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子·仲尼
戰國列禦寇所著文章
《仲尼》,一曰《極智》。孔子本為儒家先賢,修身治國也是歷代儒者所關心的話題。然而面對“君臣日失其序,仁義益衰,情性益薄”的嚴酷現實,儒家的詩書禮樂往往失去原先濟世浩亂的作用,而變為棄之可惜、革之無方的擺設。此刻,須由“體神而獨運,忘情而任理”的道家思想出場,來給予迷惘的賢臣士子一份圓融靜定的安寧心態。本篇列子便有意借用孔子的形象和言論來闡釋這種“有易於自者無難於外”的修身理論。
文中以孔子與顏回的對話引出“無樂無知,是真樂真知”的觀點。列子認為,摒棄禮教和變革社會都不過是顯露形跡的有心作為,唯有保持內心虛靜,才能泰然應對紛紜莫測的時局。同時,針對凡俗一味糾纏於外在細節,只知運用感官妄定是非的淺陋偏見,列子又提出判斷聖人的獨特標準:聖^通融於大道,故而在內修身,則能“體台於心,心合於氣,氣合於神,神台於無”,在外治世,亦可“不治而不亂,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蕩蕩乎民無能名嫣。
篇末,列子為了預防矯枉過正,又將’默而得之而性成之”的聖人與庸庸碌碌的無能之輩加以區別對待,申明聖人之智寂然玄照,通理而無所偏執,無為而惠及天下,後者卻好像聚塊積塵,只不過是繁華人間轉瞬即逝的浮光掠影罷了。這不由使人想起孔子那句至理名言“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己無能也。”(《論語·憲問》)
仲尼閑居,子貢入侍,而有憂色。子貢不敢問,出告顏回。顏回援琴而歌。孔子聞之,果召回入,問曰:“若奚獨樂?”回曰:“夫子奚獨憂?”孔子曰:“先言爾志。”曰:“吾昔聞之夫子曰:‘樂天知命故不憂。’回所以樂也。”孔子愀然有間,曰:“有是言哉?汝之意失矣。此吾昔日之言爾,請以今言為正也。汝徒知樂天知命之無憂,未知樂天知命有憂之大也。今告若其實:修一身,任窮達,知去來之非我,亡變亂於心慮(1),爾之所謂樂天知命之無憂也。曩吾修《詩》、《書》,正《禮》、《樂》,將以治天下,遺來世,非但修一身、治魯國而已。而魯之君臣日失其序,仁義益衰,情性益薄。此道不行一國與當年,其如天下與來世矣(2)?吾始知《詩》、《書》、《禮》、《樂》無救於治亂,而未知所以革之之方。此樂天知命者之所憂(3)。雖然、吾得之矣。夫樂而知者,非古人之所謂樂知也(4)。無樂無知,是真樂真知,故無所不樂,無所不知,無所不憂,無所不為。《詩》、《書》、《禮》、《樂》,何棄之有?革之何為?”顏回北面拜手曰(5):“回亦得之矣。”出告子貢。子貢茫然自失,歸家淫思七日(6),104 不寢不食,以至骨立(7)。顏回重往喻之,乃反丘門,弦歌誦書,終身不輟。
陳大夫聘魯(1),私見叔孫氏(2)。叔孫氏曰:“吾國有聖人。”曰:“非孔丘邪?”曰:“是也。”何以知其聖乎?”叔孫氏曰:“吾常聞之顏回曰:‘孔丘能廢心而用形。’”陳大夫曰:“吾國亦有聖人,子弗知乎?”曰:“聖人孰謂?”曰:“老聃之弟子有亢倉子者(3),得聃之道,能以耳視而目聽。”魯侯聞之大驚,使上卿厚禮而致之。亢倉子應聘而至。魯侯卑辭請問之。亢倉子曰:“傳子者妄。我能視聽不用耳目,不能易耳目之用。”魯侯曰:“此增異矣。其道奈何?寡人終願聞之。”亢倉子曰:“我體合於心,心合於氣,氣合於神,神合於無。其有介然之有,唯然之音,雖遠在八荒之外,近在眉睫之內,來干我者,我必知之。乃不知是我七孔四支之所覺,心腹六藏之所知,其自知而已矣。”魯侯大悅。他日以告仲尼,仲尼笑而不答。
商太宰見孔子曰(1):“丘聖者歟(2)?”孔子曰:“聖則丘何敢,然則丘博學多識者也。”商太宰曰:“三王聖者歟?”孔子曰:“三王善任智勇者,聖則丘弗知(3)。”曰:“五帝聖者歟?”孔子曰:“五帝善任仁義者,聖則丘弗知。”曰:“三皇聖者歟?”孔子曰:“三皇善任因時者(4),聖則丘弗知。”商太宰大駭,曰:“然則孰者為聖?”孔子動容有間,曰:“西方之人有聖者焉,不治而不亂,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蕩蕩乎民無能名焉(5)。丘疑其為聖,弗知真為聖歟?真不聖歟?”商太宰嘿然心計曰(6):“孔丘欺我哉!”
子夏問孔子曰(1):“顏回之為人奚若(2)?”子曰:“回之仁賢於丘也。”曰;“子貢之為人奚若(3)?”子曰:“賜之辯賢於丘也。”曰:“子路之為
人奚若(4)?”子曰:“由之勇賢於丘也。”曰:“子張之為人奚若(5)?”子曰:“師之庄賢於丘也。”子夏避席而問曰:“然則四子者何為事夫子?”曰:“居!吾語汝。夫回能仁而不能反(6),賜能辯而不能訥(7),由能勇而不能怯,師能庄而不能同。兼四子之有以易吾,吾弗許也。此其所以事吾而不貳也。”
子列子既師壺丘子林,友伯昏瞀人,乃居南郭(1)。從之處者,日數而不及(2)。雖然,子列子亦微焉(3)。朝朝相與辯,無不聞。而與南郭子連牆二十年,不相謁請。相遇於道,目若不相見者。門之徒役以為子列子與南郭子有敵不疑(4)。有自楚來者,問子列子曰:“先生與南郭子奚敵?”子列子曰:“南郭子貌充心虛,耳無聞,目無見,口無言,心無知,形無惕(5),往將奚為?雖然,試與汝偕往。”閱弟子四十人同行(6)。見南郭子,果若欺魄焉(7),而不可與接。顧視子列子,形神不相偶,而不可與群。南郭子俄而指子列子之弟子末行者與言,衎衎然若專直而在雄者(8)。子列子之徒駭之(9)。反舍,咸有疑色。子列子曰:“得意者無言,進知者亦無言(10)。用無言為言亦言,無知為知亦知。無言與不言(11),無知與不知,亦言亦知,亦無所不言,亦無所不知,亦無所言,亦無所知。如斯而已,汝奚妄駭哉?”
子列子學也(1),三年之後,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老商一眄而已。五年之後,心更念是非,口更言利害,老商始一解顏而笑。七年之後,從心之所念,更無是非;從口之所言,更無利害;夫子始一引吾並席而坐。九年之後,橫心之所念,橫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歟,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歟,外內進矣。而後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口無不同(2)。心凝形釋,骨內都融;不覺形之所倚,足之所履,心之所念,言之所藏。如斯而已,則理無所隱矣。
初,子列子好游。壺丘子曰:“禦寇好游,游何所好?”列子曰:“游之樂所玩無故(1)。人之游也,觀其所見;我之游也,觀其所變。游乎游乎!未有能辨其游者。”壺丘子曰:“禦寇之游固與人同欽,而曰固與人異歟!凡所見,亦恆見其變。玩彼物之無故,不知我亦無故。務外游,不知務內觀。外游者,求備於物;內觀者,取足於身。取足於身,游之至也;求備於物,游之不至也。”於是列子終身不出,自以為不知游。壺丘子曰:“游其至乎!至游者,不知所適;至觀者,不知所眡(2)。物物皆游矣,物物皆觀矣,是我之所謂游,是我之所謂觀也。故曰:游其至矣乎!游其至矣乎!”
龍叔謂文摯曰(1):“子之術微矣。吾有疾,子能已乎?”文摯曰:“唯命所聽。然先言子所病之證(2)。”龍叔曰:“吾鄉譽不以為榮,國毀不以為
辱;得而不喜,失而弗憂;視生如死,視富如貧;視人如豕,視吾如人。處吾之家,如逆旅之舍;觀吾之鄉,如戎蠻之國。凡此眾疾(3),爵賞不能勸,刑罰不能威,盛衰利害不能易,哀樂不能移,固不可事國君,交親友,御妻子,制仆隸,此奚疾哉?奚方能已之乎?”文摯乃命龍叔背明而立,文摯自後向明而望之。既而曰:“嘻!吾見子之心矣,方寸之地虛矣,幾聖人也!子心六孔流通,一孔不達(4)。今以聖智為疾者,或由此乎!非吾淺術所能已也。”
無所由而常生者(1),道也。由生而生,故雖終而不亡(2),常也。由生而亡,不幸也。有所由而常死者,亦道也。由死而死,故雖未終而自亡者,亦常也(3)。由死而生,幸也。故無用而生謂之道,用道得終謂之常(4);
鄭之圃澤多賢(1),東里多才(2)。圃澤之役有伯豐子者(3),行過東里,遇鄧析(4)。鄧析顧其徒而笑曰:“為若舞(5),彼來者奚若?”其徒曰:“所願知也。”鄧析謂伯豐子曰:“汝知養養之義乎(6)?受人養而不能自養者,犬豕之類也;養物而物為我用者,人之力也。使汝之徒食而飽,衣而息,執政之功也(7)。長幼群聚而為牢藉庖廚之物(8),奚異犬豕之類乎?”伯豐子不應。伯豐子之從者越次而進曰:“大夫不聞齊魯之多機乎(9)?有善治土木者,有善治金革者,有善治聲樂者,有善治書數者,有善治軍旅者,有善治宗廟者,群才備也。而無相位者,無能相使者。而位之者無卸,使之者無能,而知之
與能為之使焉。執政者,乃吾之所使,子奚矜焉(10)?”鄧析無以應。目其徒而退。
公儀伯以力聞諸侯,堂溪公言之於周宣王(1)。王備禮以聘之。公儀伯至,觀形,懦夫也。宣王心惑而疑曰:“女之力何如?”公儀伯曰:“臣之力能折春螽之股(2),堪秋蟬之翼(3)。”王作色曰:“吾之力能裂犀兕之革(4),曳九牛之尾(5),猶憾其弱(6)。女折春螽之股,堪秋蟬之翼,而力聞天下,何也?”公儀伯長息退席,曰:“善哉王之間也!臣敢以實對。臣之師有商丘子者,力無敵於天下,而六親不知,以未嘗用其力故也。臣以死事之,乃告臣曰:‘人慾見其所不見,視人所不窺,欲得其所不得,修人所不為。故學視者先見輿薪(7),學聽者先聞撞鐘。夫有易於內者無難於外。於外無難,故名不出
其一家。(8)’今臣之名聞於諸侯,是臣違師之教,顯臣之能者也。然則臣之名不以負其力者也,以能用其力者也,不猶愈於負其力者乎?”
中山公子牟者(1),魏之賢公子也。好與賢人游,不恤國事,而悅趙人公孫龍(2)。樂正子輿之徒笑之。公子牟曰:“子何笑牟之悅公孫龍也?”子輿曰:“公孫龍之為人也,行無師,學無友,佞給而不中(3),漫衍而無家(4),好怪而妄言,欲惑人之心,屈人之口,與韓檀等肄之(5)。”公子牟變容曰:“何子狀公孫龍之過歟?請聞其實。”子輿曰:“吾笑龍之詒孔穿(6),言:‘善射者能今後鏃中前括(7),發發相及,矢矢相屬(8)。前矢造准而無絕落,后矢之括猶銜弦,視之若一焉(9)。’孔穿駭之。龍曰:‘此未其妙者。逢蒙之弟子曰鴻超,怒其妻而怖之,引烏號之弓(10),綦衛之箭(11),射其目。矢來注眸子而眶不睫(12),矢隧地而塵不揚(13)。’是豈智者之言與?”公子
牟曰:“智者之言固非愚者之所曉。后鏃中前括,鈞後於前(14)。矢注眸子而眶不睫,盡矢之勢也。子何疑焉?”樂正子輿曰:“子,龍之徒,焉得不飾其闕?吾又言其尤者(15)。龍誑魏王曰:‘有意不心(16),有指不至(17)。有物不盡(18)。有影不移(19)。髮引千鈞(20)。白馬非馬(21)。孤犢未嘗有母(22)’其負類反倫,不可勝言也。”公子牟曰:“子不諭至言而以為尤也(23),尤其在子矣。夫無意則心同(24)。無指則皆至(25)。盡物者常有(26)。影不移者,說在改也(27)。髮引千鈞,勢至等也(28)。白馬非馬,形名離也(29)。孤犢未嘗有母,非孤犢也(30)。”樂正子輿曰:“子以公孫龍之鳴皆條也(31)。設令發於餘竅(32),子亦將承之。”公子牟默然良久,告退,曰:“請待余日,更謁子論。”
堯治天下五十年,不知天下治欣,不治歟?不知億兆之願戴已歟,不願戴己歟?顧問左右,左右不知。問外朝,外朝不知。問在野,在野不知。堯乃微服游於康衢(1),聞兒童謠曰:“立我蒸民(2),莫匪爾極(3),不識不知(4)。順帝之則(5)。”堯喜問曰:“誰教爾為此言?”童兒曰:“我聞之大夫。”問大夫。大夫曰:“古詩也(6)。”堯還宮,召舜,因禪以天下(7)。舜不辭而受之。
關尹喜曰:“在己無居(1),形物其箸(2)。其動若水,其靜若鏡,其應若響,故其道若物者也(3)。物自違道,道不違物。善若道者,亦不用耳,亦不
用目,亦不用力,亦不用心;欲若道而用視聽形智以求之,弗當矣。
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用之彌滿六虛(4),廢之莫知其所。
亦非有心者所能得遠,亦非無心者所能得近,唯默而得之而性成之者得之(5)。知而亡情(6),能而不為,真知真能也。發無知,何能情?發不能,何能為?聚塊也,積塵也。雖無為而非理也(7)。
(1)商太宰——商,即周代的宋國,周公平定武庚叛亂后,把商的舊都周圍地區分封給微子,建都商丘,是為宋國。因是商后,故又稱商。前 286 年為齊所滅。太宰,官名,掌天子或諸侯內外事務,或在君主左右贊畫君命者。
(2)歟——音 yú(於),此處表疑問語氣。
(4)三皇——傳說中的遠古帝王。有多種說法,《史記-補三皇本紀》引《河圖》、《三王歷》說,為天皇、地皇、人皇。任——王重民:“‘善任因時’義不可通。蓋本作‘三皇善因時者’,‘任’字因上文‘三王善任智勇’‘五帝善任仁義’諸‘任’字而衍,智勇、仁義可言任,因時則不必言任矣。《類聚》三十、《御覽》四百零一引並無‘任’字。”
(5)名——此處用作動詞,稱譽的意思。
(6)嘿——音 mò(墨),同“默”。
自宋以來,不少著名佛教學者、基督教學者都認為,“西極化人”和“西方聖者”是指釋迦牟尼或耶穌,從而推斷《列子》是佛教傳入中國之後的作品。這是“列子偽書說”的一個重要支柱,然窮本溯源,找出了這一說法的來源,出自宋僧法雲(1088~1158)的《翻譯名義集》:“周穆王時,文殊、目連來化,穆王從之,即《列子》所謂‘化人’者是也。”原來是僧人為了宣傳佛教而借重《列子》中似是而非的說法。
無獨有偶基督教《聖經》索隱派的《對話錄》:“《列子·仲尼》篇:商太宰見孔子曰:“丘聖者歟?”孔子曰:“聖則丘弗知,然則丘博學多識者也。”商太宰曰:“三王聖者歟?”孔子曰:“三王善任智勇者,聖則丘弗知。”曰:“五帝聖者歟?”孔子曰:“五帝善任智勇也,聖則丘弗知。” “三皇聖者歟?”孔子曰:“三皇善任因時者。聖者則丘弗知。”商太宰大駭曰:“然則孰者為聖?”孔子動容有閑,曰:“西方之人有聖者焉,不治而不亂,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蕩蕩乎民無能名。丘疑其為聖,弗知真為聖歟?真不聖歟?”商太宰嘿然心計曰:“孔丘欺我哉!”
《對話錄》的作者將“西方之人有聖者焉”的“西方”解釋成相對中國而言,地處西方的以色列,那麼“聖人”則自然而然指耶穌了。實際上,文中的“西方”正是中國古代文學中常用的虛指、泛指的典型表現。東晉張湛《列子注》云:“聖豈有定所哉?趣舉絕遠而言之也” ,不必一定是實指以色列、印度。
從詞源上考究,春秋戰國時期的諸多古籍如《國語》有“西方之書”,《詩經》有“西方之人”,《莊子·讓王篇》載:“昔周之興,有士二人處於孤竹,日伯夷、叔齊。二人相謂日:‘吾聞西方有人,似有道者,試往觀焉。’"這裡的西方有道之人即西方之聖人,顯然是指道家的理想人物。”“《楚辭·離騷》有“朝發軔於天津兮,夕余至於西極” ,《楚辭·遠遊》有“鳳皇翼其承旂兮,遇蓐收乎西皇。””西方”“西極”“西域”皆是指周地。”西皇”也指華夏的神,姜亮夫校註:“西皇,西方天神也。西方庚辛,其帝少皞,少皞 即西皇。”宋歐陽修范仲淹等《劍聯句》:“南帝輸火精,西皇降金液。”化人,則是“化幻人也”(《列子》張湛注),有點相當現代的魔術師。重點是考究“西方聖者”指誰,其關鍵是聖者的思想主張。“不治而不亂”等語是《老子》的無為而治的思想,根本不同於佛教的寂滅之說。《論語》中讚揚帝堯無為而治理天下,正好說過“蕩蕩乎民無能名焉”!老子其人,曾經擔任周王室柱下史;孔子慕名從魯(東方)往周(西方)向老子問禮。所以,馬達先生說:“在春秋時期,西方之人的聖者,是非老子莫屬的。”
據史書記載,孔子很早就想到洛陽“觀先王之制”,考察“禮樂之源”和“道德之歸”.周敬王二年(公元前518年),孔子通過魯國舊貴族南宮敬叔的關係,獲得魯昭公的准許和一車二馬的支持,千里迢迢到了洛陽,找到當時的大學問家老聃詢問禮樂。
《孔子世家》:魯南宮敬叔言魯君曰:“請與孔子適周。”魯君與之一乘車,兩馬,一豎子俱,適周問禮,蓋見老子云。辭去,而老子送之曰:“吾聞富貴者送人以財,仁人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貴,竊仁人之號,送子以言,曰:‘聰明深察而近於死者,好議人者也。博辯廣大危其身者,發人之惡者也。為人子者毋以有己,為人臣者毋以有己。’”孔子自周反於魯,弟子稍益進焉。
《史記》卷六十三《老子韓非列傳·老子》:老子者,楚苦縣厲鄉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孔子適周,將問禮於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與骨皆已朽矣,獨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時則駕,不得其時則蓬累而行。吾聞之,良賈深藏若虛,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驕氣與多欲,態色與淫志,是皆無益於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孔子去,謂弟子曰:“鳥,吾知其能飛;魚,吾知其能游;獸,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為罔,游者可以為綸,飛者可以為矰。至於龍,吾不能知其乘風雲而上天。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邪!
背景
老聃即道家創始人老子,姓李,名耳,字伯陽,楚國苦縣(今河南鹿邑東)厲鄉曲仁里人,當時為周朝“守藏室之史”,大約相當於現在的國家圖書館長。他對孔子說:“你說的那些人,他們和自己的骨頭早腐爛了,只剩下他們的話罷了。況且,君子逢到好的時代就出來干番事業,遇到不好的時代就像蓬草一樣,隨風飄轉。我聽說,好的商人深藏錢財,好象一無所有;很有德興的人,外表看起來卻像是遇笨。去掉你的驕氣和多欲、態色和不切實際的淫志吧!,對你都沒有什麼好處。我要對你說的就是這些”.
臨別時,老子還贈言道:“我聽說富貴的人送人錢財,仁義的人送人良言,我不富貴,也不能竊仁者的名聲,但還是要告訴您:觀察問題很透徹、言辭犀利善辯的人,假如遇到危及自身生命的事,主要原因就在於他好議論人,揭人的短處!作為子女和人臣,言語和行動都不能只考慮到自己!”
孔子聽了老子的話,回去對自己的學生們說:“鳥,我知道它能飛;魚,我知道它能游;野獸,我知道它能跑。跑者可用網對付,游者可以用釣絲對付,飛者可以用弓箭對付。至於龍我卻無法了解,它乘風駕雲直上青天。我今天見的這位老子,大約就是像龍一樣的人物了.”
孔子還遊覽了周天子召見諸侯和舉行國家大典的明堂、祭祀祖先的太廟,祭天地的社壇等,從而對制定了西周禮樂制度的周公更是崇拜。洛陽之行,孔子擴大了眼界,增長了知識。回魯國后,向他求學的人更多了.
第二部分
(1)子夏——姓卜,名商,字子夏,孔子弟子。
(2)奚若——何如,怎麼樣。
(3)子貢——姓端木,名賜,字子貢,衛人,孔子弟子。
(4)子路——名仲由,字子路,孔子弟子。
(6)反——張湛註:“反,變也。夫守一而不變,無權智以應物,則所適必閡矣。”俞樾:“‘反’字無義,疑‘刃’字之誤。”,“刃與忍通。”忍,忍心,《新書-道術》:“惻隱憐人謂之慈,反慈力忍。”
(7)訥——說話遲鈍。
第三部分
(3)微——幽昧,不明。《詩-小雅-十月之交》:“彼月而微,此日而
微。”鄭玄箋:“微謂不明也。”
(4)敵——仇。
(6)閱——彙集。
(7)欺魄——張湛註:“欺魄,土人也。”土人即泥人。王重民:“欺魄用以請雨。”“此謂南郭子若欺魄者,以見其得道之深,即所謂形若槁木、心若死灰也。”
(8)衎衎然——衎,音 kàn(看)。盧重玄解:“衎衎然,求勝之氣耳。”
(9)子列子之徒駭之——張湛註:“見其屍居,則自同土木;見其接物,則若有是非,所以驚。”
(10)進——通“盡”。
(11)與——俞樾:“與猶為也。”
第四部分
(1)子列子學也——指列子向老商氏學乘風之道。此節已見《黃帝篇》“列子師老商氏,友伯高子”一節。張湛註:“《黃帝篇》已有此章,釋之詳矣。所以重出者,先明得性之極,則乘變化而無窮;后明順心之理,則無幽而不照。二章雙出,各有攸趣,可不察哉?”
(2)口無不同——“口”字衍。“同”下應有“也”字。《黃帝篇》作“無不同也”。
第五部分
(1)所玩無故——張湛註:“言所適常新也。”
(2)眡——音 sh(示),同“視”。
第六部分
(2)證——通“症”。
(3)疾——“‘疾’,北宋本作‘庶’,汪本從之,今依《藏》本、世德堂本、秦本訂正。”
(4)六孔流通,一孔不達——張湛註:“舊說聖人心有七孔也。”
第七部分
(2)雖終而不亡——按下文“雖未終而自亡者”例,此處“亡”字下脫“者”字。
(3)亦常也——“各本‘亦常’下無‘也’字,今依吉府本補。”
(4)用道得終謂之常——按下文“用道而得死者亦謂之常”例,此句應為“用道而得終者謂之常。”
(6)且——語中助詞。
第八部分
(1)眇——眼睛。
(2)睹——見。秋毫——秋天的毫毛,喻極細微的東西。
(3)蚋——音 ru(銳)。盧重玄解:“秦時蚊為蚋。”
(4)爽——張湛註:“爽,差也。”
(5)淄澠——淄,水名,即今山東省內的淄河。澠,水名,源出山東淄博市東北。張湛註:“淄澠水異味,既合則難別也。”《釋文》引《說符篇》:“淄澠之合,易牙嘗之。”
(6)先亟奔佚——亟,音 q(氣),愛。《方言》:“亟,愛也。東齊海岱
ì之間曰亟,自關而西,秦晉之間,凡相敬愛,謂之亟。”佚,同“逸”。奔快,疾馳。
第九部分
(1)圃澤——又稱“圃田澤”,在今河南中牟縣西。
(2)東里——在今河南新鄭縣故城內,鄭國的宰相子產曾住這裡。
(3)役——張湛註:“役猶弟子。”
(5)舞——張湛註:“世或謂相嘲調為舞弄也。”朱駿聲:“舞借為侮。”
(6)養養——張湛註:“上音余亮,下音余賞。”即上“養”字音 yàng(樣),被養育;下“養”字,音 yǎng(癢),養育。
(7)執政之功也——張湛註:“喻彼為大豕,自以為執政者也。”
(8)牢藉——《釋文》:“牢,牲牢也,圈也。藉,謂以竹木圍繞,又刺也。”
(9)機——張湛註:“機,巧也。”
(10)矜——自以為賢能。
第十部分
(2)螽——音 zhōng(終),蝗蟲。
(3)堪——俞樾:“堪當讀為戡。《說文》戈部:‘勘,刺也。’春螽之股細,故言折,見能折而斷也。秋蟬之翼薄,故言戡,見能刺而破之也。作堪者假字耳。《尚書》‘西伯既勘黎’,《爾雅-釋詁》注引作‘堪’,此古字通用之證。”
(4)兕——音 s(寺),古代犀牛一類的獸名,皮厚,可以制甲。
(5)曳——拖。
(6)憾——張湛註:“憾,恨。”
(7)輿薪——輿,本謂車箱,因指車子。薪,柴火。輿薪,指一車柴火。
(8)家——“‘家”,北宋本、《藏》本、秦刻盧重玄本、汪本作‘道’,吉府本、世德堂本作‘家’。今從吉府、世德堂本。”
第十一部分
(1)中山公子牟——魏侯之子,封於中山,名牟,故稱。
(2)公孫龍——戰國時哲學家,趙國人。
(3)佞給——佞,音 nng(寧),巧言諂媚。給,音 jǐ(己),口齒伶俐。
ì佞給,指善於花言巧辯。
(5)肄——研習。
(6)詒——音 dài(殆),欺騙。
(7)后鏃中前括——鏃,音 zú(族),箭頭。括,箭的末端。
(8)屬——音 zhǔ(主),接連。
(9)視之若一焉——張湛註:“箭相連屬無絕落處,前箭著堋,后箭復中前箭,而後所湊者猶銜弦,視之如一物之相連也。”
(10)烏號之弓——張湛註:“烏號,黃帝弓。”
(11)綦衛之箭——張湛註:“綦,地名,出美箭。衛,羽也。”
(12)矢來往眸子而眶不睫——來,《釋文》作“末”。‘來’字當從《釋文》作‘末’,眸,音 móu(謀)。眸子,瞳人。眶,音 kuàng(匡),眼圈。睫,音 jié(捷),眨眼。
(13)隧——音 zhu(墜),通“墜”。
(14)鈞——通“均”,同。鈞後於前,指后箭與前箭的用力、方向等完全相同。
(15)尤——突出的。
(16)有意不心——有意念產生,但不是心本體的活動,只是心的作用,心本體是寂然不動的。
(18)有物不盡——與“有指不至”相近。只要有具體事物的名稱,便不能把所有的事物都包括進去。只有不稱某物,只說“有”,才能包括全部事物。
(19)有影不移——一般人認為人的影子隨人而動,但公孫尤認為影子是不動的。影子的變化是因為人動以後產生了新的影子,原來的影子消失了。影子只有產生與消失,而不能移動。
(20)髮引千鈞——發,指頭髮。引,牽引。鈞,古代重量單位之一,一
般以三十斤為一鈞。千鈞,即三千斤。
(21)白馬非馬——白馬,白色的馬。馬,指一般概念的馬。白馬與一般概念的馬是不能等同的。這就如同玫瑰花與花、張三與人不能等同一樣。
(22)孤犢未嘗有母——張湛註:“不詳此義。”盧重玄解:“謂之孤犢,安得有母也?”
(23)尤——過失,錯誤。
(24)無意則心同——張湛註:“同於無也。”無是指心的本體。沒有意念,則心的作用歸於無,即同於心的本體。
(25)無指則皆至——萬物沒有概念便無法區分。
(26)盡物者常有——能夠包括一切事物的,只能是永恆的“有”,即存在。
(27)影不移的,說在改也——說影子不移動的理由,是因為人體移動后,原來的影子消失了,又產生了新了影子,而不是影子在移動。
(28)髮引千鈞,勢至等也———根頭髮能牽引三千斤物體,是因為“勢”到了能牽引三千斤的程度。
(29)白馬非馬,形名離也——形,指馬的形狀。若說馬的形狀,則白馬也是馬。名,概念。但說馬的概念,則“白馬”與“馬”的概念是不能等同的。形與名分離,只說“白馬”與“馬”這兩個概念,那麼白馬當然就不是馬了。
(30)孤犢未嘗有母,非孤犢也——俞樾:“‘有母’下當更迭‘有母’二字。本云:‘孤犢未嘗有母。有母,非孤犢也。’《莊子-天下篇》釋文引李云:‘駒生有母,言孤則無母。孤稱立,則母名去也。’此可證‘有母非孤犢’之義。”意為:既稱“孤犢”,便不能有母;當它有母之時,尚未成為“孤犢”。
(31)有條——有條有理。
第十二部分
(1)康衢——衢,音 qú(渠)。康衢,四通八達的大路。
(2)立我蒸民——立,成。蒸,張湛註:“蒸,眾也。”
(3)莫匪爾極——匪,通“非”。爾,你。極,準則。
(4)不識不知——猶言不知不覺。
(5)順帝之則——則,法則。此句言順應天帝的法則,以上四句詩,前二句今見於《詩-周頌-思文》,后二句今見於《詩-大雅-皇矣》。
(6)古詩也——張湛註:“當今而言古詩,則今同於古也。”古人把上古想像為最理想的社會,“今同於古”是對天下治理得好的讚揚。
(7)禪——音 shàn(善),以帝位讓人。張湛註:“功成身退。”
第十三部分
(1)居——固執,執著。張湛註:“汛然無系,豈有執守之所?”
(2)形物其著——張湛註:“形物猶事理也。事理自明,非我之功也。”《莊子-天下篇》作‘形物自著’。細味張注,似張湛所據本亦作‘自箸’。作‘其’者於義不長,或‘為’字之訛誤歟?”
(3)若——順從。
(4)六虛——上下四方空虛之處。
(5)而性成之——俞樾:“‘而性成之’當作‘性而成之’。《湯問篇》‘默而得之,性而成之’是其證。”性,本性,自然之性,此處指順應事物的本性。
(6)亡——“亡,北宋本、吉府本、世德堂本作‘忘’。”
(7)雖無為而非理也——盧重玄解:“夫無為者而無不為也。若兀然如聚塊、積塵者,雖則去情無為,非至理者也。”
第十四部分
(1)康衢——衢,音 qú(渠)。康衢,四通八達的大路。
(2)立我蒸民——立,成。蒸,張湛註:“蒸,眾也。”
(3)莫匪爾極——匪,通“非”。爾,你。極,準則。
(4)不識不知——猶言不知不覺。
(5)順帝之則——則,法則。此句言順應天帝的法則,以上四句詩,前二句今見於《詩-周頌-思文》,后二句今見於《詩-大雅-皇矣》。
(6)古詩也——張湛註:“當今而言古詩,則今同於古也。”古人把上古想像為最理想的社會,“今同於古”是對天下治理得好的讚揚。
(7)禪——音 shàn(善),以帝位讓人。張湛註:“功成身退。”
第十五部分
(1)居——固執,執著。張湛註:“汛然無系,豈有執守之所?”
(2)形物其著——張湛註:“形物猶事理也。事理自明,非我之功也。”《莊子-天下篇》作‘形物自著’。細味張注,似張湛所據本亦作‘自箸’。作‘其’者於義不長,或‘為’字之訛誤歟?”
(3)若——順從。
(4)六虛——上下四方空虛之處。
(5)而性成之——俞樾:“‘而性成之’當作‘性而成之’。《湯問篇》‘默而得之,性而成之’是其證。”性,本性,自然之性,此處指順應事物的本性。
(6)亡——“亡,北宋本、吉府本、世德堂本作‘忘’。”
(7)雖無為而非理也——盧重玄解:“夫無為者而無不為也。若兀然如聚塊、積塵者,雖則去情無為,非至理者也。”
宋國的太宰去見孔子,問:“你是聖人嗎?”孔子說:“我哪敢當聖人,我不過是學問廣博知識豐富就是了。”宋國太宰問:“三王是聖人嗎?”孔子說:“三王是善於使用智力和勇力的人,是不是聖人,那我不知道。”又問:“五帝是聖人嗎?”孔子說:“五帝是善於推行仁義道德的人,是不是聖人,那我也不知道。”又問:“三皇是聖人嗎?”孔子說:“三皇是善於順應時勢的人,是不是聖人,那我不知道。”宋國太宰大為驚駭,說:“那麼誰是聖人呢?”孔子的臉色一時有些變化,然後說:“西方的周地中有一位聖人(老子),他(老子)崇尚不治理國家而國家不亂,不說話而使人自然信服,不教化而政令自然實行,偉大而寬廣啊,百姓不知怎麼稱讚他才好。我懷疑他是聖人,不知道真的是聖人呢?真的不是聖人呢?”宋國太宰默默地在心中計議說:“孔子在欺哄我啊!”
子夏問孔子說:“顏回的為人怎樣?”孔子說:“顏回的仁慈之心比我強。”又問:“子貢的為人怎樣?”孔子說:“端木賜的辯說能力比我強。”又問:“子路的為人怎樣?”孔子說:“仲由的勇敢程度比我強。”又問:“子張的為人怎麼樣?”孔子說:“顓孫師的莊重嚴肅比我強。”子夏離開座位問道:“那麼這四個人為什麼要來做您的學生呢?”孔子說:“坐下!我告訴你。顏回能仁慈卻不能狠心,端木賜能辯論卻不能沉默,仲由能勇敢卻不能怯弱,顓孫師能莊重卻不能隨和。把四人的長處合起來交換我的長處,我也是不幹的。這就是他們拜我為師而不三心二意的原因。”
列子拜壺丘子林為師,以伯昏瞀人為友,然後居住在城南邊上,跟列子相交往的,以百計數也不夠。即使這樣,列子也不誇耀自大。他們天天地一起討論問題,遠近沒有不知道的。而與南郭子隔牆為鄰二十年,卻從不互相拜訪來往。在路上相遇時,眼睛像不認識一樣。門下的弟子和僕役都以為列子與南郭子有仇,一點不懷疑。有一個從楚國來的人,問列子說:“先生與南郭子為什麼互相敵視?”列子說:“南郭子形貌充實而心靈空虛,耳朵不聽,眼睛不看,口不說話,心靈沒有知覺,形體沒有變動,去拜訪他幹什麼呢?即使這樣,我姑且和你一起去一趟看看吧。”於是列子選了四十個弟子同行。見到南郭子,果然和土偶一樣,不能同他交談。回頭看看列子,精神與形體已不在一起,也不能同他談論了。沒有一會兒,南郭子指著列子弟子末行一人,和他談話,一副好勝的神氣,好像抓住了真理,是一位勝利者。列子的弟子大為驚駭。回到住處,都帶著疑問的面色。列子說:“懂得真意的人不再說話,什麼都懂的人也不再說話。以無言為言也是一種言,以無知為知也是一種知。應當以無言為不言,以無知為不知。這樣,也說了,也知了,也是無所不說,也是無所不知,也是什麼都沒有說,也是什麼都不知道。像這樣就行了,你們為什麼要胡亂驚訝呢?”
列子在學習道術的時候,三年之內,心中不敢計較是與非,嘴上不敢談論利與害,然後才得到老商斜著眼睛看一下罷了。又在兩年之內,心中比學道前更多地計較是與非,嘴上更多地談論利與害,然後老商才開始放鬆臉面笑了笑。又在兩年之內,順從心靈去計較,反而覺得沒有什麼是與非;順從口舌去談論,反而覺得沒有什麼利與害;老師這才叫我和他坐在一塊席子上。又在兩年之內,放縱心靈去計較,放縱口舌去談論,但所計較與談論的也不知道是我的是非利害呢,也不知道是別人的是非利害呢,身外身內都忘得一乾二淨了。從此以後,眼睛就像耳朵一樣,耳朵就像鼻子一樣,鼻子就像嘴一樣,沒有什麼區別了。心靈凝聚,形體消失,骨肉全都融化了;感覺不到身體倚靠著什麼,兩腳踩著什麼,心靈想著什麼,言論包藏著什麼。如此而已,那一切啟發也就沒有什麼可隱藏的了。
列子原來喜歡遊覽。壺丘子說:“禦寇喜歡遊覽,遊覽有什麼可喜歡的呢?”列子說:“遊覽的快樂,是因為所欣賞的東西沒有陳舊的。別人遊覽,欣賞的是所見到的東西;我遊覽,欣賞的是事物的變化。遊覽啊遊覽啊!沒有人能分辨不同的遊覽方法。”壺丘子說:“禦寇的遊覽本來與別人相同嘛,他還要說本來與別人不同呢!凡是見到的東西,必然會同時見到這些東西的變化。欣賞外物的變化,卻不知道自身也在不停地變化之中。只知道欣賞外物,卻不知道欣賞自己。欣賞外物的,希望把外物都看遍;欣賞自己的,也應把自身都看遍。把自身都看遍,這是最高的遊覽;把外物都看遍,並不是最高的遊覽。”從此列子終身不再外出,自己認為不懂得遊覽。壺丘子說:“這是最高的遊覽啊!最高的遊覽不知道到了哪裡,最高的欣賞不知道看到了什麼。任何地方都遊覽了,任何事物都欣賞了,這是我所說的遊覽,是我所說的欣賞。所以我說:這是最高的遊覽啊!這是最高的遊覽啊!”
龍叔對文摯說:“您的醫術十分精湛了。我有病,您能治好嗎?”文摯說:“一切聽從您的命令。但應先說出您的病症。”龍叔說:“全鄉人讚譽我,我不以為光榮,全國人毀謗我,我不以為恥辱;得到了並不喜歡,喪失了並不憂愁;看活著像是死亡,看富貴像是貧窮;看人像是豬,看自己像是別人。住在自己家中,像是住在旅館;看自己的家鄉,像是西戎南蠻之國。所有這些病,爵位賞賜不能勸慰,嚴刑懲罰不能威脅,盛衰利害不能改變,悲哀快樂不能動搖,我這樣做自然不能輔佐國君,交結親友,管教妻子兒女,控制奴僕臣隸,這是什麼病呢?什麼藥方能治好它呢?”文摯於是叫龍叔背著光線站著,文摯從暗處向明處看他。過了一會兒說:“唉!我看到你的心了,你的心裡已經空虛了,幾乎是聖人了!你的心已有六個孔流通了,只有一個孔還沒有通達。現在人把聖明智慧當作疾病的,可能這樣的吧!這不是我淺陋的醫術所能治好的。”
無所作為而一直活著的,是自然之道。順應常生之道而活著,因而雖然年老卻不死亡的,是正常現象。順應常生之道而死亡的,是一種不幸。有所作為而經常死亡的,也是自然之道。順著常死之道而死亡,因而雖然年未老卻自行死亡的,也是正常現象。順著常死之道而活下來的,是一種僥倖。所以無所作為而活著叫做自然之道,順應常生之道而得壽終叫做正常現象;有所作為而死亡也叫做自然之道,順著常死之道而得夭亡也叫做正常現象。季梁死了,楊朱望其門而歌。隨梧死了,楊朱撫摩著他的屍體哭泣。普通人出生了,大家便唱歌,普通人死亡了,大家便哭泣。
眼睛將要瞎的人,先看到秋天的毫毛;耳朵將要聾的人,先聽到蚊子亂飛的聲音;口舌將要失去味覺的人,先辨出淄澠兩水滋味的差別;鼻子將要失去嗅覺的人,先聞到燒焦的氣味;身體將要僵硬的人,先喜歡奔跑;心靈將要糊塗的人,先識別是非:所以事物不發展到極點,是不會走向反面的。
鄭國的圃澤有很多賢能之人,東里有很多才智之士。圃澤有個學者叫伯豐子的,路過東里,碰到了鄧析。鄧析回頭對自己的弟子笑了笑說:“我為你們戲弄他一下,看那個過來的人怎麼辦?”鄧析的弟子們說:“我們希望能看到。”鄧析對伯豐子說:“你知道被養育與養育的區別嗎?被別人養活而不能自己養活自己的,是狗與豬一類的動物;養育萬物而使萬物為自己所用的,是人的能力。讓你們這些人吃得飽,穿上衣服並得到休息的,都是我們這些掌握政權的人的功勞。而你們只會男女老少群居聚集在一起,為的是吃到牛牢豬圈和廚房裡的食物,這與狗豬一類動物有什麼區別?”伯豐子不加理會。伯豐子的隨從從後面上來插話說:“大夫沒有聽說過齊國和魯國有許多很有才能的人嗎?有的擅長於蓋房子,有的檀長於五金皮革製品,有的擅長於彈奏樂器,有的擅長於讀書計數,有的擅長於帶兵作戰,有的擅長於宗廟祭祀活動,各種各樣的人才都具備了。但卻沒有宰相,沒有能管理和使用他們的人。管理他們的不需要專門的知識,使用他們的人不需要專門的技能,而有專門知識和技能的只能被管理和使用。你們這些掌握政權的人,都是我們所管理和使用的,你有什麼值得傲慢的呢?”鄧析沒有話可說,示意他的弟子離開。
公儀伯以力氣大而聞名於各諸侯國,堂溪公把這事報告了周宣王。周宣王準備了聘禮去請他。公儀伯來了后,宣王看他的樣子,像個懦夫。宣王心中疑惑,問道:“你的力氣怎樣?”公儀伯說:“我的力氣能折斷春天蝗蟲的大腿,刺穿秋天知了的翅膀。”宣王變了臉色,說:“我的力氣能撕開犀兕牛的皮革,拖住九頭牛的尾巴,我還嫌力氣太小。你只能折斷春天蝗蟲的大腿,刺穿秋天知了的翅膀,卻以力氣大而聞名於天下,這是為什麼呢?”公儀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離開了坐席,說:“大王問得好啊!我大膽地把實際情況告訴您。我的老師中有個叫商丘子的,力氣大得天下沒有對手,而他的至親密友卻不知道,這是他從來沒有用過他的力氣的緣故。我死心塌地去侍候他,他才告訴我說:‘人們都想見自己所見不到的,看別人所看不見的,想得到自己所得不到的,干別人所不幹的。所以練習眼神的總是先看裝滿車子的木柴,練習聽聲音的總是先聽撞鐘的聲音。在心裡覺得容易,做起來便不會困難。做起來沒有困難,因而名聲也就出不了家庭。’現在我的名聲傳遍了各諸侯國,是我違背了老師的教導,顯示了自己能力的緣故。那就是說,我的名聲不是由我倚仗自己的力氣得到的,而是由我運用自己的力氣得到的,這不是比倚仗自己力氣的人更好一些嗎?”
中山公子牟這個人,是魏國賢能的公子。喜歡與賢人交遊,不過問國家事務,而欣賞趙國人公孫龍。樂正子輿這班人為此而笑話他。公子牟說:“你為什麼要笑話我欣賞公孫龍呢?”子輿說:“公孫龍的為人,言行沒有師承,為學沒有朋友,好猾善辯卻沒有啟發,知識雜亂而不成一家之言,喜歡奇談怪論而胡說八道,企圖迷惑別人的心,折服別人的口,與韓檀研習的那一套一樣。”公子牟變了臉色,說:“你憑什麼這樣指責公孫龍的過錯呢?請說出具體事實。”子輿說:“我笑公孫龍欺哄孔穿,他說:‘很會射箭的人能使后一根箭的箭頭射中前一根箭的箭尾,一箭挨著一箭,一箭連著一箭,前面一箭對準目標尚未射到,後面一箭的箭尾已經放上了弓弦,看上去好像連成了一根箭。’孔穿大為驚駭。公孫龍說:‘這還不是最妙的。逢蒙的弟子叫鴻超,因對妻子大發脾氣,要嚇唬她,便用烏號的弓,綦衛的箭,射她的眼睛。箭頭碰到了眼珠子,她卻沒有眨一下眼睛,箭掉到地上,卻沒有一點塵土飛揚。’這難道是聰明人所說的話嗎?”公子牟說:“聰明人說的話本來就不是愚蠢的人所能明白的。后一根箭的箭頭射中前一根箭的箭尾,是因為後一根箭的用力與方向和前一根箭完全相同。箭碰到眼珠子而沒有眨一下眼睛,是因為箭的力量到了眼睛那裡時已經用盡了。你又懷疑什麼呢?”樂正子輿說:“你和公孫龍是同一類人,哪能不掩飾他的錯誤呢?我再說說他
更荒謬的言論。公孫龍欺哄魏王說:‘有意念產生,但心的本體卻沒有活動。有了具體概念,便不能包括所有的事物。有具體事物,便不能把所有的事物都包括進去。影子是不會移動的。頭髮可以牽引三千斤重的物體。白馬不是馬。孤牛犢不曾有過母親。他那些與人們的看法相違背、與常理相反的言論,說也說不完。”公子牟說:“你不懂得這些至理名言,反而認為是謬論,其實錯誤的是你。沒有意念,心的作用與本體才能同一。沒有具體概念,才能包括所有的事物。能包括所有事物的,只能是永恆的‘存在’。說影子不會移動,是因為人移動后,原來的影子消失了,又產生了新的影子,新影子並不是舊影子的移動。頭髮能牽引三千斤重的物體,是因為‘勢’到了能牽引三千斤的程度。白馬不是馬,是把馬的形狀與馬的概念分離開來而言的。孤牛犢不曾有過母親,是因為母親健在的時候,它還不能稱作孤牛犢。”樂正子輿說:“你認為公孫龍的言論都是有啟發的。假如他放個屁,你也會把他吃掉。”公子牟沉默了好久,告辭說:“請過些時候,再邀你來辯論。”
堯治理天下五十年,不知道天下治理好了呢,還是沒有治理好?不知廣大百姓願意擁戴自己呢,還是不願意擁戴自己?回頭問左右的人,左右的人不知道。問宮外朝廷上的百官,他們也不知道。問不做官的長者,他們又不知道。堯於是穿上百姓的衣服在四通八達的大路上遊覽打聽,聽到有兒童唱的歌謠說:“您養育我們百姓,沒有不合您的準則。大家全都不知不覺,遵循著天帝的法則。”堯高興地問道:“誰教你唱這首歌的?”兒童答道:“我們是從大夫那裡聽來的。”又問大夫。大夫說,“這是一首古詩。”堯回到宮中,召見舜,便把帝位讓給了他。舜沒有推辭便接受了。
關尹喜說:“只要自己不執著,一切有形之物就會自然顯著。這時事物的運動就會像水一樣流暢,事物的靜止就會像鏡子一樣平凈,事物的反應就會像回聲一樣迅速,所以事物的道本來是順應事物的變化的。只有事物違背道,道不會違背事物。善於順應道的人,也不用耳朵,也不用眼睛,也不用體力,也不用心思;想去順應道卻又使用眼睛、耳朵、形體與心智去尋求,就不得當了。道看上去在前面,忽然又到了後面;使用它能充滿上下四方,不用它又不知道它在哪裡。也不是有心人能使它遠離,也不是無心人能使它靠近,只有能以沉默去取得、順應本性去成就的人才能得到它。懂得了而不去用情,有能力而不去作為,這才是真正的知、真正的能。發用無知,怎麼會有情?發用無能,怎麼會有為?不過是聚集起來的土塊,積累起來的塵埃罷了。僅僅是無為,還不是自然的理。
本篇由三段議論和十二個故事組合而成,旨在論述如何遵循道的本性來認識世界,其中仍然兼述養生之道方面的內容。這十五個自然段雖然難以截然劃分各部分的中心思想,但大體上還是能看出各部分的主旨。
前三個自然段為第一個層次,這裡提出了“無樂無知,是真樂真知;故無所不樂,無所不知,無所不憂,無所不為”。怎樣才能達到這種境界呢?這就是亢倉子所說的:“體合於心,心合於氣,氣合於神,神合於無。”用這種“自知”來認識世界。孔子在回答什麼樣才算聖人時說:“不治而不亂,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只有這種順物之情才能體現無為無不為。孔子在回答子夏提問時說,拿四賢的仁、智、勇、庄來換他,他也不答應。可見四賢的品德加起來也不如一聖。本篇的第二個層次由第五至第八個自然段組成。其中的南郭子的“貌充心虛、耳無聞、目無視、口無言、心無知、形無惕”,列子的“心凝形釋,骨肉都融”,“物物皆游,物物皆觀”,龍叔的“方寸之地虛矣,幾聖人也”等言行,都體現了養生體道的內修功夫。第三層次由兩段議論和一個故事組成,論述了生與死有幸運與不幸運之別、物極必反、無知主宰有知,分別從不同角度說明道與常理無處不在。第四層次從公儀伯所講善於使用氣力勝過以力氣自負,公子牟與樂正子輿爭論公孫龍的言論是謬論,還是“至言”,至堯治天下“不識不亂,順帝之則”,都是講處世、治國論理要遵循道,不能任意逞志。最後一部分是關尹喜論道,對上述四個層次的故事、議論加以概括和總結,提出“物自違道,道不違物”,因為道存在於萬事萬物之中,道體現了萬事萬物的本性,所以“道不違物”,而“物自違道”者,必為道所拋棄。人的有為,逞強就是違道,只有無為才是體道,人們體道就必須破除主觀成見。“在己無居,形物其著。其動若水,其靜若鏡,其應若響”,就是順應自然規律,反映客觀世界。當然,它強調不用感官、不用力、不用心,也存在一定的局限性。
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