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學入門書要目及其讀法
國學入門書要目及其讀法
兩月前清華周刊記者以此題相屬,蹉跎久未報命。頃獨居翠微山中,行篋無一書,而記者督責甚急,乃竭三日之力,專憑憶想所及草斯篇,漏略自所不免,且容有並書名篇名亦憶錯誤者,他日更當補正也,中華民國十二年四月二十六日啟超作於碧摩岩翠山房。
《論語》為二千年來國人思想之總源泉,《孟子》自宋以後勢力亦與相埒,此二書可謂國人內的外的生活之支配者,故吾希望學者熟讀成誦,即不能,亦須翻閱多次,務略舉其辭,或摘記其身心踐履之言以資修養。
《論語》、《孟子》之文,並不艱深,宜專讀正文,有不解處,方看註釋。註釋之書,朱熹《四書集注》,為其生平極矜慎之作,可讀,但其中有隨入宋儒理障處,宜分別觀之。清儒注本,《論語》則有戴望《論語》注,《孟子》則有焦循《孟子正義》最善。戴氏服膺顏習齋之學,最重實踐,所注似近孔門真際,其訓詁亦多較朱注為優,其書簡潔易讀。焦氏服膺戴東原之學,其孟子正義在清儒諸經新疏中為最佳本,但文頗繁,宜備置案頭,遇不解時,或有所感時,則取供參考。
焦循《論語通釋》,乃摹仿《孟子字義疏證》而作,將全部《論語》拆散,標準重要諸義,如言仁,言忠恕……等,列為若干目,通觀而總詮之可稱治《論語》之一良法且可應用其法以治他書。
右兩書篇頁皆甚少,易讀。
《易經》
《禮記》
此書戰國及西漢之“儒家言”叢編,內中有極精純者,亦有極破碎者,吾希望學者將《中庸》、《大學》、《禮運》、《樂記》四篇熟讀成誦,《曲禮》、《王制》、《檀弓》、《禮器》、《學記》、《坊記》、《表記》、《緇衣》、《儒行》、《大傅》、《祭義》、《祭法》、《鄉飲酒義》諸篇,多遊覽數次,且摘錄其精要語。
《老子》
道家最精要之書,希望學者將此區區五千言熟讀成誦。
註釋書未有極當意者,專讀白文自行尋索為妙。
《墨子》
註釋書以孫詒讓《墨子閑詁》為最善,讀《墨子》宜照讀此本。
梁啟超《墨子學案》屬通釋體裁,可參觀助興味,但其書為臨時講義,殊未精審。
《莊子》
內篇七篇及雜篇中之《天下篇》最當精讀。
《荀子》
註釋書王先謙《荀子注》甚善。
今存者皆非完書,但三子皆為先秦大哲,雖斷簡亦宜一讀,篇帙甚少,不費力也。《公孫龍子》之真偽,尚有問題。
三書皆無善注,《尹文子》、《慎子》易解。
《韓非子》
法家言之精華,須全部遊覽(其特別應精讀之諸篇,因手邊無原書,?舉恐遺漏,他日補列)。
《管子》
戰國末年人所集著者,性質頗雜駁,然古代各家學說存其是者頗多,宜一遊覽。
註釋書戴望《管子校正》甚好。
《呂氏春秋》
此為中國最古之類書,先秦學說存其中者頗多,宜遊覽。
《淮南子》
此為秦漢間道家言薈萃之書,宜稍精讀。
《春秋繁露》
此為西漢儒家代表的著作,宜稍精讀。
《鹽鐵論》
此書為漢代儒家法家對於政治問題對壘抗辯之書,宜遊覽。
《論衡》
此書為漢代懷疑派哲學,宜遊覽。
《抱朴子》
此書為晉以後道家言代表作品,宜遊覽。
《列子》
《朱子所譜·朱子論學要語》 王懋竑著
此書敘述朱學全面目最精要,有條理。
讀此可知王學梗概。欲知其詳,宜讀《王文成公全書》。因陽明以知行合一為教,要合觀學問事功,方能看出其全部人格,而其事功之經過,具見集中各文,故陽明集之重要,過於朱、陸諸集。
《宋元學案》
黃宗羲初稿,全祖望、王梓材兩次續成此二書為宋元明三朝理學之總記錄,實為創作的學術史。《明儒學案》中姚江、江右、王門、泰州、東林、戢山諸案最精善。《宋元學案》中象山案最精善;橫渠、二程、東萊、龍川、水心諸案亦好;晦翁案不甚好;百源(邵雄)、涑水(司馬光)諸案,失之太繁,反不見其真相;末附荊公(王安石)新學略最壞,因有門戶之見,故為排斥。欲知荊公學術,宜看《王臨川集》。
此二書卷帙雖繁,吾總望學者擇要遊覽,因其為六百年間學術之總匯,影響於近代甚深,且匯諸家為一編,讀之不甚費力也。
清代學術史,可惜尚無此等佳著。唐鑒之《國朝案小識》,以清代最不振之程朱學派為立腳點,偏狹固陋,萬不可讀;江藩之《國朝漢學師承記》、《國朝宋學淵源記》,亦學案體裁,較好,但江氏常識亦凡庸,殊不能敘出各家獨到之處,萬不得已,姑以備參考而已。啟超方有事於《清儒學案》,汗青尚無期也。
顧亭林為清學開山第一人,其精力集注於《日知錄》,宜一遊覽。讀文集中各信札,可見其立身治學大概。
《明夷待訪錄》 黃宗羲著
黃梨洲為清初大師之一,其最大貢獻在兩學案,此小冊可見其政治思想之大概。
王船山為清初大師之一,非通觀全書,不能見其精深博大,但卷帙太繁,非別為系統的整理,則學者不能讀,聊舉此書發凡,實不足以代表其學問之全部也。
《顏氏學記》 戴望編
顏習齋為清初大師之一,戴氏所編學記,頗能傳其真。徐世昌之《顏李學》亦可供參考,但其所集《習齋語要》、《恕谷(李塨)語要》將攻擊宋儒語多不錄,稍失其真。
顧、黃、王、顏四先生之學術,為學者所必須知,然其著述皆浩博,或散佚,不易尋?,啟超行將為系統的整理記述,以餉學者。
《東原集》 戴震著
《雕菰樓集》 焦循著
戴東原、焦里堂為清代經師中有清深之哲學思想者,讀其集可知其學,並知其治學方法。
啟超所擬著之《清儒學案》,東原、里堂學兩案,正在屬稿中。
此書雖以文史標題,實多論學術流別,宜一讀。
胡適著《章實齋年譜》,可供參考。
《大同書》 康有為著
南海先生獨創之思想在此書,曾刊於《不忍雜誌》中。
《國故論衡》 章炳麟著
《東西文化及其哲學》 梁漱冥著
有偏宕處,亦有獨到處。
《中國哲學史大綱》上卷 胡適著
《先秦政治思想史》 梁啟超著
將讀先秦經部、子部書,宜鴰讀此兩書,可引起興味,並啟發自己之判斷力。
《清代學術概論》 梁啟超著
欲略知清代學風,宜讀此書。
《尚書》
內中惟二十八篇是真,書宜精讀,但其文佶屈贅牙,不能成誦亦無妨。余篇屬晉人偽撰,一遊覽便足(真偽篇目,看啟超所著《古書之真偽及其年代》,日內當出版)。
《逸周書》
此書真偽參半,宜一遊覽。
註釋書有朱右曾《逸周書集訓校釋》頗好。
《竹書紀年》
此書現通行者為元、明人偽撰。其古本,清儒輯出者數家,王國維所輯最善。
此兩書或本為一書,由西漢人析出,宜合讀之。《左傳》宜選出若干篇熟讀成誦,於學文甚有益。
《戰國策》
宜選出若干篇熟讀,於學文有益。
《周禮》
註釋書有孫詒讓《周禮正義》最善。
此書考證三代史事實最謹嚴,宜一遊覽,以為治古史這標準。
《資治通鑒》
此為編年政治史最有價值之作品,雖卷帙稍繁,總希望學者能全部精讀一過。
若苦幹燥無味,不妨仿《春秋大事表》之例,自立若干門類,標治摘記作將來著述資料(吾少時曾用此法,雖無成書,然增長興味不少)。
王船山《讀通鑒論》,批評眼光,頗異俗流,讀通鑒時取以並讀,亦助興之一法。
此書價值遠在司馬原著之下,自無待言,無視彼更優者,姑以備數耳。
或不讀正《資治通鑒》而讀《九種紀事本末》,亦可,要之非此則彼,必須有一書經目者。
三書卷帙浩繁,今為學者摘其要目:《田賦考》、《戶口考》、《職役考》、《市糴考》、《征榷考》、《國用考》、《錢幣考》、《兵考》、《刑考》、《經籍考》、《四裔考》,必不讀;《王禮考》、《封建考》、《象緯考》,絕對不必讀;其餘或讀或不讀隨人(手邊無原書,不能具記其目,有漏略當校補)。
各人宜因其所嗜,擇類讀之。例如欲研究經濟史、財政史者,則讀前七才考。余仿此。
《通志二十略》
《二十四史》
《通鑒》、《通考》,已浩無涯涘更語及彪大之《二十四史》,學者幾何不望而卻走?然而《二十四史》終不可不讀,其故有二:(一)現在既無滿意之通史,不讀《二十四史》,無以知先民活動之遺跡;(二)假令雖有佳的通史出現,然其書自有別裁。《二十四史》之原料,終不能全行收入,以故《二十四史》終久仍為國民應讀之書。
書既應讀,而又浩瀚難讀,則如之何,吾今試為學者擬摘讀之法數條。
一曰就書而摘。《史記》、《漢書》、《後漢書》、《三國志》,俗稱四史,其書皆大史學家一手著連,體例精嚴,且時代近古,向來學人誦習者眾在學界之勢力與六經諸子埒,吾輩為常識計,非一讀不可。吾常希望學者將此四史之列傳,全體遊覽一過,仍摘出若干篇稍為熟讀,以資學文之助,因四史中佳文最多也(若欲吾舉其目亦可,但手邊無原書,當以異日)。四史之外,則《明史》共認為官修書中之最佳者,且時代最近,亦宜稍為詳讀。
二曰就事分類而摘讀志。例如欲研究經濟史、財政史,則讀《平準書》、《食貨志》;欲研究音樂,則讀《樂書》、《樂志》;欲研究兵制,則讀《兵志》;欲研究學術史,則讀《藝文志》、《經籍志》,附以《儒林傳》;欲研究宗教史,則讀《北魏書·釋老志》(可惜他史無之)。每研究一門,則通各史此門之志而讀之,且與《文獻通考》之此門合讀。當其讀時,必往往發現許多資料散見於各傳者,隨即跟蹤調查其傳以讀之,如此引申觸類,漸漸便能成為經濟史、宗教史……等等之長編,將來薈萃而整理之,便成著述矣。
三曰就人分類而摘讀傳。讀名人傳記,最能激發人志氣且,於應事接物之智慧,增長不少,古人所以貴讀史者以此。全史各傳既不能遍讀(且亦不必),則宜擇偉大人物之傳讀之,每史亦不過二三十篇耳。此外又可就其所欲研究者而擇讀,如欲研究學術史,則讀《儒林傳》及其他學者之專傳;欲研究文學史,則讀《文苑傳》及其他文學家之專傳。用此法讀去,恐之患其少,不患其多矣。
又各史之《外國傳》、《蠻夷傳》、《土司傳》等,包含種族史及社會學之原料最多,極有趣,吾深望學者一讀之。
學者讀正史之前,吾勸其一遊覽此書。記稱“屬辭比事《春秋》之教”,此書深進“比事”之決,每一個題目之下,其資料皆從幾十篇傳中,零零碎碎覓出,如採花成蜜。學者能用其法以讀史,便可養成著術能力(內中校勘文學異同之部約佔三分一,不讀亦可)。
清朝一代史跡,至今尚無一完書可讀,最為遺憾,姑舉此二書充數。魏默深有良史之才,《聖武記》為紀事本末體裁,敘述綏服蒙古、勘定金川、撫循西藏……諸役,於一事之原因結果及其中間進行之次序,若指諸掌,實罕見之名著也。李次青之《先正事略》,道光以前人物略具,文亦有法度,宜一遊覽,以知最近二三百年史跡大概。
此為最有組織的地理書,其特長在專論形勢,以地哉為經,以史跡為緯,讀之不感乾燥。此書卷帙雖多,專讀其敘論(至各府止),亦不甚費力,且可引起地理學興味。
此書論作史方法,頗多特識,宜遊覽。章氏《文史通義》,性質略同,範圍較廣,已見前。
《中國歷史研究法》 梁啟超著
讀之可增史不興味,且知治史方法。
《詩經》
《楚辭》
屈、宋作宜熟讀,能成誦最佳,其餘可不讀。註釋書,朱熹《楚辭集注》較可。
《文選》
擇讀。
專讀其中不知作者姓名之漢古辭,以見魏六朝樂府風格,其他不必讀。
魏晉六朝人詩宜讀以下各家:
無單行集者,可用張淳《漢魏百三家集本》,或王闓運《五代詩選本》。
《李太白集》 《杜工部集》 《王右丞集》 《孟襄陽集》 《韋蘇州集》 《高常侍集》 《韓昌黎集》 《柳河東集》 《白香山集》 《李義山集》 《王臨川集》(詩宜用李璧注本) 《蘇東坡集》 《元遺山集》 《陸放翁集》
以上唐宋人詩文集
《唐百家詩選》 王安石選
《宋詩鈔》 呂留良鈔
以上唐宋詩選本
《清真詞》(周美成) 《醉翁琴趣》(歐陽修) 《東坡樂府》(蘇軾) 《屯田集》(柳永) 《淮海詞》(秦觀) 《樵歌》(朱敦儒) 《稼軒詞》(辛棄疾) 《后村詞》(劉克莊) 《石道人歌曲》(姜夔) 《碧山詞》(王沂孫) 《夢窗詞》(吳文英)
以上宋人詞集
《西廂記》 《琵琶記》 《牡丹亭》 《桃花扇》《長生殿》
以上元明清人曲本
本門所列書,專資學者課餘諷誦,陶寫情趣之用既非為文學專家說法,尢非為治文學史者說法,故不曰文學類,而曰文類。文學範圍,最少應包含古文(駢散文)及小說。吾以為苟非欲作文學專家,則無專讀小說這必要;至於古文,本不必別學,吾輩總須讀周秦諸子、《左傳》、《國策》、四史、《通鑒》及其關於思想、關於記載之著作,苟能多讀,自能屬文,何必格外標舉一種,名曰古文耶?故專以文鳴之文集不復錄(其餘學問有關係之文集,散見各門)。《文選》及韓、柳、王集聊附見耳。學者如必欲就文求文,無已,則姚鼐之《古文辭類纂》、李兆洛之《駢體文鈔》、曾國藩之《經史百家雜鈔》可用也。
段著為《說文》正著,朱註明音與義之關係,王著為《說文》通釋,讀此三書,略可通《說文》矣。
《文通》 馬建忠著
讀此三書,可知古人語法文法。
此書彙集各字之義訓,宜置備檢查。
文字音韻,為清儒最擅之學,佳書林立,此僅舉入門最要之數種,若非有志研究斯學者,並此諸書不讀亦無妨也。
學問固貴專精,又須博覽以輔之。況學者讀書尚少時,不甚自知其性所近者為何。隨意涉覽,初時並無目的,不期而引起問題,發生興趣,從此向某方面深造研究,遂成絕業者,往往而有也。吾固雜舉有用或有趣之各書,供學者自由翻閱之娛樂。
讀此者不必順葉次,亦不必求終卷者(各書亦隨憶想所及雜舉,無復詮次)。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
有所謂存目者,其書被屏,不收入四庫者也,內中頗有怪書,宜稍注意讀之。
《世說新語》
將晉人談玄語分類纂錄,語多雋妙,課餘暑假之良伴侶。
六朝人地理專書,但多描風景,記古迹,文辭華妙,學作小品文最適用。
六朝人論文書,論多精到,文亦雅麗。
《大唐三藏慈恩法師傳》 慧立撰
此為玄奘法師詳傳。玄藏為第一位留學生,為大思想家,讀之可以增第志氣。
《徐霞客遊記》
霞客晚明人,實一大探險家,其書極有趣。
《夢溪筆談》 沈括
宋人筆記中含有科學思想者。
宋人始為考證學者,顧亭林《日知錄》頗仿其體。
清代考證家之博物書。
《東塾讀書記》 陳灃撰
此書僅五冊,十餘年乃成,蓋合數十條筆記之長編,乃成一條筆記之定稿,用力最為精苦,讀之可識搜集資料,及駕馭資料之方法。書中《論鄭學》、《論朱學》、《論諸子》、《論三國》諸卷最善。
《張太岳集》 張居正
江陵為明名相,其信札益人神智,文章亦美。
《王心齋先生全書》 王艮
吾常名心齋為平民的理學家,其人有生氣。
《朱舜水遺集》 朱之瑜
舜水為日本文化之開闢人,唯一之國學輸出者,讀之可見其人格。
《李恕谷文集》 李塨
恕谷為習齋門下健將,其文勁達。
《鮚琦亭集》 全祖望
集中記晚明掌故甚多。
《述學》 汪中
容甫為治諸子學之先登者,其文格在漢晉間,極遒美。
《洪北江集》 洪亮吉
北江之學,長於地理,其小品駢體文,描寫景物,美不可言。
《定盦文集》 龔自珍
吾少時心醉此集,今頗厭之。
《曾文正公全集》 曾國藩
《胡文忠公集》 胡林翼
右二集信札最可讀,讀之見其治事條理及朋友風義。曾滌生文章尤美。桐城派之大成。
叢話中資料頗豐富。
《詞苑叢談》 徐鈧(?)
唯一之詞話,頗有趣。
以科學方法治金石學,極有價值。
論列書源流及藏書掌故,甚好。
《廣藝舟雙輯》 康有為
論寫定字,極精博,文章極美。
《劇說》 焦循
《宋元戲曲史》 王國維
二書論戲劇,極好。
即謂之涉覽,自然無書不可涉,無書不可覽,本不能臚舉書目,若舉之非累數十紙不可。右所列不倫不類之寥寥十餘種,隨雜憶所及當坐譚耳,若繩經義例,則笑絕冠纓矣。
右所列五項,倘能依法讀之,則國學根柢略立,可以為將來大成之基矣。惟青年學生校課既繁,所治專門別有在,恐仍不能人人按表而讀。
今再為擬一真正之最低限度如下:
《四書》、《易經》、《書經》、《詩經》、《禮記》、《左傳》、《老子》、《墨子》、《莊子》、《荀子》、《韓非子》、《戰國策》、《史記》、《漢書》、《後漢書》、《三國志》、《資治通鑒》(或《通鑒紀事本末》)、《宋元明史紀事本末》、《楚辭》、《文選》、《李太白集》、《杜工部集》、《韓昌黎集》、《柳河東集》、《白香山集》。
其他詞曲集隨所好選讀數種。
以上各書,無論學礦、學工程報……皆須一讀,若並此未讀,真不能認為中國學人矣。
學生做課外學問是最必要的,若只求講堂上功課及格,便算完事,那麼,你進學校,只是求文憑,並不是求學問,你的人格,先已不可問了。再者,此類人一定沒有“自發”的能力,不特不能成為一個學者,亦斷不能成為社會上治事領袖人才。
課外學問,自然不專指讀書,如試驗,如觀察自然界……都是極好的,但讀課外書,至少要算課外學問的主要部分。
一個人總要養成讀書興味。打算做專門學者,固然要如此,打算做事業家,也要如此。因為我們在工廠里、在公司里、在議院里……做完一天的工作出來之後,隨時立刻可以得著愉快的伴侶,莫過於書籍,莫便於書籍。
但是將來這種愉快得著得不著,大概是在學校時代已經決定,因為必須養成讀書習慣,才能嘗著讀書趣味。人生一世的習慣,出了學校門限,已經鐵鑄成了,所以在學校中,不讀課外書,以養成自己自動的讀書習慣,這個人,簡直是自己剝奪自己終身的幸福。
讀書自然不限於讀中國書,但中國人對於中國書,至少也刻和外國書作平等待遇。你這樣待遇他,給回你的愉快報酬,最少也和讀外國書所得的有同等分量。
中國書沒有整理過,十分難讀,這是人人公認的,但會做學問的人,覺得趣味就在這一點。吃現成飯,是最沒有意思的事,是最沒有出息的人才喜歡的。一個問題,被別人做完了四平八正的編成教科書樣子給我讀,讀去自然是毫不費力,但是從這不費力上頭結果,便令我的心思不細緻不刻入。專門喜歡讀這類收的人,久而久之,會把自己創作的才能汨沒哩。在紐約、芝加哥筆直的馬路嶄新的洋房裡舒舒服服混一世,這個人一定是過的毫無意味的平庸生活。若要過有意味的生活,須是哥倫布初到美洲時時。
所謂中國學問界的礦苗,當然不專指書籍,自然界和社論實況,都是極重要的,但書籍為保存過去原料之一種寶庫,且可為現在各實測方面之引線,就這點看來,我們對於書籍之浩瀚,應刻歡喜謝他,不應刻厭惡他。因為我們的事業比方要開工廠,原料的供給,自然是越豐富越好。
讀中國書,自然像披沙揀金,沙多金少,但我們若把他作原料看待,有時尋常人認為極無用的書籍和語句,也許有大功用。須知工廠種類多著呢,一個廠裡頭得有許多副產物哩,何止金有用,沙也有用。
若問讀書方法,我想向諸君上一個條陳。這方法是極陳舊的,極笨極麻煩的,然而實在是極必要的。什麼方法呢?是鈔錄或筆記。
我們讀一部名著,看見他徵引那麼繁博,分析那麼細密,動輒伸著舌頭說道:“這個人不知有多大記憶力,記得許多東西,這是他的特別天才,我們不能學步了。”其實那裡有這回事。好記性的人不見得便有智慧,有智慧的人比較的倒是記性不甚好。你所看見者是他發表出來的成果,不知他這成果原是從銖積寸累困知勉行得來。大抵凡一個大學者平日用功總是有無數小冊子或單紙片,讀書看見一段資料覺其有用者即刻鈔下(短的鈔全文,長的摘要記書名卷數頁數)。資料漸漸積得豐富,再用眼光來整理分析他,便成為一篇名著。想看這種痕迹,讀趙甌北的《二十二史札記》、陳蘭甫的《東塾讀書記》最容易看出來。
這種工作笨是笨極了,苦是苦極了,但真正做學問的人總離不了這條路。做動植物的人懶得採集標本,說他會有新發明,天下怕沒有這種便宜事。
發明的最初動機在注意,鈔書便是促醒注意及繼續保存注意的最好方法。當讀一書時,忽然感覺這一段資料可注意,把他鈔下,這件資料自然有一微微的印象印入腦中,和滑眼看過不同。經過這一番后,過些時碰著第二個資料和這個有關係的,又把他鈔下。那注意便加濃一度。經過幾次之後,每翻一書,遇有這項資料,便活跳在紙上,不必勞神費力去找了。這是我多年經驗得來的實況。諸君試拿一年工夫去試試,當知我不說謊。
先輩每教人不可輕言著述,因為未成熟的見解公布出來,會自誤誤人,這原是不錯的,但青年學生“斐然當述作之譽”,也是實際上鞭策學問的一種妙用。譬如同是讀《文獻通考》的《錢幣考》,各史《食貨志》中錢幣項下各文,泛泛讀去,沒有什麼所得,倘若你一面讀一面便打主意做一篇中國貨幣沿革考,這篇考做的好不好另一問題,你所讀的自然加幾倍受用。
譬如同讀一部《荀子》,某甲泛泛讀去,某乙一面讀一面打主意做部《荀子學案》,讀過之後,兩個人的印象深汪淺,自然不同。所以我很獎勵青年好著書的習慣,至於所著的書,拿不拿給人看,什麼時候才認成功,這還不是你的自由嗎?
每日所讀之書,最好分兩類,一類是精熟的,一類是涉覽的。因為我們一面要養成讀書心細的習慣,一面要養成讀書眼快的習慣。心不細則毫無所得,等於白讀;眼不快則時候不夠用,不能博搜資料。諸經、諸子、四史、通鑒等書,宜入精讀之部,每日指定某時刻讀他,讀時一字不放過,讀完一部才讀別部,想鈔錄的隨讀隨鈔;另外指出一時刻,隨意涉覽,覺得有趣,注意細看,覺得無趣,便翻次頁,遇有想鈔錄的,也俟讀完再鈔,當時勿窒其機。
諸君勿因初讀中國書,勤勞大而結果少,便生退悔。因為我們讀書,並不是想專向現時所讀這一本書里討現錢現貨的,得多少報酬,最要緊的是涵養成好讀書的習慣,和磨鍊出好記憶的腦力。青年期所讀各書,不外借來做達這兩個目的的梯子。我所說的前提倘若不錯,則讀外國書和讀中國書當然都各有益處。外國名著,組織得好,易引起興味,他的研究方法,整整齊齊擺出來,可以 做我們模範,這是好處;我們滑眼讀去,容易變成享現成福的少爺們,不知甘苦來歷,這是壞處。中國書未經整理,一讀便是一個悶頭棍,每每打斷興味,這是壞處;逼著你披荊斬棘,尋路來走,或者走許多冤枉路(只要走路斷無冤枉,走錯了回頭,便是絕好教訓),從甘苦閱歷中磨鍊出智慧,得苦盡甘來的趣味,那智慧和趣味都最真切,這是好處。
還有一件,我在前項書目表中有好幾處寫“希望熟讀成誦”字樣,我想諸君或者以為甚難,也許反對說我頑舊,但我有我的意思。我並不是獎勸人勉強記憶,我所希望熟讀成誦的有兩種類:一種類是是最有價值的文學作品,一種類是有益身心的格言。好文學是涵養情趣的工具,做一個民族的分子,總須對於本民族的好文學十分領略,能熟讀成誦,才在我們的“下意識”裡頭,得著根柢,不知不覺會“發酵”。有益身心的聖哲格言,一部分久已在我們全社會上形成共同意識,我既做這社會的分子,總要徹底了解他,才不至和共同意識生隔閡,一方面我們應事接物時候,常常仗他給我們的光明,要平日摩得熟,臨時才得著用,我所以有些書希望熟讀成誦者在此,但亦不過一種格外希望而已,並不謂非如此不可。
最後我還專向清華同學諸君說幾句話,我希望諸君對於國學的修養,比旁的學校學生格外加功。諸君受社會恩惠,是比別人獨優的,諸群君將來在全社會上一定占勢力,是眼看得見的。諸君回國之後,對於中國文化有無貢獻,便是諸君功罪的標準。
任你學成一位天字第一號形神畢肖的美國學者,只怕於中國文化沒有多少影響。若這樣便有影響,我們把美國藍眼睛的大博士抬一百幾十位來便夠了,又何必諸君呢?諸君須要牢牢記著你不是美國學生,是中國留學生。如何才配叫做中國留學生,請你自己打主意罷。
附錄三 評胡適之的“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
胡君這書目,我是不贊成的,因為他文不對題。胡君說:“並不為國學有根柢的人著想,只為普通青年人想得一點系統的國學知識的人設想。”依我看,這個書目,為“國學已略有根柢而知識絕無系統”的人說法,或者還有一部分適用。我想,《清華周刊》諸君,所想請教胡君的並不在此,乃是替那些“除欲讀商務印書館教科書之外沒有讀過一部中國書”的青年們打算。若我所猜不錯,那麼,胡君答案,相隔太遠了。
胡君致誤之由,第一在不顧客觀的事實,專憑自己主觀為立腳點。胡君正在做《中國哲學史》、《中國文學史》,這個書目正是表示他自己思想的路徑,和所憑的資料(對不對又另是一問題,現在且不討論)。殊不知一般青年,並不是人人都要做哲學史家、文學史家。不是做哲學史家、文學史家,這裡頭的書什有七八可以不讀。真要做哲學史、文學史家,這些書卻又不夠了。
胡君第二點誤處,在把應讀書和應備書混為一談,結果不是個人讀書最低限度,卻是私人及公共機關小圖書館之最低限度(但也不對,只好說是哲學史、文學史家私人小圖書館之最低限度)。殊不知青年學生(尤其清華),正苦於跑進圖書館裡頭不知讀什麼書才好,不知如何讀法,你給他一張圖書館書目,有何用處?何況私人購書,談何容易?這張書目,如何能人人購置?結果還不是一句廢話嗎?
我最詫異的:胡君為什麼把史部書一概屏絕?一張書目名字叫做“國學最低限度”,裡頭有什麼《三俠五義》、《九命奇冤》,卻沒有《史記》、《漢書》、《資治通鑒》,豈非笑話?若說《史》、《漢》、《通鑒》是要“為國學有根柢的人設想”才列舉,恐無此理。若說不讀《三俠五義》、《九命奇冤》,便夠不上國學最低限度,不瞞胡君說,艾區區小子便是沒有讀過這兩部書的人。我雖自知學問淺陋,說我連國學最低限度都沒有,我卻不服。
平心而論,做文學史(尤其做白話文學史)的人,這些書自然應該讀,但胡君如何能因為自己愛做文學史,便強一般青年跟著你走?譬如某人喜歡金石學,盡可將金石類書列出一張系統的研究書目;某人喜歡地理學,盡可以將地理類書列出一張系統的研究書目,雖然只是為本行人說法,不能應用於一般。依我看,胡君所列各書,大半和《金石萃編》、《?齋集古錄》、《殷墟書契考釋》(金石類書),《水道提綱》、《朔方備乘》、《元史釋文證補》(地理類書)等等同一性質,雖不是不應讀之書,卻斷不是人人必應讀之書。胡君復《清華周刊》信說:“我的意思是要一班留學生,知道《元曲選》等,是應該知道的書。”依著這句話,留學生最少也該知道《殷墟書契考釋》、《朔方備乘》……是應該知道的書。那麼將一部《四庫全書總目》搬字過紙,更列舉后出書千數百種便了,何必更開最低限度書目?須知“知道”是一件事,“必讀”又別是一件事。
我的主張,很是平淡無奇。我認定史部書為國學最主要部分,除先秦幾部經書幾部子書之外,最要緊的便是讀正史、通鑒、宋元明紀事本末和九通中一部分,以及關係史學之筆記文集等,算是國學常識,凡屬中國讀書人都要讀的。有了這種常識之人不自滿足,想進一步做專門學者時,你若想做哲學史家、文學史家,你就請教胡君這張書目;你若想做別一項專門家,還有許多門我也可以勉強照胡君樣子,替你另開一張書目哩。
胡君對於自己所好的兩門學問,研究甚深,別擇力甚銳,以為一般青年也該如此,不必再為別擇,所以把許多書目臚列出來了。試想一百多冊的《正誼堂全集》千篇一律的“理氣性命”,叫青年何從讀起?何止《正誼堂》,即以浙刻《二十二子》論,告訴青年說這書該讀,他又何從讀起?至於其文學史之部,所列《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古文苑》、《續古文苑》、《唐文粹》、《全唐詩》、《宋文鑒》、《南宋文范》、《南宋文錄》、《宋詩鈔》、《宋六十家詞》、《四印齋宋元詞》、《疆村所刻詞》、《元曲選百種》、《金文最》、《元文類》、《明文類》、《列朝詩集》、《明詩綜》、《六十種曲》等書,我大略估計,恐怕總數在一千冊以上,叫人從何讀起?青年學生因我們是為“老馬識途”,虛心請教,最少也應告訴他一個先後次序,例如唐詩該先讀某家,後讀某家,不能說你去讀全唐詩便了。宋詞該先讀某家,後讀某家,不能說請你把王幼霞朱古微所刻的都讀。若說你全部讀過後自會別擇,誠然不錯,只怕他索性不讀了。何況青年若有這許多精力日力來讀胡君指定的一千多冊文學書,何如用來讀二十四史、九通呢?
還有一層,胡君忘卻學生若沒最普通的國學常識時,有許多書是不能讀的。試問連《史記》沒有讀過的人,讀崔適《史記探源》,懂他說的什麼?連《尚書》、《史決》、《禮記》、《國語》沒有讀過的人,讀崔述《考信錄》,懂他說的什麼?連《史記·儒林傳》、《漢書·藝文志》沒有讀過的人,讀康有為《新學偽經考》,懂他說的什麼?這不過隨手舉幾個例,其他可以類推。假如有一位學生(假定還是專門研究思想史的學生),敬謹遵依胡君之教,順著他所列書目讀去,他的書明明沒有《尚書》、《史記》、《漢書》這幾部書,你想這位學生,讀到崔述、康有為、崔適的著述時,該怎麼樣狽狼呢?
胡君之意,或者以這位學生早已讀過《尚書》、《史記》、《漢書》為前提,以為這樣普通書,你當然讀過,何必我說?那麼,《四書》更普通,何以又列入呢?總而言之,《尚書》、《史記》、《漢書》、《資治通鑒》為國學最低限度不必要之書,《正誼堂全集》、《綴白裘》、《兒女英雄傳》,反是必要之書,真不能不算石破天荒的怪論(思想史之部,連《易經》也沒有,什麼原故,我也要求胡君答覆)。
總而言之,胡君這篇書目,從一方面看,嫌他墨漏太多,從別方面看,嫌他博而寡要,我認為是不可用的。
《清華周刊》記者足下:國學入門書要目及其讀法一施展呈上,別屬開留美應帶書目,頗難著筆。各書內容,拙著中已簡單論及,諸君一讀後,可擇所好者購攜。大學普通重要諸書,各校圖書館多有,自不必帶,所帶者總是為自己隨時諷誦或用功時任意批註而設。試擇其最普通者:《四書集注》,石印《正續文獻通考》,相台本《五經單注》,石印《文選》,石印浙刻《二十二子》,《李太白集》,《墨子間詁》,《杜工部集》,《荀子集解》,《白香山集》,鉛印《四史》,《柳柳州集》,鉛印《正續資治通鑒》,《東坡詩集》。若欲帶選本,詩則《古詩源》,《唐詩別裁》,勉強可用。欲帶選本詞,則張皋文詞選,周止庵《宋四家詞選》,譚中修《篋中詞》,勉強可用(此五書原目皆未列)。其餘涉覽書類,擇所喜者帶數種亦可。因此等書外國圖書館或無有也