,丙申,卒於房。陽虎將以玙璠斂,仲梁懷弗與,曰:‘改步改玉’。”杜預註:“昭公之出,季孫(季平子)行君事,佩玙璠,祭宗廟。今定公立,復臣位,改君步,則亦當去玙璠。”
(3)其旨軒翕而(山孝)嵺:宗旨高尚而偉大。軒翕(xī西),高引貌。(山孝)嵺(xiāo liáo):高聳貌。杜甫朝享太廟賦》:“又似乎春風壯而江海波,鳥不敢飛;而玄甲(山孝)嵺以岳峙,象不敢去。”
(4)謂君我詼也:認為你是譏笑我。“謂君我詼也”,即“謂君詼我也”。下文“我規”即“規我”,“君規”即“規君”。皆賓語前置。規:規勸。
(5)古人影子:外貌像古人。比喻李夢陽的詩文,像秦漢與盛唐。
(6)守古而尺尺寸寸之:墨守古文法度,尺就是尺,寸就是尺寸,不敢稍有變化。
(7)倕、班:皆古代能工巧匠。《莊子·胠篋》:“攦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據《世本》等古書記載,倕發明了耒耜、鍾、規矩、準繩等物品。《呂氏春秋·本生》高誘註:“倕,堯之巧工。”《尚書·堯典》作“垂”。《玉篇》和《廣韻》說他是“黃帝時巧人”。公輸班,姓公輸,名班,世稱公輸子春秋時魯國人。事迹見《墨子·公輸》、《禮記·檀弓》、《戰國策》等書。
(8)罔:無;沒有。
(9)“猶班”數句:意思是如同讓公輸班學著像倕那樣畫圓;又如同讓倕學著像公輸班那樣畫方。第一個“圓”字與“方”字,都作動詞用。
(10)“筏我二也”四句:指筏與作者是兩回事,如果渡河的時候捨棄筏,就如同兔和蹄相比較,魚和筌比較一樣,得了兔就捨棄蹄,得了魚就捨棄筌。蹄,捕兔器;筌,捕魚器。《莊子·外物》:“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
(11)自:始。
(12)操戈入室:意即“同室操戈”,自家人打自家人。比喻內部鬥爭。《後漢書·鄭玄傳》:“(何休嘆曰):‘康成入吾室,操吾矛,以伐我乎?’”
(13)“孔、曾、思、孟”句:孔子曾子子思孟子,他們的文章不同,而目的一致。
(14)“曹、劉、阮、陸”句:意思是作詩效法曹植(192—232)、劉楨(?—217)、阮籍(210—263)、陸機(261—303)就夠了。
(15)李杜:李白、杜甫,以詩齊名,號李杜。韓愈調張籍》詩:“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
(16)“《詩》雲”二句:《詩經·小雅·小旻》:“不敢暴虎,不敢痛惜河,人知其一,不知其他。”意思是:“不敢徒手打虎,不敢徒步渡河,人都知道這一類事情危險,沒有人知道其他事情的危險更多。”李夢陽引此詩以警告何景明,同室操戈比“暴虎馮河”還要危險。
(17)蔑(miè):無,沒有。
(18)靡解:不懂。靡(mī),不。《史記·外戚世家》:“其詳靡得而記焉。”
(19)阿房:宮名。故址在今陝西省長安縣西北一帶。《三輔黃圖》:“秦惠王造阿房宮未成,始皇廣其宮規,恢三百餘里,閣道通驪山。”杜牧阿房宮賦》:“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壓三百餘里,隔離天日。”
(20)靈光:殿名。故址在今山東省曲阜縣東。漢景帝恭王所立。王延壽《魯靈光殿賦序》:“初,恭王始都下國,好治宮室,遂因魯僖基兆而營焉,遭漢中微,自西京未央,建章之殿,皆見隳壞,而靈光巋然獨存。”
(21)臨春、結綺:閣名。故址在今江蘇省南京市。《南史》:“陳後主造臨春、結綺、望春三閣,皆以沉檀香木為之。”
(22)揚亭葛廬:劉禹錫陋室銘》:“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揚雄故宅遺址在成都,世稱揚子宅,宅帝有亭,世稱“玄亭”或“載酒亭”。諸葛亮(181—234),曾隱居南陽草居南陽草廬,遺址在今河南省南陽市。
(23)泥法:墨守成法。泥(nì逆),拘泥。
(24)“《易》曰”二句:見《周易·繫辭下》。意思是:天下人同歸一處,而大家走過的道路各不相同;大家的最終目標一致,而達到最終目標的想法卻有百種。
(25)歐、虞、顏、柳:唐代四大書法家,號稱歐、虞、顏、柳四體。歐陽詢(557—641),字信本,潭州臨湘(今湖南省長沙市)人,筆法剛勁有勢。虞世南(558—638),字伯施,越州餘姚(今浙江省餘姚縣)人,書法豐趣秀逸。顏真卿(709—785),字清臣,京兆萬年(今陝西省西安市)人,楷書端莊雄偉,行書剛勁多姿。柳公權(778—865),字誠懸,京兆華原(今陝西省耀縣)人,楷書遒媚勁健。
(26)矧(shěn審):況;何況。柳宗元敵戒》:“矧今之人,曾不是思。”
(27)假令:假使;倘若。
(28)麄:同“粗”。
(29)淺譾(jiǎn):淺漏。《史記·李斯傳》:“能薄而材譾。”
(30)爰痴爰枯:指文章又笨拙、又枯燥。爰,乃。
(31)宛亮:宛轉而響亮。
(32)翕(xì)辟:一合一開。
(33)“脈之濡弱”二句:晉代王叔和脈經》分脈象為浮、芤、洪、滑、數、促、弦、緊、學、沉、伏、革、實、微、澀、細、軟、弱、虛、散、緩、遲、結、代、動二十四脈。其中:濡脈,脈搏軟弱帶浮;弱脈,脈搏軟弱而沉;緊脈,肪搏緊張有力;數脈,肪搏頻繁快速;遲脈,脈搏遲慢無力;而緩脈則有兩種:一種脈搏弛緩無力(病脈),另一種脈搏和緩均稱(常脈)。數,讀shuò。
(34)俚輳(còu):鄙俗雜湊。
(35)鞞(bǐn,又讀bǐng):刀鞘
(36)聰明衰矣:耳力、目力已經衰弱。《管子·內業》:“耳目聰明,四枝(肢)堅固。”
(37)通家:舊時對世交或姻親,都稱通家
(38)持堅白:堅持己見。堅白,是戰國時代名家代表公孫龍(約前320—前250)的一種名辯論題。其主要論點是“離堅白”。認為堅、白、石三者,堅和白是分離的,只有堅石或白石,沒有堅白石。見《公孫龍子·堅白論》。

作者簡介


李夢陽(1473—1530),明代文學家。字天賜,又字獻吉,號空同子慶陽(今甘肅省慶陽縣)人。1494年(弘治七年)進士,官至江西提學副使。他任戶部郎中時,上疏彈劾宦官劉瑾,遭禍入獄,氣節聲名,震動一時。到了明代成化年間(1465—1487)以後,流行雍容空泛的台閣體,弊端越來越多,甚至到了千人一面、千篇一律的地步。李夢陽欲振起頹風,但矯枉過正,主張“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反對虛浮孱弱的“台閣體”,與何景明等互相呼應,世稱“前七子”,使當時的文體發生變化。但因強調復古,導致後來摹擬剽竊的風氣日益興盛,結果一個弊端沒有去除,另一個弊端又接踵而來。李夢陽的詩在當時十分有名,成就在其文章之上。有《空同集》傳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